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还没上学,大球哥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他把我从屋里叫出,带我到马路上兜风。我横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他矫捷地翩起右腿,骑出了胡同。路上叮铃铃一阵乱响,我荣幸地分享了他的神气。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到自行车上,因而久久不会忘记。当然我也不会忘记那位带我兜风的人。

大球哥是对门赵大爷的大儿子,大名叫赵祥。大球哥从小过继给他家在农村的大爷,但是他还和生父住在一起,因为他是赵家的主要劳力。赵大爷经营帽业,他负责裁剪营销,大球哥和一位徒弟负责缝纫。按现在的话说,赵家是个体户,当时的职称是小业主。小业主又分摊商和座商,赵大爷没有门脸儿,每天一早到市上摆摊儿,因而他算摊商。赵家兵强马壮,生意红火,小有积蓄。在小院里算得上富庶之家了。

大球哥二十岁多,个头不高。一双大眼,虽然不那么有神,但透着厚道和纯朴。他的牙齿不太整齐,按北京人的描述方式,有点豁牙露齿。虽然每天没时没晌地干活,但日子过得乐观充实。

每天一大早,他左手端着白瓷漱口盂,右手拿着沾上一层牙粉的小刷子,在牙齿上杵来杵去。然后含一口水,喝啰啰晃悠几回,噗的一口吐到地上。有时他还伸出舌头,用一个弯成前门洞形的弓子在舌头上刮几下,直到找出恶心要吐的感觉。

刷牙漱口完毕后,憋了一宿的口腔终于又感到清凉,于是他开始在院子里溜嗓子,唱几句《秦香莲》《刘巧儿》。吃完早饭,嗒嗒嗒地蹬起机器,聚精会神地投身到本职工作。

别看大球哥整天忙忙碌碌,却有闲情逸致和院里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小子打成一片。白天工间休息或晚上没事儿的时候,比他小十多岁的几个孩子会到他的车间兼卧室听他神聊。有时,他教他们谜语,有时讲故事。这些谜语多是字谜。比如“二人打架打破天,十女耕田在一边。我要骑羊羊骑我,千里姻缘一线牵。”谜底是“夫妻义重”:“虫入凤窝飞去鸟,廖化头上生春草。大雨下在横山上,半个朋友不见了。”谜底“风花雪月”:“蒋匪将官入城,何宗星光干司令。朱司令谈判未去,毛主席三下南京。”谜底“花”。大球哥虽然是一位普通劳动者,但有过几年的书底,对文字颇有兴趣。

大球哥讲过不少故事,可惜记住的不多了,比如《苟辟》《河漂子》《三根金丝发》等。苟辟在学校里是好学生,有一回做了错事,被老师留在教员预备室。下学的时候同学一起找老师为他求情。老师就是不同意。学生把老师说急了,老师放了个屁。学生说:“老师您同意了。”老师坚称:“没有。”学生说:“您刚才放狗屁了。”

河漂子是个系列故事的主人翁,只记得他打狼的那段了。晚上他背个中间有孔的大锅盖,到野外挖好的土坑里藏进去,再用锅盖遮住。狼闻到坑里的肉味,就把前腿从锅盖的空洞伸进去。这时河漂子马上拴住狼腿,离开土坑。用手揪住狼腿,背着锅盖满载而归。

三根金丝发说的是有个小伙遇见一位金发仙女,仙女为他生了个儿子后走了。留下三根金色的头发,告诉他她要去的地方。将来,他可以带着孩子寻母,以三根头发为证。后来他带孩子去找仙女。人家摆出十多个一模一样的金发女郎,选对了就让他带走。情急之下,他打了孩子一巴掌。孩子一哭,有位女郎也哭了,她就是孩子的母亲。当然大球哥说得要生动多了,让这几个个孩子伸着耳朵,瞪着眼睛,听得入神。

大球哥喜欢帮助别人。我父亲人过中年,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得到朋友的帮助,也搭起做帽子的摊子。但是雇不起徒弟,只好让十二岁的姐姐开始踏缝纫机。那两年从城里到农村搬来搬去,再加上生活还没着落,她也没进学堂。大球哥成了姐姐的义务辅导员,教她如何使用缝纫机,纳直趟,还教她换梭芯,换线轴,上机油,换针头。在他的帮助下,姐姐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小小的年纪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一家的日子也开始好转。

