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叶桑想起衣服没有洗时,黄昏已经结束了。空气中有一层粉灰的色彩。叶桑笑笑对自己说:“我今天简直糊涂了。”

于是她便开始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送。邢志伟那时候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在邢志伟抑扬顿锉的声音里,叶桑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洗衣桶。

水便开始旋转起来。叶桑凝神望着衣服和洗衣粉渐渐地被卷入水中。有一支歌恰好进入她的耳朵。唱歌的人似乎很动情: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感情深浓得让叶桑觉不出来这歌是从窗外传入还是由洗衣机里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扑面升起。隐约中只觉得那支歌如同一个人的低语。她笑笑,觉得人生很矫情。应该说叶桑日常还是很喜欢有流行歌曲萦绕耳边的。但这不影响她对流行歌曲实乃“无病呻吟”的总体评价。叶桑说就象人人都明白腌菜价廉而无营养,却仍然喜欢吃一样。邢志伟的妹妹正是唱流行歌曲的,听了叶桑这一说,从此不进她哥哥的家门。

旋转的水翻起了邢志伟的一件衬衣,叶桑忽想起忘了搜搜邢志伟的衬衣口袋。她又一次笑笑对自己说:“我今天简直糊涂透了。”上回有一张红色电影票在里面,结果将那件很漂亮的“鳄鱼牌”衬衣染了色。邢志伟说电影票是公家发的,看的是《焦裕禄》。还强化说李雪健演得土极了。邢志伟那天对叶桑尤其地殷勤。叶桑心里满不是滋味却没有追问。她想书上常说在这些小事上穷追猛打男人是最没出息的女子才会做的事。她天天都这么想,倒真也宽心了好多。

叶桑听着那支飘渺而来的歌,怀着散漫的心情自我调侃。这回如果再摸出一张,难保邢志伟就不会说是刚看的《大决战》。想着她的手居然就真在衬衣口袋里触到了什么。

这是一张淡蓝色的纸条。外面的“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仍然坚持情深意浓地低语。蓝纸条上写着:“老地方见行吗?好想你呵。”落款为“丁香”。字迹娟秀得很有暖昧色彩。叶桑的头皮顿时一怍,满眼金花便如尘土纷纷而落。她想这也是因为今天我的糊涂所致?

叶桑拿了纸条走到邢志伟跟前,她的心口隐隐地痛。邢志伟是在给他的上司打电话。虽然唯唯喏喏却也还没忘记把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叶桑便将纸条展开放在邢志伟面前,然后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她一脸冷然地盯着邢志伟,心说我看你怎么跟我交待?

邢志伟放下电话,拿起纸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出现,只是用一种淡淡的口气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

一时间叶桑倒呆住了,因为她的确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已由低语变成了嚎叫,以一副荡气回肠的姿态在叶桑和邢志伟面面相对的距离中穿行。在叶桑的怔忡之间,邢志伟面不改色心不跳且还浮出一脸冷笑。然后,看也没有看叶桑一眼便甩手而去。

随着门“哐”地一声响,低语和嚎叫一瞬间全部消失。叶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冷气便从头一直渗到了脚心。她想要哭,可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流下来。地上新铺的塑料地板被她适才仔细地拖过一遍,了无灰尘。叶桑望着地板想,如果眼泪落在上面,一定会显得很晶莹的,而且在顶灯的照射下还会有反光。如此想着,她还是没有眼泪。

夜便是在叶桑无泪地坐在沙发上时进入深处。虫鸣声音很微弱,却明显着是浓装重抹着夜色。邢志伟一直没有回来。叶桑想,这么说是去了那个“老地方”了?是同那位“丁香”在幽会?正拥抱和接吻么?象当年她领教过的一样,有一只手伸入那个丁香的胸部,那后一直往下滑着?然后用一种作报告似的语言说要作“更深入的了解”?叶桑想着头皮竟发麻,时时地有嗡嗡声袭来。胸口也有些堵。叶桑心说我的眼泪水该不是已经象河水一样地在脸上泛滥了吧?

