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民主和科长听命埋伏于鹤立山的这个春天,一连好几天都是丽日晴天,太阳不冷也不热,风不湿也不干。鹤立山山上开了许多野花,随风而起,散发着清清淡淡的香气。只是这一切,对于叶民主和科长来说,意义都不太。在埋伏了三天后,两人都意识到杨高的话没错,埋伏是一件又苦又累又无聊的事,尤其你的目标总是不出现时。每次叶民主同科长交接班时都说,那伙计要能早点出来,不管他判什么刑,我都恨不得请他上星级酒店吃上一顿。

科长一般很少幽默,这一刻也隐忍不住,说那我出一半的钱。

头几天里,杨高和小邰警官都到鹤立山去过一次。小邰是白天去的,他对科长说,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几条线索都理顺了,这是个团伙案,只是主犯究竟是谁,似乎还有点扑朔迷离。科长很想知道他们的埋伏能到什么时候结束,可他组织观念强,没有敢问。而小邰警官也没有说。接班时,叶民主只是埋怨科长,说他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问得起劲。科长说他要想说根本不用我问就自会告诉我,可他什么也没说,显然问了也没有用,搞这一行的都不多嘴的。杨高则是在小邰去过两天后一个晚上去的。杨高的嘴唇溃疡了,上面涂了些紫药水,样子很吓人。叶民主在鹤立山这样一个夜晚里猛一见他时,吓得浑身出冷汗。直到听见杨高说他是杨高时,才缓过劲来。杨高说话嘴不能全张开,为此听他说话就有一种别扭的感觉。杨高随便同叶民主聊了聊,连这里发没发生什么事都没问,显然,只要叶民主还一五一十地埋伏在这里,就是没有发生事。叶民主就不管干这一行的规矩不规矩了,他急于想知道埋伏在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因为他埋伏得实在有些厌倦了,消遣和享用大自然的情绪已随时间的流逝而流逝。叶民主觉得这还不如坐在办公室里同无聊的人聊些无聊的事有意思。原先他以为世上再也没有比坐办公室更无聊的事了,现在算是知道埋伏比坐办公室要无聊得多,由此他十分庆幸自己在转业时没有选择警察这行。此外,他已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百林了,白天百林上班,他则睡觉,有几次到吃晚饭时,他去找百林,百林却都不在,他便很有些担心百林是否真的跟那个叫林边卫的家伙重续旧情,徜真如此,他这回埋伏的损失也太惨重了。最最最主要的,每天的晚上,他都开始想百林了,想她娇嗔的话音和她温软的肉体。他想看来我还是爱她的,否则想她干什么?一清醒到自己爱着百林,便更加为了见不到百林而焦躁不安起来,而对自己天天晚上独守这漫漫长夜也就相当相当不耐烦了。就是杨高来的这天,叶民主早上坚持不睡觉,硬上心来死劲拨百林厂里的电话,总机转,转了又找人,好容易找到百林。没等他跟百林说什么,百林便说:“你又找了个相好是不是?”叶民主忙说不是不是。百林说:“你少骗我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说过没有女人你过不了日子,那么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承认就是了,我也不会在乎。告诉你,叶民主,你不尊重我的感情,我就不尊重你的,你会找别的女人,我就会找别的男人!别以为离了你,我就嫁不了人。”百林不等叶民主说话,就挂了电话。气得叶民主恨不能把手上的电话甩了。晚上到了鹤立山,叶民主都还在想百林的话,要是百林真的离他而去,叶民主想他会不会痛苦呢?而当杨高出现在他面前,他提出埋伏何日结束时,他知道自己已经在痛苦了。

杨高仍然没有正面回答他埋伏什么时候结束,只是箴言般地说了一句:该结束的时候他自会结束。叶民主虽然很是佩服杨高,可这一刻心里却不由骂道:他妈的,把老子的对象给结束了怎么办?杨高说辛苦你了,我得走了。凌晨三点我要赶到河南去,老邱那个点上抓了个疑犯,我们要在那边去落实几个事。小邰随时会来通知你们是不是继续埋伏,如果他没来,就是还需要坚持几天。李一红的母亲受不了女儿这一死,前天自杀了。又多一条人命。

我们担子也很重,望你们也体凉。案子一结束,大家都轻松,我会到你们厂去帮你要半个月休假,好好补偿一下。杨高说得如此合情合理,叶民主也不便再说什么,心里只是想,也怪不了谁,要怪只能怪那混蛋正好杀了钢厂的人,以致于把他们保卫科给牵连进去了。如此想过,嘴上便说:“那好吧。你们最好还是快点,时间长了,我要抗不住这苦头的。”

杨高说:“听说你转业时差点就到公安了?”

