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独臂大侠

说完“太晚了”的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再次长叹一声,淡淡说道:“我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叛国和爱国的界限如此模糊不清的情况,你自由了,杨文峰!”

杨文峰站起来,随即又犹豫了。自由了,却不知道到哪里去,经过国家安全部门的两次折腾,就算多给吴力超总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雇用自己了。与自己的小公寓汇侨新城比较起来,这里显得更加热闹和亲切,房间里尚存王媛媛微弱的气味,别墅里仿佛还能听到梁科长那扬手一枪的余音……

“你没有地方可去?”部长微微斜着眼瞥了杨文峰一眼,“我也经常有这种感觉,突然不知道何去何从,就像现在这样!”

杨文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坐下还是该离开。

“不如,你坐我的车,我们一起去探望周局长。”

正好,周局长那里正是杨文峰想去和唯一可以想到可以去的地方。

部长邀请他同自己一起坐进经过改装的大别克轿车里,杨文峰坐下后才注意到气氛有些不同,院子里至少有六位便衣,大热天还穿着西装,其中两个便衣鼓起的西装里显然藏着微型冲锋枪。部长的别克开出别墅后,有两部相同外款的豪华别克轿车分别一前一后开路和殿后。这和上次看到轻装低调的部长完全不同,大概是“致命武器”计划已经进入实施阶段的必要措施。想到“致命武器”计划,杨文峰一扫获得自由的快意和豪华别克带来的快感,心情沉重起来。他把头转向仍然一脸沉思的部长:

“部长,你说太晚了,是什么意思?”

部长欲言又止,随后按了一个司机椅子后背的按钮,别克轿车的前后隔音玻璃缓缓升起来。

“我说太晚了,就是‘太晚了’的意思,没有其他的意思!”

杨文峰仍然盯着他,再次开口时,语气之中已经不再客气了:“周局长制定了‘致命武器’计划,你掌握了全部计划内容,而且现在要实行了,如果连你都说晚了的话……”

“你搞错了,这个计划确实是国家安全部最早提出的,当时你周伯伯提这个计划,也是从我们军队腐败和武器落后,实现中国统一遥遥无期的实际情况出发,不过计划送到上面后,受到了军委和政治局的高度重视。因为大家都清楚,台湾独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可是我们的军队和现有的武器却绝对不是美国的对手,无论是丢掉台湾,还是在对美台战争中败下阵来,对于北京政权都是致命的一击。在这种情况下,你周伯伯的‘致命武器’原始想法一出笼,就立即被政治局高层和中央军委作为对付台独的‘杀手锏’。从解放军的角度出发,他们当然高兴得很,因为使用上千万的盲流打前阵充当炮灰,军队的牺牲将会降到最低限度。否则以目前的两岸军力,美国只要从旁稍微协助台湾(例如美国使用自己的信息战介入台海战争),那么要想占领台湾的话,至少得付出五十万解放军的性命。”

“啊,太可怕!”

“还有可怕的,你以为解放军付出五十万将士的性命后会就此罢休吗?他们占领台湾岛的过程和之后,将至少让台湾人付出一百万人的性命作为代价!”

坐在隔音如此良好的小车里的杨文峰沉默不语,心里想着,在现今文明社会,一百五十万条生命意味着什么呢。

“你能够想象,中华民族在这样的大屠杀之后,会有多少年的低谷吗?不过这还不是我说的最可怕的结果。如果说我以前也想到了会死多少人,而觉得这和祖国统一大业不可相提并论的话,那么美国人看出了我没有看出的,那就是这个计划和台湾的反制我们的计划同时实行的话,绝对会陷中国于四分五裂的混乱之中!”

“那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是国家安全部部长,你一定有办法!”杨文峰恳切地看着部长。

“你又错了。”部长表情凝重地摇着头,“这个计划早在前几年开始部署时,就超出了国家安全部的掌握。外界都认为我这个部长多么神秘,多么了不起,其实作为国家安全部部长,我们只是搜集国家领导人需要的情报和抓获破坏我们国家安全的间谍特务,我们实际上在国家决策中起不到什么作用。由于工作的性质特殊,我这个国家安全部部长也许有些特权,但却绝对没有实权。我到现在还没有资格参加政治局会议和军委会议,除非被特邀列席,这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可以参加任何一个白宫高级会议相差太远。实际上,军方为了绝对保密,在部署‘致命武器’计划的过程中,很多具体部署和计划都没有让我们部门知道。”

“你可以直接见总书记,陈述利害,晓之以理,我想总书记不会不理解的!”

