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孙少安回家后,天还没有黑。家里人已经吃完了晚饭——给他留下的饭在锅里热着。父亲碗一放就到院子的旱烟地忙去了。秀莲正给虎子洗脸——她等他吃完饭,就准备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的饲养院。

少安把衣袋里的水果糖给儿子掏在炕上,然后抱歉地对家里的其他大人笑笑,说:“我有些事,回来得忙,没顾上给你们买个什么……”

大人们都没言传,甚至也没认真听他说这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想赶一回集还要买个什么。

少安接着匆忙地扒拉了两碗饭,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我和爸爸有个事要商量一下。过会就回来了。”

秀莲把虎子亲了亲,就起身走了。虎子一直是跟爷爷奶奶在这面睡的。

少安放下碗把嘴一抹,走到院子里,对忙活的父亲说:“爸,我有个事想和你拉谈一下……”

孙玉厚老汉拍打着一双沾泥带土的手,从旱烟地里转出来,和儿子面对面蹲在院子的空场地上。

少安卷好一支旱烟卷,等父亲把烟锅装起后,一根火柴点着了两个人的烟。

接着,他就把公社刘根民给他说的事,一五一十给父亲转述了一遍。

孙玉厚听儿子说完,迷瞪了半天;然后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道道——这是进行计算活动。他划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些象古星像图似的点点杠杠;除了他,谁也看不懂其中的奥妙。平时简单的帐玉厚老汉都用心算;一遇较复杂的数字,他就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这种“星像图”。孙玉厚在地上划了一会,抬起头,说:“除去了沓杂,一天能赚不少钱。”

这笔帐孙少安早就算过了,他说:“就是的。”“可是牲口买不起啊!”孙玉厚看着儿子说。“这活苦重,驴不行,得用个骡子;可这得千儿八百才能买来!咱们借百二八十手都抖得哩。这么多钱怎敢借?要是公家都贷了款还好说。可人家只给七百块,剩下的就要向私人错。私人谁有那么多钱?就是别人有,咱能借来吗?总不能再向金俊海家开口吧?你结婚时借下的钱,要不是少平教书有两个补贴,恐怕现在都还不了人家……话又说回来,就是公家的贷款,也是限时间还,而且要扛利息……”

“不管怎样,只要能买了牲畜,干一两个月活,这些帐债开过,还能赚不少钱呢!”少安看出父亲借债借怕了,把他刚算过的那笔有利的帐忘记了。

孙玉厚才又反应过来,这次借债和少安结婚借债不一样——这是借本赚利呢!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我借钱借怕了,谁知道这事里有没有凶险?另外,几百块钱你向谁借?”

少安再不言语了。他能向谁借这几百块钱呢?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一丢,双臂抱住膝盖,深深地埋下了头,他只听见父亲在他旁边“叭、叭”地使劲吸烟。在一片沉寂中,远处东拉河的河道里,传来一声牛的哞叫。

天色暗下来了。

过了一会,少安抬起头,对父亲说:“那我明天给根民捎个话,让他另找别人揽这活去。”

父亲无可奈何地说:“就叫人家干吧。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磁器活……”

孙少安回到饲养院那边的家里后,秀莲已经躺在被窝里,但还没有入睡,灯一直点着。

少安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她说:“你怎睡下还点灯熬油呢?”

“我一个人怕……”妻子说。

和秀莲躺在一块的时候,少安仍然为丢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而忍不住叹息起来。

秀莲警觉地瞪起一对大花眼睛,问丈夫:“你怎么啦?”少安于是又把拉砖的事给妻子说了一遍。

秀莲听他说完,在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高兴地说:“如果能赚这么大一笔钱,那咱们不光能打土窑,就是硬箍几孔石窑洞也够了!”

她一下又想到她的“主题”上了。

少安亲昵地把妻子扳倒在被窝里,说:“你看你!小心凉了……这都是空说哩!什么地方去借那几百块钱买牲畜?”

兴奋的秀莲又一次爬起来,两只手托在丈夫结实的胸脯上,说:“这事你别熬煎!咱们给山西我爸写个信,让他想办法给咱转借这钱!我知道哩,我姐夫手头有点积攒哩!”

少安听秀莲这么一说,也一闪身从被窝里坐起来,说:“这门路倒能试一下!”

