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3)

我昏头转向,眼睛看不大清楚,但确信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些条子。那个在图书馆前门挽住我说“好啦,好啦,好啦”的人,是根本不认识的,但在我看来,他做警察年纪略略嫌小。从另外两个的背影,我断定以前见到过。他们用小鞭于抽打着众老头子,喜笑颜开地喝道:“嘿,调皮的孩子。这样可以教训你们不要闹事,妨碍治安了,你们这些邪恶的坏蛋。你。”随后他们把气喘吁吁、垂而不死的老复仇者赶回阅览室,自己也被逗得哈哈大笑。这才转身看见我,大一点的那个说:

“嗬嗬嗬嗬嗬嗬嗬。这不是小亚历克斯嘛。长久不见,哥们,情况怎样?”我晕头转向,警服和头盔一戴,就很难识别出入来,但面孔和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我再看看另一个,那咧嘴而笑的疯狂面孔是不容置疑的。我十分麻木,越来越麻木,回头再看那个嗬嗬嗬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胖子比利仔,我的宿敌。另一个当然是丁姆啦,他曾是我的哥们,而且是臭胖山羊比利仔的敌人,如今却是穿警服头盔的条子啦,还用鞭子维持秩序呢。我说:

“不不。”

“意外吗?”丁姆发出了我记得牢牢的狂笑:“哈哈哈”。

“不可能,”我说。“不会这样吧。我不相信。”

“眼见为证,”比利仔咧嘴笑道。“没有留一手。没有魔法,哥们。两个人到了工作年龄就工作啦。警察工作。”

“你们大小了,”我说。“实在大小了。他们不要这种年纪的孩子当警察的。”

“过去是小,”条子丁姆说。我不能相信啊,弟兄们,实在不能。“我们过去是这样,小哥们。而你始终是最小的。现在我们变成警察了。”

“我还是不能相信,”我说。这时,我不能相信的比利仔,警察比利仔,冲着扶住我的陌生小条子说:

“雷克斯,布施一点当场惩处,好处大概多一些吧。男孩就是男孩,总是顽皮的,不必执行警察所的惯例了。这家伙又玩上老套恶作剧了,我们记得清清楚楚,你当然是不知道的。是他攻击了年老无助的人,他们是正当报复。我们必须以国家的名义,给一个说法。”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我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们袭击我呀,弟兄们,你们又不是他们一伙的,不可能的。丁姆,你肯定不是警匪一家的吧。喏,是我们过去戏弄过的一个老头,想搞一点报复啊,时间已经隔了那么长久了。”

“长久是对的,”丁姆说。“那些日子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要再叫我丁姆好不好,要叫我警官。”

“不过,还是记住一些的,”比利仔不住地点头,他已经不那么胖了。“出手长柄剃刀的孩子——这种人必须严加管教的。”他们紧紧揪住我向馆外押去,外面有巡警车等候,他们称为雷克斯的是驾驶员。他们把我推搡迸汽车后车厢,我不由感到,这真像是一场玩笑,早晚丁姆会揭去头盔,哈哈哈大笑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我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恐惧说:

“彼得呢,彼得怎么样啦?乔治真惨,”我说。“我都听说了。”

“彼得,对了,彼得,”丁姆说。“好像记得这名字。”只见我们的车开出了城。我问:

“我们准备去哪里呀?”

前头的比利仔转过身说:“大还亮着呢。到乡下兜兜风,尽管冬天光秃秃的,但清净可爱。让城里人看见大多的当场惩处不对,不总是对。街道保洁的方式不止一种。”他又转身朝前看了。

“好了,”我说。“我就是不理解这一切。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再回来。为以前的所作所为,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已经治愈了呢。”

“我们传达过这事,”丁姆说。“是警长宣读的,说这是好办法。”

“宣读,”我有点挖苦他说,“你这笨伯还是不识字,兄弟?”