然而叶桑的眼泪还是没有落下来,这使她多少有些意外。后来闹钟便响了。它在每天早上固定的时间里响起,使一个空空的房间生出家庭氛围。叶桑用手在脸上揩了一把,站了起来。无泪的脸很是干燥。叶桑便走进卫生间。她精精细细地为自己洗了一把脸,将长发盘上了头顶。在盘发时她甚至想起一个叫韦唯的歌星。叶桑一直觉得自己的头发跟韦唯的类同。她知道韦唯嫁给了一个美国佬,而且还跟他生了个孩子。正在从一流歌手的位置上往回走。从报纸正面上看,她很幸福,可从反面呢?叶桑想,那可就难说了。叶桑为自己煮了一碗泡饭,夹着一点榨菜丝简简便便地吃完,拎了自己出差常用的包,便出门了。她没有为邢志伟留条,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过留条这件事。

叶桑走出宿舍大门时,太阳刚好出来。阳光照耀着她的脸,象晒化冰块一样轻易地将她脸上一夜未眠的疲惫晒散。她叫了一辆“的士”,用一种她自己都觉得十分从容的声音对司机说:“往前走。”她几乎没有看一眼她已经住了八年之久的那幢宿舍楼,便一走永远不回头。

“的士”载着她在绿树浓荫中穿行。路过了邢志伟工作的那栋豪华的大厦。大厦以刺目的姿态从他们面前晃过,她却有如没有见到一般。

司机说:“不在这里停?”

叶桑反问道:“凭什么要停那里?”

司机说:“我只是问问,因为从你们那幢楼里出来的人很多都是在这里停的。”

叶桑冷笑一声道:“你倒象懂得很多。可我不是。”

司机便很不悦了,说:“你去哪里我不管,可是你要告诉我我得朝哪边开。”

叶桑足足想了5分钟之久,才说:“也许到下关码头比较合适。”

第二节

叶桑搭乘的船是“江申”号。船是傍晚六点半开的。一声长鸣,轮船离港,叶桑方霍然而惊。她意识到自己是离家出走了。她想,我会到哪里去呢?我是不是还糊涂着?

叶桑买的是四等舱船票,她印象中自己原本是买二等舱的。家里的钱主要为邢志伟所赚,她想狠狠花一笔钱,权当出气。可不知怎么,她还是只买了个四等舱。这使她瞬间想起一个词:鬼使神差。她想这是最恰与其份不过了。

四等舱里十来个人,而且乡下男人居多,臭气哄哄。叶桑在她的床位上呆坐了三分钟,便怀着满心的厌恶走了出去。她走到了船尾,依在船舷边。她眼里仿佛是满眼风光,又仿佛空空如野。然后她就一直呆在那里。laimer船很笨重地在两岸灯火的相夹下缓缓而行。船过之处,象一把锐利的刀,将平展的江水开肠剖肚。翻开的浪便白花花地沿着刀口朝着两边翻卷去。但只是一会儿,被船犁开的刀口便愈合得开衣无缝,就仿佛从来没有过经历过什么一样。叶桑想这就是水。随之又跟着想起一句老话:女人如水。叶桑这么一想,心里便生出觉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叶桑想。她觉得自己总算晓得这句话的来头了。这老话本来就是男人想出来的。女人一直以为是夸女人的,是指女人的清爽和柔顺,却从来也没有真正意识到它的刻毒之指:女人不仅有开肠剖肚之痛,且还需将这痛楚掩盖得天衣无缝。因为女人就是水。

天便在她恍恍惚惚的觉悟中黑透了。江上白色的浪花倏然消失。只剩得一匹硕大的黑缎子在叶桑的面前涌动。这种涌动一直随船而行。来自空中抑或是来自船下阵阵不安的喧哗与悸动也一直随船而行。两岸的灯在叶桑凝视江水的两眼边角渐明渐灭。好象被风吹熄,也好象被船所弃。殊路同归,无论吹熄或者遗弃。总之全都是在一望无际的幕布间消失。

涌动中的行走,令叶桑突生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她想这种流动是多么有意思呀。是什么样的动力在驱动着它这么着长流不息呢?它的最深远处究竟是喧哗着的还是静谧着的呢?溶入流水间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为什么人不能活在这生生不息的水里呢?赤裸裸着彼此都对对方透明?叶桑由不得轻叹一口气。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在她叹气完后响起:“孩子,你不是想不开吧?”

