我独自一人坐在上海某家医院的一个小办公室里。

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他自称是“由由医生”并询问我感觉如何,但是拒绝和我握手。

医生冷静地说:“把你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你个人的经历。不要管什么是‘事实上’发生的。他们叫我来帮忙,而我也确实想帮你忙。来,喝杯咖啡,你肯定累坏了。”

他递了个杯子给我。我一口气喝完了咖啡,然后凝视着天花板,一直等到我能重新开口说话。

“我感到很是……心不在焉,”我说,“我不能……不知道你是否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当你早上离开家的时候,你会想:‘我是不是把钥匙放在家里了?烤箱的电拔掉了没有?门上锁了吗?我还忘了什么东西没有?’”

精神病医生点头说道:“听起来你像是在描述一种‘强迫症’。那是你的问题吗?”

我微微一笑:“我肯定失去了我的记忆……今天开始的。”

“把经过从头告诉我。”

“没问题。我只是不知道故事的结尾罢了。”

然后我开始告诉他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是一本杂志的副主编,我们在上海设有办公室。我们出版科幻小说,目标读者是年轻人。

“今天,今天早上……我醒来后记起昨晚的一个奇怪的梦。当我睡着后,我梦见我醒来并走进浴室。我发现有个男子站在浴室门外。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好像很熟悉,可能是一个亲戚。我问他‘你是谁?’时,他迈步朝我走来……然后突然消失了!

“我没有和我的妻子提及我的梦,因为我们两人都很忙……早餐后,我与妻子、孩子道别,然后走出公寓楼。

“我坐公共汽车到办公室——我的妻子开汽车并送我们的小孩去学校。当我坐在公共汽车里时,我发现一个男人一直在注视着我。

“他的衣服皱皱的,脸上有污垢——当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不是喝醉了就是一个疯子。但是这男人从拥挤的公共汽车的后面一直注视着我,在其他的疲劳和困乏的乘客中间注视着我……这一切使我神经紧张。他没有笑,他很紧张。是怕我吗?多么荒谬啊。你说,—我看上去很危险吗?”

精神病医生冷静地告诉我不用担心这些。他倒了更多的咖啡到我的杯子里,我继续我的故事。

“我下了公共汽车,陌生人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走进办公室……但就在穿过入口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眩晕和迷糊。我坐到位置上,我的助手给我端来饮料。

“琳达,一个编辑,询问我感觉如何。我记得她告诉我:‘如果你带病来这里,并把流感和咳嗽传染给你的同事,上司会要了你的命的。’”

“那个早上如果我还是我自己,我会和她开开玩笑的。琳达期待着我的答复。但我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我站了起来,好像……喝醉的样子。办公室变得模糊,我当时的想法是:大概我需要一副眼镜了。但很快我的视力就恢复了正常。我的同事都不理睬我。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看我——好像我是隐形的……

“当我站在办公室的角落,注视着其他的人在忙碌……下一期杂志下个星期就该出版了……一个男人从入口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好像病得厉害。我认得他。他看上去和我一模一样: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头发,一样的脸。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所以我一直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陌生人,而他没有看见我。他坐在椅子上,我的助手给他端来了饮料。

“然后琳达走了过来,她告诉陌生人:‘如果你带病来这里,并把流感和咳嗽传染给你的同事,上司会炒你的鱿鱼的。’

“陌生人一直坐着,什么也没干。当他看向远处时,我想都没想就慢慢移向他,我想摸一下他的胳膊,但是他突然……消失了。

“然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陌生人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我停顿了一会,注视着精神病医生。他倾听我的讲述并研究着我。我发现他的外表非常奇怪:他好像戴错了眼镜,他的指尖上有黑色的小小的文身。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说道,“不再那么眩晕了,应该是这些咖啡起作用了。”

“是的,”他说,“我在你的咖啡里放了一点点东西。它不能治愈你,但是它能帮助你集中精力……”

“这只是……医生,我到底有什么问题?我是不是疯了?”