那时候的人结婚早,大球哥虽然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气,但是他已经成家了,并且还有个儿子,叫小龙。五十年代初,大球嫂来过几次。她留着短发,虽然来自农村,但穿一件女式宽领瘦腰的制服。她的一只眼睛受过伤,黑白眼球失去分界,看上去浑浑浊浊。大球嫂很和善,虽然住的日子不多,和院里的街坊都相处得挺好。一年夏天,大雨刚过,虎头虎脑的小龙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蹲在在院子中间,手里拿把长竹竿在积水上啪唧啪唧地打来打去,嘴里还哇哩哇啦地叫着,天真可爱。直到浑身都是泥水。大球嫂发现了,连忙拉着他去清洗。

东晓市的路边,药王庙的门前,每天都有一个小罗锅在地上铺块蓝布,蓝布上摆着许多小人书。那时候小人书是小孩子难得仅有的文化娱乐,小罗锅的旁边总会有几个孩子,付给他几分钱后,一本一本地翻阅着,尽管有的孩子还不识字。在那个年头,靠几十块钱的成本,小罗锅居然也能混口饭吃。小罗锅三十岁上下,后背朝前弯曲成75度角,约合1.3弧度,因此个头不高。除了摆书摊,小罗锅还会拉板胡,于是他和大球哥成了朋友。

大球哥是个戏迷,尽管每天清晨都能撒撒风,喊几句,但是没有伴奏,不过瘾。就像啃窝头的时候不带咸菜疙瘩,尽管也能填饱肚子,但吃起来总觉着不大对劲儿,少了点儿什么。于是,在活儿不忙或年底的时候,他会把小罗锅请到他的小车间,嘀格儿隆咚地拉上几段。他和南院的学贵大哥在悠扬清脆的板胡声中痛痛快快地过把戏瘾。“与驸马打坐在开封堂上,”“明公休听这贫妇人的谎,叫我相认为哪桩。”还有《人面桃花》和当时家喻户晓的《刘巧儿》唱段。可惜胡同里没有青衣花旦,而评戏又以女角为主。院里的几个孩子这时也来凑热闹,虽然不会唱,但是有说有笑,过一个欢快的晚上。曲终人散,作为酬谢,大球哥会塞给小罗锅一两块钱。

除了自己爱唱,大球哥还参加了红桥地区的东一业余评剧团。我在穿行店胡同口里的文化馆看过他们的演出《刘巧儿》。大球哥在里边饰演了一位乡里老胡。当赵老汉带一群人绑架他未来的儿媳刘巧儿时,被披着上衣的老胡看见了,有几句唱。“忽听门外有人声,赵老汉提了灯笼一个,……”当然我当时最欣赏的还是大球哥的表演。如果能拍成电视剧,他的名字肯定会上字幕。您别小瞧这个业余剧团,还出了一位评剧界的真龙天子,成为评剧事业承上启下的泰斗。可惜他没把大球哥一起带走。

我后来对戏曲的爱好和大球哥不无关系。开始时我随着他学评剧,也能唱一大段陈世美。没过两年,我就和陈先生一样,移情别恋,爱上了京剧。如果说唱评戏是抽烟卷儿,那么京剧就是雪茄,味儿更浓更足,也更华贵。早年和大球哥的相处对我产生了不少影响。

大球哥在工作之余也读书。他读过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马加的《小马枪》。读完后还给我们讲里边的故事。记得里边一位主人公的名字叫那申乌吉。他还教我们歪读百家姓,“赵钱孙李理不通,先生打我跳东坑。东坑有个小蚂蚱儿,我是先生的小爸爸儿。”他小时候念的是私塾,所以有这样的情趣。

1956年,大球哥随着赵大爷一起合营到北京第六制帽合作社,成了集体企业的工人。上班下班,日子过得挺惬意,还能参加帽社的业余剧组。1958年,单位动员农村有家的工人回乡务农,支援农业。不知道大球哥触发了哪根神经,响应了号召,拿着几百块的安家费跟大球嫂团聚去了。

回到良乡老家后,大球哥到城里来过几次。每次都到我家坐坐,跟我母亲说说话,我母亲也问问嫂子和孩子的寒暖。我最后一次见他是1974年,他骑的还是那辆永久车,只不过前轴上加了一对保险叉子。当时我正在位于坨里的二机部401所带学生实习。坨里和良乡相距不远。大球哥说,他到那个大院的旁边去过,骑着车拾过粪。他说那里的院墙很高,门口还有解放军站岗,挺神秘的。他为我能在那样的机关工作而感到高兴。

经过农村多年的风吹日晒,大球哥显得有些黑瘦,一双大眼球更加突出,多多少少还带上一点呆滞。比起当年骑车兜风的飒爽英姿,他老了许多。

(作者文集《渔舟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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