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父亲四十二岁,母亲四十一岁,上边有一个长我六年的姐姐。 老年得子,全家无比欣悦, 把我当成了宝贝。那年冬天八十岁的奶奶怕我冻着,把我放在她的棉裤腰里取暖,并且为我起了个小名八十。周围的邻居们凑钱为我打造了一枚长命百岁银钱。为了让我消灾免病,父亲抱着我到北新桥的九顶娘娘庙许愿,让我当了个跳墙和尚。从那以后起我的左耳上方留了个小辫子,好把我拴住喽。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母亲请算命先生为我求过一卦,说我是申时生的,井甜水命,我姐姐则是城墙土命。我的命还算不错。

龙须沟畔的环境

我家在北京南城,老街名是药王庙前街二巷。出胡同北口数十步,是有名的东晓市。晓市的街北有个药王庙,据说为了纪念隋唐名医孙思邈先生。庙左侧有个派出所,似乎在《龙须沟》电影中闪现过。出胡同南口数十步,隔着西园子胡同就是老舍笔下的龙须沟了。龙须沟旁有土路,土坡下是低矮破旧的民房,房檐上倒插着一排玻璃碴子,为了安全防盗。南岸的土路铺在天坛的墙根下,又称作坛根。天坛的老围墙是用煮饭的米汤和石灰砌成,十分坚固。往东走上七八分钟是商业中心红桥,那里有九大茶莊、文利栈百货店、山货庄、副食店和几家带卖早点的饭铺。再往东多走几分钟是四块玉,那里有个乱葬岗子。从我家往西走五分钟是金鱼池,再走几分钟就是有名的娱乐场所天桥了。

龙须沟在五十年代初不过是一条露天下水道,有数米宽,居民们称之为臭沟。沿岸居民的污水以及小作坊的废液尽排沟中。久而久之,沟里已见不到水色,只是一条乌黑的泥塘。到了夏天蚊蝇麇集,远远就可以闻到扑鼻的臭气。下暴雨时小孩子不慎淹死在沟内的惨事时有发生。在这样一个脏乱环境中生存的,自然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富商大户。有人说北京南贫北贱,其实这臭沟地带是既贫又贱,下九流人士大多聚居于此。不外乎拉洋车的、缝破鞋的、赶驴车的、打铁的、拉棉线的、染布的、焊洋铁壶的、买破烂的、卖小金鱼的、漚皮子的、磨刀的、剃头的、摇煤球的等等。再穷一点还有捡煤核儿的、检烂纸的、捡烟头儿的。总之都是些卖苦力、耍手艺,或者做小买卖的。这些人尽管分工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辛辛苦苦干了一天以后,得带回几斤棒子面,让全家填饱肚子。

小院的伙伴

药王庙前街二巷有四个小杂院,门朝东开。我们住的那个院子有五间北房和五间南房,每间屋子七平方米。住着7户人家,包括我的五个同龄发小儿。赵家较为宽裕,手工业者,有三个儿子(大球儿、马根和大年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徒弟;小匣孙单身,是个做梳妆盒的木匠;我父原是工人,后来也做起了家庭手工业;曹家大叔在解放前是拉洋车的,解放后在铁路工作,育有三女二男;刘大哥是袜厂工人,有二子(小刘头和老环子),妻早亡, 一直鳏居;在贵寿棺材铺拉大锯的刘大爷与刘大妈年迈无嗣,领养个儿子世荣后,因生活窘迫,1955年移民宁夏;孙大叔在1949年前是个巡警,解放后长期无业。到了晚年,才在建筑公司找了个工作。孙大婶有点驼背,家庭妇女,他们生有三子(啼哭、小三和小崽儿)三女, 挤在一间小屋内,最为穷困。为了缓解,忍痛把大女儿送给一个山西人,大儿子从八岁起就挎个小木箱走街串巷卖臭豆腐。

那时候男孩都有个离奇古怪的小名。我们管赵家的老大叫球儿哥。他长我十五岁左右,妻儿在良乡老家。他是赵家制帽工业的主力队员。他喜欢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兄弟,常把我们聚在一起,教一些猜字谜语。