“哦,不是,”丁姆说,很和善很惋惜的表情。“不要那样说话嘛。下不为例,哥们。”他朝我嘴巴猛揍一拳,红红的鼻血开始滴下滴下滴下。

“从来就没有信任感,”我充满怨恨他说,手在擦血。“我始终是独来独往的。”

“这样行了,”比利仔说。我们来到乡下,只见光秃秃的树木,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鸟叫,远方有一台农机突突作响。大色已近黄昏,如今是隆冬嘛。附近没有人,没有动物,只有我们四个。“出来呀,亚历克斯仔,”丁姆说。“领教一点当场惩处吧。”

他们动手的时候,驾驶员一直坐在方向盘前,边抽烟边看书。汽车里有灯光可供看书,他根本不看比利仔和丁姆对叙事者鄙人的行动。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想详述了,只听农机马达声、秃枝鸟呜声衬托着喘气声、捶打声,只见汽车灯光中有烟雾热气,驾驶员平静地翻动书页,而在此期间,他们一直在“修理”我,弟兄们哪。然后,我也分不清是比利仔还是丁姆说:“我看差不多了,哥们,你说呢?”接着他们每人给我的面孔最后打一拳,我倒下,躺在草地上。天气寒冷,而我一点没有感到冷,他们掸掸袖口,穿戴好刚才脱掉的头盔和上衣,回到了车上,“后会有期,亚历克斯,”比利仔说,丁姆只是发出小丑式大笑。驾驶员看完那页,把书放好,随之发动汽车,向城里开去,我的前哥们和前敌人在挥手。我直挺挺躺着,蓬头垢面,精疲力竭。

过了一会,我感觉到疼痛无比,大开始下雨,冰冷冰冷的。四顾无人,连房屋灯光也没有。我去哪里呢?无家可归,口袋里叶子也不多了,我哇哇哇为自己的遭遇哭泣。最后我艰难地站了起来,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第三部(4)

家家家,我所需要的是家,而我找到的果然是“家”,弟兄们,我在黑暗中前进,不是朝城里,而是朝农机轰鸣的方向。我来到一个村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所有村落看上去都差不多,尤其是在黑暗笼罩的情况之下。这边一堆房子,那边一个酒馆,村尽头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舍,只见大门上有白乎乎的门牌一一“家”。我被冰冷的雨水湿透了,服装不再时髦,而是挺寒渗的,可怜极了;一头秀发变成了脏兮兮黏糊糊一团糟,在格利佛上摊开,脸上也肯定到处是伤口和挫伤乌青,舌头一舔,发现几颗牙齿松动了。我全身酸痛,口渴难忍,所以不断张口喝冰冷的雨水,早晨本来吃的不多,又是一天没吃没喝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门牌上有“家”,也许会有人帮上一把。我打开大门,一路滑溜过去,雨水已经结冰了;接着轻轻地。可怜巴巴地敲门,没人应门,我就敲得长一些,响一些,随后昕到有脚步声向门口走来。门打开,一个男人的声音间:“是谁呀?”

“噢,”我说,“请帮帮忙吧。我遭到警察的毒打,抛在路边等死。噢,请给我喝点东西,烤烤火,先生,求你了。”

门大开,只见里面有温暖的灯光,壁炉在僻啪僻啪僻啪燃烧。“进来吧,”这人说,“不管是谁。上帝保佑你,可怜的受害人,里边来,我看看。”我颤巍巍地走进去,弟兄们,并不是我在装模作样,我真的感到四肢无力,好心人拢住我的肩膀,拉我进了有壁炉的房间,果然,我立刻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怪不得门牌“家”看上去这么熟悉呢。我看看这人,他慈祥地看着我,我记起他了。他当然不记得我了,因为当时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我和所谓的哥们打斗、戏弄、偷盗的时候,都戴着上好的假面具的。他是个矮个中年人,三十、四十、五十都可以看,而且戴眼镜。“壁炉边坐下吧,”他说,“我去拿威士忌和热水。唷唷唷,真有人把你往死里打呢。”他体贴地看看我的格利佛和面孔。

“是警察,”我说。“凶神恶煞的警察。”