那只低吟过又回荡过的歌声伴随而来,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叶桑回过头,莞尔一笑:“还好。”她看到一个银髯鹤发的老头。老头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令叶桑凝固了她的笑容。那声音依然苍老着:“不要想乱了,平平安安回家吧。”老头说完便走,他行路如飘,象一个没有体重的人。叶桑忍不住有点毛骨耸然。

几近半夜时,叶桑才回船舱。舱里已鼾声四起。呼吸的臭味填塞在所有的缝隙里。和叶桑床对角的上铺有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看书。在叶桑爬上床的一瞬间,她似乎听他如幽灵一般的语气问:“你还不去?”叶桑吓了一跳,心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用眼睛盯着他。那人却全然漠视她的存在,从容地翻看着自己的书。叶桑充满着疑惑和惊异,她想,除了他,还有可能谁说话呢?叶桑终是没有想清楚,在困意袭来时,她便倒头睡了去。

虽是臭气扑鼻,可叶桑还是做了梦。早上醒来,她忘了梦里的内容。依稀只记得有浓雾滚滚。雾中有一只手使劲向她挥舞着。仿佛还有叫喊,声音尖锐得把雾撕碎成零片。至于叫喊的内容,她使尽全力也回忆不起来。

早饭,叶桑泡的是方便面。这是一种绿色袋包装的排骨鸡面。是邢志伟最爱吃的一种。脑子里一浮出邢志伟的形象,她便突然忆起梦中大雾里摇摆的那只手。套在手上的衬衣袖子正是邢志伟所穿的鳄鱼牌。那上面蓝色的线条清晰可见。这是叶桑有一回到深圳去专门为他买的。思路至此,叶桑泡面的手由不得颤抖起来。她想邢志伟在向她召唤么?他和那个丁香睡觉睡得不如意了?可是因为那个丁香是个平胸?邢志伟以前说过,他喜欢叶桑就是因为她的胸高。而他邢志伟一看女人的胸脯平得象个飞机场就味口大失。叶桑挺了挺身子,低下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胸部。当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深不可测的乳沟时,突然觉得她周围的人也都盯着她的乳沟往深处观察。她赶紧双手一护胸,手上的方便面却“哐”的一下落在地上。她张惶地望着同舱的乘客。大家也都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眼神显得很是特别。不知是哪个床铺上的声音,说:“有没有烫着脚?船上有医务室。”叶桑的鞋上全是面,脚背热呼呼的,她呆了一下,说:“没有。”

船到终点时,叶桑的脚已经红肿得行动不便了。痛疼令她逃离了无休止的冥想。叶桑想果然自己现在不行了,一碗面竟也能使她步履艰难。

码头上没有任何人来接她,这很自然。因为叶桑买了抵达终点的船票,可她究竟会去哪里自己却连想也没有想过。船在她意识空白中到达了汉口。当叶桑看到了龟蛇两山和江汉关的大钟时,一刹那间竟有些惊愕。随之内心便有一股激情在冲动。她想原来是回家来了。回家的路,是不需要意识作指引的,本能便可把人领到家。

叶桑再次地打了“的”。她上车便用熟练的方言说:“到珞珈山。”

她的家便是住在那个山脚下面。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两个妹妹一起在山上捡橡子玩,然后躲在树丛后拉屎的事。有一回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正在她们拉屎时挽手而来,随后又在她们视野里亲吻。吓得她们一声也不敢吭,屎也拉不出来。那是一个冬天。她仿佛从那次起,每次上厕所便会浮起她儿时看到的那组镜头,然后就有了便泌的习惯。等她大学毕业以后,再到山上,地上已经找不见橡子了。以前的树却依然是青绿青绿的。她为此感到很奇怪。甚至神秘。

叶桑推门进家,爸爸不在家,妈妈竟也不在。只有二妹坐在窗口,举着一片树叶,对着阳光照看。叶桑走到她的身后,她浑然不觉。叶片上的经脉清晰可见,有如丝丝血管。二妹自语道:“暗示。”

叶桑说:“二妹,我回了。”

二妹仍旧看着树叶,但嘴里却答了一句:“回了吗?”

叶桑说:“二妹,是我呀。”

二妹说:“是你吗?”

叶桑说:“我有两年没有回家了,你未必看也不看我一眼?”

二妹说:“你要我看吗?”