大球儿哥喜欢评戏。每天早晨,他左手端着漱口盂,右手攥着沾上牙粉的牙刷,一边刷牙,一边在院里溜嗓子,向全院宣布新一天的开始。他参加了红桥的东一业余剧团,在《刘巧儿》剧中,出演过老胡。闲暇时他请摆小人书摊的小罗锅到他的车间里拉板胡,为他和几个票友伴奏。小小的屋子,挤满了一群孩子,给全院带来了朝气。

刘大爷的养子世荣长我几岁,原名昭辉,幼年父母早亡。无依无靠的遭遇使得他养成了寡言木讷,忧心忡忡的性格。刚进门时老俩口皆大欢喜,以为老来有靠。没过几天,刘大妈坐在炕上,一口气没倒上来过世了。有人说世荣命硬妨人。刘大爷收入低微且不稳定,经常喝酒,对世荣连打带骂发脾气,嘴里还嘟囔着:“八路军不打好人,打坏人。”世荣有时给我家帮点忙,我母亲给他些吃的和穿的。他喜欢跟我一起玩。听到乌鸦叫的时候,他就说这不吉利,尤其是对病危的人,“啦啦啦”是把病人拉到阴间。两三年以后,刘家父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移民宁夏。我舍不得失去这个朋友,送给他一个算盘留念。文革时,有人来调查过他,说是要入党。过了几年,再打听他的消息时,听说此人已经过世。

孙家老大属马,出生后爱哭,小名叫啼哭。大概又因为尿过炕,又叫骚啼哭。别看家里穷,骚啼哭 长得倒蛮结实,个子也高,小小年纪就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他比别的孩子晚了两年才进学校。而且念的是识字班。识字班专为生活困难的孩子开设,不收费。正规小学的学生们放学以后,他们才走进教室。这个日子艰难的孩子磕磕绊绊也读完了初中,又考进地铁中专。中专没毕业他又参军了。退伍后一直开车。他的妻子教小学,生有一子一女。骚啼哭爱喝酒,可也容易醉。

赵家的老二属羊叫马根,意思是像马莲根一样结实。马根家境较好,会玩儿,是我们院里的孩子头。很多活动都是由他发起的。他初中毕业后找了个仓库管理员的工作。从1962年到七十年代末,月薪一直是三十多元,低收入使他很晚才找到对象。直到1979年双亲去世后,他才结婚成家。 时已三十七岁。我1987年回北京时见过他,一起喝酒吃饭。等到1999年再回京时,他因心血管病逝世,享年五十几岁。身后留下一个女儿。这几个小伙伴中,马根和我最亲近,常常一起聊天,相互帮助。他的早逝令我十分伤感。让我较早地意识到日月如梭,去日苦多。

刘大哥的儿子属鸡,叫老环子,让他像街门上的铁环一样耐久。老环子在我们这些孩子中,可说是命途多舛了。六岁丧母后,父亲忙于工作,没时间照顾他。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上了初中。没多久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送到北京南郊的天堂河少年劳改场。数年后又被遣送到河北省文安洼地务农,从而失去了北京户口。他爸爸一直鳏居,按理他可以以照顾父亲为名,把户口迁回。可是他父亲只有一间屋子, 容不下他一家四口,最终他也未能如愿返回北京。他母亲去世后,我父母常把他叫过来吃午饭,老环子也记得这点恩惠。到了文安以后,他给我父亲寄来一封信,里面夹着一块钱。我们全家很感动,因为这一块钱可能是他当时的所有。老环子活了50多岁,流离失所,客死霸州。

孙家的二小子属猪,叫小三,他上边有个送给山西人的姐姐。小三平日嬉皮笑脸,能说会道。街坊都叫他猴三。 他生性活跃,为人热情,经常帮别人做些好事。邻里间的红白喜事都由他来张罗。不过他也未能逃脱天堂河劳教的命运。同老环子相比,他又十分幸运。一则他在北京有个女友,二则他在文安找了个业务员的工作,经常来京出差,开展商务活动。几年以后返回北京,立业成家。1999年回去时,听胡同北口的成子说,小三当了经理,配有司机。

赵家的三儿属鼠,叫大年,他是大年初一出生的。他初中后在一个区办厂作车工,月薪三十元。大年子说话有点大舌头,人老诚,安分守己,自食其力。

从啼哭到大年,我们院这六个社会同龄人,虽然都能安守本分,但去过劳教场的却占了33%。另外三个也没读或没读完高中。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说出淤泥而不染,未免清高自许,又贬低了我的伙伴。至少我没有为环境所拘泥,没有随其流而扬其波,走上一条与街邻们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不仅考上了大学,还进了研究生院,后来又留学美国。从龙须沟到斯坦福,同我的发小们相比,实在幸运之至,可算得得天独厚了。感谢老师循循善诱的教诲,感谢父母勒紧腰带的支持,让我在艰难的条件下完成了学业。

