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红鼻子外传:从雇农到资产阶级右派

四川省公安厅为配合五七年迫害右派运动需要,成立劳动教养筑路支队,对外称(415)信箱。下属数十个中队,一万余人,实际上是一个庞大的流动监狱。(101)队全是集中的右派劳教人员,是支队的第一严管队,由于管教们超常的忠于职守,获“劳教之光”红旗。

按反右圣谕,右派份子大多在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101队就有大学教授、讲师,大学生,还有中、小学教师,报社记者、演员、一般干部,后来还有一个冶金工业部的付部长。这些都是奉旨钦定。完全符合“阶级斗争”的教义。但却有大谬不然者,罗正伦却是货真价实的一个雇农出身的农村干部,小学都未上过的假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岂不有违圣谕吗?否!罗正伦自己总结的是:“毛泽东辩证法的伟大胜利!”但辩证法竟是何物,他临死时也还没弄清楚,糊糊涂涂的去见了马克斯。

究竟如何辩证成的雇农右派,我也闹不清楚,只好把罗正伦(外号红鼻子)的一生,作为外传奉献给读者,或许可以从这荒唐社会的荒唐史中寻求到一些可以研究的答案。

罗正伦出生于四川省长宁县,(现蜀南竹海)向岭镇,父母亲都是雇农,是所谓“依靠的对象”,一九二零年生下了他。因为太穷,母亲只好给镇上的郑家地主当佣人,父亲给郑家当长工,幸郑家大小姐心地善良,对下人时有照看,还有个姓朱的长工也对人很好。到1940年时,他已二十岁,便顶替父亲活路,成了郑家正式雇工。记得是1940年端午节那天,郑大小姐把他叫到房中慎重的交给他一封信说:“你到宜宾县城去。找到南街福顺祥布店朱老板,就是原来和你父亲作过长工的朱伯伯,你认得吧?”他急忙点头说,认得认得,朱伯伯对我很好,还经常买东西给我吃。郑大小姐说“除了他,谁也不能交。同时还给了一元钱大洋,叫他进城后坐黄包车,(人力两轮)到南街,一问便知。果然他第二天进县城后,他真的叫了辆人力车,但正要坐上去时,他想,坐上面能舒服点,可能要多出钱,再说自己也不是那个敢坐上八位的资格,坐下面踏足的地方,就可以少花钱,也乎合自己的身份,当他坐上踏扳,双脚悬空,等车夫走时,那拉车大汉反过身来,圆睁双目,望着他吼道:你是黄的吗?(土语,不懂行的意思),这样坐叫我怎么拉得动呀。他只好照别人的坐法坐到上面去,心里还想着,鬼才晓得坐黄包车不分贵贱。到南街后他便只好把一块大洋全给了车夫。那车夫还笑着说”果然是黄的“。当他把信交到朱老伯手上后,朱老伯非常热情、高兴的接待他住下,第二天又交了一包封好的东西给他带回去。从此以后,无论风里、雨里、顶着烈日、冒着严寒,凡是郑大小姐叫他送信到那里,他便走到里。县城朱老伯、邻乡王大哥、山上李老师、山下张大叔。谁都夸他老实能干,有出息。一送就是四年,他说自己是大小姐的邮差。有天他拉着朱伯伯问,我这样送信有出息吗?朱伯伯笑着拍拍他的头说:”不但有出息,还有大出息,我告诉你,这几年你为革命完成了特殊任务,我已和大小姐商议过,可以接收你加入组织。“罗正伦着急说:”我穷得叮当响,可没钱入什么组织。“他想的是哥老会。朱老伯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走进内房后对他说:我们这个组织叫中国共产党,专门领导穷人打天下的大组织。你出身好,工作又认真负责。今后的天下便是穷人自己坐江山当家作主。可以分到土地、房子,你还能作个干部,享受人民当家作主的幸福日子。当天晚上,他睡在木板板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革命两个字。好大的月亮光,照到他床上,如同白日,他忽然想通了,革命就是革那些大官大地主的命,干部又是什么呢?怕就是现在当官的那样,有权有势,有好房子,有婆娘,有好衣服,好吃的,还有黄包车坐吧。想到这些他便含着笑容,昏昏然进入甜蜜的梦乡。

从此后,他抱着革命成功的愿望,送信更认真负责。后来还黑夜送枪支弹药,出深山,入县城,交信件,运物资,成了真正革命工作者。记得是1947年腊月三十晚上,他站在郑大小姐房中和其他几个革命者举起右手,面对挂着镰刀、斧头的红旗,嘴里跟着郑小姐念了一串串话,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内容。郑大小姐从此称他为同志,而不是叫罗正伦。一九四九年宜宾城和平解放,他们也举枪起义,革了长宁县大老爷的命,紧接着参加土改,他分到土地、房子,接上婆娘,当上村长,乡长,后来当上向岭镇粮站站长,日子过得很甜,唯一爱好喝两杯酒,吃一盘花生米,几年过去了由于酒喝得多了,鼻子变成酒糟鼻,红红的,大大的鼻子,便被同志们取上个红鼻子外号。一幌到了五七年,他集中到县里帮助党整风,领导上说:你也算个老党员,要认真的帮助党整掉不好作风,心里有啥说啥,起个带头作用。他这个一不看报,无能看书,也不学文化的大老粗,成天只知喝酒,过着昏昏然甜蜜的日子的人,那知道什么阴谋,阳谋,哪知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的道理,想想也有些事该说说,农民最大的事是吃饱肚子,他说:我们有些领导,虚报产量,统购过多,农民口粮没得,吃不饱干不好农活,这种作法是不是有些官僚,要改改才好。依我说要摸着石头过河,脚踏实地的才正派,才不官僚。后来他这翻话在反右时变成了恶毒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是官僚主义,罗正伦是道道地地的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在一片打倒声中,区长把他叫上台去,想用手按下他昂起的头,要他低头认罪,这可惹火了有牛样力气的大老粗,只见他反过手来一巴掌正打在区长胸上,区长站立不稳,反跌在主席台的桌子上,茶杯桌子翻了一地。于是便成了拒不认罪,行凶殴打领导的现行反革命份子,当场逮捕,送进县城监狱,幸好朱老伯当县委书记,认为他是老实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关了一年零四个月后,定为极右份子,送劳动教养,一九六一年时,集中到415,101右派队中来。

关于红鼻子外传中最精彩的部分,还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自己的事吧。

什么是资产阶级的样子!

