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我被送到八号监。那是一个关轻病号的监狱。每间牢房关三个人算是优待了。我是下午被送到那里的,事务犯给了我一条棉被。我即对他请求,告诉他我大病初愈,在十号监医院是盖两条被子的,希望他也能给我两条,他说这事要请示队长,后来,下午的队长倒也同意了。谁知他下班却忘了此事,到了晚上,我不得已而向晚班队长再次报告。这队长一听就骂我资产阶级思想,说“哪有劳动人民盖两条被的?”他还要对我“教育”时我就调转头不理会他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刷牙时突然晕倒在地,同监犯报告后医务犯来了。我是因为冻了一晚扁桃体发炎,肾病也复发了。医务犯替我量了血压,嘱我睡觉休息。后来我知道那晚班队长竟还以我顶撞了他,布置那天要批斗我呢,这一晕倒免去我一翻批斗之苦。

医务犯要我验血,我说我只需再有一条被子,然而这却超出了他的责权。他只能开单验血,要过一天根据报告单开三天抗生素,然后再验再开药。这样,我每五天可以吃三天药,然而我每白天服药,下午好转,晚上一冻,第二天又加重。如此几天以后,我的病情加重了,不但扁桃体肿得说话困难,而且又发起了严重的坐骨神经痛,累及整条右腿不能动弹。起不来了。

幸好约二十天后,白茅岭的车来了。来押我回去的干部见了我说:“怎么医得比送来时还差了?”这样我回到了农场。

我被安排在一个病号组,这组的组长是一个交通大学的马列主义讲师。叫周子杰。我以为他既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又同为反革命犯,便对他说话随便了些。谁知此人竟是个十足的伥物,竟不管我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报告干部批斗我。一连几个月,我们进行了唇枪舌剑的斗争。真是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这般的恶人。所幸病号组都是些打得死的人,所以没人敢轻易动手动脚,凭着嘴巴利害我完全对付得了他。同组还有一位叫孟公威的老人,原当过旧政府的公务人员,大概是个县政府官员吧,也是周打击的对象,后来孟骨折卧床还被周凌辱不已。

病号组的犯人中有一个是在农场中修塘坝时被坍塌的土方压得膀胱破裂后救活的,也未能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有一个奸污妇女的警察,案发后服毒,被救活后留下个手抖脚抖的后遗症。有人问他奸淫了几个妇女,他笑而不答,问的人又追问:“有没有十个。”他竟说“如只有十个,我岂不亏了?”

这时原来的医务犯(一个强奸女病人的罪犯)已出狱了,新来的医务犯黄敏之竟是我的一位远亲,于是便对我照顾有加。我那时有一个多月非但不能下地行走,而且整天腿疼不止,彻夜难眠,每日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床走一公尺上马桶都是一番奋斗。有一天黄见左右无人,便悄悄对我问道:“你是真痛还是假痛?除了没有吗啡外我什么止痛药都试过了,怎么都不灵呢?”
我听了不觉恼怒地说“怎么你也怀疑我呢,你不是亲眼看到我的右腿都已变细了吗?好、好、好,我痛给你看看。”我就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坐在一只矮竹椅上。不到几分钟我就痛得头上黄豆般的大汗往下直滴。黄慌了要扶我上床躺下,我坚决不从。不料几分钟后我过了痛极的一阵竟然慢慢缓解下来,那病就此好了。

然而我的扁桃体红肿不退,肾病反复发作。这时幸得黄医生的帮助,他千方百计地替我物色药物,搞不到强的松时用氯化奎宁治疗。后一药品直服到我胃口全无,脸色发青。加以营养不良,那时我不能吃盐,黄经干部批准嘱厨房为我做无盐的菜。那厨房那肯认真去做?我就吃得更差了,往往每十天的一次荤只是一点猪油渣而已。

