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三章

从来就是涡不单行:早晨,由于格季科的疏忽,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一头种牛用犄角顶破了一匹最好骤马的脖子。格季科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子,浑身抖得像发疟疾一样。

“了不得啦,东家,那条混账公牛,该死的公牛……”

“公牛怎么啦?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焦急地问道。

“把骡马顶伤啦……用犄角顶的……我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连衣服也没有穿好,就跑到院子里去。米吉卡正在井边用棍子打那头五岁口的红毛公牛。公牛一面把多皱褶的颈下垂皮紧贴在地上,拖着米吉卡在雪地上打转几,一面扭动着低垂的脑袋,一只蹄子往后执着雪,扬得老远,尾巴像螺旋似的摇拧着,四周腾起一阵银色的雪雾。它并不躲避抽打,只是暗哑地嘶叫,倒动着后腿,好像准备跳跃似的。

牛放宽了嗓子——怒吼起来。米吉卡打它的脸,打它两肋,沙哑地骂着野话,丝毫也没有理会在后面拉着他的皮带的米海。

“拉倒吧,米特里!……请你看在救主耶稣的面上!……它会顶死你的!格里戈里奇,你为什么只看着不管呀?……”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往井边跑去。骡马耷拉着脑袋站在篱笆旁边。腰部有几块汗湿的、又黑又深的伤痕.随着呼吸的节奏,血从脖颈滴到雪地上,流到胸前的肌肉包上。轻微的颤抖使背上和助部浅棕色的皮毛随着波动,腿窝也在抖动。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跑到马前头去。马脖子上裂开的伤口正冒着粉红色的热气。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简直可以把手巴掌塞进去,呼吸抽搐时,都能看见节状的喉咙管。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马鬃握在手里,提起耷拉着的骤马脑袋。它那闪光的紫色瞳孔紧盯着主人的眼睛,好像是在问:“以后会怎样呢?”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对这个无声的问话答之以喊叫:“米吉卡!叫人去拿些橡树皮,用水冲冲。快点!”

格季科跑去剥橡树皮了,跑的时候,脏脖子上的三角形喉结直颤动。米吉卡走到父亲跟前,不断地回头看着在院子里打转的公牛,这只红毛的家伙在融化了的雪地上兜着圈子,不住声地拼命嘶叫。

“拉住马鬃!”父亲命令米吉卡说。“米海,快跑去拿绳子来!快,小心我接你的嘴巴子!……”

把骡马的天鹅绒似的、长着几根长毛的上嘴唇用绳子缠起来,为的是使它不感到疼痛。格里沙卡爷爷来了。端来了一花碗橡实计汤。

“凉一凉,可能太烫啦。你听见没有,米伦?”

“”爸爸,上帝保佑,您回屋里去吧!您在这儿会受凉的。“

“我叫你凉一凉。您想把种马害死吗?”

洗过伤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冻僵的手指头把粗线穿进一根大计,亲自缝起来。伤口处缝起一条很漂亮的针脚。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还没来得及从井边走开,卢吉妮奇娜就从家里跑来。虚胖、苍白的脸颊上神色惶恐。她把丈夫叫到一旁去。

“娜塔莉亚回来啦,格里戈里奇!……哎呀,我的天……”

“还有什么事?……”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头发蓬乱,生满雀斑的苍白的脸大惊失色。

“葛利高里出事啦……女婿离家出走啦!”卢吉妮奇娜张开了两臂,像乌鸦要起飞时那样,两手往衣襟上一拍,尖声叫起来:‘要在全村丢脸啦!……当家的,主啊,真是祸从天降!……哎呀!!“

娜塔莉亚披着头巾,穿着一件冬天的短上衣,站在厨房中间。鼻梁旁边挂着两颗泪珠。脸颊像砖一样红。

“你怎么回来啦?”父亲往厨房里走着责问道、“男人打你了吗?两口子闹别扭啦?……”

“他离家出走啦,”娜塔莉亚泣不成声地说道,轻轻地一晃,跪在父亲的面前。“亲爱的爸爸,我这辈于全完啦!……让我回家来吧!葛利什卡带着他的情人出走啦!……他把我遗弃了!亲爱的爸爸,我成了一个被车轮压扁的人啦!……”娜塔莉亚不住口地唠叨着,每个宇都说不完整,祈求地仰脸望着父亲火燎过的大胡子。

“你停一下,唉,等一等!