红鼻子在小组学习会上,发言极积,批判自己,追求改造,有啥说啥,真实可佳,我这个学习组长最怕没人发言,受干部训斥。他正好是经常包场发言,大家还认真爱听,不时的还能在他的发言中收获到意想不到的快乐和取得开心的笑声。

他说:什么是资产阶级样子,解放前我想都没有想过,认为坐个黄包车,吃点大鱼大肉、穿个洋布大衫,接个漂亮婆娘,住个瓦房大院,那便是资产阶级,谁知我真正看到资产阶级样子、却是一九五一年去重庆参加农民代表培训班时,真正过上几天资产阶级生活,看见真正资产阶级的样子。记得第一次过资产阶级生活时,又羞人又可笑,那天晚上休息,县长带我们到一家彩灯闪亮,通身玻璃,红红绿绿的灯光下,有穿得裸胸露背的女招待、坐好后每人面前放一小碟子,中间一个乒乓球样黄色如鸡蛋黄般东西,我想,县长太小气、这怎么吃得饱呢?我还笑他们用小匙一点点地吃,太斯文了,便用手抓起全放进口中,这下子可糟透了,满嘴冻得麻木起来,吃也不是,吐也不好,皱着眉头,硬生生的全吞了下去,坐在一旁的县秘书轻轻碰了我的腿说:罗站长,这冰琪淋要少少的吃,不能勿囵吞枣。我却想,这资产阶级学起来也痛苦。后来我们又去解放碑繁华街道,我认真的观看那些穿着各式各样旗袍,下面开着长长口子,穿着肉色丝袜,大腿露出一大截,腰被束得小小的,上面一对乳峰在彩灯下左右摆动,勾得你失魂落魄般难受,心头痒痒的像好多蚂蚁在爬,在高跟鞋呵呵声中如入仙境,那是人间。道士说:极乐世界,怕就是这样吧。随着参观,开会、聚餐、观歌舞剧、看川戏,办舞会,坐软绵绵的沙发。看歌舞、醉酗酗、办舞会只敢听,因为只有县秘书他们才敢在那悠扬乐声中,搂着文工团美丽姑娘们跳澎卡卡,我这个雇农刚看到资产阶级样子,还真的无从学起,不敢越雷池半步,要说我后来变成资产阶级,恐怕就是我不该看到这些,而且还心里痒痒的像蚂蚁在爬吧。

光着屁股不就是无产阶级吗

我们队的指导员叫岳毅,是管理右派劳教的特殊人才,他坚持对右派思想改造第一,因为他开口便是我代表政府,所以私下大家叫他岳政府。除白天规定超负荷劳动定额之外,不管寒冬酷暑,每晚一小时,甚至两小时的训话雷都打不脱。一九六二年我们修筑文川铁路,101队住在灌县都江堰河心头,四面环水,只有通过夫妻桥可以到二王庙,这是精心安排,关押重点101右派队的最佳环境,这时正值寒冬腊月,从岷山山脉吹过来的雪风,穿筋透骨、破烂棉袄,那能抵挡。更加几年来右派们的棉衣已经补无可补,缝无可缝、达到衣不蔽体的地步。岳政府身穿军用皮大衣、头顶绒帽,足踏毛皮鞋,可算武装到牙齿了。每晚照例对右派份子们进行训话,让大家站在露天坝多受些凛冽寒风的滋味,尝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还要一个个的点名,当点到罗正伦时,却没有回音,岳政府加大音量,怒吼三遍,罗正伦、罗正伦、罗正伦,才听到茅屋工棚内有人大声应着:你告诉他罗正伦睡着了。岳政府笑也不是气也不是,骂道:你还敢反抗改造,睡了怎么会说话呀。大声吼道:学习班长派几个人给我拖出来,我看你敢翻天,造反……。

吼叫声中,坝子头鸦雀无声,连干部家属都站出来看热闹。我和两个右派同仁走到罗正伦床前一看,他正在昏暗灯光下补棉裤。我说:还补裤子干哈,敢快出去,岳政府要对你进行专政,你想吃绳子吗?于是连劝带拖的把他弄出来。这时他索性裤子也不穿了,光着个屁股,前面的那话儿,恍来恍去。昂着头站在岳政府的面前,家属们啊的一声背过脸去。岳政府破口大骂,“畜生”!罗正伦说:“我出身是雇农”。岳政府说:雇农就不穿裤子吗?罗正伦又说:解放前我帮人时是有裤子穿的,现在我还没得穿的了。右派同仁们也惊奇的发出唏嘘之声,罗红鼻还睁大双眼望着大家说:光着屁股不就是无产阶级吗?

细水长流,还是口水长流?