夫妻两个于是光身子坐在被窝里,商量开了从秀莲娘家那里借钱的事。

“干脆!咱现在就给家里写信,明天就邮出去!”性急的秀莲说着,便身上一条线不挂跳下炕,从对面的土台子上找出少安上学时的那支烂杆钢笔,又把兰香作业本后面写剩的几张白纸撕下来。她回到炕上,把煤油灯往被窝旁边挪了挪。

这样,两个小学毕业生就趴在被窝里,把纸压在枕头上给山西的贺耀宗写起了信。秀莲知道怎样才能打动她爸的心,因此由她口授内容,少安执笔书写。夫妻俩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信写完。

这下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乘着兴致干完了恩爱之事,又搂着拉了半晚上的话。两个人兴奋地回忆了他们过去的相识,谈了他们眼下的生活,设计了他们未来的光景……第二天吃早饭时,少安把他给丈人写信借钱的事告诉了父亲。

孙玉厚说:“你丈人家也不是银行!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吗?如果他能给你借这笔钱,那你按你的想法去做,爸爸不管你。”“如果我包工外出,马上就是秋收大忙,你得受累。另外,还不知组里其他几家人愿不愿意让我走……”

“他们怎不愿意?你给组里交包工钱,年底众人还能分一点现金。一眼看见,今天下来吃的问题不大,但钱和以住一样缺,众人巴不得有个来钱处呢!至于秋收,这和过去生产队不一样,都经心着哩!用不了几天,大头就过去了。咱家里我一个劳力满能行。只要你能买得起牲畜。你走你的!再说,你又不是常年包工,那活一两个月不就干完了吗?”少安说:“按现时包工行情,一个月交队五十元,我多交上十元……”

父亲的态度使少安另外一些担心消除了。他现在只是等着山西那里的回信。

但是,他和秀莲对家里给他们借钱是不是过于自信?丈人家有没有这笔钱?就是有这笔钱,会不会给他们借?常有林是上门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提”会不会从中作梗?自秀莲和他结婚后,他们还一直没回过山西,那里的情况他们现在两眼墨黑……几天以后,山西的信终于来了。

这封信把少安和秀莲高兴得眉开眼笑!信是常有林给他们写的。姐夫在信中告诉他们,家里接到信后,都十分乐意帮扶他们这笔钱。常有林并告诉他们,他已经打问过,山西这面的大牲畜价钱要比他们这面便宜,因此他建议少安把贷到的款拿上,到山西来一趟。由他帮他们买一头好骡子……少安接到信后,和家里人商量了一下,立刻去石圪节找到了刘根民。根民当下帮助他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百元款,并把少安将要来拉砖的事告诉了县高中他的表哥。少安装起贷款,拿了上次丢在根民办公窑的羊毛口袋,先跑到下山村用七十块钱买了一辆架子车,赶天黑才返回到双水村。第二天,他就坐公共汽车去了山西老丈人家。

到山西后,常有林从家里拿出四百元钱,引着少安到柳林镇用九百九十元钱买了一头三岁口的铁青骡子……从山西返回来的时候,少安就不用坐公共汽车了。他在骡子背上搭了一条线口袋,骑着这头牲畜往回走。这头骡子体魄雄壮,口青力大,毛色光亮如绸缎,一路上到处被人夸赞。快过黄河时,有人就出价一千一百元要买它。但再大价少安现在也不会卖。

第二天下午,少安骑着骡子来到了黄河大桥。

以前几次走山西往返都是坐汽车,经过大桥时,不能好好瞧瞧黄河,很急人。现在他迫不及待地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把牲口拴在一块石头上,就怀着一股难言的激动,走到大桥中间,伏在桥栏杆上。

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眼前是一片麦芒似的黄色。毛翻翻浪头象无数拥挤在一起奔跑的野兽吼叫着从远方的峡谷中涌来,一直涌向他的胸前。两岸峭壁如刀削般直立。岩石黑青似铁,两边铁似的河岸后面,又是漫无边际的黄土山。这阵儿,西坠的落日又红又大又圆,把黄土山黄河水都涂上一片桔红。远处翻流的浪头间,突然一隐一现出现了一个跳跃的黑点,并朦胧地听见了一片撕恼裂胆的叫喊声。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只吃水很深的船。船飞箭一般从中水线上放下来,眨眼功夫就到了桥洞前。这是一只装石炭的小木船,好象随时都会倒扣进这沸腾的黄汤之中。船工们都光着身子,拼命地喊着,穿过了桥洞……