叶民主说:“是。可我这人思想不好,一又怕苦,二又怕死,就没去。这回一埋伏,心想得亏没去。”

杨高笑了笑,说:“我倒觉得你该去的。”然后就走了。叶民主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高走时约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叶民主想他凌晨出发,回去哪里还能睡觉?想着就觉得自己再怎么比起杨高他们来,还是要轻松得多,何况责任也远没有他担当的大。叶民主已从科长那里知道,市里非常重视这起连锁案,责令杨高他们重案组必须在两个月内破案。实际上,距市里要求的时间已没有多少天了。叶民主根据杨高的情绪估计,要破这案子还不是这几天的事。

叶民主在这天的晚上原本是非常地没有情绪的。一则因为百林,二则是从杨高那里感觉出来埋伏在这几天内还不会结束。心情便有些抑郁,不由得胡思乱想。正想时,又有人走近红房子。叶民主用望远镜在他们脸上望了望,是一男一女,仍是过路的,不是他的目标,他觉得扫兴。但那一对男女,一边走一边亲热着,叶民主从没有看过别的男女亲热,不觉有些眼馋,就继续用望远镜追逐着他们。那一对男女走进了邻近那幢黄磁砖楼里。只一会儿,二楼上亮起了灯。因为前面并无别的住房,故这二楼的房间没有挂窗帘。叶民主本来业已放下了望远镜,可突然见二楼亮了灯,便不由又举了起来。这一看就不觉提了精神。那一男一女已经搂在了一起亲吻起来。虽说窗口无所阻挡,可因为前面只有鹤立山,山上杂草丛生,且夜已更深,自是无人,为此难免放肆轻狂起来。叶民主顿觉浑身倍受刺激,如此真刀真枪的场面他还从未见过,便不由怀着十分的兴味看风景一样看了下去。自然是那男人一边吻着那女人,一边两手不闲地忙着,叶民主想到自己亦次次如此,不觉笑,心里说可见天下男人都一样。然后便眼睁睁地看见那男人一件件地脱下了女人的衣服。女人亦无力地动作着脱男人的衣裳。叶民主心惊肉跳起来。犯罪感油然而起。他不由闭了下眼。刚闭上又忍不住自己想要看下去的念头。叶民主想我怎么能禁得起这样的诱惑呢?送到眼跟前的好戏我为什么不看呢。便又一鼓作气地看了下去。当他再次用望远镜看时,那男女已进入佳境。叶民主惊异地想这事竟可以如此这般,怎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这一夜是叶民主自埋伏以来觉得最短的一夜。那男女竟到凌晨三点才趴到床上不动了。叶民主心说这不是新婚就是皮绊。早上科长来时那男女仍睡得死猪一样。叶民主见科长就笑,科长说:“捡了个金元宝?”

叶民主说:“不是,昨晚看了一夜黄片。比马主任的肯定要好看得多。这回算是领教到厉害的了。过去真不晓得那事还有这么多花样。”

科长立刻眼睛放出了光彩,说:“有些什么样子?”

叶民主便笑道:“想要晓得,晚上自己来看呗。”

科长说:“正是想来和你说这事的。这些天我一直肝疼,你嫂子帮我联系了一个专家,约好今天十点钟去那儿。所以想今天同你倒一下,从今天开始,我来值夜。你也好找百林缓和缓和关系。只是你今天有点太辛苦了。”

叶民主马上说:“没问题,我也正想和您倒一下的。”

科长说:“那我就走了。这两面包是带给你的。晚上好好跟你百林实践一下你夜里新学到的招式。”

叶民主笑骂道:“老邪皮。”

雨是从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开始下的。幸而叶民主为防露水亦为防雨每天都自带了雨衣。但是脚上却是无法顾及的了。他的皮鞋很快就湿软了,这是他过生日时百林特特地托人从上海带回来送他的礼物,平常他是极爱惜的,昨日因百林甩了电话,他心不在焉,走时就穿上了脚。这一刻叶民主心说糟糟糟,又多了一条罪状。当然,他也相信到了晚上一但上床,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女人无非是多用小话哄哄她们,她们就会感觉心满意足。

因为下雨,天黑得很早,在下雨之前这一男一女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叶民主断定他们一定是不正当关系,心里不觉暗暗地骂着人。骂着骂着便羡慕那男人,心想一个男人一辈子只搞过一个女人的确也还是比较亏的。要是能多几个,既不犯法,老婆又不追究就好了。当然象过去那样取三妻四妾也是不行,他那点点工资养不活且不讲,几个女人一天倒晚在一起勾心斗角也是让男人短寿命的事。那么有没有个别的法子将这一问题比较巧妙地解决呢?叶民主想象那男人那样搞皮绊可能就是法子之一。叶民主想这些时便又联系实际想到自己,心想将来如果跟百林结了婚,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在外面找个相好?这个相好会是怎么样的?时针就是在叶民主想入非非的时候到了晚上八点,天也就黑透了。

科长却没有来。叶民主有些奇怪,科长是个很机械的人,这样的事是从来不会误时的。也正是因为此,才一直只当科长,眼睁睁地看着曾为手下的年轻人一个个升到自己头顶上。叶民主想象不出来他会有什么耽误。只是不由心里暗骂道:妈的,你今天几天钟来,我明天就几点钟来。

可是直到夜里十点,科长还没有来,而已经熬了一夜带一天的叶民主业已实在是熬不住了,他的肚子饿得连叫的劲都没有了,哈欠也一个接一个,脑子得拼命地想一些很刺激的问题或是很能引起他愤怒的事情。否则他就很可能会一头栽在地上睡着过去。雨停的时候是十一点零五分。终于,在十一点五十时,科长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脸色极其地不好,情绪低落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叶民主说:“我的妈呀,你怎么才来呀?”