“请坐下。如果要我帮助你,那么必须让我了解全部经过。早晨你到办公室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又迷糊了:“再给我一引起咖啡——快点。”一杯咖啡下肚,我又可以继续我的故事。那精神医生有些地方真的很奇怪……

“很快,我的同事又注意到我了,他们看上去很担心,叫我赶紧回家或者上医院去……但是我无法移动。

“因而琳达和其他同事不得不把我送出门。他们叫来出租车,要司机带我到医院。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因此也不能阻止他们。

“在我去医院的路上,又发生了另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我似乎被拉回到某个我熟悉的地方。我感到非常困惑,因为尽管我没有告诉出租车司机停车——但我打开车门并一脚踏出!幸运的是我们移动缓慢,因为当时正是高峰时期。但下车时我踩进了水沟,还在里面打了个滚,把全身都弄脏了。

“当我蹒跚地爬出水沟,我的视线又模糊了。我径直走向一辆很大的车,它的外形我想应该就是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停下,我上了车。我看见司机座位上有一个时钟,它显示的时间正好是早晨我坐公交车去上班的时间。

“公共汽车很拥挤,我不得不站到汽车的后面。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上了车,我认识他,他就是我——在我去办公室的路上——在早晨我控制不住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自己,我意识到——这让他很紧张。”

由由医生打断我的故事,说道:“这真让人惊讶,实际上你在时间上回到了过去,一天两次!在公共汽车上你有没有触摸‘早先的自己’,或是和他说话?”

“我根本办不到!在我和他之间隔着拥挤不堪的人群。而且我脑袋像被什么塞满了一样,一团糟,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我感觉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向另一个早先的自己……好像我是一个在城市里迷路的孩子,正在努力寻找我的双亲。但是在我挤到他面前之前,他就离开了公共汽车。然后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汽车上,直到它停车。你肯定认为我发疯了。”

医生挠挠头,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他说:“我相信你。你的疾病使你陷入一连串时间环中。无意中,你被冲回到你不久前所留下的记忆中,因为你丧失了未来的时间感。”

我怀疑由由医生是不是一个疯子。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但很快他改变想法,说道:“我对你疾病的传染性没有多少把握。我们的研究还处在初始阶段。”

“什么疾病?流感?”

由由医生笑着说:“流感!真是笑话!”但很快他又严肃起来,“你听说过阿兹海默症吗?(译注: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阿兹海默症侵袭人的脑部;它并非正常的老化现象。得阿兹海默症的人会渐渐地丧失记忆并且出现语言和情绪上的障碍。当这个疾病越来越严重时,病患在生活各方面都需要他人协助。由于阿兹海默症患者需要人日夜看护,因此病患亲友的生活往往也跟着受到很大的影响。阿兹海默症在目前仍是一种不可逆、尚无法治疗的疾病)

“听说过,我的祖母就得了这种病。她记不得10分钟以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她那个样子真是太恐怖了……”

“你现在得的是一种特殊的阿兹海默症。它导致你忘记了你的未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听后很生气,“我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我记得我的名字、我的家庭、我的工作……我住在这个城市里。我知道我是谁。”但很快我又犹豫了,“但我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要去哪?”

“因为你记不起自己将去哪里。你的思维是倒退的!记忆是随时间增长的。当我们出生时,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你对于自己的出生没有什么记忆,这是否让你觉得奇怪?”

我耸耸肩:“我太小了?”

“这就对了。刚出生时的脑太小,还没有开发。一个正常的孩子在3~5岁之前没有时间的概念。在此前,孩子生活在一连串圈圈中,这里面的过去和未来都没有意义,他不会为明天做计划。孩子在时间中反反复复,就像你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成人时常说:‘当我还是孩子时,日子是那么的长。’他们是对的。对于孩子来说,每一天确实都有更多的时间,因为孩子重复几次地过每一天。他们做某事,在时间中往返,重复同样的行为。那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学习新的东西会这么快:重复。

“当我们长大成人,我们对于时间的认识就变成一条直线。我们的大脑将无意中记得最近的未来:一个星期、一天、一个小时以后。最后,我们知道最终我们将死亡。”

“你是谁?”我问他。

“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我说我来自未来,你会相信吗?”