“我凭什么?就凭手里的这份从白宫窃取的情报?那不是用情报治国,不正是你以前写过的一本小说《致命弱点》里讽刺的内容?何况,要不是美国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连我都不相信你和周局长的推测,那些地位比我还高的人,意志更加坚强,脑袋也更加顽固,哪里会那么容易被我们说服?!”

杨文峰心里一抖,没有想到眼前的国家安全部部长读过自己写的间谍小说《致命弱点》。

“作为国家安全部长,你手里至少掌握着全国的国安特警,还有遍布全世界的情报人员可以利用,你如果真有梁科长的精神,振臂一呼,肯定可以……”

“你说什么呀!”许部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恐慌,“我们国家的运转好像一个巨大的齿轮,任何人甚至包括总书记在内都只不过是一粒螺丝钉。一粒螺丝钉想要改变整个齿轮的运转?简直是蚍蜉撼树!搞不好,你还让我拿鸡蛋碰石头,我是绝对不做这种无谓的牺牲的!”

“无谓的牺牲!”杨文峰小声重复了一遍,是的,豪华的高级车队,笔挺的西装,神秘的社会地位,和那驾凌亿万人之上的特权,对于部长,这牺牲确实太大。杨文峰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许部长,照你的说法,我们就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的盲流们血流成河?”

“北京已经无法说服,台湾那边更加没有办法,而且他们为了保密,已经部分启动煽动盲流的计划。周局长算是最冷静和理智的,想出了利用美国来阻止两岸开战,可是没有想到,周局长低估了美国那帮人。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说实话,在这场中华民族最惨烈的争斗中,牺牲多少人还不是我最大的忧虑,我最担心的是中国从此之后将陷入四分五裂……”

“是吗?”杨文峰打断部长,“和你正好相反,我只关心那些生命,不管是盲流的还是其他人的,至于国家如何分裂,我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何况这一切不正是有人打着国家的旗帜挑起的?!这样的国家分裂和统一,与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真有那么大的关系吗?!如果中国四分五裂后反发展得更好,人民生活有改善的话,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不是治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中国六十年了,也没有见得对人民有多少好处!”

“唉!”许征部长瞄了一眼杨文峰,“没有想到,你也会有这种想法。文峰,不错,如果四分五裂对人民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就像前苏联,分成十五个共和国,可是人家一点也不后悔,与此相反,在中国倒有一些人在那里唉声叹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文峰摇摇头,车子已经离开白云山。

“我担心中国四分五裂和你关心人命一点不矛盾!我刚才举了前苏联的例子,可是中国不是苏联。我们中国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最重要的脉络就是统一和分裂,统一不但成为历代天子和帝王将相的最高追求,也成为老百姓的理想。久而久之,我们中国人的血液里都融进了渴求统一的愿望。于是凡是分裂的时候,大家都互相残杀以求一统天下,统一后统治者虽然变本加厉地剥削,但人民至少在统一的大国之下暂时免去了战火的荼毒,过得相对平安。苏联解体后,十五个共和国基本上相安无事,因为俄国人因子里没有像我们那样整天祈求国家统一。所以现在发生在俄国和十五个加盟共和国之间的相对和平和安宁,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在中国的。也许西藏和新疆独立后,大家还可以勉强维持,但中华大地上如果出现不同的国家的话,那么中华民族将永远被战火纠缠。这就像目前的台湾和大陆一样。”

“台湾和大陆?”

“是的,你是学习国际政治的,也写出了据说是全球首部的政治间谍小说《致命弱点》,那么我倒想问你,美国到底为什么要阻止中国和台湾统一?”

杨文峰知道很多理由,例如为了民主自由,为了盟友,为了美国在亚太的利益,为了美国这艘不沉的航空母舰等等。但从许征部长问话的样子,他知道,上面这些都不是眼前的部长想听的答案。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李登辉、陈水扁和他的继任人现在整天高呼民主自由的口号,好像只要美国人听到他喊这个口号就不会抛弃他似的,可是他忘记了,美国人在蒋介石独裁政权时就一直支持台湾,而且比现在还更坚决。另外最普遍的说法是美国把台湾作为不沉的航空母舰,利用台湾这个有利地形牵制中国,对中国实行月牙式包围,这在军事学院讲一下还可以,但在当今社会,这样的搞法早过时了。如果美国真想和中国作对,或者要开战,他完全可以从美国本土把我们轰炸个稀巴烂,更不用说他还可以同时调动八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包围中国,在当今信息新时代,要围堵一个国家绝对用不上到他家门口设立基地……事实上,美国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都没有要主动攻击中国或者和中国开战的动机和计划,相反它总是回避和中国直接开战。美国大兵和中国士兵只有在朝鲜战场上正面战斗过,结果他们总结那场战争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打了错误的一仗”,这是狂妄的美国唯一这样评价他们的好战的。