在一九六二年时,全囯正处在史无前例的大灾荒中,为保铁路重点建设,我们仍然是按铁路工人的口粮供应,甲等主劳每月45斤,乙等次劳每月32斤,丙等普劳每月30斤,由于扣去鼠耗,再加上小厨房干部和家属子女吃的都是从右派们的口粮中克扣,突际到每个劳教右派们肚子里的粮食能有70%就算谢天谢地了。另外,政府按人头供应的副食品,油、糖、肉、蛋、粉条等,全部落入干部们和他们上级的口中,平时汤菜中,很少能见到几颗油珠珠,每月干部们都要大包小包的寄回自己的老家。从各地来的探亲家属口中,我们听到的是饿殍遍地,死人如麻,甚至人吃人的事也时有发生。现在才知道,当时全国竟饿死4000多万无辜的老百姓。当然主要还是农民,有的家属说:你们劳教队已经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了。

为了缓解干部们吞吃副食品的矛盾,岳政府成立付业组,千方百计弄来几支小羊和几支小猪,靠那些病号去放羊打猪草,加上小厨房有点内容的潲水,慢慢的猪羊居然长大能宰杀了。三百双右派们的眼睛,三百多颗被油晕诱惑的心,终于盼来杀猪的日子,何况还是一下子要杀两头猪,一个个欢喜得夜不成眠。岳政府专门用一个晚上学习时间,叫大家讨论怎么吃法,有位西师数学高才生右派廖远平说:我看只要有猪肉,就用鹅卵石红烧也好吃。

在打牙祭之前。岳政府又召集全体右派开会,慎重交待吃猪肉政策,在101队,就算是最高指示吧,他说:毛主席说,“仗要一个一个的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这猪肉也要一点一点的吃,不能一下子吃个精光,这叫做细水长流。果然这次打牙祭每人一碗白罗卜烧肉,白罗卜占十分之八,猪肉也是一些带筋代皮的边角余料,成块的肉都由小厨房伙夫王耐守一块块的做成烟肉,吊在小厨房的横梁上。

自此以后,最多一个月细水长流一次。罗正伦每日里都要远远地、仔细地、去数着那些吊在横木上的肉块,每根横木上十块,十根横木上100块,但不到几天,忽然有两根横木上的肉空空如也,不知去向。便偷偷地告诉我们两根横木,20块猪肉不知流到那里去了,侯国桓告诉他,昨天下半夜快天亮时,看见总屁眼虫姚凤启挑着两个箩兜上街,可能是给他们(指干部)老家寄包裹去了。不但如此,每当中午收工,罗红鼻总是跑到小厨房门口,伸长脖子,用红红的大鼻子去嗅着从窗户中飘出来的肉香。就这样,每天享受一次精神上的牙祭,有天晚上学习时,他忍不住在发言中说:岳政府说的细水长流,我看是口水长流,每天我闻到肉香,吃不到自己口里,不是只好口水长流吗?当然有屁眼虫很快回报到岳政府那里,于是开大会批判他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攻击政府工作人员的细水长流政策,当然那些屁眼虫们便上线上纲,说罗正伦是死不悔改的顽固右派,是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死硬派,还说他是雇农出身的共产党员,不是资产阶级右派,简直是妄图翻案,狗胆包天,并表示坚决拥护政府的细水长流政策。李玉伯管教总结时说:告诉你罗正伦,也告诉你们大家,右派份子是铁案,我们要彻底打倒你们,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

实际上大家在批斗罗红鼻,内心中却细细琢磨着,回味着那香喷喷的肉味,都还感到真的有些口水长流。

罗红鼻说,我已经活过一万岁

自从罗红鼻得知自己妻子和儿子、父亲和母亲都先后饿死在灾害时的公共食堂中后,他把每月零花钱都买了老白干酒,吃得醺醺然时便忽然高声宣称我活过了一万岁了。哈!哈!哈!哈,我活过了一万岁了!起初大家并不在意,都认为是他喝醉后说酒话,说胡话,可他经常这样说,那些屁眼虫就故意问他:你怎么活过一万岁呢?他便指着姚屁眼虫鼻子说:你还不明白吗,当初不是高喊人民公社万岁,公共食堂万岁吗,公共食堂已经撒销了,我不就活过一万岁了吗?公共食堂死了,我的一家也死了,我却活过一万岁了,我好高兴,好高兴啊!啷呶浪呶啷,一盘流水落桃花,春去呀!不知他怎么又唱起那道士作法事时的喇叭调来,还加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诗文。

时值1963年底,公共食堂确实在无食可堂的时候撤销了,公社也摇摇欲坠,就连最高指示也没什么新的圣谕。干部们听了屁眼虫的报告,还拿不准该怎么来批斗他。只好不了了之。

从亩产万斤,辩証岀来的万岁,岁岁,万万岁!