这样过了三年,我知道扁桃体的问题不解决,我的病是没救了。 于是一再争取,加之黄的帮助,于1974年冬又获得了去医院做手术的机会。

我又到了上海监狱医院。这次住的是五官科病房,仅四个病人。做手术的医生是个女的,人很和气,据说原是个护士,本领却不大。开刀那天,我是第一个进手术室的,上午九点令我坐在椅子上,用器械把嘴巴撑好,喷了地卡因麻醉,然而还在我两手通上电针,接上一个电脉冲发生器,弄得我大拇指按着脉冲节拍一抖一抖地动着。这是那时的时髦,非得用针灸麻醉不可,也不管它灵不灵。

手术后我进了病房,医嘱不可说话,过了约半小时,我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一下子便呕出了一杯血。旁边的病人看见了,便高声呼喊护士。于是来了一个很胖的护士,她一问之下就骂开了

“开刀嘛,总要出点血的,大惊小怪!”

骂罢,扬长而去。以后,我又忍不住吐了几回血,再也没人敢喊护士找没趣了。

中午过后,到两点钟,照例来量体温了。我等护士发完体温表将要走出去时,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作弄她,就用手敲墙壁。这次来的是位好心的护士长。她回过头来一看,问道“怎么啦,是体温表打碎了吗?”我摇摇头,用手做了一个头晕的姿势。她便过来注视了我一下,口中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便快步跑了出去。一会儿,她拿来了血压计。这时我的血压已量不出了。我想:怪不得有人割断血管自杀,原来真是没痛苦的。

那天值班的是一个张医生,据称是监狱医院的第一把刀,还是个美国留学生,我等他来了,就在纸上写下Nearly shock I need oxygen的字样,我的目的是希望他知道我也是知识分子,希望获得他的同情和照顾。他一看,马上下令去取氧气瓶,原来那医院只有一只氧气瓶,还是从另一病人鼻上拔出来给我用的呢,真是抱歉了。然后他安慰我一番就走了出去。

那手术医生停了下午的门诊上楼来看了一下,她已无能为力了。到了四时许,我又被送到楼下的手术室,原来幸而那时监狱医院前面的虹口区中心医院还未下班。请来了该院的主任医生。我被平绑在手术台上,两脚都吊了输液的针。一条手臂接上了血压表。忽然听见一声:“你怎么不打针了?” 被问的护士说“血管这样瘪,我打不进呀。”

医生责道“打不进就不打了吗?也不说一声。”于是换了一个手段好些的护士在我另一手臂也输上了液。

然后对着鼻孔喷着氧气,医生又问:“你灌肠了没有?”

我摇摇头,他说“那你要坚持一下。”

接着又紧了一紧绑我的皮带,撑开我的嘴,又喷了药就动手了。这时我才知道早上的针灸麻醉是骗人的。

医生对狱医说“你看,留了这样一个残根怎能不出血?”就再次把残存的扁桃体割完,这时已需要用针逢创面了。他边缝便教那狱医说“你看,这不和缝皮鞋一样吗。”缝完后又用棉球压迫止血了好一阵子,就把我又送回病房。他们商量了以后,又在我的一只不吊针的手臂上给我输了两袋血和一袋血浆。

那时还没有很细的针头,吊针都是在臂弯处进针的,两只手都挂上针就完全动不了,何况脚上也在输液。到了深夜,总算输完了。我略一伸展手臂,忽然又一阵恶心呕出了一大口血。张医生又被请来,他似乎毫无办法,一面说替我再输血,一面去找救兵了。不一会儿,那医院的副院长来了,是个年轻的军医。他看了一看我的咽喉,就说了许多人民政府如何讲人道,如何对犯人用最好的药,要我放心云云。实际上什么措施也没有。其实,他是对的,什么措施也不必要的,因为缝针处并未出血,那吐出来的还是白天吃在胃里的血,虚惊一场而已。

那位号称提篮桥第一把刀的张大医生到底有多大本领呢?我后来听劳役犯说,他竟然做痔疮手术也死了人。那是一个老者,手术后出血,他竟想出了在肛门内塞一段自来水水管去止血。老人被塞了水管,不舒服,胃口全倒了。而劳役犯则巴不得他不吃,可以吃他的饭。几天下来,一道冤魂就上了西天。老人死后,张医生叫马上把水管拿出来,说下次还好用呢。