“现在再回到我们的问题,既然美国从来不想和中国打仗,而且台湾对于他们无论从战略军事和经济政治上都并不像专家学者说得那么夸张,那么他为什么要阻止中国的统一?这就是美国人的聪明,他们也知道绵延不绝的中华民族迟早会崛起于世界,迟早会挑战美国的霸权地位,那么削弱中国和中华民族就成为他们既定的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国策。既不能打仗,也不愿意对抗,那么还有什么比分裂中国更加有利可图的?中国一旦分裂,崇尚统一的中国人势必互相敌视,而且大打出手,最后不惜兵戎相见!鹬蚌相争,自然有渔翁得利。这个渔翁就是山姆大叔!

“文峰,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再看看目前的台湾和大陆,形势一直紧张兮兮,两岸在外交领域花费人民血汗互相争夺建交国,花费天文数字向美国和俄罗斯购买人家淘汰的武器装备,互相在金融领域拆台,花费巨额金钱开展情报和反情报战……这一切说白了,都是内耗,都是中国人斗中国人,中华民族的内乱,如果任其发展,哪里还谈得上中华民族的和平崛起,哪里还可以挑战美国?——这一切不正好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他们才长期阻挠中国统一。当然,阻止人家国家的统一大业,毕竟不光彩,而且又是阻止一个迟早要崛起的东方大国。于是,美国只好顺手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例如民主自由,亚洲稳定以及和平解决。什么和平解决!美国不是一边叫嚣台湾海峡一定要和平解决,一边肆无忌惮地把炸弹投在欧洲大陆,把军队开进伊拉克?!”

小车已经进入市区,顺着环市路朝军医大学开去。部长朝车窗外面看了一下,接着说:“正是基于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才阻止我们统一台湾,而我正是从这点想当然推测出他们一定会阻止我们实行‘致命武器’计划,可惜这次美国人看得比我们看得要远,以致他们后来也没有跳进周局长给他们设立的圈套。他们在获得‘致命武器’计划后,一定同时或者更早地发现了台湾的应对计划,也就是你们一直称为‘决战境外’的计划,当他们研究后发现,这两个利用中国社会矛盾的计划在实行中一定会造成中国内乱,一定会导致中国四分五裂之时,突然发现了原来还有比维持台海现状更加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台海政策。于是他们突然决定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甚至转而暗中鼓励台湾挑衅大陆,使用‘决战境外’和大陆决一死战!唉,过一会,你告诉他老人家吧!我不忍看到他老人家的难受样子。”

“我在想,许部长,周伯伯一辈子都和美国过不去,一定想争个高低,但这最后一仗,却让美国人棋高一着。他一定会痛苦的。”

许征部长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不如,对了,”杨文峰突然想起来,“不用告诉他老人家了,何况他一天中只有两三个小时清醒,而且也没有几天了,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打击?”

许征听后也有同感,苦笑着说:“没有想到,老人家一辈子探求真相,到死却被他最信任的人骗了,呵呵!”

杨文峰有些尴尬,把头转向窗外。两人就这样默默坐了一阵子。在小车外面的行人路上看到一两个军装走过的时候,杨文峰转过头问:“你们真要镇压?”

许征也看着他,没有说话。

“没有别的办法?”

“你有办法吗?”

“不能沟通?或者瓦解台湾策划的阴谋?”