叶桑于是叹息了一口。她走进她曾经和她的两个妹妹共住的房间。房内陈设如旧。二妹二十岁时精神分裂,业已五年光景。叶桑总觉得她被分裂的不是精神而是年龄。二妹仅如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脸上满是童稚的神气。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大人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所不如愿发起脾气,也不过是坐在墙角嘤嘤地哭泣。但二妹发育得却十分饱满,象叶桑一样,也有很高的胸脯。二妹在大学三年级时喜欢了一个男孩子,喜欢得如痴如醉,一天不见便神思不定。男孩子似乎为了回报她的爱,同她有过两次幽会,并且两次都热烈地亲吻了她。第三次幽会在黄昏。二妹脉脉含情,用手扯着树上一片片的叶子。那男孩从她手上拿过一张叶片,便告诉二妹他不爱她,只是感激她对他的感情。二妹当时便呆了。男孩子不敢直视她,举起树叶,对着阳光照看着。树叶变透明了,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叶脉。男孩子说:“我暗示、暗示、反复暗示你多次我的意思,你都拒绝意会。”二妹呆说:“暗示?”次日上课时竟不顾讲台上的老师和满教室的同学,一个人站起来,反复而沉痛地说:“暗示,暗示。”语气凝重而怪异,令满座肃然。一时间竟出现好几分钟静默。自此以后,二妹便休了学。

叶桑躺在小妹的床上。客厅里的老式挂钟当当地响了几下。这是父亲最爱之物。叶桑知道,这是姨妈有一年从新疆回来,送给爸爸妈妈的。二妹走了进来。坐在一张椅子上,钟声还在响着。二妹凝视着叶桑,嘴上说:“是暗示,你意会了吗?是暗示。”叶桑目光所至的天花板上突然显影出波涌的江水,雪白的浪惨烈地向两边翻卷。一只手拂了过来,只几下,水竟至平静,有如一幅温情的风景画。叶桑说:“是,我意会了,是暗示。”二妹说:“你不能,没人可以意会。”

第三节

天黑了好久,仿佛一个世纪。叶桑听到大门有开锁的声音。叶桑想他们回来了。

爸爸妈妈是同小妹一起回来的。爸爸惊讶于叶桑的突然而至。爸爸说:“这太让人意外了。”

妈妈显得很高兴,拉着叶桑看了又看,说:“女儿回家有什么好意外的?”

小妹扑了上来,欢叫着:“太好了,大姐回来得正是时候。”

叶桑淡淡一笑,推开小妹,说:“我的脚痛。”

爸爸妈妈方才看到叶桑的脚已经穿不下鞋了。两个人便一起惊呼大叫起来。

电话铃响的时候,叶桑正在抹药。妈妈接过电话,听了一下,转手交给叶桑,意味深长地说:“是你的。”叶桑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线那头传过来的是邢志伟的声音。邢志伟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倒底要怎么样?”叶桑没有说话,她将电话挂断了。

二妹说:“暗示?”

叶桑望了她一眼,回答道:“是的,暗示。”

妈妈立即厉声对二妹一吼:“你进屋去。”

叶桑望着二妹走进房间的背影。忽而她也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两步,说:“我好累,我想睡了。”便踩着二妹的影子进去了。叶桑能透过背脊感觉到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的神色。当她掩上门时,忽听得妈妈低呼了一声:“我的天啦。”

早上天亮的时候,叶桑醒来。床边坐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小妹。小妹说:“早,大姐,睡得可好?”

叶桑一笑,说:“还行。”

小妹说:“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叶桑说:“什么事?”

小妹说:“我要结婚了。”

叶桑说:“是吗?”

小妹说:“就是爸爸前年带的那个研究生,宁克。”

叶桑想起有一年她回家探亲时在码头见过的一个高个子男孩,是爸爸委托他帮忙接船的。男孩子很儒雅,也很般勤。假期中常到家里找爸爸进行专业询问。爸爸不在家时便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同叶桑聊天。喜欢用专注的目光凝望叶桑。叶桑说:“哦,是他?”

小妹说:“大姐还记得他?”

