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面之词》里,我写过这样两句话:

“信主的人是幸运的,
幸运的人无须信主。”

程翔的经历正好是一个例证。

程翔本来是唯物论者、无神论者。早年,程翔就读于教会学校,但并没有因此而成为基督徒。程翔不信主,但照样活得很积极、很正派、很理想主义。2005年4月,程翔被中共当局诱捕于深圳,后以莫须有的“间谍罪”判处5年徒刑。在囚禁中,程翔精神一度濒于崩溃,他原有的精神资源不足以支撑,其后通过《易经》卜卦和阅读佛、道、儒三家学说而走出低谷,但仍不能消除心中的戚戚然之感。最后,通过重读《圣经》,触动灵魂,感极而泣,于是皈依基督,由此解除心结,放下仇恨,恢复自信,化消极为积极,并学会了在苦难中经常保持喜悦的心态。

著名记者程翔,被中共当局以“间谍罪”拘押监禁,2008年2月5日假释回港。程翔把他这段经历和感受写成了一本书,中文书名是《千日无悔——我的心路历程》,2012由香港宣道出版社出版,英文版同年由新加坡海峡时报出版社(Straits Times Press)出版,书名为“My 1,000 Days Ordeal: A Patriot’s Torture”。

当代中国文坛,盛产监狱文学。监狱文学很不好写,因为监狱生活,尤其是中国的监狱生活,其最大特点就是缺少生活,乃至没有生活,因此很多监狱文学,在作者方面,无一不是呕心沥血惨淡经营,而在很多读者方面,却觉得沉闷单调且大同小异。

和其他中国的政治犯相比,程翔的狱中经历未免太“小儿科”。由于他的境外身份、记者职业以及知名度,程翔的刑期比较短且提前假释,待遇也不算多恶劣,乍一看去,程翔的狱中生活记述似乎更不容易写好。其实不然。我读了这本《千日无悔》,感觉相当好,可评点之处甚多,前面提到的从无神论到基督徒的转变过程即为一例。

按照程翔的记述,读《圣经》,最难理解和接受的莫过于要蒙受冤屈的自己放下仇恨,宽恕和善待伤害过自己的人。

平常我们说的宽恕,是有条件的宽恕,是对方认错道歉之后我们才表示宽恕,而基督教倡导的却是无条件的宽恕;另外,一般人说宽恕,暗含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拥有报复对方的能力。我们有能力报复而自愿选择不报复,那才谈得上宽恕。像程翔那样,身陷囹圄,对施害者无能为力,而施害者非但没有认错道歉,而且还在继续对自己施害,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谈得上宽恕,怎么能宽恕呢?

正是基于这层道理,尼采对基督教很不以为然,对基督教大加抨击。

尼采把基督教道德称作奴隶道德。按照尼采的分析,基督教道德实际产生于怨恨精神。受压迫者由于没有能力反抗,故而心生怨恨,然而借助于一种迂回的、狡诈的方式,他们由怨恨创造出一种新的价值,发明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从而使得怯懦屈从一跃而成为善良与宽恕。

尼采挖苦道:“不报复的无能应被称为善良”,“无能报复被称为不愿报复,甚至还可能称为宽恕(‘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他们还在议论‘爱自己的敌人’--而且边说边淌汗。”

不过,尼采后来对宽恕的看法有些改变。他注意到宽恕有助于克服怨恨,在生理上是有益的。

说来也是,当你的正当权益受到侵犯,而你确实又没有力量去惩罚对方,你就必然心生怨恨,你就只好隐忍。“忍字心上一把刀”——这把刀本来是应该刺伤对方的,但因为你把它插在心上,它首先刺伤的就是你自己,使你的心不断流血。

尼采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怨恨的情感更快地耗尽一个人的精力。”

宽恕的好处是,它可以使你从怨恨中解脱出来,不再为无法释放的情感耗尽自己。无条件宽恕是对怨恨的克服与超越。

程翔在他的书里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程翔经过反复思考,终于悟出了道理。

程翔说:放下仇恨,学会宽恕是非常重要的。“第一,这是一个人遭遇冤情后实行心理自疗的一个关键步骤,如果这个包袱放不下来,心理自疗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自己的心境终究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第二,这是一个人能否面对未来人生的一个重要问题。假如终日受自己的冤情影响,从而影响自己的正常思维和判断,则等于自己仍然是生活在过去的痛苦之中,仍然生活在冤情的黑影之下。”

程翔写道:学会以宽恕化解仇恨,以善意化解敌意;如《圣经》所说,不可为恶所胜,反要以善胜恶。“我觉得,这种态度使我人生能够更加积极,做人能够更快乐”。程翔说:“《圣经》还教导我,要把眼前的灾难看成试炼,并欣然接受这种磨练,以成就更大的荣誉。”

