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连根拔起的浩劫

1. 大哥的第三次婚姻

大哥在一九六二年又一次结婚了。时年已届三十多岁的大哥一直单身,母亲常常为此事又哭又闹,大哥也实在招架不住了。母亲说大哥不再婚,她死不瞑目。刚刚过了困难时期,说媒的人接二连三地往我家跑。终于一位许姓的乡亲把他的徒弟介绍给大哥了。大哥的第三任妻子叫杨秋月。她是一机部某单位的一个木型工,自小没有了父母跟着姑母长大。实际在姑母家和一个小保姆无异,姑姑当过兵,是个干部,进城后让杨秋月上了小学,毕业后进了技工学校,学木匠当了木型工,后来被分配到一机部,工作后一直住在工人宿舍里。杨秋月比大哥小四、五岁(大概属狗,)已经有二十七、八岁了,也是当时的“剩女”。她到我家来,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奇的。大哥一个人住着四间北房,屋里沙发、弹簧床,华丽、舒适的卧具,超大的衣柜,紫檀花梨的写字台……而且大哥也不老,只比她大三、四岁,面相挺年轻,看上去也很般配,工资也不少,是北京钢厂的仓库主任……相比较当时的社会环境,虽然不是初婚,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只见过一面之后,杨秋月就主动上门,成了“女追男”了。很快就和大哥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还很平静、美好过一阵子。因为大哥刚结婚,二哥托朋友提出分家另过。也就是我家分成四、五份,父亲、母亲、小妹和我一份;大哥、小哥各一份;大姐出嫁后一直带着她婶婆自己另起锅灶;二姐结婚后在海淀安家。名义上分家了,实际上母亲很偏向着大哥。这一段时期我家处于经济状况的最佳时期。父亲公私合营后按时发给“定息”,而且他的技术等级高,工资也不少。不仅如此,父亲的公债正值归还本息的高峰期。最重要的是,母亲到这时完全想开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节俭”。因此,大哥有了孩子由母亲带,母亲出保姆费。结婚的时候按常规给杨秋月买了四季应时的衣服,当时虽然不流行办婚宴,也很隆重地把杨秋月接回家。当然,大哥没有赡养父母的负担。老人还不时地接济、补贴他们的日常生活之需。所以就杨秋月而言,穿的衣服是以前从未问津过的非毛既丝,刚刚开始流行的纯毛围巾,以前没力量买,老太太一下子买来六条,两个媳妇、四个女儿一人一条。柜台上刚摆出尼龙袜子,这可是当时最最时髦的东西,老太太买来一堆,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尺码一应俱全,随便挑选自己喜欢的花色。她出身小门小户,从小失去了父母的疼爱。工作以后自己生活,以致裤子晚上洗了,第二天早上潮干也得穿上,因为没有第二条裤子可换。三十几元的工资,吃食堂,余钱剩米很少。没见过母亲这种随心所欲的阵仗。所以一开始欣喜若狂,十分地满足。

随着时日的流逝,六四年、六五年大哥得了两次大病。一次黄疸型肝炎几乎要了命;以前没人得过肝炎,当时伊拉克把他们国家的“椰枣”弄到中国来,据说也把“肝炎”带进了中国。大哥在宣武医院、传染病院住了将近半年才痊愈。紧跟着他又得了视网膜溃疡,几乎瞎了眼,经常去西苑中医研究院看专家门诊,才保住了基本视力,左眼也只能看见影子和亮光。两次生病严重的考验了他们的婚姻关系大哥的婚姻走到崩溃的边缘。

当文化革命的社会环境、外界因素发展到“适时”的时候,自然他们的危机就到了“顶点”——爆发的时刻到了!