“那儿再也不能呆啦!叫我回来吧!……”娜塔莉亚迅速爬到躺柜边,把哭得直哆嗦的脑袋伏到手巴掌上。她的头巾滑到了背上,梳得光滑、平直的黑发披到苍白的耳朵上。悲伤时的眼泪,就像五月的甘霖一样可贵;母亲把娜塔莉亚的脑袋抱在自己干瘪的肚子上,不断地絮叨着妇道人家、颠三倒四的傻话;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勃然大怒,——跑到台阶上喊道:“把爬犁套上两匹马!……套上辕马!

正在台阶上一本正经地跟母鸡寻欢的公鸡被吼声吓得扔下相好的,连飞带跑,逃离台阶,奔向仓房,不满地叫着。

“套上爬犁!……”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靴子乱踢着台阶上的雕花栏杆,直至看到格季科从马棚里跑着牵出两匹铁青马,一面跑一面把马套套在马身上,才饶了那已经踢得不成样子的栏杆,走进屋子里去。

米吉卡和格季科一块儿去拉娜塔莉亚的东西。这个乌克兰人忙乱中用爬犁压伤了一只来不及从路上躲开的小猪,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许遇上了这件大事,东家就会忘了骡马那档子事儿了吧?”他高兴起来,放松了缰绳。

“这个老家伙,他才不会忘记呢!……”又出现了这个念头,格季科又愁眉苦脸地撇起了嘴。

“跑呀!妈的!……我要按你!”于是聚精会神地极力想用鞭子去抽铁青马脾脏跳动的地方。

第二卷 第十四章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服役。在军官赛马时跌伤了.折断了左手腕,出院后,就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回到亚戈德诺耶父亲的庄园小住。

很早就鳏居的老将军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亚戈德诺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夫人就在华沙郊外遇刺身死。有人企图暗杀这位哥萨克将军,却打中了夫人和车夫,在四轮马车上打了许多窟窿,但是将军保全了性命。夫人留下一个当时仅两岁的儿子叶甫盖尼。这一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就呈请退役,移居亚戈德诺耶(他的四千俄亩土地,还是祖父因参加了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有功赏赐的,都在萨拉托夫省)开始过起俭朴。严酷的生活c 他把年轻的叶甫盖尼送进武备中学,自己则专心经营起家业来:繁殖良种牲畜,从皇家牧场买来几匹好种马,然后使它们和从英国以及顿河的普罗瓦利斯基牧场买来的良种骡马文配,培育出自己的良种马。他在自己的哥萨克的份地和买来的土地上放牧畜群,雇工种植小麦,秋天和冬天就带上猎狗去打猎,有时候一个人关在粉刷得洁白的客厅里,一连大喝上几个星期。严重的胃病折磨着他,医生绝对禁止他把嚼过的食物咽下去;所以只能嚼一嚼,把液汁咽下去,渣滓吐到一个银盘子里,这个盘子经常是由一个农民出身的年轻男仆韦尼阿明在旁边两手托着。

韦尼阿明是一个有点傻气、肤色黝黑的人,圆圆的脑袋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一片黑绒毛。他在利斯特尼茨基老爷家已经干了六年。起初端着银盘子站在将军身旁,一看见老头子吐出那些嚼过的灰色渣滓,就恶心得很,后来就习惯了。

庄园里的佣人,除了韦尼阿明之外,还有厨娘卢克里娅、衰老的马夫萨什卡、吉洪和新上工的车夫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妮亚。衰弱、满脸麻子、像一块没有发起的黄面团的卢克里娅,从第一天起就不让阿克西妮亚接近炉台。

“夏天老爷雇短工的时候你再来做饭,眼下当然由我自己来做。”