少安立刻调过身,看见那船刹那间就到了下游——下游水面开阔,船行走得似乎慢了下来。

这时候,他看见另一只上行的船正在河边象甲虫似的慢慢向大桥这里移动。牵着船的那根绳索象绷紧的弓弦似的向河岸的峭壁上扣在一串光身子纤夫的肩膀里。这些人几乎是在半崖羊肠小道上手脚并用爬着走;呻吟般的“嗯哟”声象来自大地深处……在这令人痛苦的呻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经漂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接着便传来了艄公那无拘无束的歌声——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工们的应合声如同闷雷一般——

我晓得,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
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和歌声都渐渐远去了……孙少安立在大桥边上,两只手紧紧抠着桥栏杆,十个指头似乎都要钳进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里火烧火燎,口也有点干渴。他的心中腾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涌不息的河水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

他离开桥边,走过去解开牲口的缰绳,一翻身骑上去,风一般迅疾地穿过大桥,向黄河西岸奔去……

第二部 第八章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

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

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

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

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

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

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象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社住不起,有这么个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细蒙蒙的雨一直不住气地飘洒着,山野里寂静得很!少安戴着破草帽在雨中愣了一阵,就穿过齐腰深的蒿草,钻进了这孔破窑洞。

外面看起来破烂不堪,里面还是个窑洞的样子,而且很干燥。刚从湿淋淋的雨中走进来,这破窑里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少安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钻出破窑洞,立刻把铁青骡子在车上卸下来,先把它拉进了窑洞。牲口是他的命根子,不敢再让雨淋了;万一这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他孙少安就得去上吊!

接着,他从窑洞口开始,两只手在蒿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堵在窑口的那堆塌下来的土,并不妨碍人畜进出,他也就不准备再清理了。

把架子车推进窑洞后,他把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铺在后窑掌的地上,倒下一堆黑豆先让骡子吃,他开始在窑洞出口的土墙一侧,为自己弄了个床铺;骡子在里他在外。晚上可以给牲口充当个“哨兵”。

他接着又在窑洞口塌下来的土堆上简单地戳了个锅灶——他原来就准备到城里后自己做着吃,行前准备了一点粮食和灶具。怎样省钱怎样来!反正一个人好凑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弄好了炉灶拿饮马的桶在坡下的小河里提来了水。孙少安就准备在这里做饭了。问题是还没有柴禾。下了几天连阴雨,到哪儿去捡点干柴呢?

他想到河岸檐下说不定有夏季发洪水时落下的河柴。于是又冒雨跑出去了一趟,一下搂揽回来一口袋。

一切都“齐备”了。他在锅里下了些豆片和小米,便点燃了灶火。

袅袅的饮烟从这个荒芜的山野里升起来,飘散在朦朦的细雨中,炉灶里,干河柴烧得劈啦响。小铁锅的水象蚊子似的开始吟唱。后窑掌里,铁青骡子嚼了黑豆,饮了半桶水,满足地打着响亮的喷鼻……把它的!这倒真象外“家”了!

锅开以后,少安戴着那顶破草帽,通过蒿草中那条刚开出的路,转到“院子”边上。他用破草帽挡着雨,用纸条卷了一支旱烟捧叼在嘴上,一边吸,一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居”,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明天早晨,他就可以开始干活。原打算今天晚上去县高中找一下妹妹兰香,但现在没人给他照看这个不设防的“家”,等明天再说吧!反正他给县高中拉砖,每天都要跑那里……孙少安这样想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撑着顶黑布伞,从左边的土坡上向他这里走来——是找他的?

是的,这个穿戴不象农民也不象干部的人,径直走到他面前,问:“是你住这里了?”

少安说:“是的。是拐峁大队的书记让我住在这里的。”

“这是不是书记的窑洞?”那人带着嘲讽的笑容问。“书记说不是他的,是他们村一家人十几年前废弃不要的……”

“谁说人家不要了?你住人家的地方,应该给窑主打了招呼嘛!”那人的脸色阴沉下来。

“噢……”少安明白了,此人正是窑主。他说:“那现在怎办?你看我已经住下了……要不,我给你出租钱。”“你看着办吧!”

从窑主的态度看,多少得给他一些租钱——这家伙看来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你看一月多少钱?”少安问。

“当然,要是住个好地方,你一月总得掏二三十块吧?我这地方不怎样,你就少给点算了!”那人宽宏地说。“你提个数目。”

“那就一月五块吧!”

