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3)

当天傍晚,我被残酷、喜欢推推搡搡的警卫轻缓地拖下去,到典狱长神圣之至的办公室见他。他疲倦地看看我说:“我想,今天早晨那人是谁你不知道吧,六六五五三二一号?”还没等我回答称是,他就说:“此人的来头绝不亚于内政部长的,他就是新任内政部长,他们说三把火烧得正旺呢,呃,这种稀奇古怪的新想法终于开始实行了,命令总归是命令,虽然我私下里实话对你说,我是不赞成的。我坚决不赞成。要以眼还眼的嘛。有人打你,你就要还击,对不对?那么,国家遭到你们这些残酷成性的流氓的重创,为什么就不该也加以还击呢?但新的观点是说不,要我们化恶为善,这一切我看是太不公平啦。呣?”我装作毕恭毕敬、十分迎合他说:

“长官。”魁梧的警卫队长站在典狱长的椅子后面,他立即脸色通红地大喊:

“闭上脏屁眼,社会渣滓。”

“好了,好了,”精疲力竭的典狱长说,“六六五五三二一号,你要接受改造。明天你去找这个布罗兹基,他们认为,你只消两个礼拜多一点就可脱离国家关押了。两个礼拜多一点之后,你就可以出去了,再次回到自由大世界中去,不再是一个号码,我想。”他说到这里哼了一下,“这个前景你满意的吧?”我没有说话,警卫队长大喊:

“回答呀,小脏猪,是典狱长间你话呢。”我说:

“是的,长官,非常感谢,长官,我在这里尽力而为了,真的。我对全体有关人员都感激不尽。”

“不必啦,”典狱长叹气道。“这又不是立功受奖。远远不是立功受奖。拿去,这个表格要签名画押,说明你愿意把剩下的刑期减短,同时参加所谓的矫正疗法,真是荒谬的名称。你愿意签字吗?”

“当然愿意签字的,”我说,“长官,非常非常感谢。”我拿到一支墨水铅笔,写下很飘逸的签名。典狱长说:

“好的。我想就这样吧。”警卫队长说:

“教诲师想找他谈谈,长官。”我被押出去,穿过过道,向羽翼教堂走去。一名警卫一路上推搡着我的格利佛和背脊,但他懒洋洋的,哈欠连天。我被押解着穿过教堂,到了教诲师小室后,被推了进去。教诲师坐在办公桌边,浓烈而清晰地散发出高价烟和苏格兰酒的神粮般的气味。他说:

“啊,小六六五五三二一号,请坐。”对警卫说:“在外面等好吗?”他们出去了,然后,他真挚地对我说:“孩子,有一件事我要你领会,就是这一切和我无关。如果是权宜之计,我会提出抗议,但这绝不是权宜之计呀,事关本人事业的问题,事关面对政府中某些高官的嗓门,我的声音微不足道的问题。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吗?”不清楚哇,弟兄们,但我还是点头称是。“这牵涉到非常困难的道德问题呀,”他接着说。“你要被改造成好孩子啦,你再也不会有从事暴力行为的欲望了,也无论如何不会扰乱国家的治安了。希望你能心领神会,希望你对此要心中有数。”我说:

“哦,向善做好人是美妙的,先生。”可是我在心里对此哈哈大笑,弟兄们。他说:

“向善做好人不一定是美妙的,小六六五五三二一号,向善做好人可能很糟糕的,我跟你说这个,当然意识到其中的自相矛盾,我知道,自己要为此度过许多不眠之夜。上帝想要什么呢?上帝是想要善呢,还是向善的选择呢?人选择了恶,在某个方面也许要比被迫接受善更美妙吧?深奥难解的问题呀。可是,我现在所要跟你讲的是,如果你在未来某时刻回顾这个时代,想起我这个上帝最最卑贱的奴仆,我祈祷,你心里请千万不要对我怀有恶意,认为我与即将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瓜葛。说到祈祷,我悲哀地认识到,为你祈祷没什么意思。你即将进入超越祈祷力量的领域。事情想起来非常非常可怕。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选择被剥夺进行道德选择的能力,也就是已经变相选择了善。我喜欢这样想。愿上帝保佑,我喜欢这样想啊。”接着他哭了起来,而我却并没有十分留意,只是在心中暗暗一笑,因为弟兄们,你们可以看到,他一直在猛喝威士忌,现在又从办公桌的架子上取下一瓶,给油腻腻的酒杯倒满酒,好大的一杯哟。他一饮而尽,说:“一切可能会好的,谁知道呢?上帝的运作是神秘莫测的呀。”接着他以十分饱满响亮的声音唱起了赞美诗。门打开了,警卫们进来,把我押回臭牢房,而那教诲师还在大唱赞美诗。