“唉,”许部长今天叹气已经成为习惯了,“如果阴谋那么容易瓦解,还叫阴谋吗?从周局长的调查中我们才发现,台湾几乎在我们几年前部署‘致命武器’的同时就开始部署他们的‘决战境外’计划。而且国家安全部的反间谍反特侦查局过去几年一直被台湾情报界牵着鼻子走,民进党上台后,为了控制情报部门以及掩饰他们的真正意图,有意识有步骤地把原来为国民党卖命的特务一个个出卖给我们,让我们这些年抓台湾特务都抓得手软了!我们于是就麻痹大意,他们正是利用我们自满的情况下,使用绿色台商和民进党上台后发展的拥护台独的特务对大陆进行了空前绝后的‘决战境外’部署!他们花费了上千亿的情报经费,已经深入到大陆各地的盲流之中,而且独立布线,互不交叉,完全吸收了1949年以前共产党对付国民党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唉,这些年,我们部门忙着抓特务,抓异议分子,抓练功之人,抓——我们哪里都抓到了,也哪里都想到了,而且也发明了利用盲流同台湾决一死战的‘致命武器’计划,可是却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盲流,关心盲流,如果我们拨出部分精力,一小部分人力物力,多关心一点他们,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或者在庞大的中央政府设立一个简单的部门去研究、管理他们,这些盲流又哪里会这么容易被台湾情报机关利用?现在一切都晚了!”

“真晚了吗?难道不可以挽回了?”杨文峰有点明知故问,他想多听一些眼前国家安全部长的高论。

“你看看窗子外面,”部长朝行进的豪华轿车外面顺手一指,“发现少了什么?”

杨文峰有些迷惑,外面很干净,人少了……

“盲流都不见了!”

部长话音没落,杨文峰就陡然之间发现问题所在,以前到处都是盲流的广州街道上空空如也。

“全国好多城市都这样了,虽然说有部分是被我们暗中吸引到福建沿海。但大部分却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其实都是被台湾资本特别是被台湾有情报背景的人搞假招聘到工厂公司里去了。”

“怎么可以招聘这么多?”

“反正只招聘两个月,然后突然宣布解聘,而且以拖欠工资或者指责政府的办法,鼓动他们上街游行抗争,然后他们事先安插的人员再混进盲流之中伺机挑拨煽动制造事端,你想,刚刚受到一些好处的盲流又突然被赶到街道上,而且再被鼓动……”

“哈哈,”杨文峰第一次发出了冷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你们不也正是使用欺骗的手法把盲流都集中到福建沿海,然后切断他们和内地的通信联系和交通,然后在上面一声令下的时候,就断绝他们的粮食,并号召他们,谁可以踏上台湾的土地,谁就可以获得财富?于是看着你们为他们准备好的成千上万只大小船只,这些盲流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自愿选择’踏上了也许是不归的路。何况,这些盲流中不知道混进了多少解放军的特种部队将士,他们乘机煽动鼓噪,于是这些盲流一马当先,就像当年他们在被迫的情况下以低廉的劳力为中国的改革开放贡献了汗水一样,现在他们又为了伟大祖国的统一去贡献鲜血……”

部长面色难看地转过头去。杨文峰也把头转向自己这边的车窗,虽然不客气地讥讽了国家安全部部长,但他心里并不好受。车子经过五星级的花园酒店时,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最后一次和周伯伯在这里喝咖啡的情景,记得那时两人中谁说过“你能设想一下没有了盲流的广州街头吗”,当时两人都笑了,因为没有人可以设想出那会是什么情景。广州非典最严重的时候,盲流照样在街头徘徊,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死,而是广州的街头已经成为几百万背井离乡的盲流们的家!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一想到十几天后,这里也许成为他们流血的地方,杨文峰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眼前终于出现了自己和周伯伯当时无法想象的情景,广州街头已经见不到盲流的影子,他们都开开心心地找到了“工作”,那是要把他们导向流血和死亡的“工作”……

杨文峰脑袋中突然闪现了一个快似闪电的念头,虽然他并没有抓住那个念头,但却模糊知道那是和广州街头的盲流有关,而且这念头还在一闪之间,为他带来了隐约的希望——对了,广州街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盲流绝迹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奇怪!

真奇怪!

我杨文峰竟然没有发现广州街头没有了盲流?

他强迫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

我自己不过是一个高级盲流,我每天靠自己的眼睛观察,然后用自己的脑袋从自己所站的立场出发去思考、去决定……。于是我看到许部长和周局长看不不到的,例如路边那密密麻麻的盲流,我想他们不敢想的,我决定他们在那个位子上无法下定决心的……

他使劲想,觉得再想下去,就能追上刚刚从自己脑袋中闪走了的念头和希望!

