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我成了清华仅有的一名“516分子”

五七干校是以阶级教育为主课的,我在那里成了他们的活教材,隔一阵总要找些事情来批判,一会儿批我反毛泽东,一会而儿批我反康生,一会儿批我反谢富治,最有趣的一回是,他们又批我反陈伯达,那是因为我的交代材料中曾经写过,我曾参与议论过陈伯达,认为他反周总理,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于是出大字报批,开大会批,批了一阵后突然不批了,原来是陈伯达这时被上面打成老托派、野心家,倒台了,使他们颇有点尴尬。但是他们马上改口,说是我在耍弄阴谋,企图诱骗他们上当,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才不会上当呢,结论是我和陈伯达才是一丘之貉。

不过这还不算最有趣的,最有趣的是,在这事过去不久,他们象变魔术似地又把我变成了清华大学仅有的一名“516分子”(以下简称516)。

一九七○年秋天,鲤鱼洲的清华农场,大喇叭成天广播清查516反革命阴谋集团的事情。不断地动员参加了这个阴谋集团的人出来自首,据说交代清楚了就原来干什麽还干什麽,不会受处分,宽大得很哩。

开头我觉得这与我没有什麽关系,也没有在意,只是听见人们在说,某某昨天还在要别人交代参加过516,今天自己也被人揭发出来是516了,看这样子,清华的516还真不少,但我在过去没听说过。我所在的这个连队开大会动员,头头们在会上相继发言,点出:“我们连就有那麽几个516,现在还在稳坐钓鱼台,警告你们,时日无多了,赶快交代!争取宽大处理。”讲了一阵后,台下没有反应。

过了几天,突然号声在夜空中响起,全农场紧急集合到团部 开大会。我们这个连距会场较远,一路小跑前去。进得会场只见灯光特别明亮,照耀如同白昼,上千人已整齐地坐在那里,气氛空前严肃,全场鸦雀无声。工军宣队的负责人在我们坐定后宣布,516分子坦白从宽的大会现在开始,参加过516组织的人,只要自动坦白就没事了。他一讲完,马上有人上台交代,大声说,我是某某某,我现在坦白交代,谁谁谁介绍我参加的516,我又介绍了谁参加,说得有鼻子有眼。接着只见许多人站起来抢着喊:我交代!我交代!一时忽喇喇站起来一大片。我从来还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也不免感到有些奇怪,据说这516组织是阴谋集团,应该是秘密的,人不会太多,现在有这样多的人参加了,简直成了群众组织,这是怎麽一回事呢?正在纳闷,只听见我周围有许多声音在喊:“陶德坚!站起来!”“陶德坚!站起来!”真奇怪,我又没有参加过什麽516,连有这样一个阴谋组织也是这次才听说的,怎麽我现在又成了516 呢。我就是不站起来,看你们怎麽办。没多久,这周围的喊声,变成了全场有节奏的大喊,而且在陶德坚前面还加上了516,成为“516!陶德坚!站起来!” 喊得震耳欲聋。原来他们已认定我就是516了,我才是这个大会的主角。难道这516是别人说你是你就得承认吗,我才不买这个账。随他们喊叫,我就是一动也不动。喊了一阵后,喊的人有点声嘶力竭了,那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显然是有人在指挥调整,于是在转为喊“打倒陶德坚”和“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有意思的是,后面这口号,正是陈伯达带头喊出后才流行的。喊了一阵口号后,这个坦白交代大会就收场了,我这里一时也没有什麽事。

又过了两天,连队头头叫我捆起铺盖到团部去,我们整个五七干校就编成一个团。到了团部,那军工宣队的负责人老奚对我说:“你又表演了,这不好嘛!今天我们把你请来团部,是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有言在先,只让你在团部待两天,不管你交代不交代,两天过后就送你回连队去。我们并不怕你表演。”他还徵求我的意见,真好笑,我能有什麽意见,让我住两天就住两天呗。