阿克西妮亚的工作是每星期把屋子里的地板擦三次,喂养一群家禽,保持禽舍的清洁。她拼命干活,竭力讨好每个人,连卢克里娅也不例外。葛利高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宽敞的原木建成的马棚里和马夫萨什卡一同度过的。老头子已经活得头发都白了,但是人们还是叫他萨什卡。从来没有人尊称过他的父名,至于他的姓,大概连老利斯特尼茨基本人也不知道。萨什卡曾经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萨什卡当车夫,可是到了晚年,力气不济,眼力也差了,就当了马夫。他身材短小,满身生着发绿的白毛(就连手上也都长了白毛),鼻子小时候就被木槌打扁了;他那发绿的脸上总是挂着淡蓝色的、稚气的笑容,红眼圈里的天真的眼睛不住地在眨巴,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引人发笑的扁鼻子和被一道直贯下去的疤痕弄得很难看的下嘴唇,把他那天使般美好的面容全毁了。还是在他当兵(萨什卡是博古恰尔地方出生的俄罗斯人)的时候,有一回喝醉了,他抓起半瓶王水当作了普通的伏特加喝,像火一样的药水使他的下嘴唇和下巴溶化到一起了。药水流过的地方就留下了一斜道不长胡于的粉红色的可笑的伤痕,好像是一只神秘的小野兽把萨什卡的大胡子给舔了一下似的。萨什卡嗜酒成瘾,经常喝,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庄园的院子里晃来晃去——好像是主人似的,——在老爷的卧室的窗前站住,手指头在自己那滑稽可笑的鼻子前头巧妙地比划着,“米吉拉·列克塞伊奇!啊,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听见了吗?”他大声地、严厉地叫道。

如果老爷这时候正在卧室里,就会走到窗前来。

“又喝醉啦,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老爷就会从窗户里大声斥骂。

萨什卡往上提提快要掉下去的裤子,挤挤眼睛,狡猾地微笑着。笑容斜着穿过他的整个脸盘:从眯着的左眼睛一直到从右嘴角直贯下去的粉红色疤痕。这微笑是横着的,然而却是令人愉快的微笑。

“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大人,我知——道你的底细!……”于是萨什卡跳着,伸起又细又脏的手指头威吓着说。

“去睡觉吧!”主人站在窗户里用五个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拧着下垂的胡子,和解地笑着说。

“就是魔鬼也骗不了萨什卡!”萨什卡笑着,朝小花园走来。“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跟我一样。咱们俩,就像鱼和水一样。可是鱼在水底,咱们俩哪……却在场院上。咱们俩,富得很,看哪!……”萨什卡兴高采烈地两手一摊叫道。“大家都知道咱们,整个顿河地面上都知道咱们。咱们……”萨什卡的声音变得有点儿伤感和献媚了,“大人,咱们什么都好,只是咱们的鼻子太臭!”

“为什么臭?”地主笑得脸色灰白,上下的胡子直颤抖,好奇地问道。

“喝酒喝的呗!”萨什卡眨着眼睛,用舌头舔顺着粉红伤疤淌下的鼻涕,一字一板地说道、“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别喝酒啦。不然的话,咱们俩就都要完蛋啦!咱们会把所有的财产全都喝光!……”

“去,拿这去醒醒酒吧!”

老爷从窗户里扔出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萨什卡在半空中接住,藏到帽子的衬布里。

“好.再见吧,将军,”他向外走着,叹息道。

“马铁了吗?”老爷还没开口就先笑着问道。

“可恶的东西!这个狗崽子!”萨什卡涨红了脸,用破锣似的嗓子大喊大叫起来,气得像发了疟疾一样。“萨什卡会忘记饮马吗?啊?就是我快要死的时候——也要爬着去弄桶井水来饮马,可是他竟这么想……真是!……”

萨什卡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不应有的委屈,他骂着娘,举起拳头威吓着,走开了。他怎么胡闹都能得到宽恕:酗酒、跟地主称兄道弟;萨什卡之所以能受到宽容,就在于他是一个很难得的马夫。不论冬天和夏天,他总是睡在马棚里,睡在空马架子里;没有人能比他管马管得更好了,他既是马夫,又是兽医:每年春天,野花盛开的五月时节,他就去采集各种药草,在草原上、在干涸的山洞里和潮湿的山洞里挖掘药用的草根。马棚的墙上,高挂着一捆捆不同叶状的干草:治烫伤的春草芽,治蛇咬的蛇眼药,治腿伤的黑叶草,长在树林里柳树根旁边的一种很不显眼的白草,可以治内伤,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可以医治马匹的各种疾病和时令病的药草。

马棚里和马架子里,凡是萨什卡冬天或夏天住的地方,都飘着珠丝似的、腻嗓子的淡淡的香气。木板床上铺着马衣,下面垫的是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干草,上面放着萨什卡散发着马汗臭味的老羊皮袄。除了老羊皮袄和一件熟皮短皮袄以外,萨什卡别无他物。

吉洪是个厚嘴唇、身体健壮、有点傻气的哥萨克,和卢克里娅同居,却时常暗中毫无理由地嫉妒她对萨什卡的态度。每月总有一回,他抓住萨什卡的油污衬衫的扣子,把他拉到偏僻地方去恳求说:“老爷子,请你别再缠我的老婆啦!”

