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个作家,叫宝康——您没听说过?”

“哦,没有,真对不起。”

在“三T”公司的办公室里,经理于观正在接待上午的第三位顾客,一个大脑瓜儿细皮嫩肉的青年男子。

“我的笔名叫智清。”

“还是想不起来。您说吧,您有什么事,不是想在我们这儿体验生活吧?”

“不不,我生活底子不体验也足够厚。是这样的,我写了一些东西,很精彩很有分量的东西,都是冷门,任何人看了脑袋都‘嗡’一下,傻半天——我这么说没一点言过其实,很多看过的人都这么认为,认为起码可以得个全国奖,可是……”

“落了空?”

“准确的说我压根没参加评奖,我认为毫无希望。瞧,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许你不太了解文学圈里的事,哪次评奖都是平衡的结果,上去了一些好作品,但同样好的作品偏偏上不去。”

“这个我们恐怕爱莫能助,我们目前和作协没什么业务联系,我们缺乏有魅力的女工作人员。”

“噢,我不是让你们去为我运动。我不在乎得不得全国奖,我对名利其实很淡泊的,我只希望我的劳动得到某种承认,随便什么奖都可以。”

“您的意思是说哪怕是个‘三T’奖?”于观试探地问。

宝康紧张地笑起来:“真不好意思,真难为情,我是不是太露骨了?”

“不不,您恰到好处。您当然是希望规模大一点喽?”

“规模大小无所谓,但要隆重,奖品丰厚,租最豪华的剧场,请些民主党派的副主席——我有的是钱。”

“奖品定为每位一台空调怎么样?”

“每位?我可是为自己的事……”

“红花也得绿叶扶,您自个站在台上难道不寂寞?该找几个凑趣的。我想给您发奖的同时也给一些著名作家发奖,这样我们这个奖也就显得是那么回事,您也可以跻身著名作家之列。和著名作家同台领奖,说起来多么令人羡慕。”

“一人一台空调,这要多少钱?虽然我很想有机会和著名作家并排站会儿,可也不想因此倾家荡产。”

“要是您不赞成奢侈,俭省的办法也有,把奖分为一二三等,特等奖为空调您自己得,其余各类为不同档次的‘傻瓜’相机,再控制一下获奖人数,我们只选最有名的。”

“这样好,这样合理多了。”宝康喜笑颜开,“我得空调,别人得‘傻瓜’。你列个预算吧,回头我就交钱。”

“您来付钱时能不能把您的作品带来让我们拜读一下?当然哪篇获奖我们不管您自己定,我只是从来没这么近地和一个货真价实的作家脸儿对脸儿过,就是再和文学无缘也不得不受感动。”

“可以。”宝康既矜持又谦逊地说,“我甚至可以给你签个名儿呢。我最有名的作品是发在《小说群》上的《东太后传奇》和发在《作家林》上的《我要说我不想说但还是要说》。”

“了不起,一定很有意思,我简直都无心干别的了。”

“你说,那些名作家会不会端臭架子,拒绝领奖?”于观把青年作家送到门口,青年作家忽而有些忧心忡忡。

于观安慰他:“不怕的,领不领是他们的事,不领我们硬发。”

“谢谢,太谢谢了。”青年作家转身和于观热情地握手,“灯不拨不明,您这一席话真使人豁然开朗。”

“不客气,我们公司的宗旨就是帮助象您这样素有大志却无计可施的人。”

***

在一条繁华商业街的十字路口,杨重正满面春风地大步向站在警察岗楼底下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姑娘走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你等半天了吧?”

“没关系,你用不着道歉。”刘美萍好奇地看着杨重,“反正我也不是等你,你不来也没关系。”

“你就是等我,不过你自己不知道就是了。今天除了我没别人来了。”

“是吗?你比我还知道我在干嘛——别跟我打岔儿,警察可就在旁边。”

“难道我认错人了?”杨重仍然满脸堆笑,一点也不尴尬,“你不是叫刘美萍吗?是百货公司手绢柜台组长,在等肛门科大夫王明水,到底咱俩谁搞错了?”

“可王明水鼻子旁有两个痦子呀。”

“噢,他那两个痦子还在。今天早晨他被人从家里接出去急诊了,有个领导流血不止。

他因而匆匆给我们公司打了个电话,委托我公司派员代他赴约,他不忍让你扫兴。我叫杨重,是‘三T’公司的业务员,这是名片。“

“‘三T’公司?”刘美萍犹疑地接过杨重递过来的名片,扫了一眼,“那是什么?听名儿象卖杀虫剂的。”

“‘三T’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的简称。”

“居然有这种事,你们都是什么人?厚颜无耻的闲人?”

“我们是正派的生意人,目的是在社会服务方面拾遗补缺。您不觉得今天要没我您会多没趣儿吗?”

“可我不习惯,本来是在等自己的男朋友,却来了一个亲热的替身,让我和这个替身谈情说爱……象真的一样?”

“您完全不必移情,我们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我往那方面引诱您,我们对顾客是起了誓的。大概这么说您好懂点儿,我只是要象王明水那样照料您一天,陪您一天。”

“您有他那么温存体贴、善解人意吗?”

“不敢说丝毫不走样——那就乱了——我尽量遵循人之常情吧。你们今天原打算上哪里玩?”

两个人并肩往街里走。

“他答应今天给我买皮大衣的。”

“噢,这个他可没让我代劳。”

“我说不会一样嘛,明水历来都是慷慨大方的。”

***

“活着没劲。”

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坐在于观办公桌对面沮丧地说。

“活着没劲。”于观心不在焉地附和说。

“那怎么办呀?”

“有什么办法?没劲也得活着呀。”于观抬起头。

“我不想活了。”汉子盯着于观说。

“别别,别不想活。”于观嘟囔着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好,你让活那我就活。你给我找点事儿干,我烦了。”

“会玩牌吗?咱俩玩牌吧?”于观提议。

“没劲。”汉子摇摇头。

“那下象棋?”

“更没劲。”

“去公园?划船?看电影?”

“越说越没劲。”汉子来了气,“你也就是这些俗套儿。”

“那你说干什么?干什么我都陪着你。”

“跳楼你也陪着——我要你陪干吗?你也不是女的。”

“哦,我们这儿不给人拉皮条。有专门干这事的地方——婚姻介绍所。你要空闲时间太多,可以练练书法,欣赏欣赏音乐或者义务劳动。”

“见你的鬼,闹了半天我花两毛钱挂号你就给我出这些主意,这不是蒙人吗?”

