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寓言

“哎,”老鼠说,“这世界变得一天窄似一天。当初它是那样辽阔,辽阔得我都害怕了,我跑呀跑呀,我真高兴,我终于看到远处左左右右出现了一道道墙,可这些长长的墙以极快的速度靠拢过来,我已到达最后一间房子,角落里有个陷阱,我跑了进去。”——“你得改变奔跑的方向。”猫说,伸出爪子抓住了它。

(周新建 译)

归乡

我归来了,我大步跨过厅堂,四下张望着。这是我父亲的老宅院。中间是个小水坑。破旧无用的器具堆得乱七八糟,堵住了通往去顶楼楼梯的路。猫潜伏在栏杆上。一块破碎的布——那是从前做游戏时缠在一根木棒上的——在风中高高扬起。我来了。谁将来接待我呢?在厨房里等候的会是谁?烟囱里升起了炊烟,正在煮着晚餐的咖啡。你觉得神秘吗?你有归家的感觉吗?这我不知道,我非常没有把握。这是我父亲的家,可一件件东西全冷冰冰地立着,似乎每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那些事有一半我已经忘记,有一半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对它们有什么用处,我对它们来说又算什么,尽管我是父亲——老庄主的儿子。我不敢去敲厨房的门,只是从远处偷偷地听,只是站在远处偷偷地听,这样我才不至于被当作窃听者当场抓住。由于是从远处偷听,因此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听到一声轻轻的报时钟声,或者只是我以为听到了它,那是由童年时代传过来的。厨房里发生的其它事情,都是坐在那里的人对我保守的秘密。在这门前犹豫的时间越长,人就变得越加陌生。如果现在有人打开那门问我些什么,那将会怎样。但愿我自己以后不会像一个想保守自己秘密的人。

(周新建 译)

律师

我是否有律师,这还真没把握,关于这一点我了解不到任何详情。所有的面孔都带着拒绝的表情,迎面过来以及我在走廊上一再碰到的人,看上去大都像上了年纪的胖女人,他们戴着遮住全身、一道深蓝一道白的大围裙,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身子笨拙地转过来扭过去。就连我们所在的这座建筑是不是法院我也无法得知。有些人说是,许多人说不是。撇开所有的细节,最能使我意识到这是法院的是一种隆隆声,随时都能从远处听到的隆隆声,说不清它来自哪个方向,它充满了所有的空间,因此可以认为,它来自四面八方,或者——似乎这样说更为恰当——人们偶尔站立之处正是发出这种隆隆声的地方,不过这肯定是一种错觉,因为它来自远处。这些走廊细窄,带着缓缓的弯度向前延伸,上面是简易的拱顶,旁边是没什么装饰的高门,它们好像是专为深深的寂静而造的,一家博物馆或一家图书馆的走廊就是这样。然而这如果不是法院,那我为何在这里寻找一个律师?我四处寻找着律师,到处都少不了他,可法院不该比别的地方更需要律师,因为法院根据法律做出判决,人们应该这样认为。如果认为这里做事不公正或草率,那就不会有活命的了,我们必须信任法院,相信它使法律显得无比庄严,因为这是它唯一的任务,就法律本身来说,起诉、审理、判决就是一切,一个人若独自插足则是犯罪。不过一项判决的事实依据就不同了,它是建立在各种调查的基础上,在亲戚和外人那里,在朋友和对头那里,在家庭里和公众中,在城里和乡村,总而言之,在各处进行的调查。在这种情况下,有律师就是当务之急了,要有许许多多的律师,最好的律师,一个紧挨着一个,一道活人组成的墙,因为律师依其本质来说是难以撼动的。可起诉人都是些狡猾的狐狸,都是些机灵的黄鼠狼,都是些看不见的小老鼠,即使最小的缝子他们也钻得过去,他们能从律师的胯下嗖的一下溜过去。那可得注意!因此我现在才在这里,我在搜罗律师。然而我还一个都没找到,来来往往的只有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是她们。我若不是正在寻找,恐怕就会打瞌睡了。我找的地方不对,可惜对这种印象我不能不理睬。我应该去那样一个地方,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人聚会,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出身各种阶层,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属于不同的年龄层。我应当有机会从大量的人中谨慎地挑选出一些有用的人,友好的人,对我感兴趣的人。大概大集市是最合适的了。然而我却在这些走廊上晃来晃去,在这里只能看见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人数也不多,而且总是相同的人,即使是这为数不多的人——尽管她们动作缓慢——我也拦不住,她们离我而去,就像一块块雨云在飘动,全都忙碌着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到底为何冒冒失失地跑进一所房子,连大门上方的字都没看,立刻就来到这走廊上。我是那样固执地留在这里,以致我简直回想不起来我是否曾在这所房子前面停过,是否从这台阶上来的。可我不能回去,我无法忍受这样浪费时间,我无法忍受承认走错了路。怎么办?在这短暂的、匆忙的、伴随着一种难以容忍的隆隆声的一生中跑下台阶?这不可能。属于你的时间是那样短暂,如果失去一秒钟,你就已经失去了你整个一生,因为它不会更长,它总是只有你所失去的时间那么长。一旦你开始走上一条路,就要走下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只能成功,你不是在冒险,也许最终你将坠落,但若刚走出几步就回身跑下这台阶,那你在一开始就坠落了,这可不是也许,而是肯定。如果在走廊上什么也找不到,那你就打开那些门,如果在这些门里什么也找不到,那还有新的楼层,如果在上面什么也找不到,那也别着急,你再跃上新的楼梯。只要你不停地向上走,一级级楼梯就没有尽头,在你向上走的脚下,它们也在向上长。

(周新建 译)

算了吧

那是一大早,街道上空空荡荡,我往火车站赶去。当我和塔钟对表时,我发现时间比我想得要晚得多,我必须赶紧走。这一发现让我吃惊不小,因而对路也没有把握了。我对这个城市还不十分熟悉,幸好附近有个警察,我便朝他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问路。他微微一笑说:“你想找我打听那条路?”“是的,”我说,“因为我自己找不到它。”“算了吧,算了吧。”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去,就像那些想自己偷笑的人一样。

(周新建 译)

比喻

许多人抱怨说,哲人的话过来过去尽是比喻,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无法使用,而我们拥有的只是这种日常生活。如果哲人说:“你过去。”那他的意思并不是到另一边去,这大家毕竟还能做到——如果此路的结果是值得的话——而是指的某种难以捉摸的对面,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也不会进一步描述的东西,对我们毫无帮助的东西。所有这些比喻其实仅仅想告诉人们,不可理解的东西就是不可理解,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们每天费尽心力做的都是另外的事。

有个人接着说:“你们为何反抗?你们若遵从这些比喻,你们自己也就成了比喻,由此也就摆脱了日复一日的辛劳。”

另一个人说:“我敢打赌,即使这也是个比喻。”

第一个人说:“你赢了。”

第二个人说:“不过可惜只是在比喻里。”

第一个人说:“不对,是真的,要在比喻里你就输了。”

(周新建 译)

(选自《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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