另外两个值得一提的是成子和大君。成子家在二巷北口外的油勺胡同街角上。他爸爸是个木匠,为人慷慨善良,我们院大人和小孩的木拖鞋(趿拉板)都是他免费提供的。成子虽然大我四岁,但童心未泯,爱和我们这些小弟弟一起玩耍。他早年丧母,继而丧父。暑期我们经常在他家打扑克,一玩就是一天。1999年我和他在天坛马路旁见过一面。那时他已退休,儿子开个油盐店。2007年我到他家门口,见到一位老太太,向她打听成子的近况。原来她就是成子的老伴,她说成子已经离世,享年六十有四。人去屋在,令我怅然。

大君长我八岁,虽住在不同院里,但交往不浅,我叫他君哥。1953年初中毕业后,他被选送到青岛集训,回来后分配到国棉二厂。不久他母亲因痨病亡故。结婚后他和他的年轻妻子经常成对成双,衣着时尚,被这些没有见过大世面的老邻居们视若金童玉女,十分羡慕。谁料想风云突变,1957年后他成了右派,被厂子开除。他每天在家陪着没有正式工作的父亲,钉蝇拍,挣小钱。

小匣孙有个徒弟,叫马春辉,为人和气活泼,说话带点山东口音,全院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他。我们管叫春辉大哥。他喜欢说山东快书,没事就摆弄着两片铜板,“DIANG各另DIANG另丁DIANG”,在院里说上几句,活跃了小院的气氛。他说过:“闲言碎语不用讲,表一表好汉武松武二郎。他练武 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在炕头上。”“有一位大姐本姓杨,小模样长得可实在强。这一天她去赶庙会,东走走,西逛逛,一撞撞到了柿子上。卖柿子的发了话,人家的柿子论个儿卖,我的柿子得论筐。” 1961年,春辉大哥在入伍前,请我们几个小朋友到首都影院看了场电影,德国片《阴谋与爱情》,并且和我们留影为念。

小院的节奏

新中国建立初期,按当时新对联的提法是“共产党来风调雨顺,解放军到国泰民安。”然而人们面对的毕竟是旧中国,百孔千疮,万废待举。那时大街上经常有欢庆活动。有阵容齐整的腰鼓队,也有大鼓大鑔,响声隆隆。大鼓点是三拍子的,“咚咕咚,砌强砌,咚咕咚,砌强砌”。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孩子,兴高彩烈地跟在后边,随着鼓点唱着他们的歌谣:“家家穷,净光净,卖了桌子卖板凳”。现在看来,歌谣有些反动,或许还就是阶级敌人散布的流言蜚语。但它毕竟反映了当时百姓生活现状,没怎麽夸张。以我们的院子为例,家家必备的一个大件就是两条长凳和几块木板支起来的炕。说也奇怪,那时的人虽然不很精明,却知道如何利用空间,一家不管有几口人,都有块地方躺下睡觉。

几个小件则是一个铁皮围成的煤球炉子和拔火罐,做饭取暖离不开它;一张一平方米的短腿小饭桌,搭上几个小凳。用膳时把它摆在炕上或是院里,饭后再把它横着立起来,放到墙角,节省空间;门前有个水缸用来储水,到了冬天围上个草帘子防冻。开始时水由水井的工人拉着木制水车挨门挨户把水送到缸里。后来街口装了自来水管,居民自己挑水到家。此外各家都有一口大锅和一套竹制笼屉,蒸窝头时少不了它。还有一个铁皮围的小桶,口径比炉口略小一点,沿斜上方有个铁把,这东西叫水汆。用它盛上水,放到炉膛里把水烧开。经济条件稍好的还会有个大洋铁壶,煮开水方便。