“我也不是神仙,也不是美国大使馆管签证的,个人的幸福要依赖社会的进步,沉住气。”

“你觉着你活着有劲吗?”汉子目光灼灼地问。

于观看看汉子,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挑衅。

“挺有劲。”

“我觉得你没劲,你这人特没劲,没劲得我都不想抽你了。”

***

“你这个不要脸的还回来干吗?接着和你那帮哥们儿‘砍’去呀!”

一个年轻的少妇在自己的公寓里横眉立目地臭骂马青。

“别回家了,和老婆在一起多枯燥,你就整宿地和哥们儿神‘砍’没准还能‘砍’晕个把眼睛水汪汪的女学生就象当初‘砍’晕我一样卑鄙的东西!你说你是什么鸟变的?人家有酒瘾棋瘾大烟瘾,什么瘾都说得过去,没听说象你这样有‘砍’瘾的,往哪儿一坐就屁股发沉眼儿发光,抽水马桶似的一拉就哗哗喷水,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听没听过,早知道有这特长,中苏谈判请你去得了。外头跟个八哥似的,回家见我就没词儿,跟你多说一句话就烦。”

“我改。”

“改屁!你这辈子改过什么?除了尿炕改了生来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少妇哭闹起来,“不过了,坚决不过了,没法过了,结婚前还见得着面,结婚后整个成了小寡妇。”

少妇一抬手把桌上的杯子扫到地上,接着把一托盘茶杯挨个摔在地上。马青也抓起烟灰缸摔在地上,接着端起电视机:“不过就不过!”

“别价。”少妇尖叫着扑过来按住他的手,“这个不能摔——你是来让我出气的还是来气我的?”

“你说过你丈夫急了逮什么摔什么。”马青理直气壮地说,“你又要求我必须象他。”

“可我丈夫急了也不摔贵重物品,你这是随意发挥。”

“你没交代清楚。”

“这是不言而喻的。”

“好吧,把电视机放回去。下面该什么词儿了?”

“真差劲儿,看来你们公司没经过良好的职业训练就把你派来了。下边是我爱……”

“我爱你。”

马青和少妇愣愣地互相看着。

“我爱你。”马青重复了一遍,看到少妇仍没反应,十分别扭地又说,“别闹了,宝贝儿。”

少妇笑了起来。

马青涨红脸为自己辩解:“我没法再学得更象了,这词扎人。”

“好好,我不苛求你。”少妇笑着摆手,“意思到了就行。”

“其实我是心里对你好,嘴上不说。”

“你最好还是心里对我不好,嘴上说。”

“现在不是提倡默默地奉献吗?”马青的样子就象被武林高手攥住了裤裆,“你生起气来真好看。”

“好啦好啦,到此为止吧,别再折磨你了。”少妇笑得直打嗝地说:“真难为你了。”

“难为我没什么,只要您满意。”

“满意满意,”少妇拿出钱包给马青钞票,“整治我丈夫也没这么有意思,下回有事还找你。”

***

“唉,人生,”杨重吐着烟圈,眼望冷饮室的天花板,比划着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就是踢足球,一大帮人跑来跑去,可能整场都踢不进去一个球,但还得玩命踢,因为观众在玩命地喝彩,打气。人生就是跑来跑去,听别人叫好。”

“我发觉你特深沉。”刘美萍手托腮着迷地盯着杨重,连酸奶都忘了喝,“你是不是平时特爱思考?”

“是。”杨重眼神儿空洞地说,“我平时特爱思考,特深沉。”

“你是不是上过大学?”

“唔,上过吧。”

“怪不得,上过大学的人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也特爱思考?”

“啊,我特爱瞎想,我特爱琢磨人。象我这种职业吧,就是和人打交道的职业,每天都得和几千人说话,我就观察这几千人的特点。譬如说胖子吧,一般爱买大手绢,胖子鼻涕多嘛,瘦子就买小一点的。”

“腺体分泌和体重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世上万物谁和谁没关系?你和这个酸奶瓶要嚼起亲来没准还有点血缘关系呢,你先人死了,烧成骨灰,扬到地里,连土挖出来,烧成瓷器或者玻璃,装了酸奶,卖给你。”

“这就是辩证法吧?比较朴素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只知道凡事都有个理儿,打个喷嚏不也有人写了几十万字的论文,得了博士。”

“有这么回事,这论文我们上学时传阅过。人家不叫喷嚏,这是粗俗的叫法儿,人家叫‘鼻粘膜受到刺激而起的一种猛烈带声的喷气现象。’。”

“你懂得真多。”

“哪里,还是你懂得多。”

“你懂得多。”

“惭愧惭愧。”

“谦虚谦虚。”

“咱们别争了,这样下去没个完,您爱才我心领。”

“我真是诚心诚意夸你。我觉得跟你特说得来,特知音。”

“别别,我这人经不住夸。”

“你老这么一味谦虚我要生气了,好象我夸你是害你似的。”

“那就算我懂得多吧,其实我也觉得和你特谈得来特知音。”

“我特愉快。”

“我也特愉快。”

***

马青身心交瘁地回到办公室时,于观正被那汉子揪着脖领子在办公室里拖来拖去。

“你别这样,放开我,让人看见不体面。”

“你就成全我吧,就扇两个嘴巴,就两个。”

“不行,我吃不住,我体质弱。”

“你就让我干一件想干的事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自个作过回主呢。”

“别的事情可以商量,这件事坚决不行。我正告你,如果你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和你拼了。”

“都这么自私,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什么替人解难替人解闷儿,一触到自己就不干了。”汉子松开于观,哭了起来,“我真不幸,真不自由。”

于观喘上一口气来,拉拉被揪皱的衣服,示意马青把手里的垒球棒放回门后。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对汉子说:“别哭鼻子了,挂号费退给你赶紧走吧。”

汉子哭泣着,从马青手里接过两毛钱,紧紧攥着一路走出门。

“胡大,咱们干的这是什么倒霉差使。”

门关上后,马青几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于观的办公桌上,大声说:“我每天挨家去让人骂,你又差点让人打了,就杨重享福,每天去大街吊膀子,当代用券。我要和他对换工种,种田还得休耕呢。”

“我们不是有君子协定在先,任人唯贤,因才施教。”于观仰在椅子靠背上疲倦地说,“你太温柔,让你去和别人的女友谈心,你每回都把临时帮工变成全面承包,我不能隔一天就让一个丈夫打上门一回。”

“依你说,我只能永远挨女人不歇气儿的暴骂而得不到机会和她们交流了?”

