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领跑者

在刚出炉的奥斯卡奖中,这部《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被放到一个不甚起眼的位置。然而,若说是能够在电影史上作为某个阶段的标志,让未来的人们反复谈论和产生影响,应该说,这部影片超过了那些获大奖的任何一部影片。这并不是说那些获奖者不够格,而是说一般人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接受这样的领跑,包括奥斯卡的评委们。

我指的不仅是它的混合形态。在它穿越现实与幻想、意识与无意识、人间与魅影的同时,它也打破了一般电影类型的划分。有批评说,该片将许多时间浪费在了介绍梦空间的“说明书”上,不像一个纯粹的电影,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然而换一个角度看,也许这正是这部影片的一个特点。

为什么一部电影不能吸收更多的媒介形式?这部影片已经做出十分成功的范例,因而它看起来如此庞杂。科幻、心理、动作、惊悚、游戏,所有这些因素被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还有那些以梦境名义出现的悖谬奇观:巴黎街道上的商店突然如烟花般起爆,城市对面的高楼像海啸一样卷起扑来,大海边耸立着的阴森剥落的丛林般建筑,不是3D胜似3D。

如此的“穿越”,同样凸显了某种后现代语境——最大限度地包容混合,杂糅纷呈,将不同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就像影片中主角柯布领导的“梦之队”,其成员远非仅仅出自美国,还来自日本(斋藤)、法国(造梦师阿里亚德莉)、印度(镇静药剂师游瑟夫)和肯尼亚(伪装师伊姆斯),这其中折射出当代文化的重要特点:乐于见到“异质”们和平相处,见到不同民族之间的人们互相交融。半个世纪前英国人罗素曾经说过“参差不齐,乃是幸福”。放到今天,可以说“参差不齐,乃是美学。”

然而,这部影片并没有迷失在这种庞杂当中。仅仅是庞杂、斑驳、混乱,那就跌向了影片中所说的第四域——“潜意识的边缘领域”。在种种魅惑的外表背后,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是一位有自己真正思考的人,他有自己对于人以及这个世界的理解,他在思考的深度方面,应该不亚于从前那些电影中的大师,只是他看上去更喜欢混迹于一般观众当中,这也是今天的形势使然。实际上这部影片,远远不仅是一个电影事件,为电影观众而准备;而且还是一个文化事件,值得所有那些关注人类精神状况的人们来关注和讨论。

二、彼得叔叔

我们先来看这位不太重要的人物彼得叔叔——逝去富翁的老管家,也是小罗伯特•费切的教父。要想达到斋藤的目的——让小罗伯特放弃继承家业,此人作用不可替代。他两次呈现在梦空间里。第一次是伪装师伊姆斯假扮的。伊姆斯假装刚刚受过酷刑。患难与共中幼主道出实情:父子间的关系并不密切,儿子不了解父亲。这将成为下一步展开工作的起点——恢复父子间的信任。

彼得再次呈现,是在第二层梦空间里。这回不是装扮的,而是作为小罗伯特•费切潜意识的影子,或者说是罗伯特潜意识的投射。他不是如同罗伯特本人及柯布、斋藤作为“梦主”(梦的主体),而是作为“梦的对象”。因而这场与彼得叔叔的谈话,仅仅是罗伯特一场自我对话而已。罗伯特已经进入为他设置的圈套,起疑彼得叔叔是否忠诚,是否在说实话,是否别有所图。然而,对于彼得的任何怀疑,其深处仍然是对于自身父亲的疑惧,担心父亲对于自己能够继承家业是否有信心。如果是那样,那么他就必须用行动来证明,在这件事情上他同样能够做得很好。然而,他又是矛盾的,他觉得父亲大可不必那样去想。“但是他错了”。这句话在观众看来,是由彼得叔叔说出,其实这正是罗伯特本人的想法,借用彼得的嘴巴说出来而已。这个彼得本来就是他自己无意识的延伸。

这与人们的日常经验大相径庭。当我们在街上迎头撞见某人,认为他是存在的,与我们自身的存在一样确凿无疑。我们也会将这种经验带到对梦境的认识中,比如 “昨天我梦见谁了”,或者“谁出现在我的梦中”。实际上,与其说这个人“存在”于(“来到”)我的梦中,不如说他在我的梦中“被看见”。梦里“被看见”的,并不是这个人本身,尽管与他十分相像,而是我本人一手“导演”的梦的影像。

这当然是弗洛伊德梦的理论。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愿望的达成,是释放被压抑的无意识的主要途径。然而这种达成,并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隐晦曲折、乔装打扮的。因此,梦就有了两个层次:一个是“梦的显性内容”,一个是 “梦的隐性内容”。这一 “显”一“隐”之间,有着许多转化。从“隐”到“显”,也是从抽象想法转化为具体图像的过程。弗洛伊德自己举例说,他梦见自己“在刨一块木板”,这是具象的、显性的;这背后隐藏着的梦思是“我在修改一篇文章”。经过种种转化之后,梦中出现的图像究竟代表了什么,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甚了然,因而梦是需要解释的。

