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方展博 馒头山下的守望者 2022-02-20 21:59
工厂小区虽然不大，但职工连带家属，大约也有好几千人。八十年代的工厂小区，实际上就是一个小社会，里面电影院、理发店、食堂、银行、浴室、学校、幼儿园、医院、商店等等，应有尽有。因此，尽管小区距离县城并不远，仅仅十几里地，但小区的人除非周日或者逢年过节，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走出小区的。当然，如果有陌生人来小区，也很容易分辨。不过，这些陌生人一般都是些手艺人，他们过来，目的是做些小生意，譬如炸爆米花、修鞋匠、弹棉花、亦或者卖劣质的小百货。对于他们的到来，工厂的职工家属是很欢迎的。尤其是炸爆米花的，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白花花的爆米花，从黑黝黝的罐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提着自家的米桶蜂拥而出，排着长队等待炸爆米花。那种盛况，堪比过春节。
和现在的孩子们不一样，现在的孩子放了学不是这个补习班，就是那个补习班。小区的孩子放了学，距离大人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在学校压抑了一天，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时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丢沙包，有的跳皮筋，有的捉迷藏、有的玩玻璃球、有的放风筝、有的用弹弓打麻雀、还有的甚至学会了打扑克。总而言之，放学之后，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回家写作业，大多要在小区各个角落玩得昏天暗地，要等着爸爸妈妈做好了饭，扯着嗓子喊，该死的小鬼，还要不要吃饭了？或者“某某某，再不回来吃饭，就永远不要回来了”之类，这个时候，大家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家里钻。
我当然也不例外，每次放学，如果是春天，就和大毛、二毛、小毛三兄弟去学校旁边的无名山摘杜鹃花。如果是夏天，就和大毛、二毛、小毛三兄弟一起去小区旁的稻田里捉青蛙。如果是秋天，就会去偷农民种的红薯，然后挖个洞烤了吃。如果是冬天，就会去工厂的篮球场打雪战。总而言之，我们的活动是丰富多彩的，也是充满了各种乐趣的。
只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小毛会失踪。那天是周末，学校按惯例下午不上课，中午就放学回家了。回到家，草草吃完中饭，我便拿了父亲精心帮我制作的弹弓出门找大毛、二毛、小毛三兄弟。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约好下午去无名山打麻雀。大毛、二毛、小毛并不是什么三胞胎，但年岁也差不太多，大毛9岁、二毛7岁、小毛5岁。我实际上是和大毛同学，二毛、小毛不过是小跟班。尤其是小毛，还在上幼儿园呢。如果不是大毛的缘故，我肯定不会跟这么小的人一起玩。
我们是在小区通往无名山的公路口集合的，这也是去往县城的唯一公路。我至今清晰地记得路旁边还有一家卖香烟、零食的小店，那天，我身上刚好有母亲给我的5毛钱，这是母亲给我买零食吃的，于是，我提议请大家每人吃一块泡泡糖。泡泡糖5分钱一块，实际上就是沾了点糖精的塑胶，现在早就没人吃了，但在当时很受小朋友们喜爱。
果然，他们三兄弟有了泡泡糖，个个喜笑颜开，走路的精神头也十足了，毕竟，无名山虽然不高，还是有点陡峭，不是那么容易爬上去的。他们本来就不是很想去，这次主要为了陪我。不想，刚爬了几十米，小毛忽然嚎啕大哭。大毛回头问他为什么哭？小毛说，刚才一不小心，把泡泡糖给吐了出来。大毛一边吹泡泡，一边说，吐了就算了，多大点事，哭什么哭？小毛说，我一个泡泡都还没有吹出来呢，再说，里面还有好多糖没吃完。大毛说，那也没办法了，谁叫你这么不小心？小毛不再辩解，只是一个劲的哭，不由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只好又掏出5分钱交给大毛，说，大毛，你去帮小毛再买一块泡泡糖吧。大毛想都没想，把5分钱塞到小毛手心里，说，你自己去，快去快回，哥哥在这里等你。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小店确实也不远，直线距离不会超过100米，所以，我们几个没有想到会出什么问题，更何况，小区的孩子，野惯了，不要说这么点距离，即便去县城，也是说去就去，说走就走，完全不会说要家长陪同。极个别更厉害的，10岁不到，就能独自坐火车去省城长沙看望爷爷奶奶。
然而，这一次，我们怎么都没有等到小毛返回。大概过了十分钟，我认为小毛即便爬也应该爬回来了。联想到最近无名山有野猪的传闻，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说，大毛，小毛不会是遇到野猪了吧？大毛也脸色一变，说，我们赶紧下去找找。