原来他们已为我准备了一间木板屋,屋顶和四壁都是木板钉成的。屋顶漏,壁透风,屋内仅摆有木板床一张,床旁靠门的一边有半米宽的过道,可供蹲下方便。这鲤鱼洲秋冬多雨,这两天正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水从屋顶及墙缝中缓缓流进来,地上成了一片泥浆,我只好缩在床上漏雨较少的一边,将被子连头裹住,时而卷伏,时而蹲坐,外面的看守用手电筒从门上的小洞不时向里照射,观察我的动静,隔一阵就问我要不要写材料,写材料才可以给我开灯。可是每次都使他失望地走开了。于是,除了一天三顿饭外,我就这样呆着,被子湿了就拧拧,让它乾一点,然后还是把它连头裹住;我的体温多少也有点烘烤作用,衣服只稍有些潮湿。我有时也掀开被子,站到床上,活动活动身子,只要不感冒,两天还是容易过去的。终于,两天的时间到了,他们还算守信用,又把我带到老奚那里,他对我说:“给你机会你也不交代,不过我们有约在先,还是让你回连队去,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扛着湿被子回到连队,这天太阳不时从云中露出一会儿,还有点小风吹拂,被子晾起来到晚上也就干了六、七成,睡觉时,我先盖上一床毯子,再盖这半干的被,这一觉睡得真美,第二天就随大队劳动去了。抓我516的事就这样过去了,还以为大概是就此不了了之,的确,周围许多交代了自己是516的人,都是没事人似的,究竟他们是不是516又是怎样处理的?至今也没有人说清。过了一年多回到北京后,在一次清华大学的全校大会上,清华大学党委书记、也是中央负责516清查工作的重要成员迟群,宣布清华大学清查516的运动胜利结束,暗藏在清华的516已经查清,还郑重宣布,给我这清华大学仅有的一名没有参加过516组织的516分子,戴上516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其根据是因为我有516的罪行。这清华大学不愧为8341部队掌握下的六厂二校中的佼佼者,总是能创造出全国向他学习的经验,查出了一个没有参加516组织的516分子。后来,我去问我的专案组那些人,究竟我有什麽516罪行?没有人答得出来,还说:“你自己的罪行,自己还不知道!还来问什麽!”天哪!我找谁讲理去!

后来我听世龙说,这抓516的事是一笔糊涂账,也是前所未有的一场闹剧,他们地质学院也抓了好几百人,清华不知抓了多少,只是地质学院的工军宣队说过,清华是8341在抓,是样板,他们许多作法也是学清华的。确实清华比他们高明,还能抓出了一个没有参加516的516分子陶德坚,地质学院开头抓了不少,最后一个也没落实,他们本来还要扩大抓的,高元贵和世龙都是抓的对象,黑线图已又画出来了。但是,还来不及动手,林彪垮台后形势的发展,已使派驻在地质学院的工军宣队混不下去,最后只好请高元贵出山收拾残局,但是清华则仍是全国学习的样板,迟群等人利用在清华搜罗到的力量,继续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大打出手,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磨难 远未结束,这是后话了。

56.重聚清华园

进入到一九七一年,血吸虫病已在全农场蔓延,就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显然是抗不住了。已经送出几批人去医院治疗,听说还已死了三个人。不久又听说,周恩来总理叫把设在鲤鱼洲的干校都撤走,随后证明这传言是真的。世龙前些时候来信还说他们那里有山有水,没有血吸虫,环境优美,供应充足,他说我们两人在那里安家也不错,叫我看到好的水桶买两个,将来挑水用。别看世龙外表显得很刚强,我了解他内心还有脆弱的一面,这几年生活对我的磨炼,我比他对未来更充满信心。这不,要回北京了!

到这年暑假,小华去北大荒已两年了,盼来了两年一次的探 亲假,她在兵团头一年养猪,第二年调到医务室当“赤脚医生”,学会了打针、针灸,甚至会接生了。世龙也有探亲假,但他料到清华干校的头头不会让他留下,因此和小华商量,在北京小妹处会合,然后和小华经南京上海杭州等地到鲤鱼洲,探望了我后就分别返回东北和峡江。小妹这时已在南口机车车辆厂当工人,干得很出色。这时我们在北京没有家了,就靠小妹照应。就在他们准备探亲的时候,农场里已有好几批人先后回到北京,我们没走的人,天天都打牙祭,在全部撤离前,需要把养的猪都吃光。张家璋这位炊事班长外号抖三抖,因为他打菜时怕把肉给的多了,老将打好菜的铁勺抖来抖去,菜中难得的几块肉有时也被他抖掉了。现在他不抖了,你吃得下多少就给你多少,食堂里笑声不断。这样的生活过了没多久,世龙小华还没到,最后撤离的这批人也该走了,我也将跟他们离去,我盼望也许他们能赶到北京团聚。

回北京的途中,专案组的高亦兰不断向我宣布各种纪律,这些纪律都是为我专门定的,限制得我一点自由也没有,无非是怕我中途逃跑。其实我那里会跑呢,我的目的地就是北京,我要回家。不管他们怎样管制我,这一路上我的情绪都十分好,离家越来越近了。

