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作者1965年在溪河村劳动时的照片

我的父母迫切要求我回到他们身边。二哥早在1953年土地改革时就脱离了家庭,大哥因为有老婆孩子,一直把微薄的薪金贡献家庭,1957年大哥划为右派,养家糊口的收入被断绝,又被遣送到太和农场监督生产。我只考虑自身的安稳,全不为年迈的父母着想,作一个自私、利己的小人,多么可鄙。但是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背着一大包书籍和简单的行李,来到靠近自家村庄的宾居河边。宾居河涨水了,前面说到的姓吴的妻子,正好渡过河来,在河边扭干被水淹湿了的裤子,在河边歇息。她见了我,热情的跟我打招呼,告诉我她到牛井街县医院看病回来。我要急于过河去,她要在树荫下多歇息一阵。我等不及了,我要脱掉裤子过河,我已经穷得连换洗的裤子都没有,但是我不能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失魂落魄回到故园。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背着她脱了裤子,下了水,到了对岸,赶紧穿上裤子。在饥荒的日子,人的性功能已经丧失,人们考虑的是能不能活下去,我看得出来,她理解了我。

我回到溪河村,首先受到杨克军的欢迎。本来我俩一起考入高小,但是他的成绩比我好,捷足先登,避开了1958年,考入大理二中念高中。我晚他一年,碰上了1958年,失去了上高中的机会。躲脱了初一,还是躲不脱十五。要是杨克军能够预见到考不了大学,他会象赵映国那样,选择念一个中专,不至于1960年又回到杨岱和李学孔的魔掌下。但是大学对于杨克军太有吸引力了,因为他的哥哥杨克能早在1955年就考上了昆明师范学院(后来叫云南师范大学),成为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和他一个班的吕文光考入长春中国医科大学,在我们村的历史上,他们两并列第一。1959年考入大学的有谢均平、辛建本。这四个人是溪河村的荣耀。但是这种荣耀也和中国历史的倒退同步,被中断了二十多年之后,这个村子才陆续有大学生问世。有良知的溪河村人,都为杨克军和我在进军大学校园的途中被扼杀叹息。杨克军毕竟是系统地学习过高中课程,所以他在阅读文学作品的选择上,比我高一着,我明显地表现出功利主义的倾向,使我走了几年的弯路。要说走弯路,我们都走了弯路。我们不应该把宝贵的时间拿去阅读文学作品,而应该集中精力钻研一门应用学科,如果是这样,到了科学春天解冻时,说不定我俩还能飞黄腾达。我又犯了“历史不能假设”的错误了。

我是1961年7月离开罗官营的,但是粮户口关系要9月1日才生效,因为这两个月的口粮罗官营已经分给我了,溪河村这边,无论如何要到9月1日以后,才准许我参加分配口粮。没有口粮,不存在干活的问题,我还可以在杨岱和李学孔的专制统治下做两个月自由民。对这种专制统治有人把它形容为铁丝网,但是也还有不够完善的地方,比如我就钻了空子。

话又说回来,主要是公共食堂解散以后全国阶级斗争的形势有所缓和,否则杨岱和李学孔的嘴巴就是法律。这期间,张弟又来约我去考高中,回到母校参加这场考试。负责报名的是杨思忠老师,我和他在炼洞完小时同事,此时他已调到宾川一中搞总务。记得在炼洞完小时,公共食堂推广蒸气化,捷报频传,今天一斤米能煮三斤饭,明天能煮六斤,后天能煮十二斤,大后天已经煮到二十四斤了。杨思忠老师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说:“物质不灭定律,煮一百斤还是那点米。”说明他的思想是清醒的,他的认识水平比我高,我当时就没有看到这一点。至于为了这句话,他是不是遭祸,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经离开炼洞完小。我弄的还是罗官营方面的证明,报考没有受到阻止,但是,两个被打入另册的人,如同两只无头苍蝇,乱飞乱撞,决不会有好结果。张弟有没有引出教训,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没有认清实质,我一直没有觉悟,碰得头破血流。