据说在“八一八”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之后,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引来大批的红卫兵给资本家“扫四旧”。

2. 晴天霹雳——抄家

那天晚上,他夫妇俩人吵了起来,别人没听见,并没在意。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饭、休息。红卫兵来了也先上他们的房间,让大哥罚跪,开始打人了。打人声、口号声引来了邻居围观,一下子院子里进来了大批的人。

我家的院子本来就是街道上一些人觊觎已久的对象了。这次是多么好的一次机会呀!人越进越多。学生是单纯的,成年人就复杂了。有了煽风点火的,也有了给“出谋划策”的。一下子就波及到全家了。事有凑巧,前一天刚刚核对过国债,家中有几千元的人民币现金,当时最大面值是五元。立时就有人“提醒”他们家有“金条”。于是勒令打开保险柜,母亲没有什么首饰,父亲也没有黄金,保险柜中只有上千张的人民币。于是母亲卧室的地面上散落了一地的人民币。当然还不能罢休!“金条”一定是“藏起来了”,一定得“搜”出来。开始翻箱倒柜,没有一个房间没被翻得底儿朝上!接着在小后院的夹道里,找到了父亲的寿材。人老了总有一种心理恐惧,觉得死了进焚尸炉是很可怕的事。于是还托人费了不少周折买了两口棺材。在棺材里,他们找到了母亲存放的二、三百斤粮食(顶多是全家人定量的两个月的口粮)其中有米也有面。事实是母亲一辈子都存粮食,一般是一个月压一个月地倒替着吃,这也是一般家庭主妇个人“过日子”的习惯。“家无隔夜粮”的人家在北京本来就不多,只有在旧社会,特别困苦的家庭才如此。然而,在这个多事之秋,平常“不是事儿的”到这时也会成为严重问题。虽然到一九六六年粮食不困难了,人也不挨饿了,但是粮食仍然是统购统销物资。这点存粮就是现成的“罪证”。存粮食,怕挨饿,不相信共产党,都是“罪过”。

消息传出,事态不断扩大,以讹传讹。被人“描述”的情景也越来越形象逼真——他们家有钱也不存银行,“愣”有一屋子的大票,数也数不清。他们家囤积了大批的粮食,棺材里藏着机关枪,他们家有地下室、有夹壁墙,……没枝添叶,越说越邪乎!

斗争的激烈程度也越来越升级,母亲、大姐、小妹都被剃了阴阳头。你知道什么叫“阴阳头”吗?把女同胞的头发,半边用推子推成光头,半边是原来的长发,一阴、一阳称之谓也!!真的,当时是什么人“发明”此等作践人的方法!要知道,大姐、小妹还得上街出去上班、上学!大革命时期也没有这么“损”的一招儿啊!中国人的“创造性”只能是如此体现。二哥、二嫂的衬衣上画上了漫画,写上了“狗崽子”***,二嫂还身怀着孩子,挺着一个大肚子……一家人,不分昼夜被罚在院子里跪着听“控诉”。让家中的男人挖地三尺,寻找埋在地下的“机枪”和“财宝”,愣说还藏着“青天白日”旗,“等着蒋介石反攻大陆”。院子里、房间里到处是堆的土、挖得坑坑洼洼。殊不知,家中连小侄子(大哥的儿子)的玩具枪都没有,年年做鞋,连多余的铺衬都没有,哪里去找什么“青天白日”旗?我知道的是,我所有的书、真的有很宝贵的、很令人心疼的书和字典全给烧了,我儿时一直保存了许多年的念物也一扫而光,我常年集邮,所有的珍稀邮票也不翼而飞了。房间的玻璃被打碎了,父亲的花花草草都连根拔起、花盆儿也被摔得粉碎……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这一切当然我全然不知,因为我住在学校里专心地,心无旁骛地对付自己的一切,连星期天也没回家。

3. “批斗”大会

八月二十三日,还没有到午饭时间,系临时筹委会突然找我,红旗楼门前停了一辆汽车。原来是抄我家的红卫兵到学校来找我了。他们声称“造了我家的反”要押解我回家召开声讨批判大会。不容分说把我摁上了汽车。

回到家一看,大街上很拥挤,围观的人很多。墙上、大门上贴上了很多大标语。父亲、大哥的名字上画着红红的大叉子。进了家门,满目萧然,屋门上、大玻璃上也贴着大标语,父亲、母亲跪在院子中央,头上已经戴上了高帽子,院子里被挖得东一个坑西一堆土……