简单地说,作为罗伯特无意识的投射,彼得叔叔是不真实的,但是作为心理能量,彼得叔叔又是确凿的,因而这个影子同时是“真实”的和富有意义的。实际上,这位影子叔叔所携带的信息,推动了影片的叙事,奠定了下一个工作项目,推动了目标的实现。

能够做到这一层,说明导演诺兰深知电影的本性,并将电影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电影本身便如同一个梦。观众身处电影院里,对于银幕上出现的光影,倾向于相信它们真的发生而不是怀疑。既然观众们手上拿着“梦合同”,准备来大梦一场,梦得越深越好,“梦中梦”又有何不可?

顺便地说,中国电影很少拥有这种梦的气质。也许情形正好相反:故事的表象 (梦的显性内容)也许接近真实,甚至太实了;而人物所携带的心理能量(梦的隐性内容),却是虚假的。

三、内置设定现实

在调动和发挥电影本性的基础之上,诺兰由此而步上另一个台阶,他得以比弗洛伊德多跨出一步。

当弗洛伊德试图揭开梦的神秘面纱,他走的是一条还原的道路——还原到童年,还原为现实经验,那么,他倾向于一个真实的世界,所看重的仍然是现实世界及其经验,认为它们才是更加重要和更为根本的。而当诺兰将梦境与现实相混合,让它们平行交叉不分彼此,那么,诺兰倾向于将梦境与现实并存,让它们并驾齐驱,不分彼此轻重,不把梦境看作是较低一级的,在这个意义上,弗洛伊德是古典的,诺兰是现代的。此其一。

其二,弗洛伊德的工作重心是释梦,是围绕着梦而展开;诺兰并不解释梦本身,而是在解释这个世界,他关心这个世界是如何存在的,于其中梦境(及幻想)发挥什么作用。换句话来说,弗洛伊德的终点是诺兰的起点,诺兰从梦境出发,将梦境继续提升,将它们当作造成这个世界的原料,由它们在创造新的现实。因此,谈论诺兰的方式,不是谈论梦,而是梦如何帮助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

回到柯布与他的妻子这条线。这对夫妇曾经较长时间之内,过着一种幻想与现实不加区分的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乐此不疲,乐不思蜀,误认他乡作己乡。这并没有被看成什么病态。问题出在柯布的实验。他在妻子的头脑中植入了意念,让她的思维定格在某种永久的怀疑状态,这种经过灌输的“固定”才是可怕的。由此造成的后果,导致了柯布永久的、不能自拔的愧疚。

愧疚是柯布挥之不去的心结。影片中除了在阳台上跳楼的那组镜头,其余妻子的形象,都是柯布内心愧疚的产物,是他思维的衍生物,如同第二空间里的彼得叔叔。从“现实”意义上来讲,她是不存在的,她早已不在人世,不会提出任何要求,包括与丈夫长相厮守的要求。这个要求来自柯布本人,是他自身没有尽头的懊悔和思念。

就像罗伯特的矛盾想法构成了彼得叔叔一样,柯布内心中的愧疚,同样构成了这个人的世界,构成了他的生活的风景,产生了这个人生命的动力。在这个意义上,妻子又是“存在”的,她转化为柯布真实的心理能量。那些不了解柯布的人,不会看见他的这个愧疚,也不知道由此而带来的危险,但是阿里亚德莉知道,他的老搭档亚瑟也知道,观众在一旁也看得清清楚楚。柯布生命一朝尚在,这种思念和愧疚便同在。他的妻子不是被囚禁在第四层,而是柯布只能将她放在这个最深的地方。

这种心理能量,甚至是一种比柯布本人更为强大的力量,柯布本人对此也无法控制。任何人不能用“唯心主义”来简单地加以否定,不能认为凡是肉眼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和不重要的。潜在的能量会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自动浮现,将柯布带到它要去的地方。事实上,它们造成了这个人的内在分裂,造成了这个人前进道路上的干扰。就像一辆火车要去某个地方,但是半途中不断遇到车匪路霸。

从这个角度看,这位妻子在第三空间杀死了罗伯特,表面上看是这位女性想永久地留住丈夫的一种非理性行为,然而这其实是柯布本人对于处于内心深渊中的妻子的一种回应,是他自己的心声和矛盾所在。这就是为什么他无法在妻子杀死罗伯特之前对她开枪。这一迟疑造成了重大后果。当然,最终他的理性占了上风。“你只是个影子,是我想象出来的最好的投影”。他意识到她不过是他自己心魔的化身,是他原有的“内在设定”而已。

由心魔而干扰了实际进程,由幻想而创造现实,人们一边体验着梦想,一边拿它去造出新的现实,看上去这是一个头足倒置的世界。然而,这是否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那个世界?我们是否正是以这样头足倒置的方式,带着自己的梦想、激情和各种欲望,来理解、接受、参与这个世界?并造成了我们处于其中的“生活世界”?