“别她们她们的,她,就一个,一个随便你怎么交流,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有时你那种老少咸宜、兼容并蓄的气魄使每个有正义感的人都感到气愤,那不道德……”

“可杨重也不是宦官。”

电话铃响了,于观边伸手去接边反驳:“可他懂得荟萃,去粗取精,而你总是囫囵吞枣。他有耐心,可以胡扯一天仍津津有味,你三分钟端不了簸笈便拔腿去找下一个……喂,找谁?”

“就找你。”话筒传来嗡嗡的男声,“我是杨重,我坚持不住了,这女人缠得我受不了啦。”

“我刚刚还在夸你有耐性,会胡扯。”

“你不知道这女人是个现代派,爱探讨人生的那种,我没词儿了,我记住的外国人名都说光了。”

“对付现代派是我的强项。”马青在一边说。

于观瞪了他一眼,对话筒说:“跟她说尼采。”

“尼采我不熟,而且我也不能再山‘砍’了,她已经把我引为第一知己,眼神已经不对了。”

“那可不行,我们要对那个肛门科大夫负责,你要退。”

“她不许我退,拼命架我。”

“这样吧,我们马上就去救你,你先把话题往低处引,改变形象,让她认为你是个粗俗的人。”

“你们可快来,我都懵了,过去光听说不信,这下可尝到现代派的厉害了……她向我走来了,我得挂电话了。”

“记住,向弗洛伊德过渡。”

“快来,我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马青嘻嘻笑着,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兴奋地在屋里转圈踱着步等立身收拾办公桌的于观。

“弗洛伊德我拿手,我就是弗洛伊德的中国传人。”

“你是弗洛伊德病例的中国自动复制版。”于观绕过办公桌走出来,“我不许你趁机卖弄。”

***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街上人群摩肩接踵,所有的小餐馆、快餐店都挤满吃饭的人,有些没座的人还把饭菜端到街上站着吃。于观和马重费了半天劲儿,才在一家画着彩色广告的电影院门厅里的冷饮柜台旁找到杨重和女顾客。电影院刚散场,门厅里人挤人,所有人都在大声说话,嘈杂喧闹,他们挤到杨重身边,他也没发现。杨重显然已经才尽,面对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的手绢柜台组长显得精神恍惚。

“你一定特想和你妈妈结婚吧?”

“不不,和我妈妈结婚的是我爸爸,我不可能在我爸爸和我妈妈结婚前先和我妈妈结婚,错不开。”

“我不是说你和你妈结了婚,那不成体统,谁也不能和自个的妈结婚,近亲。我是说你想和你妈结婚可是结不成因为有你爸除非你爸被阉了无济于事因为有伦理道德所以你痛苦你谁也看不上只想和你妈结婚可是结不成因为有你爸怎么又说回来了我也说不明白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人家外国语录上说过你挑对象其实就是挑你妈。”

“可我妈是独眼龙。”

“他妈不是独眼龙他也不会想和他妈结婚给自己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因为没等他把他爸阉了他爸就会先把他阉了因为他爸一顿吃八个馒头二斤猪肉又在配种站工作阉猪阉了几万头都油了不用刀手一挤就是一对象挤丸子日本人都尊敬地叫他爸睾丸太郎。”马青斜刺里杀出来傍着刘美萍坐下对着她脸连珠炮地说了一通直到使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才停下来露出微笑。

“这是我的同事,马青,这是我们经理于观。”杨重还了魂似地活跃起来,把不错眼珠地盯着刘美萍微笑的马青和刚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的于观介绍给刘美萍,“他们都是我老师,交大砍系即食面专业的高材生,中砍委委员。”

“是么?可我很少跟三个人同时谈人生。”

“没关系。”马青侧身挡住于观和杨重,“你主要和我谈就行了,没谈透的地方再让他们俩补充。”

“你别跟我这么近乎,我还不了解你呢。”

“那个肛门科大夫是不是特象你爸,他活儿好吗?”

“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不懂你的话……”

于观笑着转脸对着杨重说:“你们就在这儿耗了一上午?没进去看电影?”

“看了,《奥比多驴在行动》。”

“外国片?”

“哪儿呀,国产片,你不知道现在国产片都起洋名?”

“嗯,我也觉得特空虚,结婚特没劲。”马青拿腔拿调地说,“找来找去不是自己爹就是自己妈。哪象人家外国,谁跟谁都能睡觉,人家也方便,都有房子,你自个有房子吗?”

于观和杨重一起笑了起来,杨重掏出烟递给于观一枝,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点火。

“……我就特钦佩人家外国女的,怎么睡也不拧着男的胳膊去商店买这买那……我没被拧过,杨重老被人拧,脱臼好几回了。”

马青扭过头眨着眼儿笑着问杨重:“是不是杨重?”

杨重磕磕烟灰笑着说:“你就拿我开心吧。”

“咱们走吧杨重。”刘美萍伸着脖子从马青头后露出脸。

“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杨重说。

“你甭老拉我们哥们儿走,你我已经接管了,今儿下午杨重还有别的约会。”

“是么杨重?”

“是。”杨重点点头,对刘美萍笑笑,“身不由己。”

“你就踏踏实实跟我聊着吧,我想和你说的话多着呢。”

“你没正经的,要不你请我吃饭去吧,我这儿坐着听你说话都听饿了。”

“要是咱俩单独约会我肯定请你吃,这会儿我是办公呢,要请你吃饭得请示我们经理。

经理,我能招待美萍吃顿便饭么?“

“可以,不过你得自个掏腰包。”

“毁我?”马青回头对刘美萍说,“要不我请你玩碰碰车得了,那也贵着呢,不过特好玩,玩完你就不饿了。”

“不去,我见车就晕。”

“去吧去吧,那不是一般的车,你玩回试试,保你上去就不爱下来,你们俩也动动。”

马青硬把刘美萍从座位上拉起来,搀着,招呼在一旁乐的于观和杨重。

一行人出了电影院,穿街来到街口一家游乐场。刘美萍立刻被花花绿绿的游乐设施吸引了,马青去售票房买了四张碰碰车票,手护着嘴对于观和杨重说:“过会儿咱哥仨一起撞她,撞晕了算。”

碰碰车场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三个男人忍着笑进场各选了一辆车坐进去,马青还扬着嗓子教也往车里坐的刘美萍,“等一通电你就胡撞一气。”