科长说:“一言难尽。你快回吧。明天中午再来替我就是了。”

叶民主本想发牢骚,可见他这样子又忍了下来,只是不悦地说:“其实这些天狗屁事都没有发生,要不你也回去休息一夜?”

科长苦笑一下,说:“只要你一回去,保证就有事了。一有事,我们俩个就交待了,弄不好陪着坐牢。”

叶民主说:“说得那么严重!顶多那家伙又跑个没影。反正杨高他们干得就是抓人的事,叫他们再接着抓就是了。”

科长说:“要没抓着又杀一家怎么办?说说容易,可这种事防不胜防。”

叶民主说:“其实也不干我们多少事,又不拿他们工资,马虎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科长叹说:“你如果是李一红她爹妈,你就不这样想了。”

叶民主想李一红的妈已经死了。他见科长如此执着,只得叹口气,说:“就凭你这样的良心,还不是一辈子就只当个科长?”

叶民主下山时,突然想起忘了问问科长今天检查的结果怎么样了。

叶民主没有回宿舍,他直接去了百林那里。百林房里的灯黑着,叶民主想百林一定已经睡下了,便轻轻地敲门,敲了半天没有声音,叶民主心说:百林怎么睡得这么死?想着手便不觉下得重了点。百林隔壁有人很不耐烦的拉开门,从门缝里丢出一句话来:“别敲了,她这些天都到一点多才回哩。”没等叶民主再问一句,那门又很带情绪地被关上了。叶民主扬起敲门的手还未放下,听此一说,不觉一时发了呆。叶民主想,未必百林真的又有了别的男人?一想就觉得不过这么几天时间,百林未免太过份,心里万般滋味便都涌上心头。不觉一屁股就坐在百林门口,倚着门框,没来得及细想点什么,就睡着了。

叶民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歪倒在百林房间里的沙发边上,他突然就想起自己上次同百林在沙发上做爱的情景,不觉就有些冲动。他脱口叫了一声:“百林!”

百林从显然已经洗过澡了,着一身睡衣从厕所出来,不耐烦地说:“半夜三更,叫什么叫呀?”

叶民主便爬起来,凑近她的跟前,他闻到百林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淡的肥皂香味,心里有一种感情在涌动,便又很缠绵地轻叫了一声:“百林。”

百林说:“你给我走开点。你半夜地坐在我家门口,你叫我面子往哪里放?我还是个姑娘,今后怎么做人?”

叶民主奇怪地说:“可我以前天天都住你这里,这附近哪个不晓得?我又不是不跟你结婚,我又没有让你怀上孩子,怎么不好做人?”

百林冷冷地说:“你当我是‘的士’,你想上就上,想下就下?我告诉你,你既拿我当‘的士’,我这‘的士’从今天起要换客人了!”

叶民主吓了一跳,说:“你可别吓唬我。你是我心肝宝贝都来不及,怎么会是‘的士’?你不晓得,我天天都在想你,想得心口都疼,要不我半夜坐你门口干什么?”

百林说:“你放屁。你天天夜里都没有落屋,谁知道你在哪里鬼混,有什么好蒙我的?好嘛,你可以另有女人,我还不是可以另有男人?林边卫现在天天找我,他说他爱上我了,爱得都发疯了。我想我也有选择他的权力。”

叶民主急了,说:“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我是什么关系了?哪能说换就换?你他妈也……”

百林说:“你先别骂人。我还没跟他上床。我要先跟你分手,才会跟他。我死活找你不到,本来今天晚上,林边卫送我回来就准备住我这里的,刚好你就在我门口了。我让他走了,正好我现在就跟你说清楚。”

叶民主心里凉一阵又热一阵,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心下自想:幸亏今天还来得及时,要不百林就叫人家给睡了。一想百林躺在别人怀里的样子,叶民主就浑身发紧。叶民主说:“百林,你我感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何必这么急呢?我这几天真的有事去了,而且是公事,上面规定不准跟任何人讲,非得等些日子才行。就算我没跟你说清楚,也算是个小小的考验,你要心里有一点我,起码自己也想办法搞清楚原因,再跟别人走呀?”

百林听着就流起眼泪来,边流边说:“谁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想的?我要心里有你,可你心里没我又有什么用?你不见影子,连个话也没有,林边卫他要来找我玩,我为什么就要拒绝呢?你不爱我了,他爱我,我手上总还有一个人。我要回掉了他,你又不要我了,我不就没着落了?”

叶民主觉得他无话可说,百林有百林自己的道理。他觉得这道理显得多么小气,可百林不觉得。百林这时候一点浪漫也不讲了,讲的全是实惠。叶民主便也实惠起来,他说:“你真没跟他上床?”

百林说:“没有。”

叶民主说:“其它呢?”

百林说:“其它是指什么?”

叶民主心说这还不明白?他艰难地说:“亲嘴,还有摸你……”

百林说:“他天天来找我,请我吃饭,上舞厅,我总得给他些好处吧?你刚跟我谈恋爱时还不是总这样讨好处?”