罗正伦每次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总是妙趣横飞,让大家一展笑颜,苦中取乐,余味深长。有天,雨班不能出工,岳政府指示,分组政治学习,按惯例,先读一阵党报,然后讨论,罗红鼻便大发宏论,讲起他对辩証法的最新收获来。他振振有词的说:一九五九年时,全国大跃进,人民日报登岀不少地方稻谷亩产万斤,我就给大家讲过,如果我还在当粮食局长,就要用实事求是的辩証法去变岀一个放之四海的真理来,他们问我怎么变,我说,非常好变,我们每个粮站都要在红太阳的光辉下晒谷子,我只要丈量出一亩晒坝,用臼石灰打线,再叫工人运上一万斤谷子放在线内,用尺子量上一万斤谷子放在一亩地上的厚度,厚度约一尺左右,就变岀伟大毛主席倡导的大跃进的奇蹟了吗。一尺厚度的谷子,谷草要像小树一样才能支撑得起,这肯定是有神仙暗中显灵,神仙都能帮助毛主席亩产万斤,当然就能帮助毛主席活一万岁,万万岁了。所以毛主席才说:人定胜天。才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才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后来我们全国亩产万斤粮食太多,把好多人都吃得肥胖起来,肥胖到快快乐乐的去做了笑嘻罗汉,我的父母妻儿都做了罗汉,所以我从亩产万斤中辩証岀万岁的道理来。你们说是不是呀?这时,大家都早已看到岳政府不声不响的坐在暗处偷听罗红鼻的妙论了。谁也不吱一声。罗正伦背向着岳政府,根本没看到,还大声的问:你们说我的发言对不对,怎么都不开腔呀。这时气青了脸的岳政府跳了岀来,指着他说:罗正伦,你,你,你反动透顶了,跟我到队部来。这时大家都为罗正伦提心吊胆起来,按照惯例,像他这种情况,到队部后,便是一顿拳打脚,先承受那无产阶级专政的铁牶,然后五花大绑,送到小间禁闭,所用的绳子还要先泡上盐水,使你体验那无产阶级法具在水份收缩后给你带来的入骨三分。但这一次却十分奇怪,时问一分一分的过去,却没听见罗正伦的惨叫声,也没听见岳政府的训斥声。有人借口解手,溜到外面去看个究竟。结果含着惊奇的表情对大家说:你们说怪不怪,岳政府还让罗正伦坐在那里轻言细语的不知在说什么?又过了两个钟头,罗红鼻回到班里,一反常态的显得愁眉苦脸起来。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会使这个乐天派人物愁眉不展呢,晚上我拿出老白干和花生米,想给我这个老乡借酒浇愁,他三杯下肚后,慢慢恢复了常态,低声给我说:你知道岳指导员和李玉伯管教他们给我说了些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们是同乡好友,告诉你也没啥,你可不能给任行人说。那狼心狗肺的岳指导和李管教要扯王致中,教我利用和他们吃酒的机会,把反动言论记下来,向队部汇报。还说:我是雇农岀身,又是老地下共产党员,本来就是依靠对象,整风中说错了话,以后改了就好。还说:按道理,你是不会说出今天那些反动话来的,肯定是王致中教你说的,只要你能向政府交待,不但无罪,反而有功。那不是叫我去当出卖自己难友的屁眼虫吗,我罗正伦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决不能做那种没屁眼的事,所以我正发愁该怎么办呢?我说那还不好办吗,将计就计呀,你每天晚上都去找他们回报,尽说些王志中对生活不满,托人偷买吃的,还骂菜汤没油珠珠等没原则的事,问你其他的一概不知,久而久之,他们厌烦了,不就胡弄过去了吗。罗红鼻一下子明白过来说:这就叫瞒天过海,太好了,他们说了那么多谎话,也让我罗红鼻说点谎话来胡弄他们吧。但是你要告诉王致中,千万要小心,别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那就惨了。

二十五年后,我和王志中在重庆再见到时,他改正后在永川师专任教、聘到是重庆人民出版社作编辑了,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激动的说,那时如果你和罗红鼻只要捡举我一句话,杀头都有余啊!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赫鲁晓夫偷了马列的大衣

岳政府和李管教号召右派们狠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结合自己资产阶级右派罪行,进行深入彻底改造反动思想。雨班休息时整天都学,晴天出工后,吃过晚饭就批。每天都有好多人民日报的大块文章,社论和几评、几评。据说也是最高指示,读报当然是我这个学习班长的事,听不听是大家的事,只要报声朗朗,大家可以各行其事,补衣服,想家中父母妻儿,随你的便,这比听训话可轻松得多,特别是各人可以坐在床上,下半身盖着破棉被,抵御那刺骨的寒风,便算是享福了。罗正伦更为甚者,每每学习报纸时,便是他酒后打瞌睡的时机,躲在阴暗中睡觉也罢,更有甚者他还要大打其呼噜,有时震耳欲聋,弄得我这个学习班长下不了台。果然,李玉伯管教检查学习情况来了,红鼻子酣声仍一高一低地打个不停,李干事气得拉住他的耳朵,大声吼道:罗正伦,你这叫学习吗!红鼻子只好站起来回答说:我睡着正在批黑六小夫!李玉伯冷笑着说:好呀,你就说说赫鲁晓夫是怎样披着马列主义外衣,搞修正主义的。说不清楚,站到外面坝子头去,不准睡觉。可怜他这个连小学都没有上过的雇农资产阶级知识份子,与报纸都无缘拜读,别人读了也听不懂什么黑六小夫,红六小夫,那里人,干什么的,更搞不清楚,教他发言批判,不就是牵牛爬皂桷树吗?这时的红鼻子算是一张脸都红了,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硬着头皮,呐呐的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重复一次李管教的话说:问你对赫鲁晓夫披着马列主义外衣搞修正主义的看法,你就说吧。这下红鼻子好像领悟了天机,大声发言批判起来,他说:那个黑六小夫不是人,不要脸,是个最最反动透顶,最最没有良心的偷儿,你想这样数九寒天,我们破棉袄还挡不住冷,他还敢偷了马列的大衣,只顾自己穿上不冷,就不管别人死活,这不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偷儿吗?所以他是个只管自己修正好,不管他人,自私自利的小人。说着还吐了口水在地上,用脚踏了又踏,表示非常愤恨,非常看不起这个黑六小夫。一席话说得大家笑也不敢笑出来,不笑又忍不住,只好双手蒙着各自的嘴,发出一阵阵喔喔之声。那李管教却气也不是,笑也不好,拉着他送到外面坝子中说:你就别睡,今天晚上披着马列大衣,搞一晚上修正主义吧!

第二天一早当他在刺骨的雪风中站了一个晚上后,冻得一脸铁青,红鼻子好像也不那么红了,他还悄悄问我,班长,我到底说错了什么嘛?

乐乎哉,不亦乐乎

415-101队,自一九六二年成立后,修筑成渝铁路下马,修都江堰,进入川西四马流口,修森工流放木材水槽,又转战内昆铁路,在珙县巡场打包耳山隧道,川南、川北、川西、川东,处处是右派们洒下的血和泪,处处有死不瞑目的冤魂,或葬身江底,或压在巨石下粉身碎骨,或被虐杀,或有病不治而亡。成千的家属失去自己亲人,几万双儿女永别自己父亲,成为右派遗孤。最后落足在永川茶场。一晃就是二十余年。超过刑法规定最高年限。居然还叫享有半公民权,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行政处分,简直是弥天大谎,恐怖暴政下的欺人之谈。一九七七年从北京来探亲家属,给大家带来一股强劲春风,说右派大多数要改正,回原单位工作(即后来的55号文件),这声春雷,震动着每个右派的心灵,悄悄地唤起那尘封已久的希望之光,可是谁也不敢相信,队部干部们也更不相信,因为李管教说过“右派份子是铁案如山,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足,永世不得翻身。”但他又不能不信,自胡耀邦上台平反冤假错案的大政策已见诸于报。所以训话减少了,劳动上也松了劲,干部们似乎有些惶惶不可终日。