我们不可能像一块白板“裸插”于这个世界之内,而是首先直接生活在自己视野、自己的情境、自己的历史与记忆之中,紧贴着自己生命的内壁,带着自身的全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信息,从中而生长发展出我们的环境、我们所面临的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称之为“客观世界”的,也许,没有比它更加难以接近的幻象。

诺兰声称自己是在 “探讨清醒的生活与梦境之间的关系”,他是在一个商业片的框架之内,发挥自己的哲学思考。不妨稍稍设想,如果剪掉柯布妻子这一条线,这部影片仍然是成立的和精彩的。但是,或许对于导演来说,剪掉这条线,他就失去了拍摄这部影片的动力。这才是他对于这个世界要说的话。

四、记忆设定未来

这部《盗梦空间》还有一部前史,那便是《记忆碎片》(又译《失忆》,Me-mento,2001)。这是诺兰的灵感所在,是他的起点和秘密诞生地。这部横空出世的影片,实际上只是小电影,然而埋藏着日后爆发的巨大能量,《盗梦空间》只是它的放大版或通俗版。

《记忆碎片》与《盗梦空间》有某些相似之处。主人公连纳同样因为妻子的去世而满怀愧疚,情感的挫折构成一个人深层的行为动机。但是它的形式比《盗梦空间》还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影片由黑白与彩色两部分交叉构成。导演本人对此解释说,黑白部分是想展示一种纪录片的风格,对角色进行客观描绘;彩色部分则表现主角连纳的思想,表现他以及周围的角色。然而正是这样的处理,构成观众分辨能力的极大挑战——与观众做某种智力游戏始终是诺兰的爱好。

产生纪录片效果的黑白部分,其描绘是客观的,但是所描绘的对象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客观现实”。恰恰相反,它们仅仅是这个叫做连纳的人“头脑中的现实”和由此造成的他的精神状态。此人声称自己在妻子遭受强奸的现场,脑部受到重击,从而失去了短期记忆,近期发生的事情在他头脑中没有储存,过去的事情却记得。他曾是一位保险公司调查员,他在工作中也遇到一位叫森美的丧失临时记忆的人,他负责弄清楚森美到底是心理上的问题还是生理上的问题。他的结论是心理上的,保险公司不负责赔偿,他得到提升。

这部片子的立场比《盗梦空间》还要走得远。连纳为什么要编出如此离奇的一个故事?他内心纠结重重,想为自己脱罪。他当然十分爱他的妻子,因而希望不是自己亲手结果了她,而是死在别人手里。他这样想着想着,就把事情说成了的确如此,把自己的故事嫁接到受调查的那位森美身上,把自己做下的事情如同森美做下的。如果说是记忆失误,那么他是选择性地回避和失误。实际上影片中有他给妻子打针的镜头,他应该记得妻子在强奸之后并没有立即死去。但是他本人的说法中一笔勾销了这一点,仅仅说成妻子已被歹徒弄死。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被他自己植入的“记忆”仍在生长。连纳相信不止一个歹徒杀死了妻子,于是他要寻人报仇。他越是不停地寻人报仇,他给自己寻找解脱的理由才成立,他也才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 “头脑中的现实”开始延伸到周围人们中来,造成了前面道路上一系列后果。人们利用他的不记事,通过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在他是茫然无知的,尽管他用纸条、拍照乃至纹身来帮助自己记忆。他相信人们指给他看的人都叫做 “甘•约翰”(他认为杀死妻子的凶手),对他们一一下手。

他将自己面前的世界,构筑在“记忆碎片”的基础上。彩色部分与黑白部分的关系是:黑白部分的末端,正是影片的终点;而从这个终点开始回溯,终于达到了影片开始时故事的结局。换句话说,在通常认为是影片的结束之处,却是整个故事的中端,接下来的一半(彩色)已经被观众事先看了进去。

“我是谁?我在哪里?”失忆的连纳每天起来在旅馆房间里问自己,竭力在记忆中寻找支点。这与我们一样。我们凭记忆串起自己的一生,将过去那个遥远的孩子认作自己的过去,由此而构筑起自己的身份与现实。然而,记忆也是有误的,人们会根据自己的某些需要来选择记忆的强度或直接遗忘,尽管这可能是无意识的。

混合着想象、幻觉以及不准确的记忆,才是我们所处的经验世界。我们在体验和进入世界时,同时在进入和体验我们自己的梦想,就像阿里亚德莉对于柯布所说,你越是进入罗伯特的潜意识,便越是进入你自己的潜意识。

2011-3-27

爱思想2011-04-13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