叶民主听罢就很有些火烧火燎的想骂人了,想砸点什么东西。可一转念,觉得也没意思,百林如此不看重自己,自己又何必?对百林虽说还是很爱的,可到底也还不是个痴情种子,走到哪就算哪吧。他林边卫再怎么睡百林,也是他叶民主早已睡过了的。一这样想,叶民主浑身的紧张便松弛下了。饥饿和困倦则一起袭了过来。他颓然坐在了沙发上,显得疲惫不堪地说:“我已经工作了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也有一天没有吃饭了,你能不能给我煮一碗面?”

百林说:“吃完面,你就走,要不我不好象林边卫交待。我要再想想我选你们中间的哪个。”

叶民主无力地说:“我吃完走就是了。你就选他吧。”

百林很是惊讶地望着他。

叶民主离开百林家时,已经快两点了。临走时,百林竟又对他依依不舍起来。百林说:“我好想要你。”

叶民主说:“你不是不好向林边卫交待吗?”

百林说:“完了你再走就是了,我不会告诉他的。”

叶民主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欲望,说:“完了我就要住在这里,跟你同床共枕。你不叫我住我就现在走人。”

百林没有作声,叶民主就自己开门走了。出了门外面风有一些凉,叶民主有一点后悔,心想其实睡了她再走也可以的。

叶民主走到自己宿舍门口时,业已迷迷糊糊的不明方向了。他好半天才认请自己的门,又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钥匙。门还没打开,忽然一个幽幽的声音说:“是小叶吗?”

叶民主吓了一跳,扭过头,见身后站着脸上极显悲哀的科长夫人。不觉一阵惊醒,忙开门开灯,将她迎进屋里,嘴上说:“出了什么事?”

科长夫人一落座便哭了起来。叶民主拼命抵制瞌睡的侵袭,心说你老头不见了,找我哭,我女朋友吹了,我还恨不得哭一场哩,不是你老头点上我,我会有这倒霉的事?但嘴上叶民主还是问着怎么了。科长夫人哭了一会儿,才说:“你见着我家老头了吗?”

叶民主默默一点头。科长夫人说:“他什么也没跟你说?”

叶民主说:“没说什么。最近我们都有些事……”

科长夫人打断他的话,说:“他总是有事的,这辈子我从来也没有拉过他的后腿。可这回不一样,我不扯他,阎王爷要扯他呀。”

叶民主说:“没有那么危险,您放心好了。”

科长夫人说:“你说得轻巧,那是肝癌呀,而且已经是晚期的了。得了这病的,有几个人活了出来?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能跑出去呢?我劝都劝不住呀。我刚才找了厂长,厂长说并不知道他晚上有什么事,是公安局安排的,叫我来问你。”

叶民主大惊,心里有如地震,睡意顿时全无。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他想说点什么却张口结舌地说不出什么来。

科长夫人说着又哭了起来:“已经病到这份上,连到哪里去也不说。这哪里把我当了老婆,比个佣人都不如。叶民主,我求求你了,能不能帮我把他找回来?”

叶民主忙不迭地说:“我马上去找。你放心。我去找。我去找。”

送走了哭泣的科长夫人,叶民主方想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不及自己回答,又一头栽倒在床,睡了过去。

隔壁上早班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呵欠在走廊里打得又响又长,就象一只早叫的鸡,突然地叫醒了叶民主。叶民主猛然一惊醒,正想脱口骂人,忽又忆起情绪低落的科长和哭泣的科长夫人。不由得一个翻身起来,没等刷牙洗脸,便奔了出去。

雨在夜里又下了起来,及至凌晨还没有停。没有星光和月亮,天显得特别地黑。早班公共汽车已经在城市里穿行了。

叶民主跌跌撞撞地找到埋伏点。科长头发湿漉漉地,正发呆地想着什么。见叶民主,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这么早?”

叶民主想自如地说一句:“失恋了,睡不着。”可没有说出来却漱漱地流下了眼泪。他见科长十分惊愕地望着他,立马又掩饰一下说:“水都流到脸上了,雨好大呀。”

科长说:“我老婆找你了?这个混蛋婆子。”

叶民主说:“她要不去找我才不是人哩。你快回去吧,好好养病,这里的事都交给我。”

科长说:“交给你?怎么交?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日夜埋伏,不吃也不喝?”

叶民主一时语塞。科长又说:“想穿了,这病反正都是一死,真要让我等来个罪犯,同他交上手,让他杀了,好孬我还是个烈士。抚恤金也高多了。”

叶民主心里一哀,脸上却作笑态说:“说得吓人。不过这病现在也好治,关键要休息好。”

科长苦笑笑,说:“也就多拖几天而已。只是我一走你能抗住?抗过了今天能抗过明天?”

叶民主想想说:“今天我肯定能抗得过,要不您白天呼一下杨高,让他们再派个人来?”