“五块就五块。”少安只好应承了。

“我叫侯生贵,在城里合作商店卖货,家就在拐峁村里……”

那人说完,就折转身走了。

少安望着这个远去的人,心里不免涌上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他想,城里市民脸皮这么厚!要是在乡下,这么个破地方,谁好意思向人家要租钱呢!

“王八蛋!”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少安在雨中立了一会,就回到他租来的这个破窑洞里,开始吃晚饭——这里没灯,天一黑,饭都吃不到嘴里了……第二天一大早,孙少安就从拐峁往中学的基建工地上拉砖。开始干起了活,这就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当天拉完砖后,他把骡子拴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树上,去找他的妹妹兰香。

兰香和金秀忙着给他在学生灶上买了饭。吃完饭后妹妹又跟他一起来到拐峁他住的地方。

妹妹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看见他住在这么个破地方,难过得泪花在眼里直转。她帮他把这个烂窑洞收拾了一番。并提出让他到学校灶上吃饭。他劝解妹妹说,大灶上吃饭不方便,这里做着吃还能省些钱和粮。

“那我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就来给你做饭,咱们一块吃!”兰香说。

少安说:“就怕耽误你学习哩。”

“不耽误!我来做饭,你也省点事!”

少安于是同意了妹妹的意见。

就这样,每天下午,当孙少安拉完砖回到这个荒野里的破窑洞时,兰香就把饭做好了。兄妹俩蹲在这个敞口子土窑里,有滋有味地吃他们的晚饭。晚饭通常都是高粱黑豆稀饭和腌酸白菜。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想到,在这样一些地方普通人所过的那种艰辛生活呢?

但对于孙少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蛮不错。生活中任何一点收获,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他每天面对的是生活中的具体事——没有什么事是微不足道的。比如今天,他拉砖路过街道时,碰见原来在石圪节当主任的白明川;明川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他马上把他最头疼的一件事提出来,让白主任帮一下忙——帮他在县粮食加工厂给牲口买点麦条。白主任立刻给他办了,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跑了四五回都买不出来啊!同时,他也才知道,明川已经调到黄原市当副书记去了……由于白明川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因此晚上他回到那孔破窑洞时,情绪特别好。妹妹正在忙活,他闻见锅里飘出来的味道都比往日香!

嗯?这味道的确和往常不一样!并不是由于他兴奋而使鼻子产生了错觉!

他忍不住问妹妹:“你做什么饭呢?”

“我割了一斤肉,买了几斤白菜,还在中学大灶上买了几个白面馍。”兰香说。

“你哪来的钱?”

“我上个月的助学金省下来三块半……”

“为什么破费呢?”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少安鼻子猛冲上了一股辛辣的味道。他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他无言地望着亲爱的妹妹和她那一身破旧的衣衫。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兰香给他盛了一大碗白菜炖肉,又拿了两个馒头。他一时喉咙堵塞得难以下咽。他对妹妹说:“不要花你的助学金。助学金你都换了菜票。罢了大哥在市场上给咱买点菜……”

是啊,常不吃菜人也受不了!

第二天少安拉完砖后,就到城里的菜市场上去了一趟——他准备买点土豆或白菜。

可是,他来得太晚了,菜市场已经没有人迹。

他只好调转身往回走——明天得早一点来!

当他走过空荡荡的菜市场时,无意中发现地上乱七八糟丢着一些菜帮子菜叶——这是卖菜的或买菜的人剔剩下的。

他有点惊喜地弯下腰把这些别人所丢弃的烂菜捡了一大抱。好,这东西不花一分钱,在河里洗一洗,把烂了的一摘,照样能吃!

这个发现使孙少安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到菜市上去捡菜帮子菜叶。

当然,这是一件让人屈辱的事,每天,他都要等菜市场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敢去那里。要飞快地捡,还得要留心观察看有没有人注意他;心在狂跳,脸烧得象燃烧的炭块……小偷行窃一般紧张啊!

