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太阳刚刚升起。停机坪上风很大。奇尔顿医生和三名衣着平整挺括的田纳西州警紧靠着站在那里。他们提高嗓门大声说话,以盖过从格鲁曼湾流号飞机打开的门中突然传出的一阵无线电通话声以及飞机旁停着的救护车发动机的空转声。

领头负责的那位州警给奇尔顿医生递过去一支钢笔。纸张被风吹着翻过写字板的一端去,警察不得不将它们翻过来按平。

“我们不能到空中后再做这事儿吗?”奇尔顿问。

“先生,我们必须在实际移交这一刻办理这文件手续。我这是奉命。”

副驾驶在飞机的踏脚板上安牢了活动舷梯。“行了。”他喊了一声。

州警们随奇尔顿医生一起聚集到救护车的后面。他打开后门时,他们紧张了一下,仿佛想到会有什么东西从里边跳出来似的。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直挺挺地站在他那手推运货车里,身上裹着帆布网罩,脸上戴着曲棍球面罩。巴尼正拿着尿壶给他解小便。

一名警察厌恶地哼了一声。另两位将脸撇过一边去。

“对不起啦。”巴尼对莱克特医生说,重又将门关了起来。

“没关系,巴尼。”莱克特医生说,“我也快解好了,谢谢你。”

巴尼重新整了整莱克特的衣服,然后滚动手推运货车把他推到救护车的后部。

“巴尼?”

“什么事儿,莱克特大夫?”

“长时间以来你一直对我很和气。谢谢你。”

“不客气。”

“下次当萨米处于正常状态时,请你替我和他道声别好吗?”

“一句话。”

“再见了,巴尼。”

这位大个子的勤务兵推开后门,对那几个州警喊道,“接住那边底下,伙计。拿两边。我们把他放到地上去。慢点。”

巴尼推着莱克特医生将他滚上舷梯进了飞机,飞机右侧有三张座位被拆去了。副驾驶呼啦一下将手推车推到安在地板上的座位架那里。

“是让他躺着飞吗?”一位州警问,“他有没有穿橡皮裤子?”

“你得憋着尿等飞到孟菲斯了,小子。”另一位州警说。

“奇尔顿大夫,能和你说句话吗?”巴尼说。

他们站到飞机外面。风吹起了灰尘和垃圾,在他们周围打着小小的转儿。

“这几位伙计可什么也不知道。”巴尼说。

“那边我会有人帮忙的——有经验的对付精神病人的勤务兵。他现在由他们负责了。”

“你觉得他们会处理好他吗?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得用无聊单调来威胁他,他怕的只有这个,粗暴对待他不管用。”

“我绝不会让他们那样的,巴尼。”

“他们盘问他时你会在场吗?”

“是的。你可不会。”奇尔顿暗地里又加了一句。

“我可以上那边去把他安顿好,再回这里来上班,不过晚几个小时就是了。”巴尼说。

“你不用再管他了,巴尼。我会在那儿的。我会向他们说明如何处置他,每一个步骤怎么处置我都会说的。”

“他们最好还是留点心。”巴尼说,“他会弄出事来的。”

第30节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汽车旅馆的床沿上坐着,克劳福德已经把电话挂了,她却还出神地盯着那黑色的电话机看了近一分钟。她头发蓬乱,身上胡乱拥着她那联邦调查局的学员睡衣,短短一觉却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她感到像是有人在她的腹部踹了一脚。

她离开莱克特医生才三个小时,而离她跟克劳福德一起研究出那一纸特征——他们据此可以去医疗中心核查那些申请——只有两个小时。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在睡觉,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医生竟然就把事情搞成了一团糟。

克劳福德就要来找她了。她得作好准备,得考虑准备的事儿。

天罚的!天罚的!天罚的!你已经害了她了,奇尔顿大夫!你已经害了她了,厚颜无耻的混账大夫!莱克特还知道一些情况,而我本来也可以得到的,现在全完了,全完了,一切都白白地就这么完了。凯瑟琳-马丁的浮尸出现时,我一定得叫你去看看她,我发誓我会的。你把事情从我这儿抢了过去。我实在应该采取点什么有用的措施。现在就得行动。现在我能做什么呢?这一刻我又能做什么呢?把身上理理干净吧。