罗红鼻更是喜出望外,数杯下肚,脸红鼻红,心情更红,公然在队部门口唱起道士师付教的啷呶、啷呶、浪呶啷,一盘流水落桃花,春去呀!还又加了一句乐乎哉,不亦乐乎,手舞足蹈,引起大家笑得仰天捧腹。这笑声像把尖刀样刺痛着干部们的心。李玉伯说:乐极生悲,别欢喜过早。因为他想到62年那次要对右派分别平反,后来,最高圣谕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就一讲十几年吗?因为他更不能否定右派永世不得翻身的诺言。但当圣谕已经失灵,辩证法又像魔术般变化的时候,李玉伯一个小小狱卒又怎能螳臂挡车,当那最具权威的大报上社论说,过去把那些资产阶级知识份子打成右派是党的英明决策,正确而且应该的,只是扩大化一点点,现在为他们改正也是党的英明决策,也是正确的,不能把今天的政策去翻过去的案,总之伟大的、光荣的中国共产党永远都是正确不可质凝的(这些话都是党报文件中原意,并非原文,请谅解。)。因为食言者肥,实话者铢,仍当今还未过时的现实,我们这些小小老百姓,是奈何不得的。

其实这恐怕就是那伟大人物的伟大辩证法的伟大胜利吧!

1978年,罗正伦又回到生他、养他、害他的故土,恢复工作,当个粮站副站长,由于年过半百,找个老婆,确实困难加麻烦,还是好心的朱县长把自己死了丈夫的保姆介绍给他,成了个家,那保姆带来一儿俩女,五口之家就靠他那几十元工资,哪能养活呢?幸好罗红鼻在劳教中拜师学艺,草药治病还算额外收入不少。又过十年,终于拖累过重,一病不起,一头白发、满面皱纹,一个红鼻,满嘴胡须。躺在木板床上,望着窗外朗朗明月,回想那年将入党晚上的月亮,心里算了算,雇农—革命—干部—资产阶级右派—劳教—干部—又是共产党员—死亡。真想不到怎么变得那么怪,那么不可思议,想啊、想啊,想到最后终于想到一个最大的道理,毛泽东辩证法的伟大胜利。

想到这里脸上出现一丝苦笑,永远闭上双眼。可幸的不是自绝于人民,而是戴着改正右派的桂冠向马克斯请教辩证大道真谛去了。

正是:一部茺唐史,留给后人观。

勿忌前车鉴,环宇免辛酸。

2006年10月

(11)特殊劳教右派张僕

我原以为自己年幼无知,受骗上当,十七岁追随革命,十九岁与工商业兼地主家庭决裂,参加革命工作,二十五岁诬为右派,劳动教养了二十二年,四十七岁才知道点受谝上当的道理。

我在“四一五”劳教筑路支“,”一零一“中队当组长时,有个张仆组员可是至死也不知道受骗的特殊劳教右派。

张仆原冶金工业部副部长,曾是李井泉抗日挺进纵队的参谋长,因五七年时给党委书记提意见,说他是家长式作风,一人说了算,不尊重党内民主。打成右派后,降职降级,下放到重庆嘉陵江机械厂当监委书记。因始终不承认是右派,多次跑到北京去找他的老首长们申诉,被加重处分,开除党藉,撤销职务,弄到车间劳动,他便更不认罪,他说:我要直接去找少奇同志,你们说的不算。为此,厂保卫部派了二名干部白天监督他,晚上又派两名干部监视他的住处,因为他的妻子是重庆外贸局的局长,住的高干宿舍,监视的干部只能在门卫通宵坐守,感到十分疲劳,迫使领导另出良策。保卫部长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计,由单位倒贴工资,申请送去劳动教养。临走前,党委书记找他去说:张仆同志,你也是老革命,知道依靠组织才能解决问题的道理,所以我们决定送你去学习,依靠那里的党组织,彻底的解决你的问题。用小车送到我们的“四一五”,“一零一”右派劳教队。并编到我的小组。

张仆,大学文化程度,世代书香门弟,北京人,约四十岁,身高一米八五,像貌堂堂,那张方型脸上,总挂着一丝善意的微笑,穿着一套兰色高级毛料中山服,确实是有点首长风度,他和气的称大家同志,也没人愿意去纠正他。每天大家出工劳动,他坐在工棚写材料,有时也背着双手,带着微笑到工地巡视一遍,晚上学习,他还认真的记录大家的发言,但他自己却从不发言,也不作任何表态。除了不准他外出,干部们对他不理不采,听之任之。所以我们大家把他看成“特殊劳教右派”。

他真正得意的时候,是支队电影放映员每月来我们队放映的日子,也可能是我们队李管教从挡案中得知,他能写一手很好的毛笔字。那时放映前,要映很多政治宣传玻板,在玻板上写毛笔字是文化程度极低的干部和放映员们的一大难事,也是张仆能一展才华的大好机会。放映员躬敬的送上茶水,干部们围在办公卓旁,看他捥起袖口,笔走龙蛇,字字苍劲,俨然是首长题词的大家风范。当银幕上出现他的大挥时,所有右派拍手称好,心悦诚服。

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的邪火越烧越旺,席卷中华大地,也烧到了四一五劳教筑路支队。我们队的大权,被革命造反派的“王土匪”所夺,为什么称他“王土匪”呢?这里得讲一个小小的故事:一九六七年的端午节,我们队伙食团买了二十支鹅,准备给大家过节吃,烧在锅里的鹅肉,正香气四溢之时,王队长带领他的红色造反派哥儿们约五十余人,正好经过一零一队,进来休息,嗅到鹅肉香味,便起了贼心,他把岳毅指导员叫到院坝里来批斗时说;你们这些走资派的阶级立场站到那里去了,谁说资产阶级右派劳教份子,还有资格吃鹅肉?须然右派是否能吃鹅肉,没有最高指示,但也不见今传,岳指导员当然不敢吱声,于是他便命令炊事员全部端出来,让他的哥儿们饱餐一顿,个个嘴角流油,扬长而去,从此我们说:煮熟的鹅儿都会飞。背后叫他“王土匪”。

