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公园巷弥留医院是一幢樱草花色砖瓦修建的六十层楼大厦。野蛮人下了出租飞机,一列五彩缤纷的空中灵车正好从房顶簌簌飞起,掠过公园,向西边的羽蜕火葬场飞去。在电梯门口门卫组长把他需要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在十七层楼下了电梯,来到八十一号病房(组长解释那是急性衰老病房)。

病房很大,因为阳光和黄色涂料显得明亮。共有二十张床,每张床上都有病人。琳妲跟别的病人一起,快要死了——跟别的病人一起,享有一切现代化的设备。空气里永远流荡着合成音乐愉快的乐曲,每一张床床尾都有一部电视机,正对着垂死的人,从早到晚开着,像永不关闭的水龙头。病室里的主要香味一刻钟自动改变一次。“我们设法,”从门口起就负责陪同野蛮人的护士解释道,“在这儿创造一种充分的愉快气氛,介乎第一流宾馆和感官片宫之间——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她在哪儿?”野蛮人不理会她这些礼貌的解释,问道。

护士觉得受了冒犯。“你倒是很着急呢。”她说。

“有希望没有?”他问。

“你是说不死的希望吗?”(他点点头)“当然不会有。送到这儿来的都是没有希望的……”她一见他苍白的脸上那痛苦的表情便吃了一惊,住了嘴。“怎么,有什么事大不了的?”她问。对于客人的这种反应她很不习惯(不过,不是因为这儿的客人不多,其实客人也不应该多。)“你该不是生病了吧?”

他摇摇头。“她是我的母亲。”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一听这词护士用惊讶、恐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别处。她脸红了,从太阳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带我到她那儿去。”野蛮人竭力用平常的口气说。

她红着脸领他来到了病室。穿过病室时那些仍然年轻的,尚未衰老的脸(因为衰老发展极为迅速,心脏和脑子老化了,面孔还没有来得及老化)向他们转了过来。第二度婴儿期的茫然的、没有好奇心的眼神追随着他们路过的身影。野蛮人看见他们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琳妲躺在她那一排的最后一张床上,靠着垫子看着南美瑞曼式球场网球冠军赛半决赛。那情景在床脚的电视屏幕上无声地放映着,画面缩小了。在发光的方形荧屏上小小的人形不出声地跑来跑去,像水族馆里的鱼——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激动却不出声的人。

琳妲继续看着电视,发出似懂非懂的暧昧的微笑,苍白浮肿的脸上绽出白痴般的欢喜。眼皮不时地闭一闭,似乎打了几秒钟盹,微微一惊,又醒了过来,看见了水族馆里的奇怪的网球运动员;听见了超高音歌唱家伍丽策的歌“拥抱我直到我迷醉,亲亲”;嗅到了她头上通风机送来的新鲜马鞭草香——她醒过来时感觉到了这些东西,毋宁说是感觉到了一个梦,一个经过她血液里的唆麻改造过,打扮成的辉煌事物构成的梦。她再次露出婴儿似的满足的微笑。那微笑残破而暗淡。

“好了,我得走了,”护士说,“我的那帮孩子要来了,何况还有三号病床,”她指了指病房那边,“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去世。好了,你请便吧。”护士匆匆走掉了。

野蛮人在床前坐了下来。

“琳妲。”他抓住她的手说。

一听见叫她的名字,病人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闪出认出了的光芒。她捏了捏他的手微笑了,嘴唇动了动,然后脑袋突然往前一点,睡着了。他坐在那儿望着她——在她那疲倦的身体上寻找着那张容光焕发的年轻的脸,那张在马尔佩斯伴过他的童年时代的脸。他找到了。他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和他们母子俩在一起的全部经历。“链球菌马儿向右转,转到T字架旁边……”她唱得多么美!还有那些童谣,多么奇怪和神秘,像魔法一样!