管理员接通了碰碰车的电源,四辆车立刻发疯似地打起转儿,四散驶开,接着纷纷掉头回来,接二连三地猛撞在一起。刘美萍没玩过碰碰车,根本不能得心应手地操纵、规避,瞪眼瞧那三位从不同方向向自己冲来束手无策,被撞得连连从座位上蹦起。碰碰车在急剧旋转,高速滑行,三个男人咧着嘴大笑,一次又一次驱车冲撞刘美萍,只见四辆车隆隆吼叫着叠错在一堆,刘美萍不时飞在空中。

一场玩完,刘美萍已是脸色苍白,又惊又气,她腿软软地从车上爬下来,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还行吧?”马青跑过来假惺惺地说,“人家外国人就爱玩这个,刺激。”

“还行。”刘美萍硬撑着说,随即话里带了哭腔,“可我们明水从没让我不吃饭就从事剧烈运动。”

“那你快找你们明水去吧,他一定也想你了。”马青拥着刘美萍脚不沾地一阵风地往街上走,刘美萍挣扎着扭过头冲刚出碰碰车场的杨重喊:“再见。”

***

丁小鲁和林蓓在无轨电车里由南向北通过街口,从车窗看到于观和两个人站在路边眉飞色舞地说话,电车经过他们身边时,她露脸喊了一声。

“有人叫你。”杨重对于观说。

于观回头往身后川流的人群张望:“哪儿呢?我好象也听见一声。”

“过去了,前面电车里。”

电车在街边车站停下,几乎下空了,又在顷刻间塞满,摇摇晃晃开走,满街仍是熙攘的人群。

“管他是谁呢,走吧。”

三个人正要转身走,有人又在很近的地方叫叫了声于观。三个人转过身,丁小鲁和她的女伴随人流走到他们跟前。

“嘿,碰上你了,真是少见。”于观高兴地说。

“叫你都听不见。”丁小鲁对杨重点点头,笑着问于观,“干吗呢站在街上?打算去哪儿?”

“找地方吃饭去。”于观把杨重马青介绍给丁小鲁,丁小鲁也把林蓓介绍给他们。

“演员?啊,好职业。”于观敷衍地说。

“我看你们别在街上晃着找饭馆了。”丁小鲁建议道,“到我家去一起做吧,我们也没吃。”

“你家有人吗?”杨重问。

“就我妈妈。”丁小鲁转脸看着杨重,“不过不碍事。”

“她妈不碍事。”于观也说,“还挺神。”

“那咱就走吧。”马青探头插嘴,“别象老百姓似地站在街上说个没完。坐几路车?”

“接着坐电车。”丁小鲁笑着挽起林蓓,领头在前面走。

“你们下午没事吧?”在电车上,丁小鲁小声问于观。

“没事。”于观说,“本来下午也没事。”

***

丁小鲁家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期间的那种俄国风格的笨重结实的灰砖楼房,厚屋顶,窗户巨大,每套单元开间不多但面积宽阔。家具也都是那时公家配发的,式样陈旧,油漆剥落,皮沙发的弹簧已经塌陷。老太太正抱着一只大白猫坐在重新绑过的藤椅上怡然自得,看到一大群人呼啦啦进来,大白猫跳下地跑了。一大群人乱七八糟地叫了通“阿姨”,老太太矜持得体地招呼年轻人们坐下。看得出来,老太太是受过教育的,经过残酷斗争考验的,既平和又保持着尊严。

“他们是来吃饭的,妈。”丁小鲁说,“家里现在还有什么吃的?”

“我给你看看去。”老太太站起来,往厨房走,一边对于观说,“你好长时间没来了。”

“我这段挺忙。”

“哦,于观也忙了。”

于观不好意思地笑,追着老太太说:“阿姨您别忙,吃什么我们自己弄。”

“我给你看看有什么,反正你到阿姨这儿也得凑合,只能管饱。”

一会儿,老太太从厨房回来对丁小鲁说:“冰箱里只有一点肉馅了,厨房里也就是土豆白菜了。”

“我去买。”丁小鲁说着站起来。

“千万别去。”于观按住丁小鲁掏钱包的手,“这点就够,咱们包饺子。”

“很近的。”老太太说,“楼下就有一个菜市场。”

“我知道,那也别去。我们什么也不想吃,包饺子挺好。”

“不用去不用去。”杨重马青也说,“甭麻烦,咱们就随便吃点。”

“还是去买点。”老太太对女儿说,“男孩子可以将就,姑娘得有点可口的。”

“我也不用。”林蓓说,“我爱吃带馅的。”

“真的别去了。”于观对丁小鲁说,“你太客气,我们就走了。”

“那好那咱们就包饺子吧。”丁小鲁对她妈说,“反正也不是外人。”

“这就对了,我和面小鲁拌馅,老太太您歇着什么都甭管净等着吃——杨重别光自个抽烟,给老太太一颗。”

“哎哟,我不知道阿姨也吸烟,您来这颗。”刚把烟叼上嘴的杨重忙拎着根烟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点着烟看了看牌子:“现在年轻人净抽好烟。”

“我们也不置房子置地,有钱就抽两颗烟玩玩。”

老太太吐了口烟,笑着点点头,坐回藤椅上:“现在年轻人没负担啊。”

“您抽烟够溜的。”

“我抽烟的历史比你年龄都长,那会儿天天开会天天熏,就会了。”

于观跟着丁小鲁来到厨房,丁小鲁找出个铝盆,从面口袋里舀出面让给于观,自己洗菜切菜。两个人很起劲儿地干着,一声不吭,客厅里的人聊得挺热闹,不时响起一阵笑声,老太太的笑声格外响亮。

“你妈精神真好。”

“不操心,不着急,自然精神好。”

“你呢,也挺好?”

“你呢?”丁小鲁甩了下搭下的头发,侧脸问。

“挺好。”于观专心致志地揉着面,脸上沁出了汗。

“我发觉你不太爱说话了。”

“谁说的?我说话时你没听见就是了,哦,有时说话是少了。”

客厅里传来马青一个人的快速说话声,当他停顿时,响起一片欢笑,笑声刚停,杨重又说了几句什么,笑声又起。

“你两个同事挺逗的。”

“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丁小鲁手停了一下,又继续剁菜:“你终于有这样的朋友了。”

笑声忽然大了,厨房门开了,林蓓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你们说什么呢这么乐?”