科长想了想,说:“好吧。那只有辛苦你了。叶民主,你是个好人,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科长。”

叶民主作轻松一笑,说:“那没准下次我是你的科长了。”

中午的时候,科长又摸来了,递给叶民主一个盒饭,然后苦丧着脸说:“呼不到杨高。我就用了紧急信号。是小邰回的话,问是不是有目标出现?我说不是。小邰说不是你呼个什么?我说我病了。小邰说叫叶民主多顶两天。眼下正在收网,人手紧张,这几天就是关口,没有事别乱呼叫了。盯紧点,别马虎就是了。你老革命了,晓得厉害性。然后就挂了电话。连多让我说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叶民主不由骂出声:“他妈的,让不让人多活几天呀。”他刚说完就觉得这话说得不是地方。

科长果然就苦笑了,说:“其实多活几天少活几天也没什么差别。人真到了这份上,也就无所谓了。”

叶民主赶紧又打起笑脸说:“没那么危险。说不定还是误诊哩。我一个亲戚,拍了片子,硬说是肺癌,后事都准备得差不多,不料是医生那天喝了点酒,弄错了病历。”

科长已无心亦已无力去发笑了,只是说:“你回吧。我反正站好最后一班岗。”

叶民主无奈地望望科长。他的确觉得自己的无奈是一种含有绝望的无奈,他不能完全不休息,又无权取消埋伏,他不能找人替代科长,又不忍看到他拖着这样的病体顶着风雨在鹤立山山间。

科长又催了他说:“走吧。我还顶得了一个下午,晚上你再来。就这你也够辛苦了。”叶民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往山下走。走到山脚下时,他忽然想了个主意,于是又折回山上。叶民主对科长说:“这样吧,下午我陪你。你监视,我睡觉。有事或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我睡个四五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五点钟你就回去。早上也不用来。你这身体不能这么拖,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里嫂子和儿女们想。”

科长半天不语。叶民主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不是叫我这辈子都过不好么?”

科长说:“你行?”

叶民主说:“有一个下午的休息,绝对行。小邰不是说了,这几天就见分晓了。估计也没几天了。”

科长同意了。叶民主说:“那我去买几个盒饭上来。”

这是科长和叶民主俩进入埋伏的第二十一天。

这一天阳光灿烂,杨高从河南回来了。他脸上喜气洋洋的。他的运气极其地好,线索追到信阳便获知一个重要消息:三门峡的警员破获了一个大案,将与案子有牵连的人全部捕获。其中一个人有一只极昂贵的戒指,经专门派人南边查证,说是一个叫朱胖子的人在两个月前定制的。杨高一听这朱胖子三字,眼睛就放亮了。这朱胖子很可能就是李一红发了财的丈夫。杨高便立即奔去了三门峡。

这一枚戒指,就象是一根瓜藤,一拉拉出一串瓜来。杨高宛如一个举刀而立的收瓜人,见一个瓜拉出士便割它一个下来。案子几乎就要水落石出了——如果把这个团伙的首领抓到的话。这最后的一个人叫智者。这个团伙所有的大案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在三门峡,杨高第一次听到智者这个人名时也同时听到了“鹰巢”这两个字。他当时便想:这个鹰巢就是这个智者的藏身处么?

杨高审讯过的所有人都说:你抓我们容易,可你想抓到智者就没那么容易了。象这样抓光他的手下而只剩下他的故事已经演过三次了,这回是第四次。哪一次他都能逃脱,并且都能重新招兵买马,东山再起。杨高冷冷地说:“可他才第一次撞上杨高。”

其实说起来让智者跑掉也很偶然。原先通过线人同他约好接头时间送一笔美金助他逃跑,可智者坐的那趟长途汽车在路上突然出了车祸,让杨高一伙白白等了整整一天。待杨高得知情况赶至医院想要在伤病员中查找是否有智者时,智者却尤如从天而降,径直进入了线人家中,取走了所需美金,然后飘然而去。

根据线人物揣测,广州、深圳还有上海似都有一个“鹰巢”,但智者手上有新加坡护照,他多半会往广州那边去的。杨高想,智者犯了这么大的案子,想要活命,能去哪里呢?只有国外!那么落脚广州的“鹰巢”就不是没有可能了。杨高想罢,当即派了手边的人追去广州,自己则回来调兵遣将前往上海深圳寻找那两个鹰巢。

杨高安排南下追捕事宜后,便让小邰通知所有的埋伏点撒消,自己去市里汇报案子进展情况,夜里再亲自飞往广州。小邰通知撤下了五个埋伏点,正欲去最远一处的鹤立山时,突然杨高扩机呼叫他。杨高说广州来电话说那边找到了“鹰巢”,初步断定是一个黑道上的联络站,让他多带几个人手。杨高叫小邰把家里的事交办一下,准备马上动身同他一起飞广州。小邰在街头电话亭匆匆给邱建国拨了个电话,让他速去鹤立山,通知撤点。

在小邰与邱建国通话时,正逢埋伏结束,几个联防队员便为庆祝自己“解放”凑在一起喝酒。兴致正浓,就都说喝完了酒再去吧。邱建国一想也是,且很是得意地笑说着:“叶民主那家伙嚣张得很,以为自己天大的了不起,干脆让他多埋伏几天也好。”