捡完菜,他就慌忙离开菜市场,吆着骡子逃跑似地来到原西河边。

原西河依然如故,在幕色中平静地流过城外,流向远方的苍茫中,他把牲口卸脱放它到河岸上吃草,自己便蹲在河边洗这些被人用泥脚踩过的烂菜叶。

他在河边一边洗菜,一边常常忍不住心潮起伏,耳边时不时听风那甜密的歌声从远山飘来——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黄昏中,泪水盈满了他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原西河!原西河!记得不?几年前,他和润叶正是一块坐在这河边,进行了那次终生难忘的谈话……现在他当然明白了,那润叶是向他表白爱情哩,而他当时却说了那么多蠢话!如今,生活已使他们天各一方,但不论怎样,他在内心深深地感谢润叶,她给他那象土块一样平凡的一生留下了太阳般光辉的一页,是的,生活流逝了,记忆永存;他忙乱和劳累,常常想不起她,但并不是已将她遗忘。没有。他知道她的婚姻不美满,并且已调到黄原。她的不幸或许也包含他的原因?可是,润叶,无能的少安既然当年没有能力和你在一起,现在又怎么能给予你帮助呢?他只能默默地给你一个庄稼人的祝福……

每天傍晚,孙少安抱着一堆洗净的烂菜,总是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告别了原西河,回到拐峁后村头那孔破窑洞,回到他严峻的现实之中,吃完饭兰香一走,他就倒在地上睡了。有时他希望在梦中能再现当年原西河边的一幕。可是,一天熬累,浑身酸疼,睡着如同死去一般,那个浪漫的梦永远也没有做成……

第二天天还不明的时候,他就紧张地爬起来,套起架子车,赶紧到砖场去装砖;任何其它事便在脑子里荡然无存了。运第一回砖的时候,原西县城还在睡梦之中。

他在车辕上挽一根套绳,扣在肩胛里,和牲畜一起拉着车,走过寂静而清冷的街道。平路上,他一般不太出力,让骡子拉着走,一旦上坡的时候,他就使出浑身的劲拼命拉车,尽量减轻牲口的负担。从十字街到中学有一道大陡坡,他常常挣着命拉车,两只手都快要趴到地上了;牲口和他都大汗淋漓,气喘得象两只风箱。这时候,他眼前就不由地浮现出黄河岸边那些手脚并用、匍伏在石壁小道上的纤夫……天天如此。

孙少安和他的铁青骡子把时间拉出了九月。

每一天下来,他临睡前都要在那孔破窑洞的左边土墙上用指甲划一道杠杠;然后在右边土墙上记下一天的收入、支出和净赚的钱数。随着左墙上杠杠的增多,右墙上的钱数也在增多;这一笔不断增加的钱,使孙少安每天睡觉前都要高兴得发半天呆……

第二部 第九章

十月初,从原西城传回来了惊人消息:金光亮家即将高中毕业的小子金二锤,要去参加解放军了。

这消息使风起云涌的双水村更加激荡起来。在山里,在家里,在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金二锤当兵立刻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尤其在金家湾那边,所有金姓人家似乎都有些激动。

哈呀,多少年来,谁能想到,一个地主家庭成份的人,怎么可能去参加无产阶级的军队呢?别说地主成份,中农成份也难!特别是对于田福堂和孙玉亭这样的人来说,尽管年初就知道中央的政策“变”了,“五类分子”大部分摘了“帽”,今后他们的子弟一律和贫下中农子弟同等对待,不论入党入团,招工招干和参军,都不再受影响;可一旦这政策在他们村成为具体的事实,仍然使这些人震惊得目瞪口呆。

金光亮弟兄几家起先对这消息半信半疑。当二锤捎话回来证实了他要去参军,并说一两天就要回村向家人告别的时候,这一大家人才兴奋地忙乱起来。他们翻箱倒柜,碾米磨面,准备给出远门的娃娃备办几顿家乡的好吃喝。这些天里,常避免出头露面的金光亮这弟兄几家人,似乎专意到村中的各个公众场所去走动,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长期无声无息的一家人,现在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引人注目,这是否意味着,在双水村的生活舞台上,一些处于台下的角色渐渐要走上台来了?

最为得意的当然要数金光亮!这几天,他已经不出山劳动,专门在家里操持以等待儿子回来。实际上这些家务事都由老婆忙碌,他帮不了多少忙;他只是兴奋地在家里碍手碍脚出出进进,没干什么活,倒打破了两只碗。

后来,金光亮干脆穿了一身过节的新衣裳,剃得光亮的头上包了一条白羊肚子新毛巾,衣袋里装了几盒带锡纸烟,到村里转悠去了。前地主的大儿子挺胸凸肚,迈着雄壮的步伐,专门往村中各处闲话中心热闹处走;那神气就象他本人已经成了解放军。他见人就散发纸烟,心满意足地接受村民们的恭维和道喜。受了多少年的冷落,金光亮现在要借此机会去寻找人们的尊重。