“他们在说他们公司的顾客的事呢。”林蓓倚着门说,“我不爱听。”

“可我听见你跟着笑呢。”

“笑归笑,可我不喜欢。他们特坏,人家一个女顾客就是想跟他们探讨一下人生,也没什么不对,他们就把人家骗到游乐场,故意用碰碰车撞人家,把人家撞岔了气儿。”

“没说的,这坏点子准是于观出的。”丁小鲁笑着直起腰看着于观说。

“不是我,马青的主意。”于观也笑着说,使劲用手拍打着揉得光滑的面团。

“你们真不象话,那么过分。”林蓓噘着嘴说。

“她没察觉是故意的。”

“那也不好,对人一点也不真诚。”

“我们小蓓可有正义感了。”

“不是正义感不正义感,本来嘛,我就不爱跟这种人打交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拿你开心。”

“林蓓怎么跑这儿站着来啦?”马青笑嘻嘻地叼着烟进厨房找火,丁小鲁从煤气灶上把火柴拿给他,笑对他说:“正说你呢。”

“说我什么?”马青点着烟,把火柴扔回去。

“说你坏,干坏事。”林蓓直筒筒地说。

马青把烟从嘴上拿下来,看了眼于观,对林蓓说:“我没敢得罪你呀,怎么就‘坏’了。”

“你对别人坏,我也是女的,不爱听你吹怎么捉弄人家女的。”

“就是,要尊重妇女。”丁小鲁把剁好的菜推进盛肉馅的盆,用力搅起来。

“可我不是老‘坏’。”马青对林蓓说,“我‘好’一个给你看行吗?你容我酝酿酝酿。”

“包饺子包饺子了。”丁小鲁端着馅盆往堂屋里走,“别贫嘴啦,都去洗手。”

林蓓扭身去卫生间,马青吮着烟对于观说:“瞧我别扭——这姑娘。”

“她还没习惯你。”于观笑着端起面盆,“人家是好姑娘。”

“敢情咱们都是坏蛋。”

众人七手八脚包饺子,老太太建议“给干活的人放点曲子”。丁小鲁拧了半天老式箱形收音机旋钮,调出一组豪迈、缠绵的出征歌曲,这些歌曲也是流行歌曲,大家都随着旋律摇头晃脑地哼哼。当歌手唱到:“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三个男人一齐昂首唱第二声部:“——我不悲哀!”

第二章

天色很亮,纹风没有,街上无声地下着瓢泼大雨,街树冠盖修剪得象最简陋的儿童画,笔直不动地成排伫立雨中。马青屁股离座儿地卖块儿蹬着一辆蒙着塑料布的平板车落汤鸡似地张望着前面雨幕中有着巍峨廊柱的剧场。于观、杨重都背头管裤,神态庄重地站在剧场镶着沉重的铜饰的玻璃门前迎接着沿宽大花岗岩台阶拾级而上的来宾,鸡捣米似地文雅地点着头。

马青把平板车蹬到台阶下,跷腿下来,于观立刻在上面吼:“拉到后台门口拉到后台门口那师傅你听见没有?”

马青可怜地看着于观,于观不再理他,他只得忍气吞声地一手扶把一手拉座推着平板车往后台门绕。

宝康穿着闪亮亮的西服,挺胸凸肚地背手站在于观身边,满意地注视着湿漉漉的台阶上移步款行的一对对头发蓬松面孔苍白的西服革履的男女,笑眯眯地问于观:“你从哪儿收集来的这么些有身份的人——我真开了眼,每个人后脖都是雪白的。”

“不是我有办法,我只是发了些通知,他们其实是慕您的名而来,这都是爱好文学的青年。”

“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这个不起眼地站在门口的人就是宝康本人,他们会吃惊吧?”

“会的,一定会,我打保票他们会把你围得水泄不通就象前几年围观外国人。”

“同志,”一个挽着女伴的高个男青年问于观,“会后真有舞会吗?”

“有有。”于观忙转过身小声说,“请柬上印着呢。”

“可我们经常上当,说有舞会把我们诓来,赔着那帮傻瓜开半天会,会后却什么也没有了,把人轰出来。”

“这次您放心,不但有,还是一水的‘的士高’。”

“不骗人?”

“我发誓。”

“舞会上有免费饮料也是真的吗?”男青年娇小的女伴问。

“带。”

“这样十块钱还算值。”这对男女车转身交券进了场。

于观回身瞟了眼宝康:“没办法,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宝康毫不介意:“有个把俗人还是允许的。你说过会儿我发言不能过多地谈自己吧?那样是不是显得太自满了?”

“花插着吧,谈自个的同时也谈谈人民的哺育、组织上的关心、社会的温暖等等各种伸出来的手。”

杨重跑过来:“头儿,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进去了。”

“你也到主席台就坐吧。”于观对宝康说,“想说什么再演习演习,到时候别忘了词儿。”

丁小鲁和林蓓从剧场前的车站下了车,向剧场走来。林蓓打了把五十公分的素花伞,丁小鲁几乎全身裸露在雨中,但她衣服没怎么湿,她很从容地走在雨的缝隙之间。于观向她们招手,她们走了上来。

“居然来了,不是说不来。”

“想了想还是来,看看你们到底在忙什么。”丁小鲁温柔地笑,“你好杨重。”

“你好。”杨重腼腆伸手和丁小鲁握了握。

“马青呢?”林蓓往于观身后看。

“他在后台卸奖品。”

“挺隆重。”丁小鲁和于观一行进入会场,“你们挺会搞。”

“嗨,不赖,来的全是狼以上的品种。”浑身湿透象个小瘪三似的马青从条幕边偷偷往剧场里看,对找来帮忙的小哥们儿说。他一转身看见于观、丁小鲁一行进入后台,便喊:“噢,林蓓。”

“噢,马青。”林蓓笑着一扬手,绕开摆在地上的坛坛罐罐走过来,“那个起了个姑子名字的作家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

“呶。”马青用嘴向主席台上一努,“那个单钵儿坐在台上烤的就是。”

林蓓瞅着宝康嗬嗬笑:“挺式样儿的。”

剧场里大音量地放着欢快的曲子,强制性地制造着热烈气氛,人们在休息室进进出出,咬着蛋卷冰激凌侧身在狭窄的座位排间找座位号,没人看坐在台上伸着脖子喜滋滋地遥望着大家的宝康。

“奖品在哪儿?”于观问马青。

“那不是?”马青用手一指摆在桌上的空调机和一溜黑革套照像机,自顾和林蓓说笑。

“我问的是奖杯。”

“地上。”马青用手指了指众人脚下的坛坛罐罐。

“就这个!”于观举起一个大肚坛子难以置信地端详,猛地顿在地上,愤怒地说:“这是腌鸭蛋的坛子。”