我和大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记得1957年夏季,他们集中在牛井完小整风反右时,他捎信回来,要我把《封神演义》送给他去。我去到学校大门口,门卫进去报告,大哥来到门口,这时他们已被限制自由,不准出门,但他的精神面貌很好,穿一件花格子衬衫。后来再也没有见他穿过这样的衬衫。大哥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为了和新政权亲和,为了靠拢工农干部,经常穿一件布疙瘩纽扣的对襟衣裳,比工农干部还朴素。这一天,他的潇洒,使我有一反常态之感,但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头看,正是他迎接风暴的姿态,使他成为这个学区三个右派中的惟一幸存者。前面我已说过他被遣送到力角完小时,父亲常常去看他。后来又被遣送到岗店煤矿背煤炭,在岗店煤矿期间几乎被送去劳改。

一个漆黑的深夜,宾川县公安局一个姓季的侦察员,突然提着枪把他押到乱坟岗,对他进行审讯。侦察员气势汹汹地说:“周锦川,根据曹××的交代,你参加了他们组织的反革命集团。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跟他从来没有来往,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大哥坚定地回答。季某说:“周锦川,你上有老,下有小,坦白交代是惟一的出路,证据我们掌握了,如果今天晚上你交代了,还是算你坦白。你不要后悔。”大哥回答说:“我没有干过的事情,我怎么能够瞎说。”季某骂了一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气愤的把他押了回去。曹××被投入劳改,二十年后平反,才知道他头一天晚上在乱坟岗演的剧,和周锦川毫无二致,只不过他走的是另一条路,走的是坦白从宽的路。

再后来,大哥被遣送到太和农场,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右派农场。说它地道,是因为象我二哥这类的下放干部,在了不到一年也就离开了。后来印尼、印度、缅甸反华排华,大量难侨涌回国内,改名华侨农场,这些难侨在了几年,也到香港或者其他国家去了。惟有右派,执行的是不定期役。沙皇流放革命者到茫茫的西伯利亚,还有个期限呢。我在炼洞完小教书时,太和农场的右派被押去炼洞挑橘子,大哥找到我,他的意思是给我几个橘子,从而减轻负担,但我没有理解。当时,我带着学生,还没有说上三句话,分别三年的弟兄就分手了。

按照中共中央整风办公室给知识分子定的指标,把每个单位最优秀的人才集中到右派农场强制劳动,这是不是可以说,是右派和右派农场的定义。1958年3月,宾川一中全校教师学生停课,搞勤工俭学,我被发配到宾居农场,和几个同学到瓦窑工地上整理瓦片,好的搁一边,不好的搁一边,叫做“洗瓦”。这也是一个右派农场,每天打饭的时候,右派们排着长队,因为刚刚离开机关,衣着整洁,气质,风度,不是我们的老师所能比的。根据管理人员的交代,右派是敌人,不准学生同他们讲话,以免他们放毒。这话倒说得有点道理,右派本来就是因言获罪,一不杀人,二不放火,这样的交代,抓住了要点。听旁人说,右派里有教授,(几年后才弄清楚不是教授,是助教,管理人员没有什么文化,弄不清楚。)有领导,我看见一位穿着白色的线绒衫,上面赫然印着“中国人民大学”的字样,我想,肯定是北京来的,我曾经幻想过报考这一所大学,想主动去跟他交谈,又不敢违犯纪律。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要去看望大哥,要深入到右派们中间去。管理人员“放毒”一说,对我不起作用,大哥是右派,大哥教我的是高尚的道德情操,由此及彼,能够深入到更多的右派中间去,我能够学习到的东西会更多。大哥这时已经摘掉右派帽子,在深山老林里做饭喂猪。深山老林被太和农场优秀诗人取了一个十分动听的名称:百宝山。右派们在这里种洋芋、萝卜,供应场部食堂。播种、收获时,大队人马才上来,平时只有零星人员上来运送洋芋、萝卜,住一个晚上就下山去了。大哥常年守在这里,不同于在农场里,每天劳动完了还要开会学习,接受监督改造。把他独自放在这里,给予一点思想上的清闲和自由,是组织上莫大的信任,是许许多多右派求之不得的。按理说,这是一个读书的好机会,大哥自从打成右派以后,万念俱灰,什么书都不看了。记得他从昆明回来时,每天晚上在晒烟叶的凉棚里,给父亲讲述《水浒》、《三国》,我是最忠实的听众,常常被不情愿地追赶去睡觉,理由是第二天要上学,怕我起不了床。三十六个天罡星,七十二个地煞星,一百单八将,我已经搞熟了。甚至金圣叹批《水浒》、批《三国》的讲述,我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跟我的年龄不相称,但我是实实在在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启蒙教育。后来听到一些早慧儿童和少年大学生的报道,我并不惊奇。对于智力的开发,潜力大得很呢,就看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家庭重视不重视教育了。所以我上山时,什么书也没有给他带。