嗬,第二天早上我就得告别国监啦!我略感悲哀,一个人要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时,总是这样的。但我并不是远走高飞,弟兄们哪。我被拳打脚踢着押解到出操的院子外边的白色新楼,大楼非常新,散发着一种新的、阴冷的、涂料黏胶的气味,令人一阵颤栗。我站在可怕的、空荡荡的大厅里,竖起那敏感的鼻子猛一吸,闻到了新的气味。颇像医院的气味。同警卫办移交的那个人穿着白大褂,想必是医院的人,他帮我签字接收,押解我的凶狠警卫说:“你们要看住这家伙,先生,他是凶神恶煞,顽劣脾性不会改的,尽管他很会拍教诲师的马屁,还读《圣经》呢。”但这个新家伙的蓝眼睛真不错,说话的时候也像在微笑。他说:

“噢,我们并不预期任何麻烦。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是不是?”他的眼睛和满口是闪光白牙的大嘴巴微笑着,我似乎立刻喜欢上了他。不管怎样,他把我转交给穿白大褂的一个下级;这位先生也很好,我被领到一间上好的白色干净卧室,装有窗帘和床头灯的,只有一张床铺,是专为鄙人准备的。我内心好好笑了笑,自忖真是交了好运。我奉命脱掉可怕的囚衣,并得到一套极漂亮的睡衣,弟兄们哪,纯绿色的,是当时的时髦式样。我还得到了暖和的晨衣,可爱的拖鞋,不必赤着脚走路了。我想:“嗨,亚历克斯仔,从前的小六六五五三二一号,你可是交大运了,一点没错,你确实会喜欢这里的。”

我领受了一杯上好的纯正咖啡,一边喝还一边看报看杂志,之后,这第一位白大褂进来了,就是为我签字的那人,他说:“啊哈,瞧你,”说话的内容真傻,但口气一点不傻,这人真不错的,“我叫布拉农大夫,”他说,“是布罗兹基大夫的助手。请允许我给你作简短的例行体检。”他从右边口袋里掏出听诊器。“我们得确保你身体健康,是不是啊?对了,要确保。”我脱掉睡衣上衣躺好,他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说:

“先生,你们准备的疗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哦,”布拉农大夫说着把冰冷的听诊器顺着我的脊背送下去,“很简单,真的。我们光给你放电影。”

“电影?!”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弟兄们,你们可以理解的嘛。“你是说,”我问,“就像是去电影院?”

“是特殊的电影,”布拉农大夫说。“很特殊的电影。今天下午放第一场。对的,”说着,俯身检查的他挺起身,“你看上去是健康的,也许有点营养不良。一定是牢饭给闹的。把上衣穿好吧。每次饭后嘛,”他坐在床沿上说,“要给你的手臂打一针,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对好心的布拉农大夫感激得很。我间:

“先生,是不是维他命?”

“差不多,”他十分善良友好地笑着。“饭后只要注射一次。”随后他走了。我躺在床上想,这里真是天堂啊!我看了些他们给的杂志——《世界体育》、《电影院》、《球门》。我在床上躺平,闭上眼憧憬着,能再次出去有多好啊。亚历克斯在白天于些轻松愉快的工作,我现在已经超出读书年龄了,晚上则要聚集起新的帮派,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丁姆和彼得,假如他们还没有被条于抓去。这次我要谨慎从事,省得被捉,他们在我犯了谋害性命的事之后,居然要再给一次机会,而且他们还不厌其烦,给我看了促使改弦更张的大批电影,再次被捉就不公平了呢,我对众人的天真捧腹大笑,他们用托盘端来午饭的时候,我还在哈哈大笑,端托盘的是带我来到小卧室的那个人,他说:

“知道有人很开心,真好。”他们摆在托盘上的食品真是令人开胃——两三片烤牛肉,还有土豆泥和蔬菜,外加冰淇淋,一杯热茶,甚至有一支香烟,火柴盒里有一根火柴。这样看,倒真像是生活的样子,弟兄们哪。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在床上似睡非睡的,女护士进来了,一位十分姣好的姑娘,乳峰挺拔,我已经整整两个年头没看见了,她带着盘子和打针器具。我说:

“啊,是维他命吧?”我向她咂咂嘴,但她不理睬。她只顾把针头捅进我的左臂,那维他命什么的就嘶嘶注射进去。随后她出去了,高跟鞋咔咔作响。活像男护士的白大褂进来了,推着轮椅,我见了颇为吃惊。我说:

“出了什么事呀,兄弟?我肯定能走路,不管去什么地方。”但他说:

“最好我推着你去。”真的,弟兄们哪,我下床以后,发现自己有点虚弱。这就是布拉农大夫所说的营养不良,都怪糟糕的牢饭。不过,饭后打的维他命针会把我医好的。这个毫无疑问,我想。

第二部(4)

我被推去的地方,一点也不像以前见过的电影院。的确,一面墙为银幕所覆盖,对面的墙上是几个方孔,供放映之用,整个地方挂满了立体声喇叭,但另外两堵墙的右边一堵则排满了小仪表。地板中间面对银幕的,有一把牙科椅,各种各样的电线拖出来,我不得不从轮椅上爬出来,由另一个白大褂男护士扶着坐上了牙科椅子,此刻我注意到,放映孔下面遮着毛玻璃,隐隐约约有人影在后面移动,还听见有人咳嗽,咳咳咳,但当时我特别留意的是,身体显得那么的虚弱,我把这归咎于从牢饭到新的丰盛饭食的转变和维他命针的缘故。“好啦,”推轮椅的家伙说,“现在不管你了。等布罗兹基大夫一到,电影就开映。希望你能喜欢。”说实话,弟兄们,今天下午我并不希望看电影的,就是没情绪看。我倒更喜欢在床上静静睡=觉,静悄悄的,就我一个人。我感到全身软绵绵的。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白大褂一边哼唱着臭狗屎般的流行歌曲,一边把我的格利佛用皮带扎在头托内,“这是干什么?”我问。这家伙稍微中断一下哼唱,回答说,头托可以固定我的格利佛,使我保持直视银幕,“可是,”我说,“我愿意看银幕的呀,既然被带来看电影,我就看呗。”室内一共有三个白大褂,其中一个是姑娘,坐在仪表板那边调节旋钮。听到我的话,另一个男的嘻嘻笑着说:

“难以逆料的。世事难料哇。信任我们吧,朋友。这样更好些。”接着我发现,他们在把我的双手扎在椅子扶手上,而双脚则像粘在搁脚板上似的。这在我看来有点疯狂,但我任由他们摆布着。假如能在两个礼拜之后成为自由自在的小伙子,在此期间再苦也忍着吧,弟兄们哪,不过,一件事情我不喜欢,那就是他们把夹子夹住我的额头皮肤,使上眼皮提拉得吊起来,随便怎么都闭不上眼睛。我苦笑着说:“你们这么希望我看这部电影,一定是货真价实的好片子吧。”白大褂笑着说:

“好片子是对的,朋友,真正的恐怖戏啦。”接着在我的格利佛上套了一顶帽子,只见上面引出大量的电线,他们还在肚皮上贴吸盘,有一个贴在肚脐眼上,我刚刚能看见电线引出来。随后有开门的声音,从下属白大褂拘谨的样子,可以看出要员的来临。接着,我见到了这位布罗兹基大夫,个子不高,很胖,鬈发披头,粗短的鼻子上架着厚厚的眼镜。我眼角刚好能看到,他的西装极具品位,绝对的时髦,身上还散发出手术示范教室特有的微妙气味。布拉农大夫紧随其后,笑容可掬,似乎要给我以信心。