“这怎么说呢……”萨什卡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说道。

“请你不要再跟她胡缠啦!老爷子!”吉洪请求说。

“老弟,我就喜欢麻子。你不必请我喝酒,只要给我领个麻娘儿们来就行。麻子越多——她就越爱咱们穷哥们儿。”

“老爷子,像你这把年纪,还胡搞,可太不要脸,太造孽啦……唉.亏你还是个大夫呢,又会治马,又会念‘圣谕’……”

“我这个大夫什么事儿都能于,”萨什卡态度强硬地说。

“请你别跟她胡缠啦吧,老爷子!这样可不行。”

“老弟,我一定要把这个卢克里哑弄到手。你跟她分手吧,我要把这个骚娘儿们抢过来!她就像一块有葡萄干的蛋糕。只是葡萄干被挖去了,所以就有点儿麻子啦,我就爱这样的女人!”

“要是这样……要是叫我碰上了,我就把你宰啦,”吉洪一面说着,一面叹气,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币来。

月月如此。

亚戈德诺耶的生活就这样在昏睡中发霉、腐烂。这座偏僻的庄园坐落在一条干涸的河谷中,离大道很远,从秋天起就跟车站和村庄隔绝了。冬天那条一直伸进树林里去的土岗上,在黑松林里过冬的狼群,经常在夜间出没,它们的嗥叫声把马都吓惊了。吉洪就拿着老爷的双管猎枪到树林里去打狼,而卢克里娅则用粗布衣裙紧裹着像炉台似的大胖屁股,屏住气,等待着枪声,油晃晃的麻脸上闪动的眼睛在黑暗里探索着。这时候,傻里傻气、秃头秃脑的吉洪,在她心里就变成一个勇敢、漂亮的好汉了,等到下房的门一响,雾腾腾的冷气和吉洪一起涌进来的时候,她就挤在床上,唠叨着,甜蜜地拥抱着冻得直哆嗦的姘头。

夏天,亚戈德诺耶雇工的吵闹声会一直持续到很晚。老爷种了四十多俄亩各种庄稼,雇许多短工来收割庄稼。叶甫盖尼夏天偶尔回到庄园来,独自在花园里和树林里散步,日子过得很无聊。早晨则拿着钓竿,坐在池边钓钓鱼。他个子不高,胸部却长得很丰满,留着哥萨克式的额发,向右梳着。一身军官制服,使他显得非常英俊。

葛利高里带着阿克西妮亚刚到庄园来的头几天,常被叫到小主人那里去。韦尼阿明来到下房,低着毛茸茸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葛利高里,到少爷那里去,叫我来唤你。”

葛利高里走进去,在门边站住。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露出稀疏的大牙,手指着一张椅子,说道:“请坐。”

葛利高里在椅子边上坐下。

“我们家的这些马怎么样,喜欢吗?”

“都是好马。尤其是那匹灰马。”

“你要常常骑它。小心,不要跑得太快。”

“萨什卡爷爷告诉过我啦。”

“克列佩什怎样?”

“您是说那匹枣红马吗?简直是无价的宝马。蹄子有点儿裂了,应该换马掌啦。”

少爷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问道:“五月你好像就要去人营了吧?”

“是。

“我去和村长说说,你就不要去了。”

“那太感谢啦。”

两人都沉默了。中尉解开制服的领子,抚摸着女人似的白胸脯。

“难道你就不怕阿克西妮亚的丈夫从你手里把她抢回去吗?”

“他不要她啦,不会来抢的。”

“谁告诉你的?”