叶桑说:“当然。”

小妹便拍手笑了起来:“太好了。昨天两家爹妈会唔过了,今天他哥要请我吃饭,大姐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有哥撑腰,我有姐壮胆。扯平了。”

叶桑想起那年返回的时候,送船的还是宁克。在船上,宁克久留不去,直至船要启锚了。叶桑只好先开口谢别。宁克突然说早认识你几年我就不会让你离开珞珈山,你不该和我错过。叶桑当时只是一笑,说你真能犯傻呀。宁克说你不信?叶桑说我信。可现在我得跟你说一句很迫切的话:再见了。宁克便挂着一脸的伤感下船了。叶桑当时觉得男人如此这般十分可笑也十分可爱,此刻却又莫名地生出些怅然。

小妹说:“宁克会打的来接我的。”

叶桑说:“我不去,我没法走路。”

小妹说:“有车哩,不需要走。”

叶桑说:“我说了我不去。”

小妹讶异地望着她,片刻才说:“大姐,你这次回来很特别。”

叶桑淡淡地说:“是吗?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不想你硬把你的幸福感强加在别人头上。”

小妹说:“姐夫怎么欺负了你?我饶不了他。”

叶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吃早饭时,桌上便很沉闷。只有二妹时而地说一声:“暗示。”小妹磕了一下碗,说:“二姐,你就不能一个字不说?或者换几个字说说。你说得让我觉得天下无处不是暗示。”叶桑心里一怔,觉得天下果然可不就无处不是暗示?

爸爸妈妈都忧伤着面孔。爸爸沉默不语,妈妈不断地给叶桑夹着小菜。而平常,她只是为二妹做这些。叶桑想,妈妈这是暗示我和二妹一样了?

叶桑刚放下碗,爸爸郑重其事地对叶桑说:“叶桑,爸爸要跟你谈一谈。”

叶桑说:“谈什么?”

爸爸说:“谈你的心情。”

叶桑说:“心情是可以谈出来的吗?”

爸爸说:“是不是跟邢志伟闹矛盾了?”

叶桑说:“谈不上矛盾。”

爸爸说:“那为什么突然跑回来?而且不听邢志伟的电话?”

叶桑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爸爸和妈妈,不行吗?”

爸爸说:“诸事都有因果关系。看爸爸妈妈也不是心一动就可以回来看的。”

叶桑忽而想起两个小和尚关于风动还是幡动的论争,慧能大师说是心动。叶桑点点头,说:“是心动。”

爸爸正色道:“跟单位请过假了?”

叶桑有些茫然地望望妈妈。忽而忆起,她果然忘记了请假这一说。妈妈叹息了一口,说:“就让孩子先在家轻松地过几天吧。”

爸爸面带怒容说:“这都是你的遗传,孩子一个个都经不住事。已经废了一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再废一个。”

二妹说:“爸爸暗示?”

叶桑瞥了二妹一眼,她想二妹真绝。叶桑说:“我还不至于吧。我只是想休息休息,我觉得好累。”

妈妈说:“你何必危言耸听?孩子只是觉得累,回家来休息休息,顺便看看父母嘛。”

爸爸说:“我有预感。三十年前我跟你结婚的那天夜里,看见一只手在窗帘上摇来摇去,我就晓得那是一只惩罚我的手!现在要一一应验了。”

叶桑大惊:“一只手?”她恍若入梦,梦中那只手摇摆着,叫喊的声音是什么呢?

“暗示。”吐出这两个字的竟是小妹。爸爸和妈妈一起扭过头望着她,膛目结舌。

小妹说:“我只是提醒大家,不要把每个人都变成二姐。”

爸爸说:“这正是我的用意。”

早餐就是这样结束的。

太阳照射到窗口,很明亮。阳光下可看见飘浮于空气间的尘土。它们象是很轻盈地在舞动,又似很沉重地在挣扎。心情是个操纵者。

叶桑穿着她长及膝盖的银灰色毛衣,光着小腿,在客厅里试步。她的脚上过药之后业已好得多了。她的小腿很白,皮肤细腻,稍近一点便能看到皮肤下浅蓝色的毛细血管。二妹仍然依在窗口看树叶。二妹长期不出门,面色苍白如纸,眼睛愈发地显得黑幽幽的。因为表情单调,望之便如纸偶。她静静地看着树叶的经脉,阳光落在她的手上脸上和她专注的神情上。叶桑看着她,竟看出许些浪漫的意味,心里便又生出许多感动的情绪。叶桑想,沉醉在二妹心境里的东西一定很美,否则她怎么可以这样旁若无人地独享一份满足呢?

叶桑说:“二妹,可以陪我到山上走走吗?”