我和国家安全部部长最大的不同不就是我可以观察到他没有机会没有时间看到的东西吗?可是今天竟然要他来向我指出广州街头已经没有了盲流的事实,真是奇怪,我怎么了——

他不自觉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自从周伯伯病倒后,我开始和他一起进行调查,从那时起,我一直想着“国家大事”,我思考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我从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出发,和周伯伯一起思前想后,一起担惊受怕,一起长吁短叹,一起绞尽脑汁去找办法阻止两岸统治者无耻政客们打着民主自由、打着民族主义大旗牺牲人民的卑鄙行为……

他想,这一切都没有错,只是——

只是,从那时起,我没有时间到街道上走一走,看一看,想一想。我最近从这里经过几趟,不过都是坐在豪华轿车里,其中有两次还是和国家安全部部长在一起,透过这种隔音隔阳光的高级玻璃,我看到的世界和我以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于是我开始想的也和以前不一样……

杨文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豁然开朗了,他深怕这时有什么东西来打断自己的思路,于是他低下头,用手指头揉着太阳穴,让许部长不至于找他说话。

我和周伯伯想使用各种办法阻止台湾和北京利用盲流的阴谋,从北京想到台北,最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周伯伯想起了华盛顿,要借助美国的力量阻止中国人互相残杀!

可惜,杨文峰觉得,这些想法都是周伯伯想出的,都是周伯伯在他的位置他的立场想出来的,虽然自己喜欢、崇拜周伯伯,但两人的立场和位置毕竟有天壤之别。在周伯伯和国安部长眼里,盲流始终是被利用被操纵的一群,他们并不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他们并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是否可以找到不同的解决办法?

杨文峰让自己的思路暂时停在这里,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是我没有办法吗?还是我没有去想?我能想到周伯伯和许征部长都想不出的办法吗?

我能够想出什么办法,这可是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是北京台北和华盛顿的事,我们这些小民能够干什么?被控制被操纵的盲流们知道这件事又会干什么?是什么东西让我感觉到身边的西装革履的国家安全部长才能找到挽救盲流的办法?坐在如此豪华的轿车里能够想到什么保护盲流的办法?

杨文峰最后在心里承认:我不属于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是周伯伯还是国家安全部部长,我不应该像他们一样思考,可是我却一直按照他们的思路去思考,去找办法。是连篇的大道理和这厚厚的高级轿车玻璃让我失去了自己……

小民又怎么样?盲流又怎么?农民又怎么样?当我竭力否认自己是农民的时候,我不但孤独,而且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办法。

虽然中国的历史都是统治者撰写的,而且又不停被后世的御用学者按照统治者的意思肆意篡改和刻意歪曲,可是历史毕竟是人民创造的!你可以编写历史篡改历史教科书,却无法改变历史事实。

当我突然再次意识到我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农民,我是一名和李昌威一样的盲流的时候,我的心里豁然轻松和开朗起来。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像他们那样思考,我们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也必定有自己的办法和解决之道!

电光火石之间,杨文峰用自己的脑袋想出了属于自己这个阶层的方法!在刚刚稍纵即逝的念头突然回到他脑袋的时候,由于兴奋也由于惊恐,他喊出了一声,并不自觉地用脚踢了前面的隔音玻璃。

旁边同样在沉思的许征部长只是诧异地转头看着他,前面座位上的司机和特警可是吓出一声汗。部长马上按下通话键,告诉他们没有事,车子继续向医院开去。

部长转头盯着他,他一定奇怪这时的杨文峰脸上怎么会有微笑。不过城府很深而且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的国家安全部部长许征并没有追问。

当然不追问并不意味着他不想知道,但作为国家安全部部长,他拥有各种方法和手段去搞清楚你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和你想做什么!

* * * * *

两人看完周玉书后,部长表示可以派一部车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杨文峰立即摇着双手,说他想走走。之后,他不再理会部长探究的眼神,快步离开医院。

一走出医院,新鲜空气扑鼻而来,杨文峰这才真切感觉到,这段时间不但活得不像自己,而且竟然连新鲜空气也没有感觉到。看不到盲流,但他并没有感到多少失落,他仍然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们。如果以前的传言和李昌威告诉自己的事情没有错的话,找到盲流也就找到了自己的外甥李昌威,找到了李昌威也就找到了对付‘致命武器’和‘决战境外’的利器!当然,他还不能确定李昌威是否有这个能力,不过马上就知道了。

他回家换上一套旅游的便装,简单收拾了行李,然后下楼到银行里,从自己和王媛媛合开的银行账户中取出三十万元现金,用报纸包成三捆后塞进背包里,出发了。

由于平时盲流集中的新市等区街道上只有寥寥不多的盲流,而且以老弱和女性为多,杨文峰坐出租车来到了广州西北郊区第六号垃圾处理站,出租车司机看到远处成堆的垃圾和渐渐浓烈的臭味,停下车,不愿再向前开。杨文峰只好下来走。他忍住难闻刺鼻的臭味,十分钟后进入垃圾山。果然没有错,这里和李昌威向他描述的一样。他向一位不认真看就分不出性别的人招了招手。那个人从垃圾堆里走过来,原来是个中年汉子。

“喂,我是新来的,有啥子好介绍?”