需要指出的是,程翔之所以能放下仇恨,学会宽恕,更积极更快乐地坚持善,坚持公义,并把受苦看作试炼看作光荣,那又是和他信了“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一点分不开的,也就是说,那是和他相信有全能的上帝主持公道分不开的。可是我们都知道,程翔本来是不信主、不信有上帝存在的。那么,他又是怎样从“不信”跨越到“信”的呢?也许,这就是有些信者说的:因为有强烈的信的需要,所以就信了。

无论如何,在巨大的灾难中,程翔能信主,那总是幸运的。因为信主使他获得了自信、平静以及坚持理想的勇气。

其实,不一定非信主不可。在中国,有很多异议人士、维权人士,像程翔一样遭受到严酷的迫害,他们并没有选择皈依基督教,但仍然表现出巨大的勇气,保持了内在的平和与积极的心态。

在我看来,程翔讲述自己信主的心路历程,实际上讲述的就是一个人因为坚持理想而遭受严酷的迫害时,如何走出最初的痛苦、愤怒和绝望,如何恢复自信和勇气,如何建立积极而平和的心态。程翔把这个转化的过程一环扣一环地讲出来了,这应是《千日无悔》一书的最大亮点。

读程翔这本书,有助于我们理解很多问题。

例如刘晓波在法庭的最后陈述“我没有敌人”。这句话既赢得很多人的赞赏,也招致不少人的批判。批判者认为这话言不由衷,是虚假,或者是懦弱,甚至是献媚。

这种批判当然站不住脚。且不说外国人,就在当代中国的异议人士维权人士中,就有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讲过“我没有敌人”,如秦永敏、郭飞雄、吴义龙、谭作人、郭国汀、刘水,等等等等。这些人都是为了理念而屡战屡挫,屡挫屡战。要说他们都虚假,都懦弱,显然不符合事实。但即便如此,“没有敌人”一说仍然很费解:中共专制者难道不是敌人么?难道你以为我们用善意就可以化解他们的敌意么?这些人并非都信仰宗教,未必都相信有全能的神会主持公道惩恶扬善,那又如何能放下自己心中正当的义愤呢?

再如冯正虎宣称的“快乐维权”。冯正虎由于维权而长期遭受打压,多次被软禁,被抄家,被绑架,甚至被警车撞击,正常生活屡次被粗暴地中断。换成一般人,气也给气死了,怎么还平和得下去,怎么还快乐得起来呢?

参照程翔的记述,事情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本来,一个人受到他人无理的侵犯,尤其是当你为自由为正义而抗争时受到专制政府的迫害,产生愤慨,乃至产生仇恨,都是自然的、正常的、正当的。这种愤慨和仇恨并不是自私的情感,而是尊严意识的体现,是正义感的体现。但是,长期地深陷于这种情感首先对自己的身体不利,会对自己的心理和生理造成严重的伤害。因此你需要学会调整心态,需要学会放下那些强烈的负面情绪。

当然,如果你选择屈服,选择放弃,你也不难放下愤慨和仇恨。“六四”枪响,举国愤慨。可是很多人由于恐惧,随后选择了放弃;而既然他们放弃了抗争,因而也就避开了迫害,那么不要多久,原来的愤慨也就日益淡化,以致消失了。如果一个人远离苦难,放弃抗争,而奢谈没有仇恨,没有敌人,奢谈宽恕,奢谈快乐,那自然是很容易的,但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如果一个人拒绝放弃,决心坚持,那么,他就不得不面对苦难承受压力,这就需要有更强大的精神支撑,才能使自己克服种种负面情绪。程翔靠的是宗教。那些不信宗教的人靠的是历史(对于中国人,历史是我们的宗教)。两者都坚信:自己是站在正确的一方,也是必将赢得最后胜利的一方;而对方则是站在错误的一方,也是最终必将失败的一方。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受苦看作是考验,看作是争取正义获胜所必须付出的牺牲,从而以此为荣。凭着这样的道义优越感,他们就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待那些施害于他们的人,根本不和对方一般见识,于是也就不再心怀怨恨。

在《千日无悔》这本书里,程翔记下了他在监狱中的种种经历,揭示出中国现行制度的黑暗。作者还基于深刻的反思和不断的自我分析,描述了自己的种种内心感受和心态的转变以及思想的演进。这不但有助于我们了解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摧残,也有助于我们了解人性是何等的脆弱,但又是何等的坚韧。

人权论坛首发 2013.6.2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