“王土匪”原名王四海,是部队上一个班长转业到“四一五”工作的,出身城市流民,没文化,却长得一身横肉,过去在我们队就是有名的打手,不少人都尝过他拳头的滋味,他捆人时,要先用盐水把绳子泡过,所绑之人便会入骨三分,留下终身痕迹。他的掌权,当然是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为了表示他的红色革命造反派比其它一切造反派更革命,对阶级敌人斗争更坚决,他制定了几项无产阶级专政的新规定。1:早晚请罪制度。所有右派劳教份子,每天早上七时,晚上七时,列队站在毛主席像前,低头弯腰,口念: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份子,我罪大恶极,请毛主席宽恕。2:废除每十天休假制度,改为每十天相互检举斗争日,每人必须揭发他人三条反改造罪行。3:停止发放每人6-10元的零花钱,作为造反派的活动经费。政令一出,全队惶然,恐惧使右派们寝食难安。适有广西来队探亲的家属说:你们这里还算好的,我们那里有个县的五类份子全部杀头。听说还摆了人肉席,大家更觉末日来临。候国桓是我队有名的胆小鬼,其人倭小瘦弱,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性格和善,从不与人争长论短,也是我们队年纪最大的右派。为什么他也会成为右派劳教呢?我曾向过他:你胆小怕事,难道五七年也敢给党提意见吗?他说:我那敢提什么意见啊,因为我是铁二局处理枕木防腐工程师,常因坚持操作规范与党支部书记发生争执,遭他报复挨整的,我已近晚年,只想能回北京与老伴和儿女见上一面便死而无憾了。正巧他这次亲耳听到广西来的家属谈吃人之事,其内心恐惧,可想而知。一连几个晚上,都因他做恶梦大声惨叫,闹得大家不甚骇然。当时正值武斗升温,红色派的铁路工人,攻打巡场芙蓉煤矿红旗派,械斗惨烈,我们住地的公路上,时有死伤的造反派屍体,两派中只要有人作乱,冲进来杀死右派们出气,悲剧定会立即发生,谁敢站出来为右派说句话呢。因此大家的担心和恐惧并非庸人自扰。

王土匪规定的1、3两条并不可怕,第2条却给所有的右派们带来无限的恐慌,谁没有说过几句错话呢,万一有人对自己有积怨,都可以乘机报复,所以说是人人自危,个个惶恐,朝不保夕,长夜难眠,怕梦中说错反话,遭到检举,大祸临头。

想不到第一个被捡举揭发出来的竞是特殊劳教右派张仆,他的罪行是书写反动日记,特别是在日记中写有祝少奇同志生日的诗词。王土匪早就看不惯这个官架十足的特殊劳教,他说这是岳毅走资派对走资派的包庇,是威风还没有打倒的大右派。竞敢写屍给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唱钻歌,你等着为刘少奇收屍吧。仅管他把诗说成屍,把赞说成钻,也决不会影响他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打倒右派威风的办法当然是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足,永远不得翻身。一拳打过去,正中张仆鼻子,脸上开了个五彩花面,红的血白的鼻涕,青的脸,他差点就仰翻在地,幸好还能稳住没倒下,王土匪解下腰间的军用皮带,对准他的脑袋猛抽起来,铜扣打破他的头部,鲜红的血液流在他的眼上,他没叫痛,反而笑着说:同志,你何必这样呢?那笑容使我们看了心痛,那笑容更激起了王土匪的愤怒,他将张仆打翻在地,反缚双手,好一顿拳打足踢,他却坚持住不吭一声,王土匪以为打死在地了,便说:装死就是抗拒改造,死了也是自绝于人民,语音刚落,张仆竟站了起来,仍然带着微笑说:同志,何必呢。他这种打不湿扭不干的坚强性格,使王土匪拿他无计可施,只好关起来叫他反省。

几天后,公安部下达命令,劳改劳教部门不准冲击,不搞夺权。王土匪只好灰溜溜的下台,仍作他管生产的分队长。他所宣布的政令当然作废,张仆也放了出来,依然过他的特殊劳教生活。

通过这次被打斗之后,张仆开始怀凝自己的处境,主动找岳指导员质问:为什么要和这些右派劳教关在一起?为什么不发给他原来的工资?为什么要对他进行这样残暴的批斗和打骂?

岳指导员只好明确的告诉他:你是单位上送来代管的右派,比他们有所不同,有什么思想上的问题,写出书面,我们代转给你的党委,你的工资问题,我们更不知道,我们受委托的责任是:决不允许你外出生事,保证你的身体健康。至于王队长打斗之事,现处文化大革命时期,全国皆然,你是应该理解的。

张仆之所以是“特殊劳教右派”,除了不劳动外,他还不能享受一般劳教一年可以享受的探亲假,也不能享受工休时请假赶集的待遇,实际上他是划定警界线内的自由犯人。

时逢春节,队部为了解决家属探亲住房,在空地上搭起一大间茅屋,以竹蓆为墙,木板为铺,虽十分简陋,但能令久别的患难夫妻们,相聚相亲,互诉衷肠,亦是难能可贵的了。但作为右派劳教的丈夫,每天却在工地劳累,晚上两小时学习后还要听岳队长训话,只能有很少时间陪伴家属和子女。但张仆却不知趣,每晚必逐家拜访,微笑着坐在一旁,不声不响,久久不愿离去,右派妻子们确实难堪,又不便逐客。我小组的陈道千,妻子带着女儿小燕探亲,深受其干扰,因十二岁的陈燕长得活泼可爱,张仆托人买了糖果来送给她,整天坐在家属旁,甚至夜深也不离去,大家得知此情后,非常不满,自发的在小组会上对张仆进行批斗,逼他交待动机和目的。他说:陈燕很像他的小女张茜,所以爱她,并非有意干扰他们。我说:谁教你的妻子是当官的,不敢带女儿来看你呢?经我一说,他第一次收起了笑容,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

