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看老影片,总觉得镜头前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那轻盈而略微有些感伤的金黄色于是给了我一种时间流逝的体验,我感到回忆似乎徜徉在一个个阳光肆意照耀的午后。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华师大校园的我,记忆都是关于五月晚樱、夏雨初荷、秋叶翩翩如蝶与暖冬偶降雪片的……充斥着缤纷绚烂的色泽,一如我现在的生活。

当我走出自己的生活迈入爸爸的回忆之中时,蒙眬的金黄色不知道突然消遁去了哪里,那回忆就好像“安东尼奥尼的黑白片子”,沉默得像是祖辈压在箱底的陈年小照,穿过木质的像框用一种欲说还休的目光静静地凝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随着这部冗长而又沉闷的黑白片子穿越了半个多世纪。当沈从文笔下的轻灵湘西变成了黑色白色,老舍笔下的温和北平变成了黑色白色,还有那五光十色的上海滩也褪去了胭脂,匍匐在了地上,被淤泥弄脏了旗袍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妇女,她的眉宇间锁着焦躁不安的神情,发髻乱乱的,带着南京口音,抽着劣质香烟,她蹒跚地走着走着,最后躺在一方静静的石碑底下;我看到一个孩子,曾跟我一般高矮,捧着本书,衣衫不整地走过黄浦江的浊浪,走过城隍庙的喧嚣,走过那么多黯然而毫无希望的日子,终于坐在我身边时,已经满脸风霜。他们,正是我的奶奶和爸爸。

我企图追寻这种苦难和坎坷,当我站在老城隍庙边的老房子边时,剥落了大半油漆、斑斑驳驳的红色的木门板,矮小的窗台上灰黄的盆栽,还有小贩用黑色铅筒烘出的山芋却不能告诉我过去的故事。还有北京的皇城根,欧美同学会的牌匾高高挂着,四合院里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旧货,已经看不出有哪个高官收藏金条的地方。而湘西的吊脚楼啊,是不是有虎耳草缠绕着?是不是还如当年一样有密密麻麻的老鸦飞旋?过去的沉痛的岁月一去不返,使我再难寻觅到曾经的苦难与坎坷。

那些东西都仿佛随风而逝,终了不再。

诚然,同样该是生机盎然的青春,我坐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写字台边,我奔跑在笔直整齐的塑胶跑道上,我游荡在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之下,感到成千上万的布料从我指尖滑过,不可名状的甜香在我鼻下徘徊;而爸爸却喝着掺了一碗碗水的粥,一个人站在门槛上等着归来遥遥无期的爷爷,等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爷爷;爸爸在码头上被人欺负,我只能在电脑屏幕外面久久地注视。我的二十岁就要开始,崭新的生活正向我敞开大门;爸爸的二十岁早已被留在那个黑白照片的昏暗里去了。

虽然作为这个时代的最典型孩子,我偶尔也会忧愁,但那多半是为了父母的期望老师的关心在身上套上了沉重枷锁,为了同学朋友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情感。我也总是矫揉造作地写些辞藻华丽的语句来堆砌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总得有点背景音乐,那大多是校园吉他手一遍遍弹唱的经典歌曲。

当我试图为爸爸的这些黑白照片般的青春配上点背景音乐的时候,无论用什么歌曲都难以诠释那种神秘而浓郁的沉寂。我才一次又一次地感知到:原来那真的是无歌的青春,那真的是我无法体会的回忆。

我所能做的只是安稳地坐下捧上这小书一本,像翻阅相片一样轻轻地把过去一页页翻开,眉毛微微耸起,嘴角微微上扬。我们可是能够这样在阳光下,用手碰触着一排排的书脊,偶尔抽出一本仔细看看的啊。所以,在看够了轻松明快幸福美满之后,翻翻这些黑白照片吧。翻翻那些已经逝去的我们无法体会的,但是能够告诉我们苦难不会绊倒坚定信念,告诉我们辛勤终将结出饱满果实,告诉我们青春色彩飞扬,照在我们脸上的光芒正是它。

而让我们真正体味到这光芒的,则是它——那无歌的青春。

2005.10.20
(乙酉之秋)

附:《老爸青春无歌》作者简介

孔祥骅 :山东曲阜人,孔子后裔。原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审(教授),现退休。

身世坎坷,颇具传奇色彩:孔子后裔研究孔子;六十年代的“错误”观点经历史检验绝大多数是正确的;大学理科专业自学成为文科专家;在经历了二十年的囚徒生涯后晋升为教授。

《孔子大辞典》主要撰稿人,专著有《国学入门》、《孔子本纪.孔子百问》等六部。

发表学术论文有《论孔子的‘仁学’思想对血缘关系的超越》、《先秦儒学起源巫史考》、《洙泗儒学分派考》、《‘六艺’出自巫史考—兼论孔子与<六经>之关系》、《子夏氏‘西河学派’初探》、《子夏氏‘西河学派’再探》、《子夏与<诗经>的传授》、《子夏与春秋的传授》、《子夏与周易的传授》等二十余篇。

来源:《老爸青春无歌》,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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