一家人再一次地被押上了汽车。要去中国戏曲学校排演场开批斗大会。我和母亲一车,从母亲注视我的眼神中,我看出了她极度的恐惧和无助,我偷偷握住她一只和我相临的手,妄图给她一点点安慰,她的手在颤抖,不停的颤抖!这时母亲的手碰到我的手表,赶紧用她的手往下扒,用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耳环。我才发现她的耳环不见了。母亲的耳环几十年没摘下来过,连三年监禁也没摘下的东西不见了,我看到了耳边还清晰的血迹。我明白过来,赶紧撸下了自己的手表,放在裤袋里。坐在前排的红卫兵立刻喊道:“老实呆着!”

我们在后门上了排演场的舞台,全家人一字排开,跪在了台前,每个人一顶高帽子。大会开始了,安排了几个人发言,无奈父亲的工作单位,北京机械施工公司远在朝阳区的东片,没人来参加。大哥的单位北京钢厂,只来了一个合营之前的“伙夫”,不识字,只是喊了几句口号就下台了。当时社会上的人们还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红卫兵也不能将如何把别人家的人民币撒在房间里,再想办法让他们不翼而飞吧!然而,跪在台上的时间是漫长的……

实际只有不足一个小时,就把我们拉到后台了。我看准了架势,是要准备揍人了!要揍人就得先找“碴儿”,一个红卫兵说让我揭发批判反动老子的罪行。也许我是新面孔,他们还不熟悉。阿弥陀佛!幸亏我兜里装着“毛主席语录”,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也许是母亲绝望无助的眼神,使我为了避免惨剧的发生,镇静地打开了毛主席语录,大声地朗读有关篇章,然后故意拖延时间,振振有词地“讲用”毛主席语录,表示坚决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坚决站在红卫兵一边和资本家家庭划清界限……居然,后台的红卫兵们静了下来,——直到他们押我们回家!!

回到家之后,我见到了管片民警,牛街派出所的杨永祥。这才发现原来派出所也参与了!立刻想到了“宪法”、“人权”还管用与否?不管怎样,我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下定决心不作任何表态,也绝不反抗!我想这不是几个学生起哄的事儿。我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了!虽然没有公开地表态,有民警参与应该是“政府行为”了。

首先想到的是“我得走——”“到学校去,会比在家有办法!”大学的校园应该比街道更有政策水平!这应该是唯一的出路。于是我要求见红卫兵负责人。首先向他们表态,“坚决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然后明确要求回学校,接受师院红卫兵的监督改造。我还记得为首的一个男孩叫刘振东,是一个粮食技术学校的学生,运动后当了粮店的售货员。滑天下之大稽,此时我说话一定是以毛主席语录开头,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真对我起到了莫大的保护作用,至少,我没挨打,也没被剃阴阳头!呜呼!我佛!实乃天大的讽刺!我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竟然“学用”到此时此刻了!!

他们批准我回师院了。再一次地被押上车,一直到了红旗楼门口。俄一的小女生们,连推带搡的把我扔进了红旗楼110阶梯教室。迎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口号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坚决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当然,还有“某某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这个会开得很短,因为大家到睡觉的时间了。这种无班级、无组织的活动,中途有人退场,或是来参加的人太少了,会很没面子的。基本内容就是,由英四一团支部宣布开除我“团籍”。可怜呵!我的团籍还不到半年!其次,英四一班开除我“班籍”。其三,勒令我从即日起到外语系劳改队报到,与外语系牛鬼蛇神、当权派一起劳动改造。于是我便成了师范学院的第一个学生劳改队员。

我特别识时务,我绝对不反抗!任人摆布任人宰割!