A呀B呀c,维他命D;
肝里长脂肪,海里出鳖鱼。

他回忆起了那歌词和琳妲背诵时的声音,眼帘后不禁涌出了热泪。然后是朗读课。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还有《胚胎库比塔工作人员基本守则》。在火塘边的长夜,或是夏季小屋的房顶,那时她给他讲保留地以外的另一个地方的故事——那美好的、美好的另一个地方。他还完整无缺地保留着关于它的记忆——像关于天堂的故事,关于善与美的乐园的故事,并没有让它因为跟真正的伦敦和事实上的文明男女的接触而遭到站污。

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声吵闹叫他睁开了眼睛,他匆匆擦去眼泪,四面一望。一道好像无穷无尽的人流正在往病房里泛滥。全是八岁的、长相相同的多生子男孩,一个跟一个,一个跟一个像梦魇一样进来了。那些面孔,那些老是重复的面孔——那么多人却只有一张脸——一模一样的鼻孔,一模一样的灰色大眼,像哈巴狗一样瞪着,转动着。他们穿着咔叽制服,耷拉着嘴唇,尖叫着唧喳着进来了。顷刻之间病房里就像爬满了蛆虫。他们有的在病床间挤来挤去,有的从病床上翻来翻去,有的又从病床下钻过,有的则往电视机里张望,有的则对病人做鬼脸。

琳妲叫他们吃惊,或者说是叫他们害怕。一大群人挤在她的床头,带着恐怖而愚昧的好奇盯着她,像野兽突然发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啊,看看,看看!”多生子们用恐怖的低声说道,“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怎么这么肥呀?”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面孔,他们见过的面孔都是年轻的光洁的,身子都是苗条的笔挺的。所有这些六十多岁的垂死的人都有着青春少女的容貌。琳妲才四十多岁,可对比起来,她已经是一个皮肤松弛,形容歪扭的老妖怪。

“她不是很吓人吗?”悄悄的议论传来,“你看她那牙!”

一个哈巴狗脸的多生子突然从约翰的椅子和墙壁之间的床下钻了出来,开始盯着琳妲睡着了的脸。

“我说呀……”他开始说话了,可话还没说完,突然变成了尖叫。野蛮人已抓住他的领子,从椅子边提了起来,漂漂亮亮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嚎叫着逃掉了。

一听见他的叫喊护土长急忙过来营救。

“你对他怎么啦?”她凶狠地追问,“我是不会让你打孩子的。”

“那好,你就叫他们别到这床边来。”野蛮人气得声音发抖。“这些肮脏的小鬼头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丢脸!”

“丢脸?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我们正在给他们设置死亡条件,”她恶狠狠地警告,“你要是再干扰他们的条件设置,我就叫门卫来把你轰出去。”

野蛮人站起身子,向她逼近了几步,动作和表情都威风凛凛,吓得护士长直往后退。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说话,转身又回到了床前,坐了下来。

护土放心了,带着稍嫌尖利的嗓门和不大有把握的尊严说,“你可要记住,我是警告过你的,”不过她总算把那两个小“包打听”带走,让他们去玩“找拉链”去了。她的一个同事正在那边组织玩这个游戏。

“赶快去,亲爱的,”她对那护士说,“去喝你那份咖啡饮料。运用起权威她就恢复了自信,心里舒服了些。“现在,孩子们!她叫道。

刚才琳妲曾经不舒服地动了动,睁开过一会儿眼睛,朦胧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又睡着了。野蛮人坐在她身边,竭力想恢复几分钟前的心境。“A呀B呀C,维他命D。”他背诵着,仿佛这些话是可以让死去的往昔复活的咒语。但是咒语没有作用。美丽的回忆总顽固地拒绝升起,真正复活了的倒是关于妒忌、丑恶和苦难的可惜的记忆。肩头被砍伤,滴着血的波培;睡相丑恶的琳妲;绕着打翻在床前的美似可嗡嗡乱飞的苍蝇;琳妲经过时对她骂怪话的顽童……啊,不,不!他闭上了眼,死命地摇着头,竭力否定着这些回忆。“A呀B呀C,维他命D……”他努力回忆自己坐在琳妲膝盖上的日子,琳妲用双臂搂住他,晃荡着他,反复地唱着歌,摇晃着他,直到把他摇睡着了:“A呀B呀C,维他命D,维他命D,维他命D……”。

伍丽策瑞安娜的超级女高音逐级上升,已到了如泣如诉的高度。突然香味循环系统的马鞭草香味消失了,换成了浓郁的印度薄荷香。琳妲动了动,醒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了几秒钟半决赛运动员,然后抬起头嗅了几嗅刚换了香味的空气,突然笑了——一种儿童式的非常开心的关。

“波培!她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啊,我太喜欢这个了,我太喜欢……”她叹了一口气,又倒进枕头。

“可是琳妲,”野蛮人哀求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已经竭尽全力,做了最大努力;可为什么总忘不了她?他几乎是使用着暴力紧捏她那软瘫的手,仿佛想强迫她从那淫猥快活的梦里醒来,从那卑贱可惜的回忆里醒来——回到目前来,回到现实来。回到恐怖的现在,可怕的现实里来——而因为使得这一切都可怕的死亡即将到来,那现实又显得崇高,深刻,无比的重要。“你不认识我了吗,琳妲?”