“你别火呀,头儿。”马青笑嘻嘻地说,“这坛子沉着呐。您不给钱让我弄坛子,弄来这咸菜坛子就不错了,什么坛子不是坛子。”

“得,这回坛子胡同了。”于观绝望地说,“我怎么能不动声色地给著名作家们每人发一个咸菜坛子?人家准会恼我们。”

“昨晚偷的——这些坛子?”杨重小声问马青。

“哪里,”马青说,“正经是我们胡同口副食店赞助的。头儿,人家可要鸣谢,我答应人家了,不能言而无信。”

于观气哼哼地瞪了马青一眼:“你就坏我的事吧。”

剧场里传来一阵阵“噢噢”的叫声和掌声夹着口哨声,后台的人都掀开幕条往下看。

“谁来了?哪个作家来了?”于观紧张地问。

“谁也没来。”杨重回头说,“底下的人见还不开始起哄呢。”

“到点了么?”于观捋捋两只袖子,没表。

“过了。”杨重说,“过了十分钟了。”

“一个著名作家都不来,真不给面子。”

“要不要再等等?”杨重问。

“不能等了,我们不惯这毛病,没他们我们照样开会他妈的——”于观冲后台呆立的人一挥手,“没事的都上主席台,不许笑,没人认识你们。”

于观站到条幕边,脚往台上一迈,立刻作出满面春风的样子,就坡下驴地轻轻鼓着掌迎着满场哄声亮了相。随着他身后,丁小鲁、林蓓、杨重和其他不三不四的人也硬着头皮登了场,最后一个扭捏地不肯上场的人几乎是被马青推出来的。

乐曲停了,台下的人声更大了,掌声、叫声波涛般一浪一浪涌上台,也分不清是欢迎还是起哄,伪作家们象在照相馆的灯光下一样“自然”地笑着,鱼贯入座,坐下后都低着头。

“咳、咳。”于观单肘横陈桌上,在麦克风前咳嗽了几声大声说,“下面我宣布,‘三T’文学奖发奖大会现在开始——”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接着戛然而止,一个人声:“呀呀呀。”旋即再度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于观坐在座位上闭上了眼,他听出那个“呀呀呀”是自己的声音,那是试听录好的掌声时不小心按了录音键录上的。

后台工作人员关了掌声,于观没精打采地说:“下面进行会议第一项议程,请‘三T’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主任委员杨重同志讲话。”

雷鸣般的掌声又响,中断,一个人大声“呀呀呀”。

杨重接过于观传过来的麦克风,愣了片刻,开始说:“今天,我们大家在这里,开这个会——很好……”

雷鸣般的掌声,“呀呀呀”。

会场传来清晰可辨的笑声,主席台上也有人低头笑。于观茫然地望着前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丁小鲁试图给站在条幕边的马青打手势,让他关掉录音机,马青也用各种手势猜测她的意思,最后似乎懂了,仍然站着不动,眼睛看向别处,丁小鲁叹了口气。

杨重“很好”了一番,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呀呀呀”中把麦克风传回于观,明显如释重负。

“下面进行大会第二项议程,请市委领导同志讲话。”

于观扫了眼主席台上的诸公,每个人都把头更深地低下去,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只好跳河一闭眼,把麦克风传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那人先是一怔,随即把麦克风传给了自己的下一个,主席台上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击鼓传花”,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那位无人可传,只好认倒霉,嘟嘟哝哝地说起来:“临时把我请来思想没什么准备话也说不好我看客气话也不用说了表示祝贺祝贺‘三T’公司办了件好事……”

“说得挺好,挺象,就这么说下去。”杨重看着台下小声地鼓励。

那人鼓起勇气抬起头,果然会场一片鸦雀无声,几千只眼睛亮晶晶地无邪地仰望着他。

这人乐了,自信起来,解开衣服扣子,掀开衣襟叉起腰:“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嘛。”他扭头看了看坐在第二排的宝康,“我看了看获奖的同志年龄也不大,年轻人自己写东西自己评奖,我看是个创举,很大胆,敢想敢干,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于观汗立刻下来了,忙示意杨重制止“市委领导同志”,那人看到于观向杨重小声递话,笑眯眯地问,“啊?于观同志你说什么?这样的活动还要多搞?好嘛,我支持。依我看奖品还可以再高级点,面儿还可以再宽一些,最好再设个读者奖,给来参加会的人都发点纪念品,人家来参加会也是对你的支持嘛。”

“哗——”会场上响起了真正的热烈掌声,“市委领导同志”满面红光地微笑着向群众致意,一边把麦克风递给杨重:“活该,谁让你们把麦克风给我让我讲话的。”

发奖是在“受苦人盼望好光景”的民歌伴唱下进行的,于观在马青的协助下把咸菜坛子发给宝康、丁小鲁、林蓓等人,并让他们面向观众把坛子高高举起。林蓓当场就要摔坛子,于观和杨重一左一右夹着她,帮她举起坛子,不住声地说:“求你求你求求你,你就当练回举重吧。”

大会继续庄严隆重地进行,宝康代表获奖作家发言,他很激动,很感慨,喜悦的心情使他几乎语无伦次。他谈到母亲,谈到童年,谈到村边的小河和小学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吱吱呀呀声,他又谈到了少年的他的顽劣,管片民警的谆谆善诱,街道大妈的嘘寒问暖。他谈得很动情,眼里闪着泪花,哽咽不语,泣不成声,以至一个晚到的观众感动地对旁边的人说:“这失足青年讲得太好了。”

宝康抒发完他那长长的、萦回不去的情怀后,于观宣布大会结束,“请同志们跳舞。”

***

二楼舞会大厅内,服务员们已在沿墙排列的长条桌上摆满了数以百计斟好啤酒的玻璃杯和丛林般揭了盖的瓶装啤酒,遥遥望去,颇为壮观。

两扇几乎高达天花板的包着皮革的巨门被缓缓推开了,走廊里挤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女,他们象攻进冬宫的赤卫队员们一样黑压压地移动着,涌了进来,而且立刻肃静了。走在最前排的是青一色高大强壮、身手矫健的青年男子,他们轻盈整齐地走着,象是国庆检阅时的步兵方阵,对前面桌上的啤酒行注目礼。尽管不断涌进的人群给他们的排面形成越来越大的压力,他们仍顽强地保持着队形,只是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撒腿跑了起来,冲向所有的长条桌,服务员东跑西闪,四处躲藏,大厅里充满胜利的欢呼。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最先跑到桌边的人开始挨个杯子喝下去,飞快地、不眨眼地喝光一杯又一杯。源源不断的人群挤到桌边,无数只手伸出去抢酒瓶、抢杯子,把几十张长桌上的酒水一扫而光。