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了“人”的尊严,“命”还要紧吗?还要“命”干什么?只是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想清楚,想明白了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投降!因为我这会儿还不想灭亡。何况如果“命”都不要紧的话,“投降”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宿舍里的女造反派们,就把我轰起来到劳改队报到。为了“想清楚”我必须去劳改队,这是暂时的一步缓冲。

4. 唯一的一名学生“劳改队”队员

红旗楼的侧门便是劳改队的集合地点。由于我心不在焉,也没看清楚有几个人在那儿,只是自觉地站到了队尾。杨传伟系主任领着大家一起读毛主席语录,然后分开干活。我和陈罗曼老师分在一组,打扫女生宿舍的厕所。

我还没有从前一天的情境中缓过这口气来。加上一天也水米未进,昏昏沉沉地,是真正找不着“北”了。只是跟在陈老师的后边,机械地无意识地比划着。陈老师劳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并不娇气,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在乎劳动的强度,在家中一定是个“干家子”。我默默地、一声不吱。因为还陷在无尽的悲哀之中,前一天无异于我的“世界末日”。

在女生宿舍楼,白天同学们都在教学区,静悄悄地没人。虽说是监督劳动,实际上没人监督,趁着没人之际,陈老师跟我开口了,“你不是学生吗?你为什么干这个?”“‘十六条’上明明写着‘凡属学生问题一路不整’,你不懂是什么意思吗?”

陈罗曼老师据说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对外播音员,从小在国外长大。人很西化,不会写中国字,只是口语特别棒,语音纯正、流利。人的行为作派、穿着打扮没有什么中国人的气质,是一个“洋派”十足的人物。她没给我们上过课,一般给四年级上课的都是老先生,陈老师当时还很年轻。给人的印象陈老师十分干练、果断。显然人很直接、坦诚。据说此人有啥说啥,没有心计。正是为了这,难免得罪人,就是“牛鬼蛇神”了——“崇洋媚外”“资产阶级化”。

实际的劳动只有半天,下午“牛鬼蛇神们”学习文件,不让我参加。既然我被开除了“班籍”,我当然不用自作多情到教室里去,自己一个人在宿舍里。——喘息!近于两天的高度紧张,我只在中午吃了点儿东西,躺在床上,当然合不上眼睛。压抑,也得喘息,一定得喘上一口气。

临近晚饭时间,事情又发生了。我被传唤到系红卫兵总部。

5. 与红卫兵总部负责人的谈话

顺境中“朋友”认识了我们,逆境中我们认识了“朋友”。

说老实话,此时的我对处境有了一些明白的认识。在红旗楼东门,武然已经贴出了大字报,只看一眼字迹就知道是她的墨宝,当然是声明开除我出《风雷战斗队》!原来的“风雨同舟”“同进共退”已经成了一个“美丽的泡沫”随风而去了。对此我没有一点儿怨气,早有名言:“大难来时各自飞”。可以说这完全在意料之中了。十分讽刺的是此时此刻我倒是想起了一句国际歌的歌词:“世界上没有神仙和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救自己!”

我十分明白到红卫兵总部去,是一个非常时期的非常关键时刻——要么我可以继续“维持”下去,要么“一切都在此结束了”。——我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豁出去了!!

外语系红卫兵总部的负责人是俄四的学生。就在第二次四清时入了党,据说是烈士的后代,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镜。年龄比一般同学显然大了不少,人不外露,城府很深。在原来的系主任办公室,红卫兵战士们“准备”好了。他们大多是俄一的女生,我没记得有三、四年级的学生。他们个个都穿着军装,至少是军上衣,腰间扎着皮带,有人还把“皮带”攥在手里。围成了一圈儿,横眉立目,看架势摆得很明白,这天晚上是要狠揍我一顿。前几天就是这帮人,据说把俄四的政治辅导员杨续先就给揍了个半死。