叶民主和科长两人联合埋伏已经有六天了,也就是说叶民主已经六天没有下山。虽然他只能每天下午趁科长来时小睡上几个小时,极其艰难地坚守着这个埋伏点,但毕竟也还能抗得下去。而科长虽只是白天来一下,可对于这样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来说已经实在是勉为其难了。叶民主看了实在过意不去,再三再四要他不必再来,可科长却始终不肯。科长说:“不是我想表现自己是个英雄,这实在是责任太大了。万一有什么事发生,影响全局,你我都吃不消的。我不想带个罪名进火葬场。再去求他们给换个人吧?你不是找脸色看?他们正忙得屁屁颠颠的,你多一句嘴他们都恨不得拿你当了罪犯。哪个警察不吼老百姓。这事出在了我们厂里,就只有该我们忍受这些了。”

叶民主心说到时你死都死了,还在乎个什么罪名?我这活人都不怕哩。可这话叶民主又是不能对科长说出口的,他只好说:“如果我们中间出了人命,他们也不管?”

科长苦笑笑说:“倒底也还没有出是不是?除非你找到杨高。”

叶民主说:“我一定要找到杨高。让他再派个人来。”

然而叶民主倒底也还是没有找到杨高,甚至他连小邰都没有找到。便是在他到处找人的那天,他发现科长是再也不能坚持了。叶民主便豁出去要说服科长回去算了。他心想科长一走,他也一拍屁股走他的人。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非人过的日子他连一天也不想过了。反正工资也不归公安局发,再说哪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呢?要是这案子一辈子都破不了,那他们岂不埋伏成了这山上一棵树?可他刚一开口,科长就说:“你是不是想我一走,你也走?”

叶民主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科长语气就硬了。科长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违反纪律的事,眼下要死了,未必还去破这个纪录?你要是不想埋伏你走就是了,我一个人也能埋伏到底的。”

叶民主听此一说,急了,说:“我他妈碰上你也真是碰上鬼了。”

科长说:“要我成鬼也还得一些天。”

叶民主立即气短了,觉得他把科长还真没办法。如果科长是个强壮人,说不定他叶民主也就一走了之,可科长这个样子,他又怎么能?叶民主想了又想,方说:“好好好,我保证一个人埋伏到底,直到杨高来通知回家,总行吧?”

科长说:“我哪知道你是真话假话?”

叶民主说:“我不拿你当领导,我不是跟领导干活。我拿你当朋友,我不忍心朋友病情加重,我为朋友两胁插刀,这你总信吧?”

科长没有说话。叶民主又说:“但是你如果硬要坚持在这里不走,那我就走。我的条件就是:要么我一个人埋伏,要么你一个人埋伏。”

科长只好说:“那好吧,我走。不过,那杨高训人时话说得重,你可别让我死前还挨这一棍。”

叶民主说:“你放心。我最后保险让你当个英雄总可以吧?”

叶民主让科长再最后埋伏半天,他去安排一些事情。首先他想如果要无论如何也得找一个帮手,而这个人必须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他先在科里想,想来想去,都觉得难缠,后来他就想到了百林。

叶民主专程跑到百林单位了一趟,把百林从办公室叫了出来。百林很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要我选择林边卫吗?”

叶民主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谈谈。”

百林说:“难得你这么认真,看来肯定没好事。”

叶民主说:“你别跟我瞎扯了。我今天跟你说这件事本身我就是在违反纪律,但是我不跟你说也实在是不行了。”

百林很不屑地倚在她单位的门框上,冷笑道:“看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叶民主想起科长所说就只有该我们忍受一句话,便吞了口口水到肚子里。他从头开始将李一红一家被杀到要求他们埋伏到科长患肝癌全说了。百林先是很冷酷地一张脸,听着便不由认真不由惊异又因科长的患病而不由充满怜惜之情起来。叶民主说:“就是这些。”

百林说:“为什么今天突然要说给我听?”

叶民主说:“科长不可能再坚持下去了。我得一个人上山。但我必须要一个帮手,给我送水送食。我没有别的人可信,只有找你了。”

百林错愕了,说:“我?”

叶民主说:“只有你了。而且我还不知道埋伏到什么时候结束。我觉得只有你还可以信。”

叶民主说时心里竟充满了一种献身般的悲壮。百林仿佛也被他这种情绪所感染,有点儿动情地说:“真的吗?需要我陪你吗?”

叶民主说:“那倒不必。你还要上班。我只需要你每天早上给我送去一天的饮食就行了。”

百林说:“不嘛,我晚上要陪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叶民主说:“要危险倒好,可能事情早就结束了。可就是这么多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听人使唤的,觉得搞错了,却也是没有权利一走了之。要不,弄成了渎职罪蹲大狱才是不合算。”

百林说:“那你受得了?”