很快，我们赶到了小店，秃头老板依旧坐在店里盯着那台黑白电视机，见到我们，以为又来了生意，赶紧站了起来。大毛抢先问，叔叔，刚才见到我弟弟了吗？秃头老板摇了摇头，说，刚才你们几个买了泡泡糖，就再也没有谁进来过了。我脑袋一懵，反问说，怎么可能？我刚才又给了他5分钱，要他再过来买一块泡泡糖。秃头老板一怔，很坚决地说道，没有就是没有，骗你们干嘛？大毛定了定神，拉着我的手，出了小店，说，我们回小区找找吧，他可能是不想爬山。
寻找的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随着找寻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小区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被发动了，大家都停下了手头的扑克、皮筋、沙包、玻璃球，非常自觉地加入到寻找小毛的行列。小区虽然并不小，但还是很快就被翻了个遍。那时不像现在，到处有视频监控，事实上，就连通知父母，都得电话总机转接好几下。当大毛电话里战战兢兢告诉妈妈小毛不见的消息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怒骂，大毛当场就被骂得嚎啕大哭起来。我在一旁也被怒骂声震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
首先当然怀疑是不是被野猪叼走了，当天晚上，保卫科便率领上百职工家属组成的搜索队打着火把搜山。无名山实际上就是所谓的江南丘陵，体积小，海拔低，不要说野猪了，实际上野兔子都见不到一只，搜山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在确定不是被野猪叼走后，保卫科的王科长向县城公安局做了汇报，公安局很快做出了判断，那就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之后，县城火车站也传来消息，一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人，看到一个中年妇女背着一个酷似小毛的男孩子，上了去怀化的火车。而当时那个男孩子已经熟睡。很显然，小毛多半就是在下山的路上，被迷药迷昏了。
小毛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尽管包括工厂领导在内的所有人，都为寻找小毛捐了款，但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小毛就好像一滴水，消失在了茫茫大海，再也见不到踪影。而怀化，这个湖南偏远的山区城市，在那段时间也成了小毛父母的噩梦，他们甚至走遍了怀化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乃至每一座村镇。虽然，他们也知道通过怀化，还可以中转至更为偏远的云南或者四川，但他们依然希望奇迹能够发生。
当然，也因为小毛被拐，小区的孩子在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单独去县城，即便去，也要邀约好同伴。至于更小的孩子，则不再被允许脱离家长视线范围到处去玩耍，除非有更大的孩子照顾。安全两个字，被小区人迅速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是的，过去大家太大意了，以为工厂小区上上下下都是熟人，只要不出小区，就出不了什么大事。然而，人贩子的狡猾和歹毒岂是善良的小区人所能料到的？新中国都成立30多年了，人贩子反而愈来愈猖獗，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错误呢？
如果不是江苏丰城铁链女事件，我可能真的忘记小毛了。慕然间，我才发觉，小毛离开我已经整整35年。如果他还在，现在应该是40岁的中年男人，或许早已经结婚生了孩子。按照正常的逻辑，小毛应该是被生不出男孩的家庭买了继承香火。和铁链女相比，小毛或许不用遭受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然而，他的父母呢？他的父母所遭受的精神折磨，极可能会陪伴他们一辈子。
事实上，在小毛被拐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暗自后悔，如果我不一意孤行，非要上山打麻雀。如果我不显摆，非要请客吃泡泡糖，或许小毛的悲剧就不会上演。只不过，既然人贩子铁了心要拐人，那么，即便不是小毛，也很可能是小区其他谁家的孩子。现在想来，我也是不寒而栗的。如果当年走下山的那个人事我，那被拐走的会不会就是我自己呢？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鲁迅的那句话，“救救孩子”。
2022年2月20日于株洲家中
作者简介：刘淼，网名方展博，自由写作者，现居湖南株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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