以往,我和他连话也没说过一句,只知道他是俄四一个班的团支部书记。在四周围一圈儿的虎视眈眈之中,我被勒令立正站好,谈话开始了。

姓名、年龄、籍贯……大概四清时他外调到监狱中提审过在押犯,正儿八经的一个“贾家的姑娘嫁到贾家去了”——假门假事!但是我绝不说错了话,有问有答。我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把语录本放在胸前,心想如果打人,我看谁敢“碰了”毛主席像!我告诉他们人的出身是不可以选择的,我走的是听党的话,忠于毛主席的道路。由于刚刚四清回来,四清工作条列,二十三条我背得滚瓜烂熟,当然把能用上的全用上了,特别是有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条款。我问梁兴哲,四清你也参加了,你知道这是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的红卫兵就应该捍卫毛泽东思想,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走样。你怎么理解?你应该怎么执行?我又拿出了中央文革小组颁发的“十六条”,我说上面的清楚的写着,“凡属学生问题一律不整”,“要文斗,不要武斗”……

四周的小女生们跃跃欲试了,我讲我的理儿,我只对他一个人,越说越“振振有辞”。对于他们的跃跃欲试,我不屑一顾,而且就是什么也不怕了。我当然不能激动,声音平和,调门儿很低,可是也明显地能让人看出来了——我不怕!我豁得出去!没想到梁兴哲反而“退却”了。他说:“叫你来,就是要警告你不要乱说乱动,你要老老实实!”。还有一件事,也挺“有趣”。他哼哼唧唧了半天,让我“上缴出”手表、自行车。他说:“由于‘革命’需要,红卫兵准备‘征用’你的手表和自行车!你应该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把他们交给红卫兵使用。”我不反抗,我说“可以!”,但是我没有手表、自行车。都放在家里了。如果你们需要,我家里有不止一辆自行车!!这就成了这次“谈话”的终结。——“豁出去”要比低声下气、奴颜卑膝更有效用,我手捧“红宝书”躲过了一劫!我居然没挨揍!!天可怜见!

6. 我的大字报与新市委观察员

我回到宿舍一夜没睡,悲哀!气愤!

堂堂高等学府,朗朗乾坤!一个男生让一群小女孩儿簇拥着,悠悠然地玩着“家家酒”,只不过是玩“作山寨王”的家家酒。红口白牙,大言不惭,美其名曰:“征用”别人的私人所有物来支持他老人家的“革命行动”。这就是一个刚刚加入共产党,新党员的行为!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思想。接下来,我一口气写了一篇二十五张纸的大字报,题曰:“八月二十五日与外语系红卫兵总部负责人梁兴哲同志的谈话纪实”以问答的形式,一字不差如实地把这次谈话写了下来,只是没加一点儿评论。我把这份大字报刷在了最显眼、最突出的地方,食堂的正对面。

毛主席语录中还有一条:“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贴过大字报,我一直守在旁边,害怕有人贴大字报时把我的大字报给压在下面。我在等,等新市委观察员来看大字报。我终于等到了!他挂着胸章,说明他的身份。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同志。我耐心地在他旁边跟着他,直到他把我的大字报从头到尾看完了,又拿出了纪事本,从头又摘记了点东西,就在他转身去看其他的大字报时,我走了过去。我告诉他我就是这张大字报的作者。我的大字报实名落款,他把我带到了外语系临时筹委会,让筹委会主任刘逢棋老师在场。我向新市委观察员反映了三个问题:一.不应该让我去劳改队,我出身不好是真,但按十六条规定,就不该“整学生”的问题。二.根据《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章程》的规定,开除团籍必须履行召开团员大会,全体团员表决通过的程序,不是那一个个人可以决定的,没有一个个人有这种权利。被处分人在支部大会上有最后申辩的权利。因为团章没作废,开除我团籍是非法的。我之所以服从,是出于对群众运动的理解和支持,必须明确,这样的做法不符合政策,也不符合团的章程。三.我家被抄了,天气冷了我只有夏天的衣服、被褥,我也没有生活费,今后的日子什么过?刘逢棋老师及新市委观察员当即表态:一.劳改队不必去了。但要积极参加运动,改造思想与家庭划清界限。二。团费照交,团籍保留。三.学校按学生助学金照发餐券,其他问题待候解决。

我确实长嘘了一口气!我还能“维持”下去!