叶民主说:“受不了也得受。你没见科长成了那样子,没法看。好在我身体好,埋伏了这么多天也习惯了。”

百林说:“对不起……”说时声音就低了下来。叶民主心里突生出一种感动,心想再怎么百林还是爱自己的,便不由走过去搂着她很是温柔地吻了吻她,且动情地说:“等埋伏结束,我一定好好补偿你,让你好好地快乐快乐。”

杨高一行人在广州把网撒得老开,十天下来,却一直没见智者一丁点儿蛛丝马迹。杨高觉得这真是件奇怪不过的事。“鹰巢”他们业已反反复复去过三次,那是一个色情场所,所去之人形形色色,但不觉得与李一红家的谋杀案子有关。后来广州方面索性将那“鹰巢”一锅端了,却无人听说过智者。杨高有点惨败的感觉,意欲打道回府了。他觉得他一生破过许多案子,抓过许多人,唯独这个智者让他不明白他倒底有什么意图。这一天杨高正安排小邰去买火车票时,突然广州的一个朋友给他打电话,说是在他们的监视网里今天出现一个人,这个人很象杨高要找的智者。现在这个人落脚在了一个大学的招待所。杨高一听便亢奋起来,立刻便潜伏到了大学。潜伏不到两天,便抓到了。一核对,正是智者。

杨高让小邰专车押解智者返回听审,自己当天即飞回了本局,消息立刻传了开来。局里一片欢腾,这离市里限定的时间还差十来天。局长说马上召所有集参与人员开会,先表扬了再说。杨高通知邱建国到局里来并将钢厂保卫科长和叶民主也请去时,邱建国才想起来他早已将通知叶民主撤下埋伏点一事忘得干干净净。

待邱建国在鹤立山上见到叶民主时,叶民主已黑瘦得让邱建国认不出来。他不禁满心愧疚,嘴里却不敢说出真相。只是说犯罪团伙一网打尽了,可以回家休息了。叶民主摇摇晃晃地离开他埋伏了三十六天的鹤立山,他走时,一步三回头,心说:我早知道是白埋伏了的,科长还不信!

他去了到百林的家,对百林说:“我要睡觉,我不醒就千万别叫醒我。”

叶民主一口气连睡了三天,他自然没有去参加局里的什么会。第四天半夜里他突然听到科长叫了他一声,便霍然惊醒,尔后他就全醒了。醒后他回忆科长那一声叫,觉得不太对劲,突然就悲哀着面孔对百林说:“我想科长可能已经走远了。”

杨高在正式审讯智者时,智者开门见山,他说:“你们在鹤立山布了多少人马?”

杨高说:“有必要吗?就两个。”

智者惊愕了,说:“才两个?”

杨高说:“而且只是钢厂保卫科的两个同志。”

智者听此便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我真该死。我高估了你们。”

杨高说:“怎么讲?”

智者懊丧着脸半天不语。杨高用锐利地眼睛盯着他,心想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智者说:“我想见见你们埋伏在鹤立山的人。”

杨高说:“为什么?”

智者说:“我想看看是两个什么人能在那个鬼地方坚持埋伏三十六天,以致我惨败在他们手上。”

杨高突然想起那条路叫“银鹰路”,心里不由自问,难道鹰巢竟是指这个?杨高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鹰巢’吗?”

智者怔了怔,说:“我确信你们是不知道我的‘鹰巢’的,如果你们知道那是我的鹰巢,你们怎么只安排两个人?只是我又很奇怪你们既然不知‘鹰巢’,又怎么会在那里布下埋伏?全国许多的大城市我都设有鹰巢,我有意让我手下人知道,但那全是假的,可说只是一个联络点而已。唯独这一个,是我的核点。藏有我全部的机密,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而且没有一个手下知道这个地方,你们居然搞清了。我在河南,甚至让你们逮去了我所有的手下,让你们相信我去了广州。我潜回这边等你们撤离,可你们撤了所有的埋伏点,却独独留下这一个。这真是我无法解释的情况。我取不出我‘鹰巢’里的东西,就只有冒险只身南下,重找出路,我明知一碰这条线就是凶多吉少,差不多是我把自己送上门来的,可我没别的更好的出路了。我想我的错误在于我以聪明人为对手,所有的设计都是将聪明人引入歧途的,但没想到我碰上的竟是些蠢货,致使我全部的设计错位。我的输只是输在你们的愚蠢和呆笨上。想问一下,你们在什么情况都没发生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会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坚持埋伏三十六天?而这样的事是任何一个聪明的警官都不会做的。”

杨高听得心头一震,他想我不是已经在第二十一天时通知撤点了吗?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一笑,说:“你听说过大智若愚这个词吗?”

智者怔了怔,然后才淡淡一笑,说:“杨高到底还是杨高,果然棋高一着。”

杨高想,真的是我棋高一着吗?

从鹰巢里搜出来的东西还真让杨高吓了一跳。除了夹墙里大量的金银珠宝外,另有一份绘制得极细密的国内外联络表和几份护照。智者之所以拖延三十六天没出国就是因为他一心想要进红房子取走这些东西。那张联络表上安排有一旦出事他将通过什么人出国以及出国后找什么人联系。用他的话说,只要他拿到了这张联络图,这世上还有谁能抓得到他叫呢?

杨高看时汗水流得满脸,以致湿透了衣衫。

当天杨高便带着小邰到钢厂去了。杨高先见了厂长,再三再四地向他表示感谢,说是因为他们厂里两位同志的配合,使这次一连几起杀人事件得已顺利破案,然后就说想给科长和叶民主报功。厂长说:“你们不知道?”