“我到镇上去买马掌钉子,遇见了一个同村的人。他说司捷潘在没命地喝酒。司捷潘说:‘阿克秀特卡连一个小钱也不值啦。随她去吧,我给自个儿另找一个更好的。”’“阿克西妮亚是个漂亮娘儿们,”中尉若有所思地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上方,微笑说。

“是个不错的娘儿们。”葛利高里皱着眉头,同意说。

叶甫盖尼的假期满了,胳膊已经不用再绑扎,可以随便举起来了,只是胳膊肘还不能打弯。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常来葛利高里住的那间下房里闲坐。阿克西妮亚把脏得长满了青苔的小屋子粉刷得雪白,洗刷了窗框,用碎砖铺了地面。这间空荡荡的、愉快的小屋里,散发着一种有女人照料的舒适气息。地炉子散发着热气。中尉披着一件罗曼诺夫式的蓝呢子皮袄,来到下房,单挑葛利高里忙着照管马匹的时候来。他先到厨房里去,和卢克里娅开开玩笑,然后就转身来到这间下房,坐到地炉于旁边的凳子上,脊背弓得高高的,用一种放荡的、含笑的目光看着阿克西妮亚。他一来,阿克西妮亚就慌张起来,手里编织袜筒的织针直哆嗦。

“日子过得好吗,阿克辛尤什卡?”中尉一面把蓝色的香烟烟雾喷得满屋子都是,一面问道。

“托福啦。”

阿克西妮亚一抬起眼睛,和中尉那透明的、默默表示着他的心愿的视线相遇,脸立刻就涨得鲜红。看着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那毫不掩饰、喜盈盈的眼睛,使她苦恼、不舒服。她驴唇不对马嘴地答复着各种无聊的问话,想着赶快走开的借口。

“我得走了。该去喂鸭子啦。”

“再坐一会儿。来得及的,”中尉抖动着那紧裹在马裤里的腿,含笑说道。

他长时间地盘问阿克西妮亚过去的生活,玩弄着他父亲说话时的那种低沉的调子,猥亵地闪动着像泉水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葛利高里做完事情,回到下房,这时中尉熄灭了不久前眼睛里燃起的火焰,请他抽支烟,走了出去。

“他坐在这儿想干什么?”葛利高里没有看阿克西妮亚,哑着嗓子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阿克西妮亚想起中尉的眼神,不自然地笑了。“他进来,就往这儿一坐,你看哪:葛利申卡,就这个样子,”她表演着中尉弯腰坐着的样子,“他坐啊,坐啊,坐得我简直烦透啦,他的膝盖儿是那么尖。”

“是你叫他来的吧?”葛利高里恨恨地皱起眉问道。

“我才不要他呢!”

“说的是,小心,不然的话,我会一下子把他从台阶k 踢下去。”

阿克西妮亚微笑地看着葛利高里,猜不透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

第二卷 第十五章

在大斋的第四个星期,严冬退却了。顿河两岸好像镶了花边,河冰已经变得千疮百孔,表面开始融化的冰变成灰白色。夜晚,山谷在轰鸣,上年纪的人说,这是寒流的先兆,可是实际上却是解冻的日于来了。早晨,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可是到了中午,就融化了,土地就露了出来,散发出三月的气息,散发出冻樱桃树皮和腐烂的于草气味。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慢慢地准备着春耕,整天地在板棚的檐下忙活,安装耙齿儿,和格季科一起做了两个新车身。格里沙卡爷爷在大斋的第四个星期开始斋戒祈祷,从教堂里回来,脸都冻青了,向儿媳妇诉苦道:“神甫把我累死啦,简直是个饭桶,他念起经来,像鸡蛋贩子赶车一样慢,真是倒了大霉啦!”

“爹,您老等到复活节那个星期守斋就好啦,到那时候天气可就暖和多了。”

“你给我把娜塔什卡叫来。叫她把袜子打厚一点,穿这种脚跟都能露出来的袜子,就是老灰狼也要冻僵的。”

娜塔莉亚住在父亲家里,总觉得不过是“霍霍尔出家”,暂时的。葛利高里一回心转意,就会破镜重圆。她痴心地在等着他,不相信理智悄悄对她说的那些逆耳的话;一到夜里,她就陷进火烧似的思念中,被这意外的、不应受的打击折磨得悲痛不堪。接着又袭来另一种灾祸,这使娜塔莉亚在阴森的恐怖中走向生命的末日,夜夜在自己旧日的闺房里辗转反侧,就像被打伤的沼泽地里的田枭,从她回家来不久,米吉卡就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有一天,在门廊里抓住了她,明目张胆地问道:“想念葛利什卡了吧?”

“关你什么事?”