“又一个受害人,”他叹息着。“现代受害人。我去拿威士忌,然后必须将伤口稍加清洗。”他走开了。我扫视一眼这舒适的小房间,简直到处都是书,一个壁炉,几把椅子;不知怎么,看得出屋子里没有女主人。桌上有一架打字机,乱堆着大量的文稿,我记得这家伙是个作家。《发条橙》,就是它。它在我脑海中索绕不去,真有趣。但我不能泄露出来,我正需要主人的帮助和善心呢,那些可怕的狗杂种在白大楼里就是那样整治我的,迫使我急切地依赖帮助和善心,同时也渴望自己也能提供帮助和善心,如果有人愿意接受的话。

“好,拿来了,”这家伙回来了,他给我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提神饮料,我的感觉顿时好多了,接着他给我洗面孔上的伤口。他说:“洗一个热水澡吧,我来放水,趁你洗澡的时候,我会烧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咱们一边吃,你一边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弟兄们哪,对于他的善心,我真想大哭一场。想必他看见我热泪盈眶,马上说:“好了好了好了,”一边拍拍我的肩膀。

于是,我上楼洗了热水澡,他拿来睡衣、长袍给我穿,都是在壁炉前烤热过的,另外有一双破!日的拖鞋。尽管我仍然周身疼痛,我觉得很快会好转的。我下了楼,看见厨房已经铺好了饭桌,刀叉齐备,有一长条面包,还有一瓶“高档烈酒”。他很快还端出了炒鸡蛋、火腿片、爆绽香肠,还有热气腾腾的大杯甜奶茶。暖融融地坐着吃饭,很是舒服;我发现自己饿极了,吃完炒蛋,又接连吃了一片又一片的面包黄油才饱,同时从大罐中刮出草毒酱涂满。“好多了,”我说。“我怎么报答恩情呢?”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他说,“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朋友,那你就来对地方啦,今早报纸登的不就是你的照片吗?你是可怕新技术的可怜受害人吗?如果是的,那你就是上大所赐。狱中受折磨,再抛出来让警察折磨。我十分同情你的,可怜已巴的孩子。”我张开大嘴想回答他,可就是无法插话。“你可不是第一个落难来到这里的,”他说。“警察喜欢把受害人带到这个村庄的野地,但你又是另一种受害人,来到这里就是天意了,也许你也听说过我

我得谨慎说话,弟兄们。我说:“我听说过《发条橙》,没有看过,但听说过。”

“啊,”他说,脸就像灿烂朝阳散发着朝气。“现在讲讲自己吧。”

“没什么可讲的,先生,”我低声下气他说。“是愚蠢的儿戏恶作剧,被所谓的朋友劝诱,应该是被迫闯入一个老虔婆——哦,老奶奶的屋子。其实并不想加害,可惜那老奶奶偏偏拼老命要把我赶出去,本来我自己就准备出去的,于是她死了。我被控告置她于死地,所以就坐牢了,先生。”

“对对对,接着说。”

“后来,我被差劲部长,即内务部长挑中,在身上试验路氏技术。”

“详细讲讲,”他热切地凑过来,套头衫的臂弯在我推到一边的盘子里蘸起大量草莓酱。于是我和盘托出,一点不剩,弟兄们。他还是十分热切地听完,眼睛发亮,嘴唇张开,盘子里的油腻物开始发硬发硬发硬。我讲完后,他站起来,反复点头,不断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井从桌上收拾杯盘,端到水槽里洗涤。我说:

“我来洗吧,先生,我很乐意的。”

“休息,休息,可怜的小伙子,”他打开龙头,热气噗噗涌出。“我想你确是犯了罪,但刑罚实在不相称。他们已经把你变成了非人的东西,你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你已经委身于社会所接受的行为,成了只行善的小机器。这一点我看得一清二楚——无非是意识域边缘条件反射的营生罢了。音乐、性行为、文学艺术,全都必须成为痛苦的来源,而不是快乐的源泉。”

“对的,先生,”我说,一边吸着这位善人给的软木过滤嘴香烟。

“他们一贯贪多务得,”他说,心不在焉地擦十一个盘子。“但其基本意图是真正的犯罪,不会选择的人,就不再是人了。”

“教诲师就这么说的,先生,”我说。“是监狱里的教诲师呀。”