如果我没有生病,我会逃离这个疯子医生。但是我害怕又一次迷路,而且我需要更多的那种特殊咖啡以保持我的注意力。医生坐下,把身体倾斜靠近我,说:“请你务必告诉我全部的事情。”

“医生——我记得所有的一切,但是该怎么描述呢?在早晨的公共汽车上,我就坐在那里,其他乘客上上下下,但却没有人理睬我。我又隐形了……不时,公交车司机会从他的后视镜注视我。但后来他摇摇头,停止注视,好像他认为我不是真的在那里。你能解释这些吗,医生?我真的在那里吗?”

由由医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做了个手势让我继续。

“我一直注视着公共汽车上的钟,因而我可以确定我在那里一直坐到上午11:45,也就是那个时候,司机好像终于注意到我。

“他停下公共汽车——它几乎全空了——对我说道:‘你不能整天坐在这里。请再买一张票,或者离开。到底你的目的地在哪?’”

“我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让司机很生气。他认为我一定是喝醉了,他询问我的地址以便送我回家。因为我无法告知他我的地址也无法移动我的胳膊,他从我的口袋里拿出我的皮夹,在里面发现了我的住址。

“接着,他把我送到我住的公寓楼,门卫看见我并认出了我。我居然要通过其他人的帮助才能回到家,而且是从那么远的地方,实在令人惊讶。我住在一楼,所以很快门卫就把我领到家门口并把门打开。他问我:‘要不要叫医生来帮助或是你的妻子?她现在在工作,你的小孩在学校。’

“想都没想,我摇了摇头。我担心,如果在这种状况下和家人见面,会不会突然又变成隐形了……

“门卫帮我关上门后就离开了。我在走廊站了一会,就朝浴室走去。当我从浴室出来时,我发现我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我又经历了另外的一件怪异的事情。我从浴室出来……突然发现已是深夜了!

“公寓很暗。我可以听到一个男人在隔壁卧室睡觉时发出的声音。他在打鼾;他就是我自己。于是我记起了前一晚做的梦,就是在浴室外面见到一个陌生人。

“我明白我又回到了过去。很快我就会在早先的自己去浴室时碰见他。我该和他说些什么?请求他的帮助?如果我打他一下,我自己的脸上会不会马上出现瘀青?我可以改变过去吗?或者这是另一个梦?

“几分钟后,他……我是说我自己……醒了过来并穿过黑暗的公寓走向浴室。他停下来并询问:‘你是谁?’我移向他……突然,我就是他。我的意思是,他就是我。”

我停顿了一下,喝了更多的咖啡。我的手和腿都在晃动;我喝得太多了点,浑身是汗。由由医生把眼镜取下,然后用袖子擦亮镜片。

“然后呢?”他询问。

“我回到床上,立即就睡着了。因为我实在是太累了。

“然后我醒来,记起昨天做的梦,接下去我又重复了与前一天相同的经历!最后,在12:00左右,当我独自一人呆在我的公寓里,你走了进来。你说是警察送你过来检查我的身体的,因为公交车司机向他们报告了我的奇怪的举止。你带我来到这个医院,给我咖啡喝,然后我才没有继续在时间中往往返返、飘忽不停。”

我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我拿出电话一看,是我的妻子在找我。

“我能接一下电话吗?”

由由摇摇头,重新戴上眼镜。他说:“我给你吃的药将很快溶解在你的血液中,然后你又会回到过去。在我们能找到彻底治愈你的办法之前,我们必须研究你的病症。我们把你带离你的家也是在冒险,因为你的病有传染性。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必须接受检疫。”

“在哪儿?”

他朝门走去:“今天我必须把你留在这里面,从半夜到明天中午。你将接受检疫,反反复复,直到我们发现治愈的办法。”

我跟着他:“请别!至少你可以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儿?怎样才能治愈我?”