他隐约感觉到了她的手在捏紧,作为回答。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睛,他弯过她的身子亲了亲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培!”她低声说道。他像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桶大粪。

怒火突然在他心里沸腾。他第二次受到挫折,他忧伤的情绪找到了另一个出路,转化成了激动的悲愤。

“可我是约翰!”他叫了起来。“我是约翰!”他因为激怒的痛苦实际上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琳妲的眼睛瞬动了一下,睁开了,认出了他。“约翰!——可又把他那张现实的面孔,现实的粗暴的手放进了一个想象的世界。把他跟隐藏在她心里的薄荷香、超级伍丽策一样看待,跟变了形的回忆,跟构成她那梦幻世界的离奇的错了位的种种感受一样看待。她认得他是她的儿子约翰,可又把他幻想成闯进她马尔佩斯乐园的人,而她正在那儿跟波培一起度着唆麻假日。约翰生气了,因为她喜欢波培,约翰在摇晃她,因为波培在她床上——好像那是什么错误,好像文明人都不那么干似的。“每个人都彼此相属……”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转化成了一种喘不过气的,几乎听不见的咯咯声。她的嘴唇耷拉了下来,做了极大的努力要让肺里充满空气,可却像忘掉了怎么样呼吸。她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她那瞪大的眼睛里的恐怖表露出她所受到的折磨。她的手伸向了喉咙,然后又抓挠着空气——她再也无法呼吸的空气,对于她说来已经不再存在的空气。

野蛮人站了起来,对她弯过身去。“你说什么,琳妲?什么?”他带着乞求的口气说道,好像求她让他放心。

她在他眼里的样子恐怖得难以描述——恐怖,似乎还在责备他。她想撑起身子,却倒回到枕头上。她的脸歪扭得可怕,嘴唇乌青。

野蛮人转身向病室外走去。

“快!快!”他大叫,“快!”

护士长站在一圈正在玩找拉链的多生子之间,转过了头。她起初是一怔,随即不以为然了。“别吵!为孩子们想想。”她皱了皱眉头,说,“你可能会破坏了条件设置的……你在干吗呀!”他已经钻进了圈子。“小心点!”一个孩子在尖叫。

“快点!快点!出事了!我把她弄死了。”

他们回到病房时琳妲已经死了。

野蛮人呆住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床前跪下,双手捂住脸,无法抑制地呜咽起来。

护土犹豫不决地站着,望望跪在床前的人(那表情可真丢脸!),再看看孩子们(他们真可怜!),他们已经停止了找拉链,从病房那头望了过来,瞪着大眼望着二十号病床边这场令人恶心的表演。她应当跟他说话,让他恢复羞耻感吗?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吗?让他知道他对这些可怜的无真无邪的孩子们会带来什么样致命的痛苦吗?他会用他这种恶心的叫喊破坏孩子们一切正常的死亡条件设置的——仿佛死亡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会有人觉得那么严重似的!那很可能让孩子们对这个问题产生最灾害性的想法,搅乱他们,使他们做出完全错误的、反社会的反应。

护士长走向前来,碰了碰他的肩头。“你能不能规矩点?”她怒气冲冲低声说道。但是她四面看看,看见六七个孩子已经站起身子,往病房这边走来了。圆圈快要散了。马上就……不,那太冒险,整个一群孩子的条件设置可能因此而推迟六七个月。她赶快向她负责的遭到危险的孩子们跑回去。