杨高说:“知道什么?”

厂长面带哀容说:“我们保卫科科长已经患癌症逝世了,今天早晨开的追悼会。”

杨高眼睛都瞪圆了。小邰说:“那叶民主呢?”

厂长说:“开追悼会时,他不晓得为了什么把联防队长打伤了,说是断了两根胁骨,叫派出所给拘留了。”

杨高和小邰面面相觑。杨高想这三十六天里发生了什么曲折的故事呢?

蹲在拘留所里的叶民主心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悲愤。他觉得有一种被人骗奸了的感觉。而且骗奸得那么惨烈。他只要想起自己在鹤立山呆过的每一个黑夜和每一个白天,想起面色苍白却一定要坚守到底的科长,他的心就剧烈地嘭嘭而跳,几欲迸出胸膛。他想你他妈的愚忠就是这样的下场。忠心耿耿地让人玩弄你,欺骗你,完了你还搭上一个我。想完在怜惜科长时又不由得掺上了一点恨意。

在开科长追悼会时,邱建国和另一个联防队员也去了。那位队员曾是科长的战友。叶民主淡淡地同邱建国打了个招呼,便告诉科长战友关于科长的病。叶民主说:“不是科长病到这这个样子还要坚持埋伏在那个鬼地方,我他妈早就走人了。又不是公安的人,不拿他一分钱工资,我窝在那草虫成堆的地方三十几天干什么呀?我发疯呀?”

科长战友便很奇怪地问:“你们埋伏了那么久干什么?不是上个月就撤了吗?我亲耳听见小邰叫邱建国通知你们的。”

叶民主的面孔当即就白了,全身僵冷。他一把拉住了邱建国,询问此事。邱建国吱吱唔唔说不出什么来,而后便再三再四地道歉。叶民主一听他开口道歉,浑身的血就都冲到了脑门上,他二话没说,一拳就打在了邱建国的脸上。邱建国没有还手。叶民主掀他在地,狠狠地踹着他,嘴里喊着:科长,你看清楚,我这是在替您出气,我在给您报仇!

科长的遗像带着几丝苦笑正正地挂上墙上。等别的人醒悟过来,扯开叶民主时,邱建国已经趴在地上不能动了。叶民主对着科长苦笑的遗容嚎啕大哭起来。没等他哭完,便有派出所警察把他带走了。警察是叶民主同一办公室的金大铁打电话叫来的,科长病后就是他在主持科里的工作。

叶民主见到前来探视他的杨高和小邰时,满心里仍是愤怒在鼓胀。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想你他妈地猫哭老鼠充什么好人?昔日对杨高的崇敬已作烟云而散。杨高充满着歉意说:“很对不起,我们没有想到邱建国会这样。但正因为他的疏忽大意,才使我们得已将这个犯罪集团连根拔掉,这里面你功不可没。我们已经跟你请了功,还有你们科长。”

叶民主冷冷地说:“我不要你们的什么功。你们真要谢我就替我找个路子放我出去,这几天的拘留也不记档案。”

小邰说:“这是两码事吧?邱建国伤得也不轻。”

叶民主就叫了起来,说:“什么叫两码事?杨高,你说!你说!”

杨高想想,说:“你等着,我去打个电话。这实在是比较特殊的情况。”

一个小时后,叶民主同杨高和小邰一起离开了拘留所。叶民主望望很蓝很蓝的天说:“这回才真的都结束了。”

杨高和小邰都不明白他说话的含意。杨高想,他这是指什么呢?埋伏?案子?拘留?或是他同邱建国的矛盾?或是他因之而失去的别的什么?

杨高送了叶民主回家后,在返回的路上不禁问小邰。小邰说听他的语气,好象都不是。我直觉他结束的是一种心境。

心境?杨高想,什么样的心境会因这埋伏而结束呢?显然杨高想不出个结果。

市里召开庆功会那天,连副省长都出席了。重要的功臣叶民主却没有到场。当音乐满场飞扬,鲜花一束束献上来时,叶民主却携了百林悄悄地又去了鹤立山。他默默地蹲在那小小的地方,望着他已望熟了眼的野花和杂草,和他已经数过千遍的视线范围内的所有树木,望着太阳和阴影以他十分熟悉的速度一寸寸退下时,心里百味俱生。

在山上,百林采了许多野花,她将它们铺在科长和叶民主已经踩实了的埋伏点上。叶民主看着她做这一切,心里很感动,想:女孩子做事就是让人心里舒服。

百林做完这些,说:“这个地方对你一生很重要是不是?”

叶民主想了想,说:“是。”

百林说:“我这个人对你一生也很重要是不是?”

叶民主说:“当然也是。”

百林说:“那好,你就在这个重要的地方对我这个重要的人说一句重要的话吧。”

百林说这话时,叶民主的目光正扫过红房子,落在黄磁砖房上。他想起曾经有一夜越过那窗口看到过的景致,不由笑了,说:“我们今天就去打结婚证吧。”

(全文完)

(《江南》199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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