半夜里回到清华园,别人领完自己的行李都分别回家了,只有我还不许动,原地坐在那里等待连队的干部来安排。我看见高亦兰等几个人嘀咕了好久,然后由高亦兰来通知我:“你家的房子学校已分给别的人住了,你就住在荷花池集体宿舍吧。”这真是晴天霹雳,我盼望已久的家没了。第二天小妹从南口回来看我,没过几天世龙和小华也从南方赶回来了。原来他们已到了南昌,在旅店里碰见清华的人,才知道农场已撤消,我也已回北京,便决定经京广路赶回。

大家在荷花池挤着住了机天,小华探亲假的时限已到,只得回北大荒去了。世龙和我及小妹总住在这集体宿舍也不是个事,正在无计可施时,世龙在清华照澜院的商店巧遇六区的邻居,谈到房子的事,邻居告诉他,我们那房一直空着,没有人占去,今天才有人来看,说是刚分给他,看后准备粉刷一下。我们也真傻,还在相信高亦兰这样的人的话,回来了连家也没去看一下。世龙赶快去六区二号,回来说,我们的房子现在还空着,留下未还的家具仍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可见从来没人住过。看得出来他们是不想让我有个家,才临时将我们的房子分给别人。我急忙去找高亦兰,戳穿了他们的把戏,他们面对事实也无话可说,只好答应在新六区另外分配一间房子给我们,世龙和小妹高兴地把家搬到了新六区七号。

这新六区七号也本是工棚,房间比老六区二号小,但整修得较好些,正好是靠着围墙的一头,门口对着煤屋,形成一个自成范围的小院子,管它怎样,反正可以躲进小屋成一统了。只是世龙没住几天就回干校去了,他们那干校决定迁到湖北沙洋,他被分配去押运大家的行李。头年地质学院已被强迫迁到湖北江陵,干校的人不愿搬,抓516又正抓得热火朝天,因此拖到现在。

此后,平时我仍住在荷花池宿舍,星期六就回家去,这时小妹也从南口回来了。我们一起做饭吃,她喜欢吃水果,每次买一斤水果,一下子就吃光了。我们的存款单被地质学院王大宾那个革命委员会收去,并通知银行冻结了,但在我手头还保有一张用我的名字存储的存单,原先以为这也已被冻结,一天,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银行,得知原存八百元,这时已有了近三百元的利息,我就把利息取了出来,我们又有钱花了。这冻结存款,是江青一句话引起的,她接见上海的造反派代表时,听说画家丰子恺去银行把他的存款取走了,便说这些人得的是不义之财,不能让他们取走;随后上面真的下了文件,银行也就只有执行,但只认革命委员会这样的权力机构,清华当时没能成立革命委员会,工军宣队来校时,这股冻结存款的风也过去了,所以这八百元此时我还能取用。

有了钱,小妹去五道口商场排了几次队,居然买到了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有了这缝纫机,我就用缝纫机给一家四口做衣服,我们这个家又多些生气了。

57.批林彪又成为重点

回到清华以后,我们这个连队,派去在眷属区新林院的操场上建两层楼的教职工宿舍,给我分配的任务是用车子运送沙浆。这是重活,一般是由男劳动力来干,但也难不倒我,推着装满沙浆的车,在工地不平坦的地面上也能行走自如;我还有一个差使是上屋顶去糊缝和换掉破碎的瓦,需要随身提一小桶水泥上去,这些我都干下来了,我对自己充满信心。虽然这时我体重只有八十多斤,但体力已在恢复,由于体轻,在屋顶上走不易把瓦踩碎,这些瓦是强度不高的水泥瓦,很容易踩碎的。不过在屋顶上走,开始总有点心惊胆战,慢慢也就习惯了。在这里劳动,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靠近清华的附属小学了,每天小学生放学,一大帮小孩就跟在我的后面喊:“黑桃尖!黑桃尖!”。北京人管扑克牌中的黑色盾牌形图案叫黑桃,牌上的A字称为尖,这桃尖与陶坚同音,而经迟群在全校大会上那样郑重宣布,他们都知道我是反革命,这当然是黑的,所以就成了黑桃尖,而对敌人是不能讲仁慈的,他们这样仅仅喊喊口号,就算是温和的了。他们不象农村那些孩子向我吐痰,甩鼻涕,也确实文明多了。我还注意到,有些接孩子的家长,很不赞成他们的孩子这种行为,快快的把孩子带走,我也不理这些孩子,快快的走自己的路就是了。到了晚上,人家休息,我还得去接受当时已开始招收的工农兵学员的监督,也就是说要到他们中去,汇报思想,接受批判。开头专案组把我放到从铁道兵招收的学员中,他们有二十几个人,都是“根红苗壮”,也就是说出身在工农兵这些家庭对共产党又很忠实的人,把我放到这些人中间,专案组那些人认为这回应该能放心了。

