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我吧!没有关系。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摘自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辩护词

写到我最对不起的三个母亲时,我无法想象此事给三位老人造成的痛苦和伤害,我的心在给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叩头里,早已泪流满面。

——李乾

捧着朋友李乾的《迷失与求索——一个中学生的文革纪实》一书,沉甸甸,我仿佛和作者一起经受着以往岁月的无情煎熬,承受着道德和良心的反复鞭笞。

历史本来可以按部就班地前行。李乾1963年小学毕业,以优异成绩考入人人羡慕的武昌实验中学。在这所毛主席题写校名的工程师的摇篮里,他本可以顺利结束初中、高中的学业,进而开始书写自己灿烂的人生。

伟大领袖的号召,让李乾这一代人都被“套上了红舞鞋,身不由己地在那风暴里旋转”,李乾旋即成为武汉地区1967年“12·5”事件的“组织者、现场指挥”。

1967年12月4日,武昌实验中学成立了新生的革命政权——革命委员会。李乾作为校革委会分管保卫工作的负责人,为了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战略部署,参入并执行了12月5日对“偷自行车,抢银行,奸污女生,打伤我红十月战友,纵火烧毁我校办公大楼,几番洗劫我们学校”的、“罪大恶极”的两个“流氓‘的处决,造成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作者因此深陷囹圄18年。

今天的年轻人一定觉得“12·5事件”太荒唐,但是仔细一琢磨,如果时间再倒流40年,出现“12·5事件”又不奇怪。当“革命小将”头脑发热的时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在进行。

当李乾们在执行“处决”这两个同龄人时,一定也象《洪湖赤卫队》中的韩英处决叛徒那样,一边大声宣判:“我代表祖国和人民判处你的死刑”!一边掏出手枪“砰砰”两响,王金标也就一命归西。

现在读者的第一感觉可能是,实验中学的同学怎么能这样?

我以为现在更需要讨论的是为什么会这样?由此可以联想到,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有无数无数的这样的“为什么”。我想1000个人会找出1000个答案,但真理只有一个,人们还会继续探求下去。

都是那双“红舞鞋”惹的祸。

这一代人注定要经受更多的磨难。

文革发端的那一年,李乾不满16岁,文革掀起高潮的1966年,李乾不到17岁。正当花季少年。但是,我们的主人公却过早地承担起无法承担的革命重任,李乾是那样地投入、那样地忘我、那样地义无反顾。

为了党不变“修”、国不变“色”,他追随南下“一小撮”参加绝食;北上京城求见总理聆听中央的声音;企图按巴黎公社的原则组建了《红十月造反公社》,他真以为自己真正成了一个革命志士,只要老人家发号施令,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在所不辞。

听一段李乾在当年班会上的发言:

“有个别红十月战士的革命意志衰退,好像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跟他关系不大了,据说还经常和逍遥派一起去逛商店,对大批判等工作不热心,这样下去怎么行?革命才刚刚开了个头,新的政权才刚刚建立,后面还有那么多工作等待我们去做。复课闹革命,课怎么复?怎么样落实毛主席的教育革命思想?如果不能落实毛主席有关教育革命的思想,不能扎扎实实的把这个工作做好,我们这一年多来的浴血奋战还有什么意义?中国的明天靠我们去建设,我们凭什么本事去建设?用什么精神状态去建设?每个人都要认真想一下:我们肩上的担子究竟有多重?……”字字铿锵有力,掷地可作金石之声。

你能相信这是一个18岁的少年在发言?

我相信。这就是历史。

李乾参加过周总理主持的座谈会,出席过欢迎欧洲一盏明灯国度领导人的国宴。十几亿人口的大国,能够和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干杯的又有几人?这些“亲密接触”的特殊经历,李乾以为不值得炫耀,唯有一心一意跟毛主席干革命才是最好的报答。

“一个幼稚单纯,自以为有思想有追求的少年就这样以迷失为起点,开始了他那多的人生”。

《青春的萌动》是回忆录中写得最好的章节,人间最纯洁最美好情感的碰撞,在这里绽放出的火花尽管转瞬即逝,但它是那样的光彩夺目、那样地叫人久久不忘。

12·5事件后,为了防止报复,李乾被迫离开学校南下长沙,呆了4天就要求回汉,并选择女同学屈慧君的家为藏身之处。李乾“蓄谋已久”的“阴谋”就要实现,他要“以革命的名义”住到她家里去。他在这里受到屈慧君父母、屈慧君姐妹及弟弟最热情周到的接待。18岁的李乾也正是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青春宴,在这里戴上手铐,同自己的青春告别。

读到这里,我竟然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亚和保尔。我的同龄人正当少年读到这部小说的相关章节时,难道不是都在和保尔一起分享初恋的甜蜜?直到下放农村插队,还有知青借来奥斯特洛夫斯基这本书,专把这些章节抄录下来久久地细细品味。

初恋是甜蜜的。难怪数年之后,身陷囹圄的李乾还填过一首《钗头凤》:“脚上镣,身披袄,往事历历重现了。桃花鲜,梨窝圆,杯盘已散,不知咸淡。甜,甜,甜”。

我曾和李乾交换过意见,我以为文章最美的部分,就是写他的初恋(应该算吧?),以及他和几个女战友的悲欢离合,包括那位在羁押期间到警司同他相见的3位同学中的那位女同学。

这种异性之间的友情、恋情、同志情,今天看来是多么珍贵。只是在那特殊的年代,这种“情”在被摧残、被扼杀、被蹂躏,这既是历史的悲剧,又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作者还可以把她开掘得更深、更美、更高尚!

监狱是一所大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学,李乾在这里“锻炼成长”。

李乾在叙述18年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让我们听到他在特殊的环境中深层反思的心声。

出狱后获得重新生活的自由,但反思历史、反省自己的任务还在继续。他来到羁押过他近9年的地方,于是就有了六个章节的“后记——废墟上的记忆和沉思”。

作者的反思在升华。

他认为“自由平等是自身的需求,博爱却是在为他人着想。缺失了博爱,对自由的追求最终只能演变成一场血腥的杀戮,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太多了,其中也包括戴着各式各样光环的‘革命’。‘12.5事件’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事例之一?当抽丝剥茧,思想上的认识一步步走到这里时,我那颗一直很自信的灵魂第一次颤栗了。”这种思想当然还可以讨论,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已经从自己的遭遇中解脱出来,站在新的高度,用更广阔的视野,在更深刻的层面上解剖自己、分析古今、批判过去、展望未来。诚如作者所言,同年轻时的“以天下为己任”相比,现在他更愿意为这个世界的美好从力所能及的身边事做起,哪怕看似匪夷所思,哪怕角色错位,哪怕前面是一轮新的惩罚。

得到《迷失与求索——一个中学生的文革纪实》已经成书的讯息,为作者高兴,为我们这些有同样文革经历的同龄人高兴。朋友李乾将半生心血都倾注在这几十万字之中,我以为是值得的。因为他给自己、给同龄人、给后代、给历史,作了真挚、清白而沉重的交代。

李乾的这本书对历史做了真实记载。作者忏悔虔诚,反思深刻。每读一页,我的心灵都会随之颤栗而不能自已。

历史已经惩罚了李乾,但是还有更应该惩罚的人却至今没有得到惩罚,这不公正;还有更应该忏悔的人至今并没有“得到良心的发现”,这才是悲剧。

好在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转自华夏知青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