“现在,谁要吃巧克力馅的条糕?”她用快活的口气大声叫道。

“我要吃!”整个波坎诺夫斯基组的孩子们都叫了起来。二十号病床给忘光了。

“啊,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野蛮人不断自言自语。他的心灵充满了痛苦与悔恨,在混沌之中唯一清楚的声音就是上帝。“上帝!”他低声地叫了出来。“上帝……”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一个声音在说,那声音很近,很清楚,很尖利,从超高音的伍丽策婉转的歌声里穿透出来。

野蛮人猛然转过身子,放开了脸上的手,四面看了看。五个穿咔叽制服的多生子站成一排,哈巴狗一样瞪着他,每人右手拿着半截条糕,融化了的巧克力在他们一模一样的脸上染出不同形状的污迹。

他们一见到他的眼睛就同时傻笑起来。其中一个用残剩的条糕指着琳妲。

“她死了吗?”他问。

野蛮人没有吱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他死了吗?”那好发问的多生子吧嗒吧嗒跟他走着,又问。

野蛮人低头望了望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把他推开了。那孩子摔到地板上,立即嚎叫起来。野蛮人连头也没有回。

第十五章

公园巷弥留医院的体力劳动者共是一百六十二个德尔塔,分成两个波坎诺夫斯基小组,其中有八十四个红头发的多生女和七十八个深色皮肤长脸型的多生男。六点钟下班,两个小组都在医院走廊上集合,由会计助理发给他们每天的定量唆麻。

野蛮人从电梯出来,走进人群,但他的心还在别处——还跟死亡、忧伤和悔恨交织在一起。他只顾从人群里往外挤,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挤谁呀?你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走呀?”

一大片喉咙之中只有一高一低两个喉咙在说话,一个娇气,一个粗大。两类面孔,像在一大排镜子里一样无穷无尽地复现着,一类是长雀斑的没有毛的月亮,被一个橘黄色光圈包围;另一个是瘦削的尖嘴的鸟脸,留了两天的胡子碴;全都怒气冲冲转向他。两人的话语和使劲抵在他肋骨上的手肘把他从混沌里惊醒了过来。他再次回到了外在的现实。他向四面看了看,明白了他眼前是些什么——他是带着一种坠落的恐怖和厌恶明白过来的。他厌恶那日日夜夜反复出现的热病,那些拥来拥去千篇一律的面孔所造成的梦魔。多生子,多生子……他们像蛆虫一样在琳妲死亡的神秘里亵渎地拱来拱去。现在他面前又是蛆虫,只是大多了,长成了人。现在他们正在他的忧伤和悔恨上爬来爬去。他停住脚,用迷惑、恐怖的眼光盯着周围那群穿咔叽的暴民。他此刻正站在他们之间,比他们高出了足足一头。“这儿有多少美好的生灵!一”那歌声嘲弄着他。“人类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

“领唆麻了,”一个声音高叫,“排好队。那边的人,快一点。”

刚才有一道门已经打开,一套桌椅已经搬到走廊上。说话的是一个神气的年轻阿尔法。他已经捧着一个黑铁的钱箱走了进来。多生子们怀着欲望,发出一阵满意的呢喃,把野蛮人全忘了。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黑铁钱箱上。年轻人已把钱箱放在桌上,正在打开。箱盖揭开了。

“呜——哇!”一百六十二个人同声叫了起来,像是在看焰火。

年轻人取出一把小药盒,“现在,”他专断地说,“请走上来。一次一个,不要挤。”

多生子挨次走了上去,没有拥挤。先是两个男性,然后是一个女性,再是一个男性,三个女性,然后……

野蛮人站在那儿望着。“啊,美妙的新世界……”他心里的歌似乎改变了调子。在他的痛苦和悔恨的时刻,那歌词以多么恶毒的讪笑嘲弄着他!它像魔鬼一样大笑,让那噩梦似的肮脏与令人作呕的丑陋继续折磨着他。到了此时,那歌词突然变成了召唤他拿起武器的号角。“啊,美妙的新世界!”米兰达在宣布获得美好的可能,甚至噩梦也可能变成美好高贵的东西。“啊,美妙的新世界!”那是一种挑战,一种命令。

“那边的人别挤。”会计助理大发雷霆、叫道,“你们要是不规规矩矩,我就不发了。”

德尔塔们叽咕了几句,挤了一下,不动了。威胁生了效。扣发唆麻,太可怕了!