我们院的五间南房和五间北方都属于一个叫许德华的房东,他家在受禄街。这些房子像陕北的窑洞。 三面是墙,只有对着院子的一面有门和窗。另外三面的墙则为左右邻屋和前后院共用。窗子只是一个由半尺见方的木格组成的大木框,下边有两块玻璃。夏天住户们自己糊上一层冷布,用于通风,冷布的材料和蚊帐相似。到了冬天再换上一层既可透亮又能挡风的窗户纸。由于房山是人字形的,为了避免屋子上方空空荡荡,住户自己还得糊上顶篷。顶篷不像现在的装修那麽浪漫,它只是几根纵横支在房梁上的高粱(秫秸)杆,杆的下面糊上一层白纸。家境差的,索兴省去顶棚。进到屋里往上一看,像个小庙,别有情趣。房顶是用瓦铺成的,但年久失修,下雨时免不了漏水。

图:我家门前,我母亲(右)和孙婶在文革期间留影。

小时候家家户户的食谱都很单一,主食是黄一色的玉米面窝头,副食则是炒豆腐渣和大白菜,讲究一点的会在上面撒上一层辣椒油。煮豆汁时为了稠一点,往里掺一把玉米面。还有切得很细的辣咸菜丝。我不记得在家吃过焦圈,那东西在我们这儿要算奢侈品了。条件稍好的家庭,有时也会吃上白面馒头或面条,有打卤面、炸酱面,简单点还有芝麻酱面、花椒油面。

小孩最喜欢的要算嘎嘎儿汤了。把小米面和玉米面掺在一起,和成一块很硬的面团,把它擀平。再切成八毫米见方的丁儿,放到锅里煮熟,连汤带水,能吃出一身汗来。为了改善生活,有时会把棒子面发了,点上点儿糖精,蒸成丝糕。松松软软甜滋滋,人人爱吃。逢年过节,不少家庭也能吃上烙饼炖肉。有时胡同里有人大声喊叫,“卖肺头了!卖肺头了!”,人们连忙端上小锅,跑到晓市的肉杠,抢购肺头,煮一大锅,全家解馋。肺头比猪肉要便宜两三倍。院子里香气扑鼻,小孩们像饿了三天一样,狼吞虎咽地当肉吃着。回想起那个幸福的时刻,我就会感动得落泪。

繁华的胡同

龙须沟附近,饭馆不多。胡同东边的受禄街有个小饭馆,只供应一些主食,如馒头、大饼。北口的晓市有个避难馆,早晨卖豆浆、油饼,中午和晚上有炒饼、烩饼。能吃上个辣子肉丁或木须肉的人没有几个。到了年关,有不少逃账的人躲避在此,故名曰避难馆。往西北走几分钟,过了三里河,就是北桥湾,那儿有个小铺子,专卖油渣汤,一毛一碗,就上半斤大饼,花两毛多就可吃饱,还挺有油水。父亲忙碌时,带我去吃过几次。

尽管地方狭小,生活艰苦,GDP和消费水准都低得可怜,胡同里还经常是生活气息浓烈,显得商机无限。一因孩子都爱在胡同里玩耍,跑来跑去,二是买卖人你走他来,络绎不断。一会儿是送水的拉着水车,提着木桶,一家一家地往水缸里蓄水。一会儿是煤铺的拉着煤车,挎着箩筐,一户一户地送煤球。一会儿是收破烂的,挨门吆喝,“有破烂儿我买”,一会儿是货郎摇着拨啷鼓,来卖针头线脑儿。一会儿是掏大粪的背着粪桶挨院清理茅厕,一会儿是打鼓儿的来收购旧衣服。一会儿是卖臭豆腐的,“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一会儿是卖手纸的,“豆儿纸,卫生纸,谁买我的豆儿纸”。一会儿是“冰棍败火”,一会儿“韭菜黄瓜”,一会儿是“沙鸥门的焦排叉儿”。一会儿是扛着长凳,磨剪子镪菜刀的,一会儿是推着小车,卖围水缸的草帘子的。一会儿是锔碗儿的,一会儿是焊洋铁壶的。一会儿是敲着梆子卖油的,一会儿是拨着唤头剃头的。有推着小车卖扒糕的,卖凉粉的,卖豌豆黄的,卖玫瑰枣的。还有吹着长号卖水果糖的。还有画糖人的,捏泥人的。还有箍漏锅的,弹棉花的。如此这般,难尽其详。这街景宛若走马灯,又如赶庙会,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落彼起,热热闹闹,生机勃然。