“我想给你消愁解闷儿……”

娜塔莉亚正视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心意,不由得吓了一跳。在昏暗的门廊里,米吉卡的猫眼里闪着淫荡的青光,娜塔莉亚用力关上门,跳进格里沙卡爷爷往的耳房里,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半天,谛听着自己惊慌的心跳声。第二天,在院于里,米吉卡朝她走过来。他正在垛喂牲口的干草,所以他那硬直的头发上,西班牙羊皮帽子上都挂满了青草茎。娜塔莉亚在驱赶围在猪槽k 的一群狗。

“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娜塔什卡……”

“我去告诉爸爸啦!”娜塔莉亚挥手阻拦着他,喊道。

“唉,你真他妈的越活越胡涂!”

“你给我滚开,该死的东西!……”

“好啦,你嚷嚷什么?”

“滚开,米吉卡!我这就去告诉爸爸!……你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啊?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地怎么不裂开把你陷进去呀!”

“你瞧呀,我站得有多稳当,它一点儿也没有裂,”米吉卡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跺了跺脚,并且从旁边靠拢过来。

“不要碰我,米特里!”

“现在我也不想碰你,不过晚上我是要来的真的,一定来!”

娜塔莉亚战栗着从院子里走开。晚上睡在箱子上,叫最小妹妹睡在自己身边。整夜在铺上翻来覆去,火热的眼睛在暗中巡视。她在警惕着,准备一听到声音,就大声呼叫,把全家都惊醒。但是一片寂静,只听到睡在隔壁的格里沙卡爷爷的呼嗜声和身边伸开四肢熟睡的小妹妹偶尔发出的鼾声。

日子就像被娘儿们的不尽幽怨浸染的花线一天一天地飘然逝去。

米吉卡还不能忘怀很久前求婚时蒙受到的耻辱,总是愁眉苦脸。怀恨在心。夜夜跑到村里的游戏场去游荡,很少有天亮前回家的时候。他跟放荡的、守活寡的女人们胡缠,常常上司捷潘家去打牌。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暂时还在保持沉默,留心观察。

在复活节前,有一次娜塔莉亚在莫霍夫的商店旁边遇见了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他先招呼她:“等一等。”

娜塔莉亚停下来,她看了看公公那张鹰钩鼻子的、有点儿像葛利高里的脸,不觉得伤心起来。

“怎么也不来看看我们老两口呀?”老头子不好意思地打量着她说道,好像是他自己做了对不起娜塔莉亚的事儿似的。“老婆子想你哪:想到你在家里也不知怎样啦……算啦,你近来可好啊?”

娜塔莉亚已从她那心不由己的激动中镇静下来。

“谢谢……”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想要叫爸爸),但是窘了一阵以后,就改成了:“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我们呀?”

“家里总有事……很忙。”

“我们那个葛利什卡.唉唉!……”老头子难过地摇起了脑袋。“他把我们毁啦,这畜生……本来可以过得很美满……”

“那有什么法子呀,爸爸……”娜塔莉亚用激动的高声说道:“看来是命该如此。”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看到娜塔莉亚那泪汪汪的眼睛,就张皇失措地忙乱起来。她紧闭上嘴唇,竭力止住了眼泪。

“再见吧,亲爱的!……你别为他伤心,别为这个狗崽子伤心,他连你的一个手指甲都不值。也许他会回来的。我想去看看他,我能找到他的!”

娜塔莉亚把脑袋缩进肩膀里向前走去,像挨了打似的。潘苔莱·普罗贝菲耶维奇在原地踏步了半天,仿佛立刻就要起跑似的。娜塔莉亚在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公公正用力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广场。

第二卷 第十六章

在施托克曼家里的聚会渐渐减少了。春天到了。村里的人都在准备开春的农活;只有磨坊的“钩儿”、达维德卡和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还常来。在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四傍晚,他们又聚会在作坊里。施托克曼坐在案于上,用小锉锉着一个用半卢布银币作的戒指。夕阳的余晖照进了窗户。一块雾蒙蒙、有点发黄的粉红色方形的阳光投射在地面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手里玩弄着一把钳子。

“前天我到东家那儿去啦,跟他谈机器活塞的事儿。应该送到米列罗沃去,在那儿把它彻底修理好,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呢?裂缝已经有这样宽啦,”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不知道是在问谁,用小手指头比着裂缝的宽度。

“那儿好像有个工厂吧!”施托克曼一面推动着小挫,在指头四周撒下一阵阵细碎的银屑,一面问道。

“有个马滕诺夫工厂。我去年去过。”

“工人很多吗?”