我到铁道兵学员中去的第一天,由一位学员主持召开监督我的首次会,这位主持人说:“领导把监督你的责任交给我们,首先我们要你交代全部历史和犯罪的经过,我们不限制你讲的时间,讲的越详细越好。”当时专案组的负责人宋泽芳也在场,我就说:“专案组的人也在这里,他们是掌握我的全部情况的,我可以保证我讲的都是实话,如果有不实之处,专案组的人可以当场指出来,无论怎样处罚我都行。”于是,我就将我如何上学,如何回国,怎样入党,曹昌彬事件及反右中我的言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表现,怎样组织红教工,陈里宁事件等等一一道来,讲了两个晚上还没讲完,学员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从不打断我的讲话,第三个晚上正在继续讲陈里宁事件时,宋泽芳匆匆走来,把主持会的人叫出去,嘀咕了好一阵子,随后又进来向与会的学员们说:“陶德坚是个非常狡猾的敌人,她企图朦骗不了解内情的同学,让同学们犯错误,我们再也不能让她有反革命宣传的自由了。打倒陶德坚!”主持人随即宣布散会。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让我到这些学员中去,所谓交给工农兵学员监督,也就虎头蛇尾地不了了之。这一变化充分说明了真正欺骗群众的是他们那些人,他们指不出任何我讲的那一点不合事实,怕这些还未失去真诚的青年,在了解事实真相后对他们不利,便只能这样说了的话不算数,不让我讲下去。他们如此草草收场,我看这些学员中的明白人,也会有看法的,这也可能是再也不让我和这些铁道兵学员接触的缘故。

不让我去工农兵学员中接收监督也好,晚上可以回家了,就这样天天盖房子到了九月下旬,只见其他的人出工少了,忙着去听报告开会,还和我一起干活的人,多是他们认为有所谓问题的人。特别是突然见到二校门毛泽东塑像基座上,林彪专为清华写的“四个伟大”题词被换掉,报上也不见有关林彪的报道了,我就猜想,准是林彪也出问题了。

大约在半个月后,宋泽芳来问我知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麽大事?我说没人告诉我,只是我从一些现象猜想可能是林彪出什麽事了。他就简要地告诉我,林彪和他的儿子林立果搞571工程准备发动政变,妄图炸毁毛主席的专列,被发觉后,驾机逃跑摔死在蒙古的沙漠上。讲完后,他要我谈谈听了这件事后有什麽想法。我说我刚刚听你说,还来不及有什麽想法。他说:“你是有顾虑,怕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我们会批你为林彪鸣冤叫屈。我可以向你保证,既然我们是为了帮助你,只要你讲出活思想,我们就绝不会把这些拿去批判的。”我见他说得这样诚恳,我也确实有些问题搞不清楚,就说:“前些年才把林彪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还写进了党章,怎麽这麽快他就变得这麽坏?对他过去在井岗山和解放战争那 一段又怎样估计?他是一开始就是坏人,参加革命是钻进来的?还是后来权大了才变坏的?”宋泽芳说:“我知道你这人想法很多,这就对了,我们以后会帮助你认识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没想到,两天后全系召开大会批我借汇报活思想之机来为林彪鸣冤叫屈,说我就是林彪的社会基础。又过了一些天,全校在体育馆前面的广场上召开批判林彪的大会,揪到会场前面去批的却是我陶德坚,他们还就是根据那些东西批我为林彪鸣冤叫屈;还有人一再上来压我低头,我绝不能低头,我懂得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原理,他一压我,我就往前走,快走到坐在前排的群众队伍中了,他只好把我拉回去,再压我的头,我又往前走,会场也骚动起来了。压我的人被叫了回去,我仍然高高地扬着我的头。我也不去听他们怎样批,我为这次又保持了我做人的尊严而狂喜。

在全系的批判会后我就找过宋泽芳,我质问他为什麽这样卑鄙,他还满有理的说:“我们对待阶级敌人,什麽手段都可以使,我是讲过不会因为你讲了什麽就批你为林彪鸣冤叫屈,那正是我的策略,你明白了吧!”这宋泽芳是我刚到清华时教过的学生,那时他很好学,为人也看不出有多少坏心眼,这些年下来,怎麽变成了这样!

(待续)

来源:《风雨人生——陶德坚回忆录》(https://taodejian.wordpres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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