唉,几十年经受过的过分对待,看来把这人也弄得有点不正常了。瞧他!尊严和荣耀得几乎到了滑稽的地步……这天上午,金二锤在他二爸金光明的陪同下回到了双水村。二锤身穿不戴领章帽徽的黄军装,脸上挂着喜气。金光明在他们的侯生才主任被提拔到县百货公司当了副主任后,就成了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百货二门市的主任。金主任戴了一副装饰性的金丝边眼镜,胸前挂个借来的照相机,满面春风地引着侄儿进了金家湾前村的新家。

金光亮弟兄三家就象过婚嫁喜事一样,大人娃娃都穿起了新衣裳。他们在外村的亲戚也都赴来为金二锤送行。三家人的院子里飘散着油糕和小炒猪肉的香味;合烙床子咯巴巴价响个不停。邻居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也被叫去吃了一顿喜庆饭。金家湾的一些门中人都纷纷去看望了即将离家的金二锤。本来这种事,大队领导也该上门去看望,但田福堂、孙玉亭等人怎么可能向他们以前的敌人致敬呢?更何况,就是他们想去,金光亮一家人此时也未见得欢迎。金俊山是个例外,他虽然是队里的领导,但往年没有过分地伤害过同族这家成份不好的人。因此副书记按常规去金光亮家表示了祝贺之意,并被主人强行留下喝了几盅烧酒。

金二锤离家的前一天,道喜的亲戚们都先后走了。这家人仍然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弟兄三家人几天来都在一块吃饭;吃完饭就挤在一孔窑里兴奋地,没完没了地拉家常。

上午,金光明在院子里分别给家人照相留念,闹腾了半天。

等众人先后回到窑里后,见全家的主事人金光亮一声不吭地把一些纸钱和黄表纸放在一个竹蓝里,并且拾起了两碟祭坟的茶饭。

一家人看这情景,一个个都面面相觑。

金光亮脸色阴沉地扫视了一下全家老少,然后开言道:“今天是咱们家的高兴日子,应该让地下的祖先也长出上一口气,自从老人入土之后,我们这些活着的不孝子孙,怕连累自己,还没到坟上去祭奠一次呢。现在二锤要去参军我们什么也不再怕了,今天咱们到祖坟上去,给老人们敬供上一点心意,让他们在地下也平一平心!另外,也给田福堂和孙玉亭这些人看看!二锤,你过来把篮子提上,咱们一块到你爷坟上去!”

金二锤立在门前,抠着手指甲,为难地看着父亲,嗫嚅着说:“爸,咱们不要这样……”

“怎?”金光亮歪着嘴巴问。

“我爷旧社会的确剥削过穷人,我现在参加了解放军,借此再去祭奠他,政治影响不好……”

金二锤话还没说完,金光亮就走前一步,伸出巴掌在儿子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喝问道:“你说你去不去?”金二锤眼里旋转泪水,说:“不……”

金光亮眼里闪着凶光,问:“那是不是你爷?”“是……”

“那你为什么不上他的坟?”

“……”

金光亮又伸开巴掌朝儿子脸上抡过来,结果被光明和光辉挡住了。二锤他妈已经和几个娃娃在锅台后面哭成了一堆。

金光亮怒气冲冲,扑着还要过来打儿子,他的两个弟弟一人扯着他的一条胳膊,在旁边好言相劝。金光明说:“大哥,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你也要理解二锤呢。虽说现在政策宽了,我们也还得谨慎一些为好……”金光辉也凑话说:“老人已经是入土的人了,也不在乎咱们这些事。他们在地下也能体谅活人的难处哩……”

“放你们的臭屁!”情绪疯狂的金光亮对两个弟弟破口大骂,他甩开这两个捉他的人,提起那个篮子,一个人恼悻悻地出了门。

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小学后面金家祖坟那里,金光亮一个人跪在老地主的坟前,哭丧着脸开始了他的祭祖仪式。与此同时,他的儿子不听家人的劝说,强行骑着他二爸的自行车,提前回了原西县武装部。几天来弥漫在这一大家人中的欢乐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而重新被一种不愉快的气氛笼罩了……

在这些激荡的日月里,生活的戏剧常常一幕紧接着一幕,令人目不暇接。谁也想不到,金光亮家的二锤参军走了没几天,他们的邻居金俊文一大家人又迎接了金富的归来。金村人议论的话题立刻又从二锤转移到金富的身上了。