春节过后的一个工休天,正是大家吃中午饭时,一辆黑色轿车,开进我们的住地,司机之外,别无他人,下车后通过队部,找到张仆本人,和他热情的交谈后,拿了几包食物给他,先后不到半个小时,又忽然开车走了。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托人发了电报,叫妻子带女儿来此见面,她却不敢,这次她到宜宾开会,叫司机小刘送来些食物,就算尽情了。我也对他同情了起来。晚上,他用脸盆在炉子上煮了一盆面条,请我们小组的人去吃,作好之后,大家一看,却是一盆浆糊,原来他一生未作过饭食,冷水时便将面条放了下去,就变成了一盆糊涂面。一阵笑声之后,勉强分而食之,总算领了个情,不拂美意,他红着脸,不好意思的对大家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对不起。

宜珙铁路建成后,四一五筑路支队撤销,我们全部转移到永川新胜劳改茶场。

在与世隔绝,荒凉的东山上,愁云惨雾,冷雨凄风,春去冬来,几经寒暑,苦苦熬到一九七八年,毛泽东死后,政局微开,劫后余生的右派们,全部“改正”安置了工作,从地狱回到人间。成立了二十年的右派队宣布撤销,由于张仆系部级高干,须经北京原划右单位办理,剩下他一人末走,只好放在临近的劳改队管理。送去时亦未交待清楚他的特殊劳教身份。劳改干部自然以犯人的监规来对待他,强迫他和犯人一起劳动,张仆反抗不从,多次遭到犯人们的抠打,遍体鳞伤,精神崩溃,痛苦万分。当重庆市委用专车接他回去的途中,便精神失常,疯了起来,妻子知情后,表示坚决不能容许他进入家门。重庆市委只好决定把他安置在高干疗养所,进行长期疗养。他己身残心死,无缘享受天年,不久旧伤复发,昏然死去。

他的一生是:清醒时糊涂受谝,糊涂时难得清醒。该醒时他却不醒,昏然后无时再醒。

时至反右五十周年,余已过古稀,闭目思昔,他的音容笑貌,仍活鲜鲜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故书此文,聊表吊念之意。

(12)道是无情却有情——记自愿申请当右派的张俊生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六日这天晚上,一轮冰盘似的明月,照在越溪河畔越溪乡小学操场上,月光中,一对年青的恩爱夫妻相偎的坐在柳树下,微微的晚风,吹过来早春温馨的气息,俩人尽情的沉醉在爱的回忆之中。张俊生今年二十五岁,妻子刘秀兰比他小三岁,他们共同在越溪河边长大,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相伴成长。师范学校毕业时,张俊生坚持回乡教书,报答乡土养育之情,刘秀兰放弃了留城工作优越条件,和他一起回到故乡。不久结了婚,恩爱有加,夫唱妇随,互敬互爱,共同努力,教学有方,把一个越溪小学办得有声有色,成绩显着,深受全乡人民的敬爱。张俊生评为模范教师,成了先进代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了校长。他们夫妻俩真是一对幸运儿,生活像蜜样甜花样香。可惜,今天晚上他们避开全校人员,坐到深夜,所想的并非对幸福往事的单纯回忆,而是要共同面对一件学校教师命运的大事。

三个月前,张俊生参加了区里的整风反右运动,接受了一次严重的政治考验。他感到震惊的是:为什么党要把好些优秀的教师打成右派?但由于自己深受党的信任,从内心里感谢党的培养,所以没有说出他的不满和凝问,能平安的渡过了这场浩劫。学习结束返校前,区委书记曾峰把他叫到办公室,严肃的对他说:“张俊生同志,你在这次反右派斗争中,表现不是很极积的,今后要加强政治学习,现在区党委给你个任务,你返校后,必须在你们乡中心校找出一个右派份子来,这是党交给你的政冶任务,要尽快落实,报来区委”。

回校后,这个政冶任务像块大石样压在他心上,终日闷闷不乐,经妻子再三追向,今天晚上他才道出实情。这时,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全校八个教师中谁当这个右派最合适?苦思良久,她忽然问他:“当右派后会受到什么处分?”他说:“会上宣布的政策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里,通过劳动改造思想。”她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应该按每个教师的实际情况来认真研究才对。”于是他们一个个的研究起来。

学校共八个教师,除他们夫妻外,还有六名,他们研究的结果是:

有三名老教师是不可少的教学骨干,动了会严重影响学校教学质量。余下的三位是:

曾雪芹有父母年老,离不开她的赡养。

黄家美,周德仁夫妇有一儿一女均小,全靠他们哺养。看来一个也不适合当右派。

刘秀兰拍着丈夫的头说:“都不合适,难道你才合适吗?”张俊生说:“经你这一说,倒真的提醒了我,凭良心说,还只有我去当这个右派最合适不过了,首先不会影响学校的教学质量,其次,我们夫妻上无老,下无小,没什么拖累,再说,我年轻力壮,搞点劳动也算不了啥,当然剩下的问题是取得你的同意了”。刘秀兰这时心中到真的作难起来,平心静气的讲,丈夫刚才说的完全不错,但她又如何放得下恩爱的夫妻情份,忍心教他去受劳役之苦呢,如果不同意让他去当这个右派,又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左右为难,只好低头无语,张俊生这时完全理解妻子的心情,但一时又想不出说服她的理由来,真是:“千头万绪难开口,此时无声胜有声”。河边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好像是在摧促他们快下决心。秀兰终于坚强的站了起来,握紧他的手说“我支持你的正确决定,苦难我们夫妇共担,把幸福留给别人”。

第二天他们写好材料,悄悄地送给了区委。由于自己是党员,又是模范教师,张俊生担心区委曾书记不会批准他当右派,万一那样,事情就更难办了。

一个星期以后,区委派了组织干事和付区长来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宣布张俊生为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开除党藉,撤销校长职务,保留工职,每月生活费十六元,交生产队监督劳动,改造思想。一经宣布,全校师生和群众尽皆哗然,不知原因何在,但那个时代,党的决定高于一切,理不理解都得执行。谁敢说个错字,道个不平?

