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4

清晨,雷米和丽·安仍沉浸在睡梦之中。我悄悄地收拾好行李,与来时一样从窗子爬了出去,然后背着帆布包,离开了米尔城。我终于没能如愿以偿地在那艘古老的、闹鬼的“海军上将”号货船上过夜。我和雷米都失去了机会。

到了奥克兰,我在一个乞丐俱乐部里喝了点啤酒。我又重新在路上了。穿过奥克兰,我踏上了去佛莱斯诺的旅程。两辆车把我带到了贝克斯费尔德,我已向南行进了四百里。第一个带我乘车的是个疯子,这家伙粗壮结实,金发碧眼,开着一辆装修得花里胡哨的车子。“你看到这个脚趾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加大油门,将车速开到了每小时八十里,一路超车。“你看它。”他脚趾上绑着绷带。“今天早晨刚断的。那帮狗娘养的想让我住院。可我一包好就离开了。一个脚趾,小意思。”是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我靠在坐位上,凝视着窗外,我从没见过有谁开车象他这样莽撞。一眨眼功夫就到了特拉西,这是一个铁路线上的小镇。扳道工们在铁道旁吃着粗糙的饭菜,火车吼叫着穿过峡谷向远方飞驰。太阳正在落山,象一个巨大的红火球。不一会儿薄暮降临,绛紫色的晚霞映照着桔红色的小树林和瓜地,绚烂的霞光把万物涂抹得分外迷人,使人觉得仿佛步入了一个爱的宫殿,又仿佛是置身于神秘的西班牙。我把头伸向窗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芬芳而清新的空气。这似乎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这个疯子是来自南太平洋的一个扳道工,住在佛莱斯诺。他父亲也是扳道工。他在奥克兰停车场把脚趾给压掉了,我并不太清楚具体是怎样压的。他开着车驶入喧闹的佛莱斯诺,让我在城的南边下了车。我在铁道边上的一个小百货店里买了瓶可乐,看见沿着红色的大棚车走来一位忧郁的美国小伙子。正在这时,一个火车头吼叫着驶过。

我必须往南去,我又上路了。一个开着崭新的小型货车的家伙带上了我。他是得克萨斯州的鲁波克人,专门经营汽车拖着的活动住房生意,“你想买一个这样的活动房吗?”他问我,“什么时候你想要,尽管找我好了。”他给我讲了一些有关他父亲的趣事。“一天晚上我老爹把一天收入的款项放在保险柜的顶上,便完全忘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小偷拿着电筒溜了进来,撬开保险柜,翻翻里面全是些对他无用的文件,便踢倒几张椅子,一摔门出去了。柜顶上的几千美元分文不少。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让我在南贝克斯费尔德下了车,从这里我的冒险又开始了。我感到很冷,便穿上了刚在奥克兰花3美元买的那件薄薄的军用雨衣。但仍然不住地发抖。我在一家装饰华丽的西班牙风格的汽车旅馆前站住了。这儿灯火通明,象一颗珍珠镶嵌在茫茫黑夜里。汽车川流不息,我疯狂地向它们招着手,天气的确太冷了,我在那儿一直站到半夜,足有两小时,一边等车,一边不住地骂着,就象上次去爱荷华那样。我现在无路可走,只好再花两元多钱乘巴士回洛杉矶。我沿铁路线又走回到贝克斯费尔德,找到车站,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买好了车票,站在那儿等着去洛杉矶的车。突然一位穿着宽松裤,长得非常漂亮、可爱的墨西哥女孩从我眼前闪过,她坐在一辆刚进站的巴士里。到站的旅客们争先恐后地从车子上下来。她的乳房挺得高高的,富有弹性,结实的臀部妙不可言,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两潭碧水似的蓝眼睛里带着几分羞涩。我真希望能坐在她那辆车上。我感到一阵难过,每当我爱上一位姑娘,而她在这个世界上又正好与我背道而驰时,我总有这种感觉。广播里在叫去洛杉矶的旅客上车,我拿起大包跳了上去。令人诧异的是那位墨西哥姑娘竟然也在这辆车上。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并开始在心里筹划起来。我是如此孤独、痛苦、疲惫、忧郁、沮丧,我必须增强勇气,增强信心去接近这位陌生的姑娘,我要行动。即使这样鼓励着自己,心里仍是慌恐得很,足足有五分钟我坐在座位上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话题。汽车在向前疾驶。

赶快行动,赶快行动,否则你只配去死!可恶的蠢猪,快和她说话!你怎么啦?是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靠在通道上对她(她正准备在坐位上睡觉)说:小姐,需要我的雨衣作枕头吗?”

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说:“不用了,非常感谢。”

我又坐了回去,心在不住地打颤。我点了支烟,直到她抬头看着我,我才带着几分爱的忧伤向前倾着身子对她说:“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小姐?”

“请便吧。”

我坐了过去。“去哪儿?”

“洛城。”我喜爱她这样的说法,洛城。我喜欢西海岸的人都这样称呼洛杉矶,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它是仅有的,也是唯一的一个有金子的城市。

“我也去那里!”我叫了起来,“很荣幸能和你坐在一起。我很孤独,我已经旅行很长很久时间了。”我们开始讲述彼此的经历。她说她有丈夫和孩子。丈夫时常打她,所以她离开了他回到了佛莱斯诺南面的莎比纳。现在她是去洛城的姐姐那儿小住。她将小儿子放在自己家里了,她的家人住在一个葡萄园里,为老板采摘葡萄;她无所事事,非常郁闷,简直要疯了。在心里我已把她拥在了怀里。我们尽情地聊着,她说她很喜欢跟我聊天。少顷,她告诉我,她希望能和我一起回纽约。“也许我们能一起去!”我笑了。汽车呻吟着通过葡萄园关卡,接着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她很自然地答应如果我在洛城找到旅馆,她就去跟我在一起。我爱她爱得心疼。我把头靠在她那乌黑的秀发上,她那柔嫩的肩磨蹭着我,简直把我折磨得发疯。我紧紧地抱她,使劲地把她拥在怀里。她喜欢我这样。