所以我在劳改队只呆了很短的时间。自己把自己解放了。在绝望的黑暗中,我又寻觅到了一丝光明。

7. 人的尊严

常言道:佛活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人与畜牲的区别在于人有尊严。正常的有尊严的人不可能摇尾乞怜。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居民有了“最低生活保障”,我在想,对途穷末路者,社会不可忽视,人们不可以嘲讽,我们的国家应该设立“最低尊严保障”。这是最基本的“人权”,也应该是“人民民主”的最基本象征。

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温家宝总理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第二天见报,通栏醒目的大标题是:“让人民更加幸福、更有尊严;让社会更加公正、更加和谐。”背景是温总理温文尔雅、笑容可掬的大幅照片。年轻人!你们不会明白,我看了总理的面容,尤其看了通栏的大标题竟会热泪盈眶,激动不已的感受吧!中国的今天是多么地来之不易!这个大标题更是来之不易!

随着月末的来临,马上就要到发放餐券的日子了。虽然我找到了市委观察员,刘逢棋老师也应允我一切照旧,和其他学生待遇一样,但是餐券是一个月发放一次,还是“县官不如现管”,必须得通过英四一班的手。我有预感,“他们”还得刁难我,给我难堪。

我不怕!一步一步地来!我先向团支部书记交团费,“团籍”的问题不可以是一笔糊涂账!钉是钉、铆是铆,必须要弄得一清二白。我是严肃的,也是坚定不移的。她表现得很不情愿,因为在大会上宣布开除我团籍的正是尊驾。她老人家怎能自食其言,如此的栽面儿?

于是她说:“你被开除了,还交什么团费?”

我说:“如果我不交团费,是我组织观念不强。你不收团费,你必须给我写出书面材料,说明我按时、自愿交纳团费,你拒绝收受,并且签名、写清你团支部书记的身份。你写了,我就不找你了,我自己找地方交团费去。因为我的组织关系、我的支部就在英四一班!现在,我不找你找谁?”我本不想和她斗嘴,心想反正我有地方交。不想她不依不饶,可能想象中,我会向她老人家“求饶”,会说点儿“甜言蜜语”顺耳的,让她过一把居高临下,耀武扬威的“瘾”。没想到我这么不软不硬,不卑不亢。竟然要求她按团章“公事公办”。

当时书记大人的脸就气得通红了,调门儿也提高了许多:“我凭什么给你写材料?”

“凭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章程。凭你是本人所属团支部的书记!你应当履行支部书记的职责!”

“不给你写,你敢怎么样?”

“不敢怎么样!只能说作为团支部书记,你违反了团的章程,开除一个人的团籍,你没召开团员大会,没给被处分的人在支部大会上申辩的权利,支部大会也没履行表决通过的程序。是共青团就得履行团的章程!你开除我团籍不符合团的章程,是无效的。我入的不是伙食团!!虽然你拿我的”政治生命“当儿戏,我现在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对你表示了足够的理解和支持!”又是一次“豁出去了”。几天以来的怨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她看出来我什么都不怕!她反而干瞪眼,说不出话来了。——怵我了!

她最后说:“要不你先交给我吧!我还得请示上级。”我当然不怕她请示上级!见好儿就收了罢!

自从“批斗会”之后,一个多星期我的日子过得很不平常,我不去“劳改队”,也不去教室。独自待在宿舍里,我努力地挣扎着,咬牙挺着不让自己倒下。然而这只不过是外强中干,早已是强弩之末了。不仅如此,悲痛万分,想着自己没有“家”了,没有了父母的经济支持,怎么才能“活”下去,吃什么、喝什么?想着自己没有了亲人。

放任一下自己吧!倒在了宿舍的床上,没有眼泪,咀嚼着、回味着自己的人生。虽然只有二十多年,无论怎样努力,“严格要求自己”,但“日子”过的也是如此的不堪,坎坷、屈辱。时至此刻,感到了空前的无助和绝望。已经是如此的境遇了,向前看看,出路、前途何在?马上四年级之后,能让我毕业、参加工作吗?会分配像我这样的人吗?像印度的“种姓”制度一样,此等“贱民”、“狗崽子”何以为生、还会有活路吗?一会儿,劝慰自己“得过且过”吧!一会儿又想,真的如果“过不去”怎么办?怎么个活法?真的丧失了一切的一切的勇气。与其如此,还不如少受点儿罪,少受点儿“窝囊”,早早地结束这一切吧!