由于他群众关系好,到生产队劳动时,没有人难为地,干多干少谁都不过问,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夫妻俩仍然过着恩爱祥和的生活。一九五九年,全国大饥荒像瘟疫样席卷而来,秀兰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吃饱,满足他劳动后日益增加的食量,自己常饿着肚子强装饱状,更严重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已己有三个月身孕,还瞒着丈夫,怕他为自己操心,影响他的改造。

粮食定量一降再降,降到每人一月只有十八斤,还要糠菜代的时候,她终于承受不下去了,上课时晕倒在地,抢救的医生拉着俊生到一边说:“你这个丈夫不知怎么当的,自己妻子己经有四个月身孕了还不知道,她长期缺乏营养,身体十分虚弱,不好好调养,后果就严重了”。全校师生得知实情后,纷纷伸出同情之手,一两粮,半棵菜,数滴油,几点糖,集少成多,送到他们夫妻灶上,俊生含着泪水,一匙一匙的喂在妻子的嘴中,秀兰仍坚持看着丈夫先吃,否则她决不张口吞下。他只好端碗清水,佯装进食,装着吃饱的样子,然后让妻子吃下他喂的食物。

也是同样冰盘似的月亮,银光如水,照在柳树下坐着的俊生身上,没有妻子温暖的依偎,只有自己一颗冰凉的心,痛苦的思索着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怎么能使自己的妻子恢复健康,顺利的生下自己的儿子,不负夫妻恩爱一场。左思右想,百转回肠,何来万全之计,徙增了无限悲伤。终于想出了一个唯一的办法,暂时忍痛割断夫妻恩爱,求得保全妻儿于乱世,或许还有重逢,团聚之日,来日方长,再叙天伦之乐。

他回到房中,看到疲劳虚弱的妻子,己进入梦乡,脸上带有几丝苦涩的微笑,他低下头,轻轻的吻了她的前额,把身上能值点钱的手表和金笔放在枕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带上房门,走出学校,乘着茫茫月色,狠心的走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半年后,贵州水城附近的山村小学课堂上,张俊生手执竹枝,一字一句的在教学生们的唐诗:“床前明月光,凝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那饱含热情,深入浅出的耐心讲解,使一个个学生听得出神。详尽的描述出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在月光中思念自己亲人的情怀,字字感人,句句动听。站在教室外听课的县文教科长陈正明也听得入迷起来,他对身旁的校长说:“人材,真是不能多得的人材”。

又是冰盘似的月亮,他伫立在竹窗前,凝视着朦胧中的远山,回想起半年来如梦般的人生变化:爬运煤的火车,乞讨,露宿荒野,晕倒被救,试教,聘为临时教师,又有了一个安身之地,死里逃生,重获新生,但不知他的爱妻现在是否己生下儿女,日子过得怎样,苦于自己不敢告诉她丝毫信息,否则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难。他只能面对明月,暗祝神灵,保祐他们母子平安,能度过饥荒灾年。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他转为正式教师,调到县城中心小学任专职语文教师,还负责语文教研组长,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陈科长的信任和栽培,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他将全部身心投入教学之中,学生的语文成绩得到显着提高,他也成为全县的优秀教师。被吸收为共产党员。

一九六零年至一九六六年六年时间里,他省吃节用,积存下不少钱粮,盼着能有机会寄给自己的妻子,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不幸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神州大地,阶级斗争的符咒念得人心大变,他所隐瞒的右派身份己经是全民共讨的罪人,他终日惶惶,如坐针毯,明知是一经揭露,便将大祸临头。

一九六七年,县教育局被红色造反派夺权,陈科长打成保皇党,原中心校语文教师李进成了当权派的红人,在全民清理阶级改伍中,亲自到越溪查清了张俊生的右派身份。

张俊生成了隐瞒反动右派身份,混进党内的现行反革命,残酷的批斗,辱骂,抠打,他都忍受了下去,最后决定押回原藉时,使他的精神沏底崩溃。他决不能,因自己返乡后,株连到妻儿受辱,遗恨终身。

又是冰盘似的月亮,照进铁窗下的囚室,他双手合什,面对月光,最后一次暗祝妻儿平安幸福,把早己备好的刀片划破动胍血管,静静的躺在血泊中,闭上双眼,进入了另外一个黑色世界。

一九七九年七月一日,三辆红旗牌小轿车开进越溪中心校操场,来自省、县、区的教师代表和中心校全体师生,及当地的数百乡民,默默的注视着贵州省委工作组捧出的张俊生骨灰盒,呈放在优秀人民教师张俊生同志追悼会的讲台上。

哀乐声中,水城县教育局陈科长含着悲痛泪花,宣读悼词后,详细介绍了张俊生夫妇把苦难留给自己,幸福让给别人,一生为教育抠心沥血,不计个人得失的崇高品德。讲到当初划右派情况时,所有的教师代表泣不成声,人人悲痛,个个伤心。

十九岁末见父亲一面的儿子张盼盼捧着骨灰盒,走在母亲身旁,注视着捧在她手上父亲的遗像,父亲是那样的英俊,慈祥。千人护送,纸钱飞扬,把俊生安葬在她俩定情的越溪河旁。

越溪河畔柳丝长,恩爱夫妻总断肠。
青山留得丹心在,莘莘学子永难忘。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