“一切就绪了?”布罗兹基大夫喘着粗气问。只听远处几个人说,对对对,然后附近也有人答应。此后,出现轻轻的嗡嗡声,好像开关打开了。电灯熄灭,你们的小说叙事者兼朋友——鄙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心中万分恐惧,身体动弹不得,眼睛闭不上,什么都不能动。此时,电影开始放映,喇叭里传出响亮的背景音乐,十分猛烈,充满了不和谐音。银幕上的画面出现了,没有片名和演职员名单。场景是大街,可以是任何城镇的任何街道,是个黑夜,点着路灯。电影的质量是符合专业标准的,不像偏僻街道居民家中放映的那种肮脏电影,会出现闪亮和色斑。音乐不停地嘭嘭送出,令人毛骨悚然,画面上出现一个老头子,非常衰老,在街上蹦蹋,而两个穿着时髦的家伙扑上去,这时依然流行细腿裤,当然宽领带已经让位于真正的领带了。两个人开始戏弄老头,可以听见尖叫和呻吟,十分逼真,甚至能听清两个拳打脚踢者的喘气声。他们把老头揍成了肉饼,拳头啪啪啪打个不停,布拉提撕开后,赤膊的老头还领受了一顿靴子踢,直到血淋淋的躯体躺倒在明沟的污泥中才作罢,两个流氓迅速逃走了。下面是挨揍老头的头部特写,流淌的红血血真漂亮。真有趣,现实世界的色彩,只有在银幕上看到时才显得真真切切。

在观看电影的整个过程中,我渐渐感觉到不那么受用的味道,而我把这归咎于营养不良,肠胃还不适应丰盛饭食和维他命针的缘故,不过,我尽力加以忘怀,凝神观看迅速接上的第二部电影;弟兄们哪,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呀。这次,镜头直接跳跃到正遭轮奸的小姑娘身上,先是一个男孩,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又是一个,透过喇叭,她大声尖叫着,同时播放着十分伤感的悲剧音乐。很真实,栩栩如生,但只要好好想想,是无法想象有人会真的同意在电影里让别人对自己这样于的,如果电影是善者或国家监制的,也无法想象会允许拍这些镜头,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予干涉。所以,肯定是聪明的剪辑搞出来的,所谓的蒙太奇手法罢了。确实是栩栩如生啊。轮到第六七个男孩睨视、淫笑、抽送的时候,小姑娘在狂叫,我就感到恶心了,好像是全身疼痛,感到既想呕吐,又不想呕吐;我开始感到荒野遇险一样,而身体却固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弟兄们哪。这部电影结束后,只见布罗兹基大夫的声音从配电盘那边传来:“反应是接近十二点五吗?有希望,有希望。”

接着我们直奔另一部电影,这次只讲一张面孔,一张非常苍白的人脸,保持不动,对着它做各种各样的恶心动作。我肚子疼痛,浑身流汗,口渴难忍,格利佛在噗噗噗跳动;我觉得,要是能不看这镜头,也许就不会那么恶心了。但我无法闭上眼睛,即使转动眼球,仍然无法摆脱画面上的火线。我不得不继续观看着那些动作,倾听这面孔发出的恐怖嗥叫。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实情况,但那也无济于事。我看到剃刀先是挖出一只眼睛,然后划下面颊,接着哗哗哗乱割一气,鲜血喷射,溅到摄影镜头上,我于是拼命喘息,却无法呕吐。其后是老虎钳把所有的牙齿拧下来,尖叫和流血令人不忍卒睹。此时,只听见布罗兹基大夫非常满意的声音:“妙极,妙极,妙极。”

下面一部电影是关于开店老大的故事,一伙男孩一边大笑,一边把她踢来蹬去,他们先砸了店铺,然后放火烧掉。只见可怜的老太婆尖叫着,拼命想从火海中爬出来,但一条大腿已经被强盗们踢断,根本挪动不了。熊熊大火卷到她的周围,只见痛苦的面孔透过烈焰哀诉着,最终被火舌吞噬,随后听到一阵人类发出的最最响亮、最最痛苦、最最揪人心肺的喊叫。这次我自知一定要呕吐了,所以喊道:

“我要吐。请让我呕吐吧。请送呕吐脸盆来。”但布罗兹基大夫回答:

“想象而已。你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下面的电影要放了。”那可能是开玩笑吧,因为我听见黑暗中有人偷笑。下面我被迫观看了极其恶心的日本式折磨镜头;关于一九三九到一九四五年的二战,有士兵被钉在树上,在下边点火,有士兵被割下卵袋,甚至有士兵的格利佛被人用剑砍下来,在地上打滚,嘴巴和眼睛还会动,无头的躯体还在跑动,头颈鲜血如喷泉一般倒出,然后才倒地;与此同时,日本人在哈哈大笑。现在我感到肚子痛、头痛,口渴难忍,而且发现那恐怖的场面像要从银幕上跑下来似的。于是我喊道:

“电影停放!劳驾,停放了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时,布罗兹基大夫的声音说:

“停放?你是说‘停放’?嗨,我们才刚刚开始呢。”他和众人哈哈大笑着。

第二部(5)

那天被迫观看的其他可怕镜头,弟兄们,我实在不想描述了。这挖空心思的布罗兹基大夫、布拉农大夫、其他白大褂哟,记得还有这转动旋钮、观察仪表的姑娘,肯定比国监内的任何囚犯更加肮脏不堪。臭不可闻。我万万没料到,有人甚至会想得出将强迫我看的东西拍成电影,而且把我绑在椅子上,眼睛绷得大大的。我别无他法,也就是大声呼叫,请他们关掉,关掉,这稍微掩盖了打斗和戏弄的声音,压低了背景渲染音乐,我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部电影,布罗兹基大夫打着哈欠,以厌烦的口吻说:“我看第一天这样算了,你说呢,布拉农大夫?”此刻,你们可以想见我的解脱心情。电灯亮了,我坐在那儿,格利佛就像制造痛苦的庞大发动机在噗通噗通直跳,嘴巴干涩,唾沫不少,感到可以把断奶以来吃过的每一口食物呕出来,弟兄们哪。“好吧,”布罗兹基大夫说,“可以把他送回铺位了。”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啊,好啊,很好的开端,”满脸笑容啊,接着他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后面跟着布拉农大夫;可是,布拉农大夫朝我很哥们而同情地笑笑,仿佛他与这一切无关,跟我一样身不由己。

不管怎样,他们把我从椅子上解放出来,放掉了眼睛上方的皮肤,又可以眨眼了,我闭上眼睛,弟兄们哪,格利佛里还在疼痛、脉搏悸动;随后,我被抬上轮椅,送回小卧室,推轮椅的随从在拼命哼唱叽叽喳喳的流行音乐,惹得我咆哮道:“你给我住嘴,”但他只是笑了笑说:“别介意,朋友,”唱得更响了。我被抬到床上躺好,仍然感到恶心,睡不着,但心里很快开始感到,很快我就可以开始感到,我可能不久会开始感到略微好一些。这时,热气腾腾的好茶端来了,还有大量的牛奶和白糖,一喝上那个,我知道那可怕的恶梦过去了,结束了。然后,布拉农大夫进来了,笑容可掬,他说:

“嗨,根据我的计算,你应该开始感到恢复正常了。对吗?”

“先生,”我警惕他说。我还没有搞懂,他提起“计算”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从恶心到恢复是个人的事情,与“计算”有什么关系?他在床沿上坐下来,十分友善且够哥们似的说:

“布罗兹基大夫对你很满意。你的反应很积极。当然,明天有两个场次,上午和下午,我猜你一天下来会感到有点无精打采,但我们不得不严格要求,一定要把你治好。”我说:

“你是说,我不得不耐心看完——?你是说,我不得不看——?不行啊,”我说,“很可怕的。”

“当然可怕啦,”布拉农大夫笑了笑,“暴力是很可怕的东西。你正在学习这一点,你的身体在学习。”

“可是,”我说,“我不懂啊。我不懂刚才那样的恶心感。我以前从未感到恶心过。我过去的感觉恰恰相反。我是说,我以前那样做或者看到那样,都感到十分畅快。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或者怎么,或者什么——”

“人生是非常美妙的东西,”布拉农大夫以非常神圣的口吻说,“人生的过程,人类有机体的构造,谁又能充分懂得这些奇迹呢?当然,布罗兹基大夫是个奇才,你身上所发生的,就是健康的人类有机组织注视恶势力、破坏规则运作时的正常反应。你正在被造就得精神健全、身体健康。”

“我不会拥有那个的,”我说,“也根本不会懂得的。你们所做的,会让我非常非常不舒服。”

“你现在感到不舒服吗?”他问,依然一脸友善。“喝茶,休息,与朋友静静地谈心——想必你的感觉只好不坏喽?”