“多得不得了。有四百吧。”

“你说说,他们怎么样?”施托克曼做着活,摇晃着脑袋,所以话音节奏分明、清晰。

“他们都过得很舒服。这可不是你说的无产阶级,而是些……臭大粪。”

“这是为什么?”“钩儿”坐在施托克曼身旁,把短小的手指头交叉放在膝盖上,好奇地问道。

磨粉工人达维德卡的头发里落满了粉尘,变得白发苍苍,他在作坊里来回踱着,皮靴子踏得刨花沙沙作响,含笑听着那干燥的、散发着香气的声音声。他觉得仿佛是漫步在铺着一层紫红色落叶的山谷里,落叶软绵绵地凹陷下去,落叶下面则是潮湿的、富于青春弹力的谷地泥土。

“因为他们都生活得很富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家宅,都有老婆,过得称心如意、还有,他们当中、有一半是洗礼教派?信徒。厂主本人就是他们的传教士,他们狼狈为奸,双方的手都很不干净,铲都铲不下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洗礼教徒是什么样的人?”达维德卡听到这个生疏的字眼,就停下来问道。

“洗礼教徒吗?他们按自己的方式信仰上帝,是一个教派,跟旧教派差不多。”

“每一个傻瓜也都按自己的方式发疯,”“钩儿”加上了一句。

“好,话再说回来,我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那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继续讲刚才开始的故事,“”擦擦‘阿捷平坐在他那里。他说:’在过道里等等,‘我坐下来,等着。我们听见了从门缝里传出来的他们的谈话。东家对阿捷平说:很快就要和德国人打仗啦,这是我从一本小册子里读到的。你知道阿捷平是怎么说的?他说:’当然,我是不同意你关于要打仗的说法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学阿捷平说话学得很像,逗得达维德卡张圆了嘴,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是一看到”钩儿“的那副凶相,就把嘴闭上了。

“他说:‘不会和俄罗斯打仗的,因为德国靠我们供应粮食,”’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继续转述他听来的谈话。“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插嘴说话啦,从声音上听不出来是谁,后来才知道那是利斯特尼茨基老爷的儿子,是个军官。他说:‘法国和德国为了争葡萄园会打仗,这与我们毫无关系。”’“奥西普·达维多维奇,你以为怎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问施托克曼。

“我可不会预言,”施托克曼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已经做好戴在手指上的戒指,躲躲闪闪地回答说。

“他们要打起仗来,咱们也免不了要上战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到时候,他们就会揪着头发把你拉去,”“钩儿”断定说。

“伙计们,事情就是这样,”施托克曼轻轻地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中把钳子拿过来,说道。

他说话的口气很认真,显然是打算彻底解释一下。“钩儿”把从案子上滑下来的腿蜷得更舒服一些,达维德卡张开嘴唇,露出了沾满唾沫的细密的牙齿。施托克曼用他特有的生动、明确的话语,扼要地把资本主义国家争夺市场和殖民地的战争描述一番。结尾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等等,可是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说,别人醉酒,你和你们哥儿们的脑袋也都要跟着疼,”施托克曼笑着说。

“你又不是小孩子,”“钩儿”狠狠地说,‘俗话说:“城门失火,池鱼遭殃。嗯——哼,”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愁眉苦脸地梳理着一大堆难解难分的思绪,哼哼道。

“这个利斯特尼茨基为什么总往莫霍夫家里钻?是不是看上了他的闺女啦?”达维德卡问道。

“早被科尔舒诺夫家的崽子玩过啦……”“钩儿”恶毒地说。

“你明白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那位军官像是要在那里搞点什么名堂吧?”‘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哆嗦了一下,好像膝盖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

“啊?你说什么?”

“你睡着了吗,大叔?……说的是利斯特尼茨基呀!”