“这就好些了。”年轻人说,又打开了精子。

琳妲做过奴隶,琳妲已经死去。别的人却应该过自由的生活,应该让世界美丽。那是补救,是一种责任。突然一片光明闪现,仿佛是升起了百叶窗,拉开了窗帘,野蛮人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办。

“来吧。”会计助理说。

又一个女咔叽走上前来。

“住手!”野蛮人以洪亮震响的声音大叱“住手!”

他往桌子边挤了过去;德尔塔们吃惊地盯着他。

“福帝呀!”会计助理放低了声音说,“是野蛮人。”他害怕了。

野蛮人急切地叫了起来。“请借给我你们的耳朵……”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间说过话,觉得极难表达自己的意思。“那可怕的东西千万别要,那是毒品,是毒品。”

“我说呀,野蛮人先生,”会计助理息事宁人地微笑着说,“你能不能让我先……”

“哪是对灵魂和身体的双重毒品。”

“不错,可是,你先让我发完了再说好不好?好个野蛮人先生。”他像抚摩着有名的危险动物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让我先……。”

“绝对不行!”野蛮人大叫。

“可是,老兄,听我说……”

“把它全扔掉——那些可怕的毒品。”

一句“全扔掉”刺透了德尔塔们一重一重混沌的意识,刺痛了他们。人群发出了愤怒的嘟哝。

“我是来给你们自由的,”野蛮人转身对着多生子说,“我是来给……”

会计助理没有再听下面的话,他已经溜出了走廊,在电话簿上寻找着一个号码。

“他自己的屋子里没有,”伯纳总结道,“我的屋子里没有,你的屋子里没有,爱神宫没有,孕育中心和学院也没有。他可能到哪儿去了呢!”

赫姆霍尔兹耸了耸肩。他们刚才下班回来,以为野蛮人会在平常和他们见面的一两处地方等他们,可是那人连影子也没有。这叫他们很扫兴,因为他们原打算乘赫姆霍尔兹的四座体育直升机赶到比雅瑞茨去。野蛮人要是不马上出现,他们就可能赶不上晚饭了。

“我们再等他五分钟,”赫姆霍尔兹说,“他要再不来我们就只好……”

他的话叫电话铃打断了。他拿起话筒。“哈罗,我就是。”他听了很久,“福帝在天!”他咒骂道。“我马上来。”

“怎么啦?”伯纳问。

“是我在公园巷医院的一个朋友打的,”赫姆霍尔兹说,“野蛮人就在那儿,好像发了疯。总之,非常紧急,你愿意跟我去吗?”

两人沿着走廊匆匆向电梯走去。

“可是,你们愿意做奴隶吗?”他俩走进医院时野蛮人正在说话。他满脸通红,眼里闪耀着热情和义愤的光。“你们喜欢做小娃娃吗?是的,哇哇叫,还吐奶的娃娃。”他说下去。他对他想拯救的人畜生一样的愚昧感到烦恼,不禁使用难听的话骂他们,可他的咒骂撞在对方厚重的蒙昧的甲壳上,又蹦了回来。那些人盯着他,目光茫然,表现了迟钝而阴沉的仇恨。“是的,吐奶!”他理直气壮地叫道。现在他把伤心、悔恨、同情和责任全忘光了,这种连禽兽也不如的怪物所引起的难以抑制的憎恨似乎左右了他。“你们就不想自由,不想做人吗?你们就连什么叫人。什么叫自由都不知道吗?”愤怒使他流畅起来,话语滔滔不绝。“不知道吗?”他再问了一句,可是得不到回答。“那好,”他严厉地说,“我就来给你们自由,不管你们要不要。”他推开了一扇朝向医院内部庭院的窗户,把那些装唆麻片的小盒子一把一把扔了下去。

穿咔叽的人群看着这过分亵渎的惊人场景,不禁目瞪口呆,又惊讶又恐怖,说不出话来。

“他疯了,”伯纳瞪大了眼睛盯着,悄悄地说,“他们会杀死他的。会……”人群突然大叫起来。一阵涌动把他们向野蛮人气势汹汹地推了过去。“福帝保佑!”伯纳说,不敢看了。

“福帝帮助自助的人!”赫姆霍尔兹·华生笑了,实际上是狂喜的笑。他推开群众,走向前去。

“自由!自由!”野蛮人大叫,继续用一只手把唆麻扔到院子里,同时用另一只手击打着向他袭来的面目相同的人群。“自由!”赫姆霍尔兹突然到了他的身边——“好赫姆霍尔兹,老兄!——赫姆霍尔兹也在挥着拳头——“终于做了人了!”说着时赫姆霍尔兹也在一把一把把毒品往开着的窗户外面扔。“是的,做了人了!做了人了!”毒品一点都不剩了。他抓起了钱箱让他们看了看那黑色的空当。