同病房另一个病犯是个被判二十年的间谍。我初一听其罪名吃了一惊,总算碰见一个真反革命了。不料一问之下,免不了发笑。

他原因家穷去香港谋生,当了海员。文革时来沪探亲,见到了他的姑妈。他那姑妈是南京路某著名钟表店(记不清是亨得利还是亨达利)的老板娘,对他说:“不得了啦。我的外国股票全让抄家的给拿走啦,我的好侄儿,你帮帮我,回到香港后帮我去挂挂失。”就这样他回去做了这件事。事后,抄家的不知怎的知道了,对老板娘严刑拷打,老板娘心想我侄儿已去了香港,你们也奈何他不得,就招了出来。时隔几年,侄儿的老婆要生孩子了,想着大陆上费用便宜,来了广州。于是被捕,这就是他的间谍大罪!

我在监狱医院住了几天,又被送到八号监。在关进一间牢房时一看门上插的姓名牌,心中一喜,原来里面关着杨兆龙。我们谈得很投机,交谈了当年复旦反右运动的事情。他的故事是这样的:杨兆龙是江苏省常州人,小时出身很苦,放过牛。是亲戚资助他读的书,后来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在一个民事法庭里当推事。然后考取了当时的公费留学,1935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因为他成绩卓著,哈佛大学出资送他去了德国柏林大学,又得了个博士学位。于是回国,受聘于国民政府,后来官至最高检察长。那是一个终身职。

他有一个妹夫是地下共产党员,在其影响下,他挽救了许多被捕的共产党员,他说他也曾企图营救王孝和,但因其破坏发电机证据确凿,而且此事连蒋介石也关注了,未能救成。

共军渡江南下时,他受命去广州,但在其妹夫的动员下,他留了下来,以至国民政府在广州发布了通缉他“携印逃跑”之罪。

南京解放了,许多共产党人来看他,握着手谢他救命之恩,他也在人民政府中有了职位。不久,他感到与一些党员干部(指的陈其五)难以相处。便离开了官场到苏州东吴法学院当院长。不久,该法学院解散,他到了复旦大学。复旦的法律系说他是资产阶级法学家,拒绝聘他。他说:

“幸亏我因为有亲共的思想,在美国时学的第二外语是俄文,会教俄语,才免于失业。”

1957年,以“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而官运亨通的柯庆施请他和王造时吃饭,席间说:你们都是法学家,我们国家法律不健全,请你们多写文章。就这样,他们都上当受骗成了右派。

说起王造时,他说那时王去过北京,周恩来请他吃饭,说你们七君子,解放后除你以外都当了官,是不是也安排你出山当个副部长呢。王听了很得意,回来到处对朋友们说,这也促使了他的鸣放。

打成右派后,杨兆龙先是被降职降薪。后来他的儿子企图到国外去,被以叛国罪判了十六年刑,他则以“幕后策划”之罪被判了无期徒刑。

我遇见他时他已很衰老了。是因为心脏病住在八号间里。他天天在写东西,我问他写什么?他说写歌颂秦始皇的文章,我就大不以为然,问他难道真认为秦始皇值得歌颂吗,他说当然不是,那我就说你又何苦破坏自己的一身名誉呢。他说;

“任何在强制的条件下写的东西都在法律上是无效的。我已判了无期徒刑,只有这一条路可争取了。”

我就向他指出,这是无用的,一个狱卒又怎么可能决定你我的命运呢。英语中狱卒叫turnkey不过是转钥匙的而已。在此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可能折磨我们罢了。他听了点头称是。但他向干部递纸条却使其他人犯了疑心。以为他是在告密汇报。有一次放风,在走廊里来回散步时,他站在一个报栏前看报,一个小流氓就隔着报栏从下面去撕他破皮袄下挂下来的皮。这事被我看见了,我就指责那小流氓,不料那家伙不服气,和我扭了起来,幸而被人拉开,那小子被人一拉,心脏病就犯了,被人送去急救,要是我揍了他可就糟了。