二妹说:“走走?”

叶桑说:“是呀。我好久没去了。你记得不,小时候,我常带你去的?”

二妹说:“小时候?”

叶桑走上前,拉起了她的手,说:“来,陪陪姐姐。”

两个人便相挽着出门。门外落满夜里飘零的秋叶。踩上去,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叶桑说:“这真是一种美丽的声音呀。”

二妹说:“是暗示。”

叶桑说:“也许。”

她们两个都很轻地迈着步子,两人的影子便也很轻地从落叶上拂过,稍稍地掠起了一点沙沙的碎叶声。宁克便是这时候坐着车来接小妹。他突然看见了小心翼翼地踏着落叶的这对姐妹。她们如此地缓步而行,让这片清冷的宿舍楼兀地生出一道风景。宁克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他心说这是多么奇异的两个女人呀。宁克让司机将车驶到她们面前停下,然后他开门下来。他望着神情淡淡的叶桑,激情地叫了一声:“叶桑!”

叶桑笑笑,说:“你好。小妹在等你。”

叶桑并没有停下脚步,她说完这句话便越过了宁克。山上的小路也由此进入了她的视线。山上的景致也不复她少年时光曾有过的清冷。纵然已秋,可居然还能绿得那么浓烈。路太好走了,没有一点崎岖的意味。于是而失去幽雅和意境。二妹看见满山的树叶,竟然兴奋得咿咿哇哇地乱叫起来。叶桑起先有些紧张于她的喊叫,想要制止她。但二妹却挣脱她们相挽着的手,顺着山坡上的树一路跑跳起来。叶桑看着二妹幼稚而笨拙的动态,竟觉得她与这山上的景致好是协调。仿佛有了二妹的跳跃和叫喊,才令这小小的山头有了动感和自然。叶桑想在这山上,二妹可真是个精灵呀。叶桑不禁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她喊道:“二妹,好玩吗?”

二妹说:“好玩吗?”

在二妹的声音升起时,叶桑已然看见二妹随之散发在树林里的思绪。它们飘若游丝,被穿林而过的风吹拂着,上下沉浮。有一些已经升得老高了,高过了树尖,溶入云中。另有一些挂在绿色的叶片上。阳光照上去,闪放着紫蓝色的光彩,眩目之极。叶桑心里惊呼道:“呵呵,这是多么美丽呀。”叶桑说:“二妹,你来看看吧。”她拉着二妹,伸出手指着思绪飘满的空中说。二妹说:“红的。玫红的。好看。”叶桑盯睛望去,果然另有一些玫红色的游丝同二妹的那些汇在了一起。那玫红尤其地新鲜浓烈,欢快地在风中扭动自己。叶桑怔住了。她想,它们无疑是我的了。

第四节

黄昏的时候,二妹开始发烧。而且来势汹猛,二妹的脸被烧得红通通的。只是她红红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爸爸说:“一定是今天在山上吹了风。吃点退烧药,看能不能坚持到明天。”

妈妈说:“我看还是去看急诊吧。”

爸爸说:“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过不去呢?”

妈妈说:“我只是为了孩子着想。”

爸爸说:“可如果我要先说去看急诊,你会不会要求孩子留在家里吃药呢?”

妈妈默然片刻,说:“也许有这种可能吧。”——叶桑有些烦,说:“你们俩个怎么总是这样又疯狂又理智呢?”

爸爸生气道:“叶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妹嘿然地笑着,说:“暗示。”

很晚很晚的时候,宁克送小妹回来了。宁克再次看见了叶桑。宁克似笑非笑地说:“你好。”

小妹说:“没一点礼貌,得叫大姐。”

宁克为难地吭吭吧吧喊不出来。叶桑淡然一笑,说:“二妹病了。”

小妹便进里屋探视。宁克凝视叶桑的目光立即无所顾忌了。叶桑说:“你还没有叫我大姐哩。”

宁克说:“真要叫?”

里屋里传出小妹的尖叫声:“烧成这个样子了,还不送医院?”被叫声惊动的爸爸妈妈本已上了床,纷然又披了衣服出来。

小妹出门来,用抗议的口吻道:“爸,妈,二姐病得很重哩。你们该不是想让她早点死吧。”

爸爸厉喝道:“你放肆!”