我一边听,一边小心地去体会格利佛和躯体内的痛楚和呕吐感,的确没错,弟兄们,我感觉十分畅快,甚至想吃晚饭了,“我不明白,”我说。“你们肯定做了些什么,使我不舒服。”想起来不由对那事皱皱眉。

“下午不舒服,”他说,“是因为你在好转。我们健康的人对于可恶东西的反应是害怕和恶心。你正在康复,事情就是这样。明天这个时候,你会变得更加健康的。”然后他拍拍我的腿出去了,而我尽全力想把整个事情想出个所以然,看起来,好像搭在身上的电线什么的,造成了我的不舒服,那可全是一场恶作剧啊。我还在盘算这一切,不知明天该不该拒绝扎到椅子上?是否要跟他们挑起一场恶斗?因为我要人权。突然,另一个人来看我了。他是个笑眯眯的老头,自称是什么释放官,他带来了很多纸头。他问。

“你出去后想去哪里?”我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档子的事儿,到现在才突然醒悟,我很快就要自由了。接着我意识到,只有迎合大家的意愿,事情才会那样发展,绝不可挑起恶斗呀,喊叫呀,拒绝呀什么的。我说:

“哦,我要回家呀。回到我的P和M身边。”

“你的——”他不懂纳查奇话,所以我解释道:

“温馨公寓中的家长呀。”

“知道了,”他说,“上次家长是什么时候来探监的?”

“一个月前,”我说。“很接近一个月。有一阵他们中止了探监日,因为有囚犯透过铁丝网从他女人那里私运了炸药,狗屎恶作剧,跟好人过不去,把大家都连累了,所以离上次探监快个把月了。”

“知道了,”这人说。“你家长有没有得到通知,你已经调动,并即将释放了?”那个“释放”之词,听起来格外悦耳。我说:

“没有。”我接着说:“那对他们可是一场惊喜呀,对不对?我径直从门口走进去说:‘我回来啦,又自由了。’对,真畅快。”

“对,”释放官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只要你有地方住就行。哦,还有你的工作问题,对不对?”他给我看了一份我可以做的工作大清单,但我想,哎,这有的是时间考虑。先来点儿小假期。我一出去就可做个抢劫工作,把口袋塞满花票子,但一定得小心从事,而且得单枪匹马地干。再也不信任所谓哥们啦。于是,我告诉那人慢慢考虑工作,改日再谈。他说,对对对,随之准备走了,他的表现十分古怪,现在他咯咯一笑说:“我走之前,你想打我的脸一拳吗?”我想我没有听清楚,所以问:

“哦?”

他咯咯一笑,“我走之前,你想打我的脸一拳吗?”我皱皱眉,十分迷惑地问:

“为什么?”

“哦,”他说,“就想看看你的进展如何。”他把面孔凑近,嘴巴笑开了花。于是,我攥紧拳头,朝这个面孔砸过去,但他旋即缩了回去,仍然笑嘻嘻的,拳头只打到了空气,真是莫名其妙,他哈哈大笑着离去的时候,我皱着眉。接着,弟兄们,我又感到恶心了,就像下午时一样,但只有几分钟光景,随后就迅速消退,他们送晚饭来时,我发现胃口不差,准备大啃烤鸡了,可是老头的面孔讨打,真是好笑,那样恶心的感觉也很好笑。

那晚我睡着的时候,还要好笑呢,弟兄们哪。我做了恶梦,可以想见,内容是下午看到的电影,睡梦或者恶梦不外是格利佛里面的电影,只不过人好像能走进梦境,参与其中,这就是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那是关于下午临结束时观看的镜头的恶梦,讲述笑嘻嘻的男孩们对一个小姑娘实行超级暴力,她倒在红红的血泊中尖叫,布拉提统统剥去了,真畅快。我在其中一边大笑,一边戏弄,身着纳查奇时装,充当带头大哥。就在打斗和推操热火朝天之际,我感到麻痹,很想大吐一番,其他男孩都冲着我哄笑,随后,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踏着自己的鲜血,小桶的,中桶的,大桶的鲜血,最后回到房内的铺位。我想呕吐,所以颤抖着下了床,去走廊另一端的盥洗室。可是,弟兄们看哪,房门上了锁。我一转身,第一次发现窗户上有保安笼。所以,我去取放在床边小橱中的痰盂,意识到这一切是无可逃避的。更糟糕的是,我不敢回到自己在睡觉的格利佛里去。我很快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想呕吐,但此时已经不敢回铺位睡觉了。不久,我啪嗒一声睡着了,此后再没有做梦。

(未完待续)

([美]安东尼·伯吉斯/著,王之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