“是吗?是吗?当然他会说的。他不得不说的,是不是?他是基督徒嘛,好,听着,”他说,还在擦十分钟以前就擦着的盘子,“我们明天要请一些人来看你。我想可以启用你的,可怜的孩子。我想你可以掀翻这个不可一世的政府的,把一个体面的年轻人变成一个发条机器,肯定不算什么政绩的,除非它是炫耀镇压的。”他还在擦那个盘于。我说:

“先生,你还是在擦那个盘子呢。我同意你关于炫耀的说法。这届政府似乎十分喜欢炫耀。”

“哦,”他说,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盘子,便把它放下了。“我对家务活还不够熟练,过去我妻子是包揽一切的,让我潜心写作。”

“你妻子呢,先生?”我说。“她撇下你去了?”我真的想知道他妻子的情况,记忆犹新的。

“是,撇下我了,”他没好气地大声说。“她死了。知道不,她遭到残酷轮奸和毒打。剧烈的震撼,就发生在此屋,”拿着抹桌布的双手在颤抖,“在隔壁房问。我必须硬下心肠,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但她肯定希望我住在她香气犹存的地方。对对对。可怜的丫头。”那遥远的夜晚所发生的惨剧,我是历历在目的,弟兄们;看见自己在干那活计,我开始感到恶心,格利佛内的疼痛启动了。这家伙看见了,因为我的面孔顿时血色尽失,苍白一片,他是能够看出来的。“你去睡觉吧,”他和善他说,“空房间理好了,可怜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惨透了。现代受害人,跟她一模一样。可怜可怜可怜的丫头。”

第三部(5)

我畅快地睡了一晚,一点梦魔都没有。早晨天气晴朗,寒森森的,楼下传来煎炸早餐的香气。按常理,我费了一些工夫才记起,自己睡在什么地方;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一阵得到保护的安全感。我躺在床上,等待下面叫吃早饭;突然想起,应该打听一下这位如亲娘一般保护我的善人的名字,所以我赤脚踮来踮去,寻找《发条橙》,上面一定写著名字的,是他写的嘛。卧室内除了床铺,一把椅子,一盏电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跑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在墙上看到了他的妻子,是放大的照片,我记起什么,一阵恶心,那里还有三两个书架。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一本《发条橙》,书的背面,书脊上,写著作者的名字——F.亚历山大,上帝呀,我想道,他也叫亚历克斯①啊。我翻了翻,身穿他的睡衣,赤着脚,却一点不感到冷,整个屋子很暖和;不过,我看不出书是讲什么的。它的写作风格似乎非常疯狂,充斥着“哪”、“啊”之类的废话,但大概的意思是,如今的人们都变成了机器,他们、你们、我、他,还有拍我的马屁吧——外表却分明是自然生长的水果。F.亚历山大似乎认为,我们都生长在上帝种植的世界果园中他称之为世界之树之上,我们的存在是因为上帝需要我们来解渴,爱的饥渴云云。弟兄们哪,我根本不喜欢这种噪音,奇怪,F.亚历山大是何等的疯狂,也许是被丧妻之痛逼疯的。可是此刻,他以精神健全者的嗓音叫我下楼吃饭,充满了快乐。仁爱之心,所以叙事者鄙人下楼了。

① 亚历克斯是亚历山大的简称。

“你睡得很久,”他说着,舀出白煮蛋,从烤架下取出烤焦的土司。“都快十点了,我已经起床多时了,干活呢。”

“又写新书了,先生?”我问。

“不,不,现在不写啦,”他说,我们很哥们地坐下,笃笃笃地嗑鸡蛋,咔咔咔地咬焦土司,早上煮的大杯奶茶放在一边。“我在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

“我以为你没有电话的,”我说,一边在用勺子舀鸡蛋,没有当心说话内容。

“哦?”他问,就像用蛋勺子偷东西的机警动物一样警觉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没有电话呢?”