外出半年多毫无音讯的金富,突然回到了双水村,这本身就是一条新闻。更何况,金俊文家的这个大小子,象个人物一样,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不能不使村民们对这个过去不成器的家伙刮目相看。

金富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一身时新衣服,头发披散在脖项里,大蛤蟆眼镜遮住了半个脸,脚上象金光明一样登着锃亮的皮鞋。口音也变了,把猪肉说成“大肉”,把金俊武改叫“二叔”,而不叫“二爸”了。但更重要的是,据说这家伙带回来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衣服、手表、录音机和各种人们还叫不出名堂的新玩意儿;光布匹听说就有几大捆!至于钱,有人看见他随手就能在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来。全村人又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金光亮成了“政治暴发户”。那么金俊文就成了双水村的“经济暴发户”。人们纷纷议论,这两家人猛一下红火成这等光景,或许是因为挪了宅第的原因?当初田福堂把他们从哭咽河住处往金家湾前村赶的时候,这两家人还哭鼻流水,舍不得当年米阴阳看下的风水宝地呢!现在看来,双水村真正的风水宝地倒是他们现在住的这地方。有的人十分遗撼当年没抢先把自己的家安在那里……这些大里,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又充满新奇和激动,把双水村新崛起的人物金富围在人堆中间,吸他的进口外国烟,听他眉飞色舞讲叙大地方的景致。金富尽管把牛皮吹破了,但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对这些不着边际的神话仍然信以为真。金富吹嘘说他到中南海和华国锋下过了三盘棋。第一盘他赢了,第二盘华国锋赢了,第三盘他和华国锋下了个和棋,结果双方不分输赢握手言和……有人问他:“你坐过火车没?”

金富扬起头自负地哈哈一笑说:“火车算个球!我常坐的是飞机!两月前,我坐飞机就从咱们双水村上空飞过。我当时把头探出来一看,我妈正在哭咽河里洗衣裳哩!田万江大叔吆一群牲灵在田家圪崂的土坡上往下走;还听见庙坪山玉米地里锄草的婆姨女子笑得咯呱呱的……”

啊啊!所有的人都不由不张开了嘴巴。他们想不到眼前这个人曾经在空中就已经回了一次双水村。

没有多少天,金俊文和他的儿子就在前后村庄中名声大震。他们的钱财引得许多人家托起媒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富;金富不行,就是嫁给金富的弟弟金强也可以。这阵势立刻把金俊文也变成了个人物。这些天来,他穿戴着儿子带回来的“外路货”,不时满脸荣耀地出现在公众面前,那神气很快使人们联想起不久前的金光亮。俊文也已经把旱烟锅撇在家里,出门拿着带嘴纸烟,见人就散。遇上有人给他的儿子说媒提亲,他总是矜持地笑笑,说:“这是娃娃们的事嘛,不得由他们自己作主……”

唉唉,世事啊!想当年,东拉河流域的庄稼人,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俊文不成器的儿子呢?可是现在,人们却象攀皇亲一样,盼望自己的女儿被金富选中。人们!你怎么能因为贫穷,就以物遮目,而变得如此愚蠢呢?

但对稍有头脑的人来说,有一点至今还是个谜:金俊文的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又一直是个“溜光棰”,怎么半年之中就变成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呢?他干什么营生嫌下这么多钱?

据金富自己讲,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上海广州都跑遍了。但做什么生意,这小子一直说得含糊不清。

对于大多数只走过石圪节的农民来说,外面的世界他们无法想象,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了金富的说法。大概大地方赚钱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金富说过,大城市街上到处都是钱。也许的确是这样。唉唉!就算是这样,双水村的大部分农民也没勇气出去到那些地方捡人民币去。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可是,从金富腰缠细软趾高气扬地回家的第一天,有一个人就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这人就是金富他二爸金俊武。

被金富现在称呼为“二叔”的俊武,用鼻子也能闻见侄儿是靠什么发横财的。在俊文一家人和村民们谈论这个逛鬼的“本事”帮运气时,精明人金俊武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俊武同时知道,村里也不是没有人明白金富的“把戏”,只不过人家不说罢了。他清楚,象俊山和孙少安弟兄们,甚至还有田福堂和海民他们,早已在心里嘲笑上他们这家人了。

他自己一直碍于情面,也不愿给大哥大嫂揭穿其中的丑陋。自从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发生后,他已经不愿意再看见他家出丑事扬播到前后村庄;这接二连三的丑闻,将会使他自己的儿子长大后,都没人给说媳妇!