于观、宝康、丁小鲁一群人步入舞会大厅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大型庆丰收群雕,一组组造型迥异的痛饮形象叠错有致地环布四周,男人们和女人们从堵住嘴遮住脸的倒竖的酒瓶后面露出喜悦的眼睛。

“天哪!中国老百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于观激动地说,“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过奢的要求。”

爵士鼓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势如滚雷,管弦齐鸣,群塑活动起来,象听到号令的团体操表演者奔跑穿插站住,以不同的摆幅摇扭着,渐次亢奋狂热,象一锅滚开的粥。

“跳,跳,都跳起来。”于观象活动木桩似地跳着密宗迪斯科,充满内心激情地严肃地对纷纷坐下来的众人说,“这没有一定之规,只要跳起来。”

***

夜晚,雨仍在下,但是小了。亮着路灯的马路上水雾蒙蒙,街上的行人都耸肩缩颈匆匆而行,商店的霓虹灯在雨雾中红绿模糊一片。

于观、丁小鲁、宝康等人挤在一辆计程车里又说又笑,司机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路边驶过的一个个朦胧的交通警岗,抱怨着:“一下上来六个,警察看见非罚我钱。”

“你老嘟囔什么呀,烦不烦?”坐在前座回头趴着说话的马青说,“再嘟囔你下去。不就是罚两个钱嘛。”

“又不是罚你,你当然没事。”司机一面小心地驾驶,一面回嘴,“换我我也会说。”

“跟你们在一起真快活。”宝康感慨地说,“什么也不在乎,活着真舒心。”

“无赖呗,你要是无赖了也就什么也不在乎了。”被杨重和宝康紧紧挤着的林蓓说。

“不不,我认为这个无赖的意思应该是无所依赖。”宝康沉思地说,“噢,你写的诗我都看过,我很喜欢。”

“我才没写过什么诗呢。”林蓓笑着说,“我才不是什么诗人,你被他们骗了,我是临时被抓了差冒名顶替的。”

“真的?真有意思。那你也不是梦蝶了?”宝康问坐在他另一边的丁小鲁。

“不是。”

“我说呢,我在台上还纳闷呢,梦蝶怎么换模样了,我记错了?别露怯。”

“这可不怪我们,是于观干的好事,要算帐找他算。”

“没关系,一点都没关系,哈哈。不过我一点也没看出你是假的。”宝康对林蓓说,“你的气质很好,很有诗人风度。”

“瞧,开始嗅上了。”杨重伏在前座小声对马青说。

“吭,咱学学,跟作家好好学学。”马青盯着宝康。

“你们这几个里,我发觉杨重的风度最好。”宝康又说,“比较深沉。”

“得得,哥儿们,你别骂我。”杨重拍拍宝康的肩膀,“我知道我傻。”

“喂,作家,你到了。”计程车在路边停下,马青对宝康说。

“等一下。”宝康伸头看了看窗外,急急掏出记事本和笔塞到林蓓手里,“你把你的电话留一个给我,我有事可以找你。”

“我只有团里电话,而且你打这个电话不一定找得到我。我没排练一般不在团里。”林蓓一边说一边把电话号码写上,连笔带本还给宝康,“你要打这个电话找不到我,就打电话给小鲁,她知道我在哪儿。”

“那你也把电话留给我吧。”宝康把记事本和笔递给丁小鲁,丁小鲁潦草地写了串阿拉伯数字。

“你们的电话我都有了,不用留了。”宝康把本笔装回衣兜,扒开人腿往车外钻,“再见,哥儿们。”

“再见。”马青咕噜着,隔着车窗向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宝康招招手。车开走了,林蓓从后车窗向他招了招手。

车上的人都沉默着,惟有林蓓活跃话多:“我觉得着宝康人挺好的,你们那么骗人家,人家也没生气。”

“反正你是看谁就觉得谁好。”马青不回头地说。

“本来,我就是觉得谁都挺好——就你不好。”

“咱们去哪儿?”马青回头问一直没说话的于观,“是不是找个地界一齐下了,别让人家师傅拉着咱们转来转去,人家师傅这已经是满肚子不高兴了,是不是师傅?”

“你这会儿又心疼我了。”司机只顾看着前方驾驶,“没关系,你们爱怎么转就怎么转,到末了交钱别甩过一个绳套勒住我脖子就行了。”

“不合适,您是客气,我们不能不懂事。”

“到我那儿去吧。”丁小鲁说,“你们要是还要想聊。”

“我不想去。”于观说,“我想回家。”

“那你回家吧,我们去小鲁那儿,师傅你给他撂马路边儿上。”

“别回家,回什么家呀。”杨重对于观说,“回家多没劲儿,你也没媳妇儿,你爸也不待见你。”

“停不停?”司机问。

“不停,捡直开。”杨重说。

***

“谢谢呵,师傅。”在丁小鲁家楼前,马青交完费,最后一个从车里跨出来,回头弯腰冲车内的司机说。

司机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欠身过来关了车门,熄灯发动开走。

老太太正要上床睡觉,只听门锁一响,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夹着说笑声直进客厅,忙披衣出来。

“妈,您还没睡?”人群中的丁小鲁问。

“没呐,来了这么些人。”

“阿姨好阿姨好阿姨好。”

“小声点,小伙子姑娘们。”老太太手指着紧闭的嘴说,“天晚了,轻点折腾,别吵了邻居。”

“小声点,都小声点。”于观对放声说笑的马青杨重说。转过身,“您歇着去吧老太太,我们不闹。”

“我这就去。小鲁,这些人今晚住在这儿,我把被褥给你找出来。”

“用的时候我自己去找吧。”

“不用找,我们随便在沙发上将就一夜就成。”

“那可不行。”老太太说,“年轻人不知道利害,会睡出毛病来的。”

老太太回屋把箱子打开,搬出被褥摞到小鲁房内,交代清楚了才抱起溜出来四处走动的白猫回房关门睡觉。

“沏点茶,小鲁。”于观说。

“这就去。”丁小鲁去厨房拿来暖瓶,从茶几上端出茶壶茶杯茶叶筒,抓了几撮茶叶撂进茶壶,灌进开水,盖上盖儿闷着,又搬出一个大饼干筒,“谁饿了谁吃。”

马青伸手抓了几块饼干回到沙发上一块块放在嘴里嚼着。杨重斜倾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摇手说不吃,问小鲁:“你这儿有牌吗?”