“没啥,”我说,“没啥,没啥。”不知他对那个遥远的前半夜的事记不记得了,我来到门口编造故事,说要打电话叫医生,而他说没有电话。他细细瞧我一眼,然后恢复了慈爱欢快的态度,把鸡蛋舀起。他一边吃,一边说:

“对,我已经打电话给对此案感兴趣的人,你看,你会成为十分有力的武器,保证在下届大选中,不让邪恶的现政府连任。政府炫耀的一大功绩是,近几个月份来已经整治了犯罪。”他再次细细看我,透过鸡蛋的热气;我再次纳闷,我担心他是否在观察,我在他一生中曾扮演过什么角色,可是,他说:“征召野蛮的小流氓加入警察队伍,策划耗损体力、摧残意志的条件反射技术。”他用了这么多的专有名词,弟兄们,而且目光中充满了疯狂的神情,“我们以前见识过的,”他说,“在外国,针尖大的眼透过多大的风啊,我们来不及摸清自己的处境,完整的极权主义国家机器就将应运而生了。”“唷啃唁,”我想道,一边拼命吃鸡蛋,啃面包。我说:

“我在这一切中起什么作用呢,先生?”

他的脸上仍然是疯狂的表情,说:“你是这种穷凶极恶的策划的活见证。老百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必须看一看。”他从饭桌边站起来,在厨房中踱来踱去,从水槽踱到储藏室,大声说话:“他们愿意自家子弟步你这个可怜的受害人的后尘吗?政府难道不会擅自判定什么是犯罪,什么不是,并且谁想触犯政府,就把谁的性命、胆量、意志统统抽干?”他平静下来,却没有继续去吃蛋。“我写了一篇文章,今天早晨写的,你还在睡觉呢。一两天以后要登出来,附上你的不幸照片,你要签上名,可怜的孩子,作为他们整治你的档案。”我说:

“你从这一切中能有什么收获呢,先生?我是说,除了你所谓的文章带来的稿费花票子?我是说,你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对现政府?请允许我斗胆问一声。

他抓住桌边,咬牙切齿他说,他的牙齿上全是肮脏的烟渍:“我们总得有人参加战斗呀。伟大的自由传统必须捍卫,我倒不是党同伐异,哪里出现可耻行为,我就要设法加以清除。党派名称一钱不值,自由传统高于一切。普通老百姓会不闻不问,没错。他们宁可出卖自由,来换取平静的生活。正因为此,必须策动他们,策动啊——”说着,他拿起叉于,在墙上戳了两三下,叉子弯曲了,便丢在地上。他十分慈爱他说:“好好吃,可怜的孩子,现代世界的受害人,”我清楚地看到,他开始忘乎所以了,“吃啊,吃啊。把我的蛋也一起吃了吧。”但我问:

“我从这能有什么收获呢?能治好一身的病症吗?能不能聆听《合唱交响曲》,却不再感到恶心呢?还能恢复正常生活吗?先生,我的结局如何呢?”

弟兄们,他看看我,好似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碴儿,不管怎样,它跟“自由”之类的废话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见我说出那些,面露惊奇,似乎我为自己索要什么是自私的行为。他说:“哦,我说过,你是活见证,可怜的孩子,快把早饭吃光,再来看看我写的东西,因为《每周号角》准备让你署名发表,不幸的受害人。”

嗬,他所写的东西十分冗长,催人泪下;我一边看,一边为那可怜的孩子难过。他诉说了自己的苦难,政府如何抽空了他的意志;为此,不让腐败邪恶的现政府继续统治自己,是全体老百姓的职责。当然,我意识到,这受苦受难的孩子就是叙事者鄙人pfF.“很好,”我说。“畅快。写得盖帽了,先生。”他盯着我说:

“什么?”好像从没听过我说话似的。

“噢,”我说,“那是我们纳查奇话,青少年说的,先生。”接着他去厨房洗碗,留下我身穿借来的睡衣拖鞋,等待别人所安排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主张了,弟兄们哪。

伟大的F.亚历山大还在厨房,门口便传来丁零零声,“嗳,”他喊道,擦着手出来了,“是那些人吧,我去。”他去应门,放他们进来,过道上一阵唧唧嘎嘎,哈罗,天气糟糕,情况如何,然后他们迸了有壁炉,有书籍,和有我的控诉在内文章的房间,来看望我,一见便“啊”个不停。共有三个人,F.亚历克斯把名字告诉了我。Z.多林是个喘息得厉害的烟鬼,嘴巴上叼着烟头咳咳咳不停,烟灰喷了一身,并立刻用手不耐烦地掸去,他是个矮胖子,戴着宽边大眼镜。还有一个某·某·鲁宾斯坦,高个,彬彬有礼,地道的绅士口吻,很老了,留蛋圆形山羊胡子,最后是D.B.达·庸尔瓦,他动作快捷,身上发出浓烈的香水气味。他们畅快地看了我一阵,对所见所闻感到喜出望外,多林说:

“好啦,好啦。这孩子可以成为绝佳的工具的。说起来,他当然最好能显得更加病态,更加难以理喻。一切为了事业嘛。无疑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我不喜欢难以理喻的说法,弟兄们,所以我说:“干什么呀,弟兄们?你们到底要为年轻的哥们想些什么花样呢?”此时,F.亚历山大嗖地插话道:

“奇怪,奇怪,那说话声刺扎着我。我们以前接触过,我确信无疑。”他凝眉沉思着。我得小心注意了,弟兄们哪。达·席尔瓦说:

“主要是开群众大会。在群众大会上展览你,效果肯定非同小可。当然,报纸的观点统统都对路了。切入点是一生就此毁掉。我们必须唤起民心,”他露出三十几颗牙齿,黑脸白牙,看上去像老外。我说:

“没有人告诉我,我从中有什么收获。监狱里备受折磨,还被自己父母和肮脏傲慢的房客赶出家门,遭到老头的毒打,被条子打个半死——我将如何结局?”鲁宾斯坦说:

“孩子,你会看到,党是不会过河拆桥的。不会的,一切完结后,你会得到一点点让你惊喜笑纳的东西的。等着瞧吧。”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大喊,“那就是要跟从前一样,一切恢复正常健康,与真正的哥们玩点小乐趣,而不是与自封的哥们厮混,他们骨子里更加像叛徒。你们能做到吗?有谁能恢复以前的我吗?这就是我的要求,这就是我要知道的。”

咳咳咳,多林咳道。“自由事业的烈士啊,”他说。“你有所要扮演的角色,别忘了。与此同时,我们会照料好你的。”他开始抚摸我的左手,就像我是白痴,同时痴痴地傻笑。我大喊:

“不准把我当做可以凭空使用的东西好了吧。我不是供你们糊弄的白痴,你们这些愚笨的杂种。普通的囚徒很愚笨,可我并不普通,并不是笨伯。听见了吗?”

“笨伯,”F.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说。“笨伯,丁姆。是哪里的名字嘛。笨伯。”

“嗯?”我问。“丁姆跟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丁姆什么东西呢?”接着我说:“上帝保佑我们啊。”我不喜欢F.亚历山大的眼神。我冲向房门,准备上楼取布拉提一走了之。

“我简直可以相信,”F.亚历山大露出污损的牙齿,眼神疯狂了,“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基督作证,如果是的,我就撕了他。上帝呀,我会撕开他,对对,我会的。”

“好啦,”达·席尔瓦像安慰小狗一样抚摸他的胸脯。“都是过去的事啦,完全不搭界的人。我们必须帮助这个可怜的受害人,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要记住‘未来’,记住我们的事业。”

“我去取布拉提,”我站在楼梯根说,“也就是衣服,然后独自离开。我是说,十分感谢大家,但我有自己的人生道路。”弟兄们,我非得火速离开此地不可。但多林说:

“啊,不要走。朋友,我们有了你,就要留住你。你跟着我们,一切都会好的,你看着吧。”他跑上来抓住我的手。弟兄们,此刻我想到了战斗,但想到战斗会使我瘫倒、恶心,所以我光站着。随后,我看见F.亚历山大眼光中的疯狂,便说:

“随你怎么说吧,我在你们手里呢。我们马上开始吧,速战速决,弟兄们。”我现在的打算是,尽快离开所谓“家”这个地方。我开始一点也不喜欢F.亚历山大的目光了。

“好的,”鲁宾斯但说。“穿好衣服,我们马上开始。”