这绝不是“患得患失”,这是在做“垂死的挣扎”!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得躺在床上。师院的宿舍是上下床,我在上铺,无论房间里有人没人,一概不出声,躺着、躺着、还是躺着……三天三夜我没下床,也没人理我,面朝墙我也看不见人,对一切都不闻不问。第四天早上,我听见鲍燕琳轻轻地对团支书说:“她的饭本怎么办?”

“等她找你要!”

“她要是不要怎么办?你没见她好几天都没下床了吗!”

“没看见!”

“那我不管了,我把她的餐券放她床上了!”

鲍燕琳是当时的伙食委员,说着伸出手把饭本放到到床上,压在我的枕头底下。还顺势拍了拍我的枕头。我仍然不吱声,面朝着墙,可是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了。心想这个月的饭本有了着落,下个月怎么办?难不成我是“要饭的乞丐”?既是这么个“活法”,还活着干什么?!

又过了一天一夜,我还是没下床。因为我想就这么悄悄地走吧!人不是说五天,顶多七天不吃不喝就可以死了吗!用不着什么轰轰烈烈,就这样躺在床上不是很好吗!?——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好几天也没上厕所了。讨厌!就是头脑很清醒!一点儿也不糊涂。第五天早上,人们洗漱完了匆匆离开了宿舍。我想他们不想面对我,或者不知道如何面对我,都急急忙忙的躲开了。我面对着墙,一动不动,晕晕乎乎地躺在那儿……心想再坚持一下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但是,我没能坚持下去。中途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只手摸到我的前额。“老宋!你生病了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是对面上床的李安娜。大概同是在上床,她比别人观察得更细致,似乎看出了什么不正常的症候,可我这时候谁也不信任,我说:“没事儿!我就是感到浑身没劲儿,只想躺着。”我不可能向她承认,我这么做是为了—当时的说法——自绝于人民!李安娜真的很善良,中午一开饭,她就很快地到食堂给我打来了米粥,可以见得大家是心照不宣了。坚持不下去,就顺其自然吧!反正就是“得过且过”……我不想让人太多地注意到我,惹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是自己“作践”自己!我只得“默认”,是的,“生病了”。也许老天认为我“命不该绝”,还没到“阎王爷点名”的时候哪!

8. 公道自在人心

在去“批斗大会”的路上,我攥着母亲颤抖不停的手,望着她惊恐、无助、绝望的眼神时,我没掉眼泪!在看到父亲、母亲满头白发跪在一片破败的院子中央,让一群孩子推推搡搡时,我也没难过,在全家人跪在了戏曲学校排演场的舞台上的时候,我也没哭!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麻木、痴呆了!!

然而就在红旗楼的楼道里,偶然遇到了范继增老师那天我哭了。在操场,找了一处人看不见的地方,我尽情地放纵自己,让自己通通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一概凡人不理,对所有的人一律“退避三舍”,实际上也没人“敢”理我。起床后,在校园里东游西逛,看大字报,主要是在宿舍里没人时,坐在那里沉思。我有想不完的事儿。红卫兵扫“四旧”的消息不断传来,被“扫”的人家,被打死人的事儿常有发生。“武斗”已经升级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阶段了。一件比一件让人“胆战心惊”,几乎都是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担心家中的一切!他们总归是生我养我的爹娘!!再看看国家大事,刘少奇被揪出来了,邓小平被打倒、被开除党籍了。一个接着一个,都是“黑帮”!——怀疑一切,打倒一切。

我放不下我的自尊和傲骨,丝毫不是自我标榜,我真的是忧心忡忡,因为我看不懂祖国的前途和老百姓的命运。难道要一直这样“乱”下去?没有“法制”、没有“领导”?工人不上工,不生产;干部不上班,不办公;学生不上课,整天在街上乱砸、乱跑。这种无政府状态什么时候才是一个“了”呢?