那汉子擦了擦脸,露出眼睛和鼻子,打量了杨文峰几眼。

“你不想到这里吧!大家都走了,不过,我想这里总得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呢。”

杨文峰这才发现,垃圾山下的一排排小房子里没有什么人气的样子。

“到哪里了,你可以介绍一下吗?”

“我哪里会介绍,不过你去自己看吧。”汉子说完就朝小屋走去,杨文峰正在不解的时候,那汉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油印的小本子,冲杨文峰和善地笑着说:“这本《盲流指南》送你,最新的,我都看了两遍,记住了!”

杨文峰一时之间很有些激动,他伸出两只手,接过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盲流指南》。这本盲流的刊物在全国出现已经有好几年了,而且是李昌威最早编写的,可是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要去找一本,翻看一下。他心里有些愧疚。昌威一定希望自己认真看一下这本东西,但那孩子却没有直接说出来。自己应该早就请他要一本看看的。

他顺手翻开手里的《盲流指南》,印刷得相当粗糙,而且字很大,可是看了几页,他发现还挺像回事的,第一页是目录,从目录上看,共有二十页的小册子前十页都是盲流们最关心的信息,例如便宜住宿,建筑工地地址、修路集合地以及各种各样的重体力脏活的招工信息等,紧跟在后面的五页,则是所谓民工们自己的投稿,什么题材都有。最后的五页,好像是读者文摘和一些评论。杨文峰翻到最后一页,又查看了封底,结果没有看见地址什么的。于是开口问:

“这是哪里来的?谁送来的?”

“也没有谁送来,大家传来传去,不一会就有了一本了,拿不到的大家互相传阅。”

“那这是谁写的,谁编的?”

那个垃圾汉子犹豫了一下,脸上晃过一丝警觉。“咱也不知道,不过好像大家都可以写,都可以编,如果我这里缺人手了,我就说一声,结果很快就会登在最新的《盲流指南》上。”

“我是说,这本杂志总有一个人管吧?”杨文峰有些着急。

“你问这干嘛?”那中年汉子不满地问了一句,随后又加了一句:“大哥,如果你是公安派来的,我劝你积积德,新进城的民工就靠这本东西找饭吃!”

“我是好意,我想找那个人!李昌威!”

“不认识。”汉子说完就想走。

“他的左手臂……”杨文峰比划了一下,“没有了。”

“啊,”那汉子回过头来,提高了声音,“你是说独臂大侠!”

“独臂大侠?”

“是啊,我们都这样称呼他,这个《盲流指南》就是他最先搞起来的,都是拿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搞的,真是好样的!凡是看过《盲流指南》的人都知道他,不过现在各地都有人编写当地的《盲流指南》,他只负责写一些议论,或者告诉各地连载宪法还是刑法什么的。请问,你真不是公安吧?每出一本《盲流指南》,总有公安或者国家安全部的狗玩艺到处打听,也不知道他们想知道什么,鬼鬼祟祟,好像很紧张。听人说,有人想找‘独臂大侠’,想让他去注册成正规刊物,那样宣传部和党委就可以统一管理,必要的时候就可以禁止。你说这些人花费那么多钱财,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就不帮我们编写杂志,反而整天要来捣乱呢?对了,你认识独臂大侠?”

“是的,我是他舅舅。”

那汉子听到是独臂大侠的舅舅,立即变得满面笑容,也客气很多,杨文峰离开时,那汉子硬是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两三块零钱,说是请他带给独臂大侠编写《盲流指南》的,杨文峰推辞了半天,勉强收下了。走了好远,竟然还听到那位汉子在身后找出了一些城里人早就不用的夸奖之词来赞扬李昌威。杨文峰想着刚才两人谈话时那汉子说过的话:“我们都知道独臂大侠,也知道他就在我们中间,很多信息和消息很快就可以登上去,但你要问他具体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杨文峰很满意了,他早知道李昌威在厦门,但只是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去找他,现在,他知道,他必须去找这位被这个社会最底层的盲流们称为“独臂大侠”的外甥。