德尔塔们呼啸着以四倍的激怒扑了上来。

伯纳在战斗的边缘犹豫了,“他们完了,”他叫。突然一阵冲动支配了他,扑上去想救他们俩,可回头一想,又停了步,随即觉得难为情了,又扑上去;再是念头一转,又站在那儿犹豫了,同时痛苦地感到可耻——他想到如果自己不去帮助,他俩可能被杀死;而如果去帮助,自己又会有生命危险。正在此时,谢谢福帝!戴着鼓眼睛猪鼻子的防毒面具的警察跑了进来。

伯纳冲上去迎接他们,向他们招手。他毕竟在行动,在做着什么。他连叫了几声,“救命!救命!”一声比一声高,他有一种自己在帮忙的幻觉,“救命!救命!救命!”

警察把他推到了一边,自己去执行任务。三个肩上扛着喷雾器的警察向空中喷出了浓浓的唆麻气;另外两个则在手提合成音箱前忙碌。还有四个警察冲进了人群,扛着装满强麻醉剂的水枪,对打得难解难分的人一股一股很技巧地喷射着。

“快!快!,”伯纳大叫,“再不快点他们就要给杀死了。要给……哦!”他那叽叽喳喳惹恼了一个警察,对准他射了一麻醉枪。伯纳的两腿似乎失去了骨头、筋腿和肉,变成了两根胶冻,后来甚至连胶冻也不是,而成了水。他只摇晃了一两秒钟,便垮到了地上,瘫痪了。

突然,一个声音在合成音乐音箱里说起话来。那是理智的声音,善意的声音。合成音乐录音带正在播放二号(中等强度)反骚乱演说。是从一个不存在的心灵的深处直接发出来的,“朋友们,我的朋友们!”那声音带着无限温柔的责备,非常动情地说了起来,就连戴了防毒面具的警察的眼睛一时都泪眼模糊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不能大家幸福善良地在一起?幸福善良,”那声音重复道,“和平,和平。”那声音颤抖起来,降成了耳语,暂时消失了。“啊,我真希望你们幸福,”那声音又开始了,带着真心诚意的渴望,“我多么希望你们善良!我求你们,求你们善良而……”

两分钟之后演说和唆麻雾气起了作用。德尔塔们已经在泪流满面地互相亲吻拥抱——六七个多生子彼此理解地拥抱到了一起。就连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也差不多要流泪了。从会计室又领来了新的唆麻盒,很快分发出来。多生子们随着那深情厚意的男中音的告别词分散了。好像心都要碎了一样地哽咽着。“再见了,我最最亲爱的朋友们,福帝保佑你们!再见吧,最最亲爱的朋友们,福帝保佑你们。再见了,我最最亲爱的朋友们……”

最后一个德尔塔走掉之后警察关掉了演说。那天使一样的声音停止了。

“你们是不是不出声跟我们走,不出声?”警官问道,“要不要我们用麻醉枪!”他用他那枪威胁说。

“哦,我们不出声跟你走。”野蛮人回答,轻轻抚摩着打破的嘴唇、挫伤的脖子和咬伤的左手。

赫姆霍尔兹拿手绢捂住流血的鼻子点头同意。

伯纳醒了过来,腿也管用了,想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地从门口溜走。

“晦,那位。”警官叫道,一个带猪鼻子面具的警察匆匆横过房间,一只手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

伯纳一脸愤怒的无辜,转过身来。溜?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做这样的事。“不过,你们要我干什么?”他对警官说,“我真想象不出来。”

“你是被抓的人的朋友,对不对?”

“晤……”伯纳说,他犹豫了。对,他的确无法否认,“我凭什么不能够跟他们做朋友?”他问。

“那就来吧。’警官说,带路往门口和等在那儿的警车走去。

(未完待续)

([英]阿道斯·伦纳德·赫胥黎/著,孙法理/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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