妈妈亦道:“你太过份了。”

叶桑说:“现在不是教育小妹的问题,而是赶紧决定去不去医院。”

小妹说:“这还用说,非去不可。宁克你陪我一起送我二姐。”

宁克说:“你明天早上不是有一个外事活动吗?”

爸爸说:“那我去吧。”

妈妈说:“你还是不明天一二节有课?”妈妈接着又说:“我恐怕也不行,明天省教委来我们试验室检查。”

叶桑说:“还有我哩。”

宁克说:“我看我和大姐一起去送比较合适。”

急诊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灯放射着自己。夜风并不大,却是顽固不过地吹刮着未曾上钩的窗子。“哐哐”声便一下或几下地敲打着急诊室的静谧。墙角落散发出刺鼻的尿味。急诊室里自是无厕所,被尿蹩得无奈的病人便不顾一切地就地解决。这使得尿味成为急诊室永远的气息。叶桑整理着肮脏而糟乱的床单,于无意中嗅了几嗅,立即,她的胃里便一阵阵地翻动,只想作呕。她想幸亏不是我病。又想人只要活着是否就必须得承受这些呢?宁克一手扶着二妹一手高高地举着输液的瓶子,艰难地进来。宁克又搀扶又举瓶,样子很别扭,叶桑看得便有些呆呆的了。

二妹躺在了床上,她真病得很厉害,绵软地任叶桑摆布。嘴上却说:“好玩。”叶桑有点惊异,因为二妹的口头语一直是“暗示”。

叶桑说:“你不说暗示了?”

二妹说:“好玩。”

宁克说:“她的话很哲学哩,暗示跟好玩二者有一种深刻的内在关系。”

叶桑说:“何必显示自己有文化。”

宁克便红了脸,呐呐地说不出什么来。叶桑心里不觉有些好笑。

药液从输液管里一滴滴地坠下,二妹眼珠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药夜滴下。她的眼神很为特别。叶桑不觉也随她凝望,片刻,叶桑仿佛能听到输液管里嘀嗒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奏,有如金属轻轻地碰撞,十分地悦耳。间或还伴有丝丝的声响,叶桑先是猜不出那丝丝声来自何处。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二妹静脉的吸入之声。她似听见二妹说:“流水哗啦啦。”又似听见二妹说:“芬芳扑鼻。”芬芳的气息和哗啦啦流水便都清晰地让叶桑感觉到了。芬芳如玫瑰,流水如清溪。叶桑想难道发高烧竟使二妹清醒?叶桑念头到此不觉霍然而惊,她惊跳起问道:“二妹,你怎么了?”

“她很安静,很稳定,你别着急。”这是宁克的声音。宁克说话时,将双手搭上了叶桑的双肩,他微微地用了一点力,将叶桑按在原处坐下。

叶桑说:“二妹的话你听到了吗?”

宁克说:“她什么也没有说。”

叶桑说:“不,她说流水哗啦啦,还说芬芳扑鼻。”

宁克说:“她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她已经睡着了。”

叶桑便怔住了,心想我怎么竟没有看见她睡着呢?又大惑自己是掉进了自我幻觉中?还是感受到了二妹的幻觉呢?见她呆头呆脑的一副样子,宁克笑了,说:“你有时候真象个天真的小姑娘。”

叶桑怍然作色道:“请你放尊重一点。”她说时一张蓝色的纸条从脑海的空中飘落下来。随之落下的还有一束丁香。于是她又平缓了脸色,说:“你得叫我大姐。”

宁克说:“你听过爱屋及乌一词吗?”

叶桑心一沉,说:“小妹可不是一只鸟。”

宁克说:“在我心里她是。我爱那鸟,是因为我想要走近那屋。”

叶桑说:“我不晓得该说你是真多情还是真不要脸。”

宁克沉默了。昏黄中,叶桑看不清他的脸色。她想他一定脸红了。由此她忆起邢志伟不动声色的表情。她又想他如果还会害羞就说明他还不是很坏。而有的人,是连羞都不会害的。天快亮的时候,二妹醒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很美”。叶桑对宁克说:“你能想象得到她睡着的时候人上哪儿去了吗?”

宁克说:“一定是一个鸟语花香之地。”

叶桑说:“你说得很对。”她想起了她似曾感觉到的芬芳的气息和流水的声音。

(未完待续)

(《暗示》,华夏出版社200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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