“他要到车站去。对啦,还有一件新闻:我从那儿出来,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你们猜是谁?葛利什卡·麦列霍夫。他拿着一条小鞭子站在那里。我问他:‘你在这儿于什么,葛利高里?’‘我等着送利斯特尼茨基少爷到米列罗沃去。’”“他在他们家赶车呢,”达维德卡插嘴说。

“吃地主桌子上的剩饭哪。”

“‘钩儿’,你就像一条锁在链子上的狗,见了谁都要汪汪叫几声。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起来要走。

“你是不是又忙着去教堂做祷告呀?”“钩儿”在他身后挖苦说。

“我每天都祷告。”

施托克曼送走了这些常客;锁上作坊的门,回家去了。

复活节的夜里,黑云密布,下起零星小雨。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村庄。黄昏时分,顿河上的冰,拖着长声轰轰隆隆地碎裂了,一块上面积压了大量的碎冰的巨冰哗啦哗啦响着从水里漂上来。河上的冰一下子就裂开了有四俄里长,一直裂到村庄外的第一道河湾。流冰开始了。顿河上的冰群,在有节奏的教堂钟声伴奏下,震撼着堤岸,互相冲撞着,涌向下游。在河湾处,顿河折向左去的地方,流冰阻塞,形成了一道冰坝。接踵涌来的冰块的轰鸣声和撞击声村子里都听得到。教堂的院子里到处闪着融雪汇成的水洼,一群小伙子聚在这里。响亮的诵经声从教堂里穿过敞开的门传到门廊里,又从门廊里传到院子里;窗格子里闪耀着节日欢乐的灯火,院子里的小伙子在搂抱低声尖叫的姑娘,他们在接吻,在小声地讲着猥亵的故事。

从远近村庄里来做礼拜的哥萨克都聚集在教堂的更房里。被疲倦和更房里的闷气弄得困乏不堪的人,有的躺在长板凳上,有的躺在窗台上,有的就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有些人坐在破门坎上抽烟,谈论着天气和秋播庄稼。

“你们村儿的人什么时候下地?”

“大概要等到佛明节。”

“这很好,要知道你们那边儿全是些沙地呀。”

“是沙地,可是峡谷这边,都是碱地。”

“如今地都养肥啦。”

“去年我们去耕地——一望无边的土地都像软骨一样,酥软肥沃。”

“敦卡,你在哪儿呀?”一个尖细声音在更房台阶下喊叫。

在教堂的木栅门口,一个沙哑粗野的声音在嘟哝说:“跑到这儿来亲嘴儿,哎呀,你们……从这儿滚开,下贱东西!你们也太性急啦!”

“你配不上对儿,是吧!去亲我们家的母狗吧,”一个年轻的、嘶哑声音在黑暗里回骂道。

“叫我亲母狗?我把你……”

一阵踩着泥泞地面乱跑的脚步声和姑娘裙子的声音。

屋顶滴下来的水珠发出玻璃一样铮铮的响声;那个缓慢的、像黑土泥一样粘腻的声音又说话了:“前天我到普罗霍尔买耧,给他十二卢布——他还不干.这家伙一点儿都不肯让……”

认顿河上传来一阵阵轻畅的声音和飒飒的嘎扎声。仿佛有个身材像白杨那样高大、矫健的盛装妇人抖动着空前宽大的衣裙,在村外河下走动似的。

半夜里,当天色已经黑得像浓浓的果子羹时,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了一匹没有备鞍于的马,来到教堂围墙前。他下了马,把缰绳系在马鬃上,用手巴掌拍了拍冒热气的马。他站了一会儿,倾听着马蹄子在泥泞中践踏的声音,然后整理着腰带,往院于里走去。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摘下帽子,低下剃得像个不整齐的括弧的脑袋行了个礼;他推开妇女们,挤到经台跟前去。哥萨克们在左边,挤了黑压压的一群,右边是一片穿得花花绿绿的妇女。米吉卡看到父亲站在第一排,便走了过去。抓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正举起来画十字的胳膊,对着他那毛发丛生的耳朵悄悄说道:“爸爸,出来一下。”

米吉卡从教堂里各种难闻的气味混合的恶臭中挤了出来,呛得鼻子直痒痒;滚烫的呛死人的腊油味,累得满身是汗的女人们散发的臭味,陈年衣服(这些衣服只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才从箱子底下拿出来)的坟墓霉味,水泡的皮靴味,臭樟脑味,斋戒祈祷者们饥肠辘辘的肚于排泄出的臭气。

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米吉卡胸脯紧贴在父亲的肩膀上说道:“娜塔莉亚要死啦!”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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