他赶到广州新机场,搭上第一班飞往厦门的航机。在飞机上,他细细阅读了垃圾场汉子送给他的《盲流指南》,大概是这本书经过垃圾场汉子的手,杨文峰在翻阅时,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小姐捂住鼻子把头转了过去。

说是细细阅读,不到二十分钟也就通读了一遍,小册子最后一两篇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能够猜到,这文章应该是李昌威提供的。其中一篇占据了两页纸,是专门介绍盲流们如何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获得城市户口的。

到厦门后,杨文峰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李昌威。当时他正在一家酒店工地搅拌水泥。杨文峰站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和水泥不是轻活,更不是一条手臂的人可以吃得消的。可是杨文峰注意到,和李昌威一起干活的工人,都非常照顾他,事实上,杨文峰站在那里的三十分钟里,李昌威几次要拌水泥,都被旁边的工友抢过去了。杨文峰有些感动,也总算知道了这些年李昌威一定获得很多盲流同胞的帮助和支持,否则不可能又打工,又编写《盲流指南》,而且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的。

李昌威见到舅舅突然出现在面前,惊奇得嘴巴张得大大的。

“舅舅出差?”

“不,我专门找你的!”

“专门找我?”

“是的!”

然后两人就没有话说了,李昌威在等着舅舅讲明来意,杨文峰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以及如何开口,虽然知道眼前的李昌威已经被称为“独臂大侠”,而且也知道他不再是一个“孩子”,可是他心里还是没有谱,不知道该讲到什么程度。

晚上,当两人在一个小饭馆坐下后,杨文峰还没有想好如何说,李昌威看着舅舅先开口了:“舅舅,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看到李昌威眼里的关切,杨文峰决定开门见山。

“昌威,我想帮你办几期《盲流指南》,舅舅已经失去了原来报社的工作!”

李昌威刚刚喝进口的茶水差一点喷出来。“舅舅,你不是开玩笑吧?”

“舅舅像开玩笑吗?”杨文峰表情很严肃。

李昌威怔了怔。“舅舅,我们的《盲流指南》是盲流编的,只给盲流看,到现在都是免费派发的。你……”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在你发的小册子里加一些内容!”

李昌威埋头喝水的脸上微微变了色,杨文峰并没有注意到。

“昌威,我急需把一些重要的信息传递给全国各地的盲流,只有你的《盲流指南》可以做到……”

“舅舅!”李昌威推开了坐着的椅子,杨文峰赫然看到他脸上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表情时,不禁吓了一跳。

“昌威,你怎么了?”

“舅舅!”李昌威回避着杨文峰的眼睛,声音中带着愠怒,“你就直说,你代表谁?又要我加什么内容?不过,我先告诉你,我不会随便加进去的,就是加,我也得经过一些盲流朋友的同意!”

“这是怎么回事,昌威?”

“舅舅,过去两年不停有人到处找我,有人找到后就告诉我,如果我怎么怎么样按照他们的意思写,他们就给我多少钱!有些人则威胁我,如果我再在小册子里加进宪法和民工状态的内容,就禁止《盲流指南》,甚至把我抓起来。可惜,我全不吃这一套。找我的人好像有台湾的,有北京的,不管是谁,我都婉言推辞或者严词拒绝了,我们的《盲流指南》只是为无依无靠的盲流兄弟姐妹提供一些生存的信息,我们不是宣传,更不是……我们不玩城市人玩的游戏,不玩政府们玩的游戏,更不玩政客们的游戏。我觉得宪法可以保障盲流的权益,于是我就登载宪法并作一些解释,可是上次,公安的同志找到我,说希望我多登‘三个代表’的理论,不要再登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我拒绝了。我们盲流搞不懂什么是‘三个代表’,而且那东西不但离我们是那么遥远,也无法保护我们。我不否认共产党是很‘先进’的,共产党员的高官无论是贪污腐败还是包二奶都走在前面,也许是他们太先进了,我们盲流根本就跟不上!这些年我们都被他们拉下了一个世纪和一个世界那么遥远!”

杨文峰认真听着。原来各方都打过《盲流指南》的主意,这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听到后,他就感到这完全是情理之中,自己早该想到的。可能是昌威怕自己担心没有讲出来,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也没有和昌威好好交流过,他一直在忙事涉国家安全和民族安危的所谓“大事”。

“舅舅,我没有想到,他们找到你,你们不是有成千上万份报纸杂志吗?你们可以登载任何‘新闻’‘消息’‘事实’和‘真相’,可是我真不愿意让那些等着我的《盲流指南》才能找到工作,才能躲避过地方贪官污吏和黑社会的民工们失望,当《盲流指南》开始像《人民日报》一样登载‘人民的消息’的时候,盲流就会抛弃它,就会拿来擦屁股!”