“有,在写字台抽屉里。你想玩?”

“你们想玩吗?”

“可以呀。”马青斜着眼儿说,“玩你还不板儿输。”

“别玩牌啦,你们聊天吧,我爱听你们聊天。”林蓓蜷缩在一边说。

“聊天没劲,老聊还有什么可聊的?你同意玩牌吗,小鲁?”

“我无所谓,你们说玩牌就玩牌,你们说聊天就聊天。”

“玩牌。”马青说。

丁小鲁找出扑克扔到茶几上,把沏好的茶斟进茶杯。

“怎么着,玩什么?”杨重洗着牌说,“抠?”

“玩‘抠’一个人没事干,不玩‘抠’。”于观说。

“那玩‘三尖’也还少一个人。”

“你们玩吧,我在一边看着。”丁小鲁说。

“那多不好,你不能再找一个人么?你们邻居有没有还没睡的,给叫来。”

“我去敲门试试。”丁小鲁站起说。

丁小鲁出了单元门去敲对门的门,在楼道里嘁嘁喳喳和人说了会儿话,领着一帮男女回来。几个小伙子一进门就笑着说:“听说这儿有人叫份儿?”

“嘿,这晚上净是一帮一帮闲得没事的。”马青笑着对于观说,“练吧,人家找上门来了。”

“呦,没我们女的份儿了。”后进来的一个笑眯眯的女孩说,“你们人手够了。”

“你来玩我的,正好我不想玩。”于观说。

“我真的不想玩。”于观说,“你们要人不齐,我可以凑一手,人多就算了。”于观把那个笑开的女孩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你玩——我帮她看着牌。”

“你来给我看着牌。”马青招呼林蓓坐到自己身旁,“看我怎么赢。”

一圈人开始洗牌摸牌,对方的一个小伙子问:“咱玩光记分的还是挂点血的?”

“挂血的。”马青说。

“别挂血。”丁小鲁说,“挂血不好,光记分得啦,我给你们找纸和笔。”

头几把双方都还斯文,静静地出牌,分出高低后气氛开始热烈,会说的也都开始拿对手插科打诨,真真假假,互相进行神经战。

“动?动就剁你!赶紧走,疙瘩在他们那儿就带牌,大供给车不算臭!”

“别闯牌,疙瘩就想带牌?握着猫儿的还没说话呢,削瘫了吧?谁闯削谁!”

***

早晨,天已经大亮,楼下传来公共汽车的行驶声和自行车的铃声以及行人的说话声。丁小鲁、林蓓已经回房睡觉了,那个笑眯眯的女孩也早由于观替换下来回了家。六个男人仍在全神贯注地玩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眯着眼睛搓捻着手里的牌,屋里烟雾腾腾,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大白猫无声无息地走进来,瞅着他们,于观招手叫它过来,它扭头走开。

这一局又是于观他们输了,大家把牌纷纷扔到茶几上。

“到这儿吧。”对方一个小伙子说,“我顶不住了。”

“到这儿吧。”于观把牌拢到一起装盒,“有机会再练。”

那几个小伙子猛吸几口把嘴里的烟抽短插在积满烟蒂的烟灰缸里,站起来和马青杨重告别,陆续走出去敲对门的门。

于观把灯关了,打开窗户放烟,雨夜里就停了,清凉的空气飘溢进屋。杨重站起来打着哈欠伸懒腰,笑着说:“又过了一夜,打牌就是好混。”

“其实最后一局咱们能赢,都是于观太坠。”马青上了趟厕所回来,系着裤扣说,“攥着‘吊儿’不卖,等着看画。”

“他玩牌是臭,跟不会玩似的。”

“我怎么没卖,没法卖,‘猫儿’都坐在人家手里,卖也白卖,最后也走不了。”

“怕着你不是也没走成嘛?这时候就不能管那么多了,专削一家,从大往小抻牌,扛着,不让他们垫小牌。你走不了别人还能走呢,逃一家是一家,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打十零。”

“得,跟着您长学问。”

“嘿,他来劲了。”马青看着杨重说,“咱们是不是得治治他?”

“得治治。”杨重说。

“来呀。”于观在窗前横转过身,拉开架势,“您二位要不怕弄伤自个儿就来。”

“真挤兑活人。”杨重边说边凑过去,“我就当生下来就是残废吧。”

杨重、马青一下扑了上去,三个人紧紧扭在了一起,较了会儿劲儿,于观被制服了,笑着说:“别闹别闹。”

“这叫什么?这叫‘捂笼抓鸡’!说,说你臭。”

“我臭。”

马青、杨重笑着松开于观。马青鼓着胸脯子说:“也不看哥哥是练什么的,职业空手道。”

“牛逼。”杨重横着身子扔在沙发上,“我得睡会儿了。”

“你们睡吧,我得去公司看看。”于观说着往外走,“你们要是下午不来,中午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你也睡会儿吧。”马青说,“权当今儿全公司学习。”

“我不困,不想睡。”

“你什么都‘不想’,睡觉也不想,你想干吗?”

“我记得你没担任过圣职。”

“你不正常。”

“你才不正常!”

于观蹑手蹑脚穿过堂屋,大白猫‘噌’地从饭桌上跳下地,碰倒一瓶牛奶,于观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把牛奶瓶扶起来,牛奶已经洒了一桌。丁小鲁在她房内叫于观,接着把房门推开一道缝:“你来。”

于观走进丁小鲁的卧室,丁小鲁穿着睡衣蓬着头坐在床边,林蓓脸冲墙睡得正熟,长长的黑发散在枕上。

“你睡了会儿吗?”丁小鲁小声问。

“睡了会儿。”于观也小声回答,“你干吗也这么早起?”

“我今儿得上班去,不能老不去。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外屋有牛奶。”

“牛奶已经让猫吃了。”

“是么,这个馋猫。”丁小鲁脸上露出微笑,“我再给你搞点什么?”

“不用了,我不想吃。早饭吃不吃无所谓,不是必不可少的。”

“你这样生活太不规律了,对身体不好。”

“反正我也不打算活到一百岁。管他好不好。”

“于观,有什么……我知道你也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这样吧,尽管来。”

“知道。”于观看了眼丁小鲁,抬腿走了。

于观走在遍洒阳光的街上,一辆载满客的公共汽车从他身后驶过,他拼命跑步追上去,挤入车站混乱的人群。

(未完待续)

(《王朔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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