邻里的和睦

说来也怪,尽管衣食住行都很艰难,龙须沟畔的百姓们却鲜有怨言,他们今天重复昨日,明日又重复今天,不厌其烦地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休养生息,传宗接代。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父辈们从晚清、民国、日伪、到解放战争,没过过几天消停日子,一旦有了个和平稳定的四维时空,他们不但知道珍惜,而且,对未来也抱有希望和信心。七八户、三十多口人拥挤在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小院里,不需要维稳理论,居然能长久地和睦相处,融洽和谐。就是小孩们偶尔闹些冲突,甚至叫骂打架,大人们也都能识大体,宽宏处理,随时化解。

由于生活窘迫,尽管各家内部有时发生争吵,但邻居之间却没翻过脸。在街上遇见了,都客气地打招呼。小孩子见了大人,都以长辈相称,诸如赵大爷,李大叔等。要是后半晌见了,就说,“下班了您?”傍晚见了,就说,“您吃啦?”。夏天,各家都在小院里吃饭,见邻居走过时,总要放下筷子,满怀尊敬地仰起头来说声,“您吃点儿吧?”。现在分析起来,这种寒暄未免有些虚伪和小气。明明知道人家不吃,却偏要问人家。吃就吃吧,还非要让人家只吃一点儿,透着小市民的低俗。可当时,问者、听者都没这么想过。这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礼仪,和美国人见面讨论天气大同小异。

邻里间没出过以强凌弱,以富欺贫的事情。常常是一家有难,多家相助。一家的孩子没了吃的,另一家就会拿出半拉窝头递给他。至于做饭时急需酱油,到邻家取一点儿是常有的事。我父亲生病时,我不在家,邻居们会帮着送他去医院。有一次,我父亲卧病在床要吃馄饨。 孙家小三就走到天桥买一碗端回家来,来回得走半个小时。真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这个朴实和睦的部落群体延续了多年。直到1970年夏天,这院儿被定为危险房,才宣布解散。除了我们一家,其余都搬到金鱼池新盖的简易楼去了。分开以后,这些老街坊还像串亲戚似的,不断走动,相互关照,相互帮助。大年子找我说赵大爷要剃头,我二话不说,拿了理发推子就去。我周末要打家具,马根儿到时候带着工具就来。我们搬家的时候,也都靠老环子的鼎力相助。遇到有人结婚办喜事,大家会出点儿钱随份子,一起庆贺。

古城的变迁

在我旅居国外的三十多年,古城北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金鱼池单薄的简易楼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崭新漂亮的楼群,然而老街坊的去向也沓无踪影。往日的生活虽然贫寒,但院里温热的旋律,和缓的节奏,美好的期待,甚至左邻右舍锅碗瓢勺的交响,都那么值得留恋。每每想起,热泪盈眶,拨我心弦。可是时过境迁,故人往事像流出去的水,冒出去的烟,一去不返。何况,又有多少人已离开人间。这或许更值得我拿起笔来,把他们印记在字里行间,让后人知道,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曾有着那么多穷困而又美好,平淡而又动人的故事。

这些人没有隔夜的钱财,没有换洗的衣衫,没学过微积分,不晓得相对论,但他们知道怎么做人,怎么对人。他们终日奔波,从不厌烦;他们衣食简陋,从不埋怨;他们心怀希望,坦荡乐观。他们领悟世上的真情,他们懂得人间的冷暖。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时代,那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小院。年幼时我觉得人生是那么久远,就像大地与蓝天。如今我高堂明镜悲白发,才知道人生是那么短暂。当你珍惜某种关系时,兴许会维持一段时间;当你中断某种友情后,这或许就是永远。不光人面不知何处去,就连那陪衬的桃花都会落完。如果能再活一遍,我一定会珍惜那些儿时的伙伴,珍惜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瞬间。

像电影《龙须沟》里程疯子说的那样,“龙须沟脏,龙须沟臭,政府心里也难受”。解放后不久,臭沟就被填平了。天坛的围墙也被修葺一新,下面还铺了一条柏油马路。 天坛成了国家公园,开了个北门,供人们娱乐休闲。1956年夏天,有轨电车连通了天桥到东单一线。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小孩乘车免费,我还兴高采烈地坐着电车到东四牌楼去玩。又过了几年,那个元宝形的金鱼池也被填平,盖起了学校、居民楼和商店。我有个万分荣幸的童年,因为我曾目睹了龙须沟的变迁。

(选自文集《秋水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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