人事变迁,只有大山依旧。在我上高小时,就知道父亲在这座山的深处,一个叫红雀龙潭的地方修过水沟,多美的名字!人说,深山毕竟藏猛虎,唉,住在深山的右派,已是遭虾戏的浅水龙,是被犬欺的平阳虎,谁能说不是呢。当时有许多农民进山,进山采摘杨梅熬杨梅酱,进山烧炭,挖猪槽,适应公共食堂解体后,各家各户再度炊烟缭绕的市场需求。提到大哥,他们都知道他。于是,伴随着进山的人流,我顺利地找到了大哥。

正好有七、八个右派在百宝山干活,我把我在《大理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给他们看,和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当他们知道我因为反右而失学,更有“相交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伦落人”之感。在当时,一个右派就是一部悲剧。在这七、八个人中,有一个叫顾思义,身材魁梧,他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他,他是宾川县人民政府县长,在街头巷尾粘贴的宾川县人民政府布告上,每看见他的名字时,就联想到“顾名思义”这句成语,兴叹起名人的智慧。后来他到宾川一中作报告,我见过他。1958年3月我在宾居农场、宾居街、宾凤铅厂干了几个月,又转移到牛井支援春耕生产。一天,我们到杨公箐的红薯地里捉虫,老百姓叫猪儿虫,可凶了,红薯叶片很快被吃得精光。捉完虫后,通知我们去县政府会议室开会,说是会议室,其实很简漏,有几把长椅子。因为宾川县人民政府从洲城搬迁到牛井,先在石榴村周家大院(即本书第五章我写到的周有开姐姐家的大院)办公,现在急于搬到新村坡,盖了几间平房。开会时,才知道是县委书记李石秀作报告,他的报告内容是,揪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顾思义,他列举的罪状,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在想,李石秀这个石秀究竟跟《水浒》上那个石秀,有什么联系,反右派不是早结束了吗?右派不是早送去农场劳改去了吗?顾县长就这么倒霉,他打了我大哥他们那么多的右派,逼死了我们的老师杨兆兴、王森,怎么轮到他了?一连串的问号,使我陷入迷惘之中。特别是想到自己的命运,同所发生的事情联系得如此之紧密,更是不寒而栗。

如今与顾县长相遇深山,虽然并不感到突然,但是,昔日的他是高高在上,与我隔得太远太远,今天他已经沦为贱民,我怎么能够去追究他的罪责,他和大哥已经殊途同归,说什么好呢?顾县长告诉我,他是剑川人,他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游击队七支队三十二团任过供应室主任,这个团有许多宾川人,他随便举了几个,朱铁钧、杜介眉、李克俊、朱辛人、杨家训,等等,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起来相当耳熟,这些人是闹共产,闹解放的风云人物,这几个人当中的杜介眉,早在土地改革时就被革命吃掉了,因为他参加共产党之前是国民党的镇长。反右派吃掉的是顾思义这一类参加共产党之前的进步学生了,大哥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对国民党腐败的愤恨,对革命的想望,和顾县长是完全一致的。也许正是有过这样一段经历,组织上才安排他到宾川县任县长。县委书记李石秀是滇南游击队出身,同是游击队,为什么还要整顾思义?因为南下大军,即所谓山西派,是正统,是主流,云南地下党干部是非正统,是非主流,自然要受到排斥打击,在这一场政治角逐中,李石秀为了保自己,把顾思义抛了出来。此时见到的右派,已经不象1958年3月在宾居农场见到的整洁,说象一个叫花子,一点也不夸张。顾县长的呢子制服是破烂的,用不协调的土布作补丁,腰上系一根草绳。