他在门边停了下来,注视着我,眼里满是同情——和害怕:“你必须恢复你的未来的时间感,这是每一个健康的人所应该具备的能力,这样你才能作出判断,在时间中朝前移动。只要疾病还控制着你的记忆,你将一直在时间中飘忽不定。”

“但是你可以拉我向前。尽管我不能靠我自己前进,但其他人可以帮忙推动我……”

“我不能冒这个险。这会改变整个宇宙。而且那样的话,你的存在就只能是这样……让其他人喂食、穿衣,推着你走,好像你是坐在轮椅里的高龄的老人。难道你不想你的生命更丰富多彩一些吗?”

我知道他不会改变他的想法。

“还有一个问题,医生。你说你来自未来,那么你一定能在时间里穿梭旅行了。你是怎样做到的?也许是因为你也有同样的疾病,你被传染了……也有可能是你从未来带来的疾病传染了我。你是个病人吗?”

他微笑着,这让我很生气。

“相信我。你不能前进,但是我能。”

“也许你是在说谎,”我说,“也许你也只能往回移动,你也陷入时间的陷阱中了。”

由由医生停止微笑:“哦,不,你大错特错。我能前进。我的潜意识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而我的意识清楚地做出‘判断’。我能在时间里旅行,是因为我服用了20年后发明的一种特殊化学药剂。你品尝的是另外一种实验用药,而且剂量很少,看上去它似乎能暂时抑制你的症状。”

我喝下最后的一点咖啡,然后在他逃走之前迅速冲到门边。我用双手推他的前胸,他的眼镜掉了下来。没戴眼镜,由由有一张熟悉的脸——不是我的脸,但是和我的相似。

我说:“你想要研究我,想要控制我的病情,并用在你自己身上……这样你就能不借助药物而在时间中自由穿梭!”

他恐惧地说:“不要碰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像要窒息一样,“这太危险了!如果疾病不受控制地传染开,将会导致完完全全的混乱!”

“也许是我有自由意志,而其他每个人——包括你——都掉进了裁定你们未来的潜意识陷阱中。可能我是历史上第一个能在时间里旅行的人。如果我的妻子和孩子也被染上了,或许我们可以学会过没有记忆的生活……一起。告诉我,医生,现在你能记得你的未来吗?你接下去要做什么?”

我放开由由,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捂住咽喉,不停地咳嗽。

“我记得,”由由绝望地说,“我从什么地方来,我将去什么地方。我来自……8年前,我出生在这个城市。我有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父亲……他在今天的12:00左右突然失踪。我花费数年去寻找他,询问那天——也就是今天——遇见他的每一个人。

“在未来,我成了一名科学家,并发现了人类记忆的秘密以及记忆是如何控制我们的生活。最后,我创造并使用能让我忘记未来的药物,这样我就能回到过去,试试能否治愈你。”

“如果你忘记你自己的未来,”我询问他,“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他耸耸肩:“当我到达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和一盘CD,这是我预先留给自己的信息。它们解释了一切。”

我用手捂着嘴,惊讶地盯着那个年轻人——我的儿子……或者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说谎者。

“原谅我,”我说,“但是我又开始眩晕了,如果你不能找到永久治愈的办法,我又将回到我的过去了。多给我一些药,这样我至少能活着看完这一天是怎么结束的。”

“我们可以学会得了这种疾病后如何生活。如果你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还有足够的时间寻找最好的解决方式吗?”当然他的真名不是“自由!”我知道自己儿子的名字。

“父亲……你拥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时间。”

我接受了这个回答:“好。现在就走吧,很快我就又能看见你了。现在我能改变过去吗?”

“不要改变我的过去。现在不行。”

“我不会的。”

我面前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然后我又回到了过去……

……一样的空荡荡的办公室……早了几个小时。我走出房间,但没有人注意到我。

在医院的门廊,我转向招待员并询问她:“对不起,现在几点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早上9:30.我能帮你什么吗,先生?”

我犹豫着,想着马上又要没有感觉了……但是这次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可以清晰地说话和思考。这次我可以设法改变我自己的过去。那么多的可能……

我走向出口。

“先生?”招待员从后面问我。

我转过身,她站在那里,充满疑惑地看着我,问道:“先生……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表示“我不知道”的手势——然后走出了医院。

如果快点,我还可以赶上家里的那个我。

([瑞典]A·R·英夫/著,山喜/译,《外国科幻小说10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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