他只好忍着不吭声。金富给他家送过来的礼物,他都让老婆客气地退回去了,这使俊文和张桂兰极不满意,好象他金俊武眼红他们发财,才这样伤他们的脸。他老婆也不明白他的做法。她看哥嫂为此不高兴,就提出请金富吃一顿饭来弥补兄弟妯娌间出现的感情裂痕。金俊武这才忍不住破口大骂:“糊脑松!那王八羔子倒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咱去巴结?三天两后晌,鸡窝里就能飞出金凤凰?那小子的钱财不是从好路上来的,他瞒得了众人,瞒不了我金俊武!”

几天以后,金俊武左思右想,决定找大哥谈一谈。这天在庙坪山摘完豇豆,已经黄昏了。等众人下山后,俊武就设法和俊文相跟在一起走。

两个人抽了一锅烟,俊武就开口对俊文说:“大哥,有件事我早想和你拉谈拉谈,但一直很难开口……”金俊文疑惑地问了:“什么事?你就直说!”

金俊武牙齿咬了嘴唇,也不看大哥,低着头说:“我看金富要闯大祸呀!”

“怎?”金俊文停住脚步,一脸的奇怪。

金俊武委婉地说:“哥,自家的娃娃自家知道。你也不想想,金富一下子就变得那么能行了?这半年多功夫,怎能赚那么钱呢?咱虽然没出过远门,但凭脑子笨想,估计外面的钱也不那么好赚……”

“生意人凭的是运气!说赚就能赚大票子!”金俊文对弟弟的说法不以为然。

金俊武沉吟了一会,说:“我也是为咱们家了。咱父亲活着的时候,常指教咱们活人要活得清清白白……”“那你是说金富的钱财是在外面偷来的?抢来的?”金俊文立刻沉下脸问。

生俊武没有言传。

他态度等于肯定了金俊文的反问。这严重地损伤了俊文的尊严。他有点气愤地对弟弟说:“你不要红口白牙枉说我的娃娃!金富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的小子,是好是坏碍不着两旁世人!”

说完便头一扭,独自一个人在前面走了。

金俊武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痛心地感到,他们弟兄之间的关系,已经再不可能象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

两天以后,百无聊赖的金富心血来潮提出要单独住进他三妈的窑洞里。彩娥改嫁以后,财物大部分拉到石圪节胡得禄那里,她的窑洞就用一把“将军不下马”锁住——这意味着金俊斌这一支人从此就“黑门”了。但窑洞作为遗产,自然还属王彩娥。金富不服此理,认为窑洞理所当然应该由金家继承,因此准备强行进驻。

但金富的弟弟金强倒成了个懂事青年,他劝阻哥哥说不能这样。气盛的金富出口就骂金强。金强骨子里也不是个省油灯盏,两兄弟于是就在他三妈的院子里吵开了架,不一会功夫,自然就引了许多村民前来围观。

金强见无法劝阻他哥,就赌气说:“我管不了你!不过,我看你怎么住进去呀!除非你把门砸了!”

金富轻松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砸就过去了!不信你现在就看!”

金富说罢此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惊人的开锁技巧:他随手拾起一根硬柴棍,走前去在锁眼里一捅,“将军”立刻下了“马”。转眼间,王彩娥的两扇门就大敞开了……这一天以后,双水村的人才明白了金富靠什么“本事”在外面弄了那么多的钱财。许多庄稼人羞愧地撤回了自己女儿的媒约,再也不住金家湾前村头跑了。

金富住进他三妈窑洞的当天,和彩娥家沾亲的村民刘玉升,象那年“麻糊事件”一样,及时到石圪节去报了信。这次王彩娥没有动用娘家的人马,而拿着公社主任徐治功给双水村大队党支部一封态度坚决的信,回到了村子。她先把公社的信交给田福堂,然后去金家湾那里,双脚跳起,把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金家的其他人明知理亏,谁也没敢出来应骂。只有金富扑着要出来扯他三妈的嘴,结果被金俊文夫妻硬把这个烈子拦挡住了。

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只好派可以和这家人对话的副书记金俊山,向他们传达了公社的强硬决定,让金富立刻将强占的窑洞交出来。

于是,住了一夜的金富只好又从他三妈的窑里搬了出去。至于门上的锁子,倒也不用另买,金富两个手指头一捏,“咯吧”一声就重新锁住了。

过了几天,金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双水村,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做他的“生意”去了……

(未完待续)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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