“我喜欢、喜欢,”她闭着双眼,嚅嚅地说。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地爱她。我无限爱怜地凝视着她。我们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在沉默中陶醉着,脑海中涌现出无尽的遐想。一切就是这样地简单和自然。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有你的贝蒂们,玛丽露们凯米尔们,而我心目中的姑娘就是她。我把这些告诉了她,她告诉我她在车站就察觉到我在注视着她。“我以为你是一个英俊的大学生。”

“噢,我是大学生!”我告诉她。巴士到了好莱坞。阴郁而昏暗的黎明就象电影《苏利芬游记》中,乔尔·麦克雷用餐时遇见伏罗尼卡·奈克时的情景一样。她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贪婪地向窗外望去,泥灰粉刷的房屋、棕搁树、汽车旅馆,一切都那么奇特。这是一片破烂不堪,然而又充满野性的土地,是美国最神奇的城市。我们在市中心大街下了车,这儿与在堪萨斯城、芝加哥或波士顿下车时所看到的情景没有什么不同——肮脏的红砖建筑,来去匆匆的演员,黎明暗淡的街头电车发出令人厌恶的声响,还有在各大城市都可觅到的妓女的身影。

这时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甚至有些疯疯癫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象患了狂想症一样胡思乱想:苔丽莎,或者是苔丽——她的名字——也许是一个普通的小妓女,她在那些汽车上为某个男人挣钱,专门去洛杉矶勾引象我这样的男人,把受骗的傻瓜带到一个指定的餐馆吃早饭,那儿有一个拉皮条的与她合作,然后一起去上个事先订好的旅馆,这位拉皮条的先生便持枪等在旅馆门口。我并没有把这些胡思乱想告诉她。用早餐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拉皮条的正盯着我们。我感到疲倦极了,当时的感觉很奇怪,仿佛堕入了一个幽深的、令人作呕的黑谷。由于爱而生发的巨大的恐怖啃噬着我的心,使我的举动变得卑鄙而愚蠢。“你认识那家伙吗?”我说。

“你指谁,亲——亲爱的?”我没理睬她。她愣住了,动作慢了下来,停了好长时间没吃东西。她有些茫然,点了支烟,又继续和我说话。我就象一个面容憔悴的魔鬼,对她的每一个行为都疑心重重,我觉得她是在等候时机。我的的确确是病了。当我们手拉手地走在街上时,我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我所找的第一家旅馆就有房间。刚一进屋,我就把门反锁了,回头一看,她已脱掉鞋子,坐在床上。我轻柔地吻她。也许她从未体验过。为了放松一下神经,我想我们需要威士忌,尤其是我。我几乎跑了12个街区,才在一个报摊上买到一品特威士忌。我赶紧跑了回来。苔丽正在浴室里化妆。我倒了一大杯酒,一人一口地喝了起来。哦,味道美极了,我的“长途征战”也真值了。我站在她的身后,欣赏着镜子里的她,我们就这样在浴室里跳起舞来了,谈论着我东部的那些朋友。我说,“你应当去见我认识的一个叫多丽亚的了不起的姑娘。她六英尺高,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如果你去纽约,她会告诉你去哪儿找工作。”

“那个六英尺高的红头发女人是谁?”她十分怀疑地问我“为什么你要对我提起她?”单纯的她很难揣测我说话时兴奋而又紧张的神情。我就此打住了。她在浴室里喝酒。

“到床上来!”我继续说着。

“那个红头发女人到底是谁?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很好的大学生,我看到在街上我们手拉手时,你紧张得满身冒汗,我便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太可爱了,不是吗?哦,现在我明白,我错了,错了,你和那些人一样,是他妈的拉皮条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不必告诉我那个六英尺高的红头发不是女人,因为你一提到她我就知道了。你,你这个拉皮条的,和我碰到的其他那些蠢猪一样。人人都在拉皮条。”

“听着,苔丽,我不是拉皮条的,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为什么我要拉皮条呢?我喜欢你。”

“苔丽,”我的整个灵魂都欢悦了。“请听我的话,理解我我不是个拉皮条的。”一个小时前我把她当成了妓女,当时我是多么悲袁。我们因为爱而变得如此疯狂,如此喜欢胡思乱想。噢,可怕的生活!我呻吟着,为自己作着辩护,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恳求一个单纯的墨西哥少妇的原谅。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从地下拾起她的红舞鞋猛地扔在浴室的门上,并让她出去。“给我滚!”我要睡觉,要忘记这一切。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永远只能过那种悲哀的流浪生活。浴室里一片死寂。我脱衣上床。

苔丽的眼睛流着泪,充满了悔恨。她凭自己简单而纯朴的:头脑认为把女人的鞋子扔在门上,并让她出去的男人决不会是个拉皮条的。她虔诚而又可怜地在沉默中脱掉衣服,把娇小的身子藏到被单下面,和我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皮肤是黝黑的,我看到她可怜的肚子因剖腹产而留下了长长的刀痕,她的胯部太窄了,所以只有开刀才能生下孩子。她很矮,只有四英尺十高,两条腿象两根细短的棍棒。那个疲倦的早晨,我们在甜蜜的气氛中做爱。两颗凄苦孤独、疲惫不堪的灵魂终于融在一起了。我们在洛杉矶的一隅,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生活中最亲切、最美妙的东西。那天我们睡得很沉、很沉,直到下午才醒来。

(未完待续)

([美]杰克·凯鲁亚克/著,杨蔚/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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