我和杨老先生愉快地过了十几天。后来又回到了放马场。隔了一阵我收到了杨的一封信,他就写白茅岭农场李某收,居然也收到了,信中说他获得了特赦,发了一套衣服,每月给一百元生活费,他去了杭州郊区跟他女儿过。

我仍在病号组或蔬菜组,并坚决要求不吃盐,虽然吃得差些但有两个好处,一是免去了和大家分菜的麻烦,那也是很不卫生的。二是人们都相信不吃盐就没有力气。于是我有了做轻劳动的借口。这时,一方面由于劳动不重,二方面干部的精力全被文革中来的那些小青年所吸引。这些人不是打架就是偷着吸烟,忙得干部不亦乐乎。我就等于得到了掩护。我还碰到了三位好学的青年,我编写讲义教他们学数学。这时,同来的人中开始有人出狱了,我通过他们带过几次申诉信出去。因为在狱内是不允许公开上诉的,那就犯了不认罪服罪的大错,要被批斗的,人人都必需象唱山歌一样唱认罪服罪的调子。干部们也明知这是假话,但就是要你唱。有时我故意说些如:“我的思想反动,竟然会不相信大跃进亩产万斤的明显事实”等反话,引得大家捂住嘴笑,干部们也奈何我不得。

1976年9月我正在脚手架上做小工提泥桶,忽然听见远处收音机中的哀乐声,我算计了一下,就知道大概是什么事了。果然,下午就见分晓了。我舒了一口气,这一天总算来了,他没有能活到120岁!我当时的心情真有“时日害伤。予及汝皆亡。”的感觉。
第二天晚上读报时,一个喜爱读报的青年人在朗读时误将“唁电”读成了 “贺电”。马上挨了一顿打,还被关到拘留所去。其实我们的报向来报喜不报忧,这个识字不多的人读溜了嘴,他何尝有什么思想呢。然而这也算是伟大人物的余威吧。可恶的是自有人象检到了宝似地作出反应去报告。

1978年开始,听说了平反的事,第一个被平反的案例却不能引起大家的兴趣,那是他们的自己人。这人叫包如田,他原是上海市监狱的一名狱警,当年公安局副局长杜蔚然常到监狱去,在一间办公室沙发上和一名女秘书鬼混,令他在门外看门。有一次,杜完事后走了,他跑进去对那衣服不整的女警察贼头贼脑地:“怎么样,我们again一下如何?”那女的只好顺从了他。文革时,杜下台,那女的控告他们欺负了她。他被判五年,在放马场做事务犯,刑满早已是场员了。那时杜已没事了,他的平反也在意料之中,虽然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真正的罪犯。

第二个被平反的是一位工程师,他其实不是中国人,大概是印尼人,早年来中国学成后在工部局当自来水工程师。他喜好电影,在文革抄家时被搜去了许多东西,甚至开了一个展览会以说明他的资产阶级思想。其中有一叠电影画报。在一本中有一封蓝萍写的公开信,那信的内容是说:某某人写信说他和我如何如何相爱,而我抛弃了他,其实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云云。后来抄家物资发还了,但有造反派来向他借画报,他又不敢不借。借的人看了那公开信传开了,被人检举,供出了画报来源。他就被判了五年。

第三位被平反的是同济大学数学系的教师叶世源,但他已服满了十年的反革命刑期。

12月的一天,我被从工地上叫回去。来了两位上海市高等法院的人,对我说:“你的申诉收到了。”天啊,我的申诉可是好几年前写的呀。

接着他们向我宣布了平反。但是又说:“考虑了你的前途,我们去过复旦大学,可是他们不能接受你,所以你只好在农场做场员,并考虑你已一无所有,给你一千元生活补助费。”

当天我搬到了晒场和一位场员同住。按照那里的规矩,我至少要半年以后才有可能探亲。但幸好那时将要过年,管教队长正愁没法往上海家中送只鸡呢。所以就开恩批准了我半个月的假回上海。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