夜晚,大家围在火堆旁天南地北的吹起来。一位姓童的老师来自南涧县,跟大哥相处甚洽,无话不谈,见到我的到来,很高兴,尽量找一些轻松的话题。他说,反右派时,他们学校有一个教师,表现最积极,有一天批判一个右派时,这个右派坚决不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台下这个一贯积极的教师,可能嫌自己对阶级敌人的义愤还不够,冲上台去,对那个死不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大打出手,主持会场的县长一边说着不能打人,一边去制止这个积极分子,然而这个积极分子打红了眼,拳头打向县长。这时,台下发出一个巨大的声音:“把××抓起来,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大家看见了,他的目的就是打我们的县长。”台下的人恍然大悟,对这个积极分子,早就恨之如骨,于是一呼百应,这个积极分子顿时变成右派分子。第二天的批判会十分热烈,其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被数落出来几十条,划为极右分子,送去姜营劳动教养。大家听完,爆发出一阵笑声。童老师一丝不笑,冷冷地说:“我们还比他轻一点,划为普右,即普通右派也。”大家笑得更欢了。正是这样的革命乐观主义,使右派们熬过了漫长的二十一年,熬过了人的一生中被毁掉了的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当然,也有熬不到头的。人们已经入睡了,兄弟俩还在窃窃私语。大哥哽咽地诉说着,两年前开发所谓“百宝山”时,提取什么芳香油,日夜苦战,死了两个右派,一个是冻饿而死,一个是劳累过度,被铡刀铡掉了手指,感染而死。大哥十分消沉,他悲伤地说,要不是这老老小小一大窝子,这人间地狱的日子,他是不愿意活下去的。他极为伤感地说:“我们这些人,能不能够活到头,就很难说了,你要赶紧解决婚姻问题,承担起不容推卸的家庭重担,就算大哥求你了。”当时,我虽然也哭了,但是我完全没有理解大哥要告诉我什么,其实,大哥是要我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中来,搞什么文学创作,远的有流沙河(诗歌《草木篇》的作者),近的有发配到宾居农场的彭荆风(电影《边寨烽火》和《芦笙恋歌》的作者),搞文学创作惹下包天大祸,不能再搞这种高风险的行业。然而我对解决婚姻问题无动于衷,我没有实现大哥对我的期望,而是过了七年才解决了婚姻问题。若干年后,每当回忆起大哥对我教诲的深山夜话,联想到自己所走的弯路,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我这一次进山,对我搞文学创作大有帮助,大山给予我灵气,大山活跃了我的文思,《杨梅》这篇抒情散文,一气呵成,署名“洱海月”,投到《大理日报》,很快就在副刊《洱海》第一条登出来。同在一个版面的作者有下关的刘傅生,洱源的李友文。一些搞文学的朋友,认为写得好,是一篇有气势的散文。后来遇到编辑赵怀谨,他还记得有这么一篇文章。文中有一句“爷爷在两年前死了”,也有人说我含沙隐射,攻击“大跃进”,攻击“公共食堂”。不过,当时的阶级斗争形势稍有放松,说归说,未提到桌面上来。下关的刘傅生,洱源的李友文,用的是真实姓名,我不但用的是笔名,连收取稿费也用了化名。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期,抓黑帮,批毒草,刘傅生、李友文作为反动作者揪出来了,最反动的“洱海月”没有找到,《大理日报》的革命造反派派人到宾川找,还是没有找到。据《大理日报》记者陈志强告诉我,因为他是宾川人,也参加了这次调查,他们的线索是,一个署名“陈几真”的作者写过一篇要多登《杨梅》这样的好文章的评论,陈几真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说了就会打成一个集团。我是在文化大革命末期,与陈志强交谈中,无意中暴露了鄙人就是《杨梅》作者洱海月,才引出这段插曲。那时陈志强已经调回宾川县委会,他感概地说:“风头上躲脱了就躲脱了。”

在深山老林的山民,给我讲了“虎死不倒威”的故事,大意是,夜晚,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浓烈的肉香,引来一只老虎,虎视眈眈,人们把一块一块的肉丢进它的口里,肉快完了,一把烧得通红的斧头,丢进了虎口,老虎大叫一声,逃了。第二天,老虎威武地坐在山岗上,人们不敢走近。又过了一个时辰,老虎一动不动,证明老虎死了,人们才陆续走过去。还讲了“麂子死而复生”,说的是,一块洋芋地里,睡着一只死了的麂子,不劳而获的猎物,多么高兴。象背人似的将麂子背回家,快到家了,麂子一脚蹬翻背麂人,跑了。原来,这只麂子被一个洋芋噎住了,随着背麂人的抖动,洋芋进了胃里,麂子死而复生。加上平时收集到的素材,完成了《猎人的故事》。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