杨文峰看到慷慨激昂的李昌威,心里打定了主意。

“昌威,你误会了舅舅!好,我就向你和盘托出,然后你自己判断,拿出自己的决定吧!”

杨文峰开始使用平和的声音从自己和周局长相识,讲到来广州的周局长发现神秘的传销网,再到发现台湾人利用珠江三角洲的盲流社会现实不公正和贫富差距巨大的不满而游行造反,然后又转到福建沿海开发区的真相,北京利用千万盲流大军浩浩荡荡泅渡台湾海峡的“致命武器”计划,最后也提到自己和周局长试图借助美国来阻止两岸利用盲流开战的图谋的失败……

看到昌威一直在听,杨文峰并没有停下来多作解释。说到后来,他才注意到外甥脸色涨得通红。讲完后,他盯着昌威,昌威却浑然不觉。杨文峰提高声音加了一句:

“海峡两岸的统治者策划了好几年,再过十五天,奥运会开幕时,他们将启动各自利用盲流对付对方的计划,而美国也在太平洋那一边幸灾乐祸!到时,我担心中国的土地和海洋都将被盲流的鲜血染红!”

“这些狗娘养的!”

李昌威在舅舅面前骂出了平生最愤恨最恶毒的一句话,骂过后,憋得红红的脸膛还微微抽动,杨文峰听到不久前才被自己当“孩子”看待的外甥骂出如此解气的一句话,心里先是一紧,随后竟然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笑,李昌威也不好意思了。

“舅舅,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些狗娘养的!”

“赶快在沿海特别是福建和广东盲流集中的地方赶印《盲流指南》,最好能一天印一期,把真相告诉盲流们,对了,你以‘独臂大侠’的名义呼吁各地盲流不要轻信谣言,更加不要相信官方的报纸杂志,也要明确告诉他们台湾当局准备通过台商和台湾情报部门煽动他们对抗中国政府,告诫他们千万不要上当。福建沿海那里的一千多万盲流,应该比较好办,只要告诉他们上船到台湾是去当炮灰的,就可以了。只要他们不愿意登上船,‘致命武器’计划等于一张废纸!”

杨文峰说到后来,自己的信心也大增。是呀,当时由于一直和周局长和许部长在一起,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既然他们要利用盲流,那么为什么我们还一直想从他们入手阻止他们?那岂不是与虎谋皮?我们为什么不从盲流入手,只要盲流不上他们的当,台湾和北京不都得干瞪眼!杨文峰心里惭愧起来,因为从骨子里,他也没有把两亿盲流当回事,甚至也像北京和台北那些“狗娘养的”,只认为这些盲流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和“武器”。自己一直陷入周局长从一开就定调使用的“从上而下”的方式,忘记了盲流也是有生命有思考的人,而不是只会服从命令、只会听天由命、只会被利用的机器人!

“舅舅,有个问题,我们一下子无法弄到这么多经费。”

“这个不用担心!”杨文峰打开自己背袋,掏出三大捆人民币,随即还掏出了一本银行账本,“这里还有几百万人民币。”

“好,舅舅,我听你的,我们说干就干吧!”

“不,昌威,不不,独臂大侠!应该说我听你的。”杨文峰开心地笑起来,但倏然又收起了笑容。“昌威,你知道福建的一千多万盲流都被官方隔离在那个地方,每天用新闻和报纸杂志洗脑,而且他们中间还混进了煽动分子,我有些担心,他们是否会相信《盲流指南》,是否会相信你?!”

“哈哈,舅舅,”李昌威脸上露出调皮的笑,“‘社会主义好’‘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人民当家作主’‘铲除腐败贪污’‘共同富裕’,这些话不是都在你耳边说了大半个世纪,你又相信多少?舅舅,你倒是应该对我们盲流更有信心一点,他们和我一样,大多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更加不会从国家民族大义看问题,但是我们都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

杨文峰知道,只要中国的脊梁还能够分清好人和坏人,那么中华民族就还有希望。他喜极而泣,紧紧拥抱着一条手臂的李昌威。

只见过城市人拥抱的盲流李昌威被舅舅拥抱得很有点不好意思,脸又“刷”的全红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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