那天,范先生可能是在学习中间出来上洗手间,在楼道里突然看见了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关切,尽管他不再是我的精读老师了,时间也过去了一年多,和我根本没有什么密切的交往了。老师竟然朝我走了过来!我们的距离很近,看着老师的眼神,我不可能再回避了。出于礼貌和以往的“惯性”,我只能对老师“大点头”打招呼:“范先生好!”然后急转身想快点走开。但是范老师喊住了我,像往常一样地叫我的名字、不称呼姓氏。“你还好吗?”“还行,现在至少是自由的。”当时至仲秋,天气凉下来了,我衣服穿得很少,是红卫兵“扔”给我的一件还是上初中时,我自己缝制的带大襟的中式褂子。做化学实验时,被高锰酸钾在肚子的位置上烧了一个挺大的洞。那时虽然补上了,可在学生们当中,此等装扮是很另类的。远远的就可以让人看出“与众不同”。范先生更近前一步,轻轻地对我说:“要想开了,你这么年轻,要好好保重。”说着颤颤巍巍从衣袋里掏出了钱,我赶忙说:“不用!老师,真的不用!”我赶紧跑了。虽然我于心无愧,但现状如此,对于范老师不顾一切的关心、抚慰,我深深地被感动了,可以说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然而,在这种十分混乱的局面下,没人“敢”搭理我,我也不应该连累了老师。因为就在此时,消息传来,在崇各庄工作队和我同事的高乃贤教授已经自杀了。教我们“教材教法”的奚建瀛教授是跳楼死的,据说奚教授解放前曾是国民党驻印度孟买的外交官。

在这种时候,想想李安娜、鲍燕琳也有了一点点温暖。虽然人们都在以邻为壑,人人自保的时候,“公道”、“慈悲”如同珍稀的物种,是可以点燃人们心中的一点点希望之火,让人的“善良本性”不能惨遭灭绝。

李安娜出身书香世家,从小不在父母身边,由姥姥、姥爷抚养长大。从高中以后,我在内心里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火墙”,我不愿意和任何人亲密的交往,不愿意有“知心”,生怕落入别人的陷阱。良心话,四年中我与她没有什么“细致”的交往。我只知道,她好像是“汇文女中”毕业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为人较之一般人优雅、温柔。学习很努力,待人也平和。

鲍燕琳,满族。给我的印象是学习成绩很棒、一直名列前茅,看过很多书。在学生之中,应该属于识多见广、渊博一类。此人酷爱音乐,很让人崇拜的是,在影院里一边耳朵里听着,一边笔下就记下了动听的旋律。就是这一点,让我这个“乐盲”加“音盲”着实羡慕不已,觉得很神!她很胆小、很多事都退避三舍,不愿承担什么责任。

李与鲍几乎四年中都和我同班,尤其鲍和我几乎没分开过,可是我们的交往是生活化的。我自己就一直“规避”政治性的交往,而他们也不是带有很多政治色彩的人物。就在这段时间里,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偶然发现了一个会议记录本。本子上的记录居然是我抄家之后,大家的讨论记录。我一一仔细阅读了大家的发言,事过多年太详细的内容我记忆不清了,但全班除去我还有十三个同学,只有极个别人除外,几乎每个人都很客观,很实事求是地分析了这件事。李和鲍都发了言,起到了某种关键的作用。到今天我还记得林大文的发言,他说:“她家被抄了,她能有什么办法?不给她饭本,你让她吃谁喝谁去?让她到哪儿找钱去?”

这是我再一次地被感动!在我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明明是用不着表白我的“感激涕零”的,可是愈是如此愈是感激涕零!能有这么多的人保持了一种客观的态度。多么的令人欣慰啊!正是“公道自在人心”。说老实话,此时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不管平时有的人多么胆小,显得多么圆滑,很多人多么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有这么多人站出来,公开地说一句话,多么不容易啊!现在我仍然抱着感恩的心,对我这些老同学感激不尽。这是善良的天性的闪现。对我而言就是雪中送炭。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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