“丁姆笨伯笨伯,”F.亚历山大低声嘟哝着。“丁姆是谁?丁姆干什么的?”我迅速地跑上楼,两秒钟就穿戴好了。然后我跟着这三个人出去,上了汽车。鲁宾斯但坐在我的一边,多林咳咳咳坐在另一边,达·席尔瓦开车,进城来到离我原来的家不远的公寓楼群。“孩子,出来吧,”多林说,咳嗽使嘴上叼的烟蒂像小火炉一样烧得红红的。“你就安置在这里。”我们走进去,门厅墙上又是一幅“劳动尊严”,我们乘电梯上去,进入一套公寓,就像城里所有公寓楼的所有公寓一样的。很小很小的,两个卧室,一个起居吃饭工作室,桌上放满了书本、纸头、墨水、瓶子之类,“这是你的新家,”达·席尔瓦说。“住下吧,孩子。吃的在食品柜里。睡衣在抽屉里,休息,休息,不安的心灵。”

“啊?”我说,不大理解这一切。

“好吧,”鲁宾斯但衰老的声音说。“我们要离开你了。工作必须做的。以后再来陪你。尽量忙你的吧。”

“有件事,”多林咳嗽道。“你看到我们的亚历山大朋友记忆里的折磨。是不是,万一——?也就是说,你有没有?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不会扩散出去的。”

“我已经付出了,”我说。“上帝知道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不仅为自己的行为,而且代那些自称为哥们的杂种。”我感到了暴力,所以一阵恶心。“我要躺一下,”我说。“我经历了可怕可怕的时光。”

“是啊,”达·席尔瓦说,露出了全部三十颗牙齿。“你躺下吧,”

他们离我而去了,弟兄们。他们去干自己的事了,我想是关于政治之类的废话吧。我躺在床上,孤单单的,一切是那么静悄悄。我的鞋子踢掉了,领带松开着,一片迷茫,不知道前途是什么样子。格利佛里掠过各种各样的图片,是在学校和国监里所遇到的各色人等,还有所发生的各种事情;在茫茫大千世界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随后,我就迷迷糊糊地打瞌睡了。

我醒来时,可以听到墙上传出音乐声,非常响亮,是它把我拖出了那点点障睡。那是我十分熟悉的交响乐,已经好几年没有欣赏过了。它是丹麦人奥托·斯卡德里克的《第三交响曲》,是响亮狂热的作品,特别是第一乐章,正在放的就是这一章,我兴致勃勃、快乐地听了两秒钟,接着疼痛和恶心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我的肚子深处开始呻吟。就这样,当初这么热爱音乐的我爬下了床,一边哎哟哎哟地喊叫,接着嘭嘭嘭地敲墙,一边喊道:“停下,停下,关掉!”但音乐照放不误,而且显得更响亮了。我向墙上击拳,直到骨节全都是红红血和撕脱的皮,喊叫喊叫啊,但音乐没有停止。然后我想,我得逃出去,于是踉踉跄跄地出了小卧室,冲向公寓的前门,但门反锁上了,根本出不去。与此同时,音乐越来越响亮,好像有意折磨我似的,弟兄们哪。于是,我把手指深深地插入耳朵,可长号和铜鼓声透过手指来还是很响。我再次喊叫,让他们停止,捶打着墙壁,但毫无作用。“哎哟,我怎么办呢?”我独自哭泣着。“上帝保佑我吧。”我疼痛而恶心地满公寓摸索,试图把音乐关掉,呻吟似乎是发自腹中深处。此刻,在起居室桌上那堆书本、纸头上面,我发现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即图书馆里的老头们、假扮成警察的丁姆和比利仔没让我做成的事情,也就是干掉自己,一死了之,永远离开这邪恶凶残的世界。我看到,一份传单封面有“死”字,尽管是《政府去死吧》。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另一份小传单的封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户,说:“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新鲜观念、新鲜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了,它告诉我,跳窗可以结束一切,也许会有一时的疼痛,然后是永远永远永远的长眠。

音乐仍在透过墙壁,把铜管乐、鼓乐、小提琴从数里外灌上来,我卧室的窗户打开着,走近一看,发现与下面的汽车、行人距离很远。我向世界喊道:“再见,再见,愿上帝原谅你们毁掉了一个生命。”我爬上窗台,音乐在左边轰鸣;我闭上眼睛,面孔感到冷风,于是就跳了下去。

(未完待续)

([美]安东尼·伯吉斯/著,王之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