浴室里有一小筐纸包着的肥皂,几管香波和洗液,一个小小的针线包,好的汽车旅馆里人们都能得到这类纪念品。

跨过淋浴间,史达琳一瞬间见到自己八岁时的情形:拿着毛巾、香波和纸包着的肥皂送去给她母亲、母亲在汽车旅馆的房间干清洁工。她八岁时,那个臭烂的镇上,风沙中飞着一群乌鸦,其中有那么一只,它喜欢从汽车旅馆的清洁车里偷取东西。只要是亮色的东西它都取。那乌鸦会等待时机,接着冲到车里在其中的许多理家用品中乱翻乱找。有时,情况紧急,起飞时它一下会将屎拉到干净的亚麻织品上。清洁女工中另有一位向它扔漂白剂;也没有什么用,只是在它的羽毛上斑斑驳驳留下一片片的雪白色。这黑白相间的乌鸦一直盯着克拉丽丝,等着她离开清洁车,把东西送去给她那正在擦洗浴室的母亲。她母亲站在汽车旅馆一间浴室的门当中,她告诉史达琳,史达琳得离开那儿,住到蒙大拿去。她母亲将她手中拿着的毛巾放下,在旅馆的床沿上坐下来把她搂住。史达琳如今依然会梦见那乌鸦,依然看得见它那样子,只是没有功夫去想其中的原因了。她抬起一只手,做出一个嘘声驱赶的动作,接着,仿佛是要为这动作找个理由似的,她那只手就继续向额头伸去,随后再把潮潮的头发光溜溜地往后一抹。

她迅速地将衣服穿好。宽松的长裤、衬衫,还有一件单薄的套头背心。那把短管左轮枪插在煎饼似的薄皮枪套里,紧挨着她的肋骨;身子的另一侧是快速装弹器,斜挂在皮带上。她那件颜色鲜艳的上装稍需要加点工。衬里上有一条裂开的缝,缝口磨损快要挡到快速装弹器了。她决意要让自己忙碌,忙碌,一直到能冷静下来为止。她找来旅馆里那个小小的纸针线包,将衬里的裂缝粗略缝好。有些探工将垫圈缝进匣克的下摆,那样下摆晃荡衣服就不会缠上别的东西,这,她也得来如法炮制……

克劳福德在敲门了。

第31节

在克劳福德的经验里,女人一生气就显得疯疯癫癫。愤怒把她们搞得毛发直竖,处理色彩七颠八倒,衣服上的拉链都会忘了拉,任何一点不讨喜的特征都得到放大。史达琳打开她那问汽车旅馆房间的门时,神情看上去还算正常,其实她的火正大着呢。克劳福德知道,这下他有可能获得不少关于她的新的真情实况了。

她站在门口,肥皂的芳香和热腾腾的空气朝他扑面而来。她身后床上的被子一起被拉过堆到了枕头上。

“你怎么说,史达琳?”

“我说天罚他,克劳福德先生,你怎么说?”

他扭扭头示意了一下。“拐角处有家杂货店已经开门了,我们去弄点咖啡喝。”

就二月份而言,这个早晨要算是暖和的。东边,太阳还低低的没有升高,他们从精神病院前面走过时,红彤彤的阳光正照在上面。杰夫开着监控车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跟着,车内的无线电台在噼里啪啦地播着音。一次,他把电话递出车窗外交给克劳福德,克劳福德简短地同对方说了几句。

“我能不能以阻挠执法为由起诉奇尔顿?”

史达琳稍稍走在了前面一点。克劳福德看得出,她问过之后下巴的肌肉都凸了出来。

“不,没有用的。”

“如果他已经把她给毁了怎么办?如果凯瑟琳因他而丧命怎么办?我真想扇他的脸!……让我留下来继续办这个案子,克劳福德先生,别送我回学校去。”

“有两点:如果我留你,不是要你去扇奇尔顿的脸,那以后再说。第二,如果我留你的时间过长,你是要被‘回锅’的。要费你几个月的工夫呢!学校对谁都不宽限。我可以保证你还能回去插班,但也就是这点了——会给你留个位置的,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

她把头远远地朝后仰,接着又重新低下来。她走着。“也许向上司提这个问题不礼貌,可我还是想问,你是不是被困住了?马丁参议员会对你下什么手脚吗?”

“史达琳,再过两年我就得退休了。即使我找到了吉米-霍法和在泰勒诺尔去痛药中放毒的凶手民我还是得卸任下台,所以对此不加考虑。”

克劳福德对欲望一向警惕,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做得明智些。他知道,中年人会强烈地渴望智慧,以至于没有智慧也会试图做出有几分智慧的样子,也知道对于一个相信自己的年轻人、这么做又可能带来多么有害的后果。因此,他话说得很谨慎,而且也只说自己知道的事情。

克劳福德在巴尔的摩这条破街上跟她说的这些道理是他在朝鲜时一连多少个天寒地冻的凌晨学得的,那是在一场战争中,她还没有出世。对朝鲜那段经历他略而不谈,因为他还用不着以此来建立自己的威信。

“这是最艰难的时候,史达琳。利用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得到锻炼。现在最艰苦的考验到了——不要让愤怒与挫折妨碍你的思维。你能不能控制住局面核心就在这里。浪费时机愚蠢行事带给你的是最坏的结果。奇尔顿这个该死的傻瓜有可能让凯瑟琳马上丢了性命,但也未必。她的机会还在于我们。史达琳,液氮在实验室里的温度是多少?”

“什么?哦,液氮……摄氏零下二百度,大概吧。稍微再高一点就达到沸点了。”

“你有没有用它冷冻过东西?”

“当然啦。”

“我要你现在就将一些东西冷冻起来。把和奇尔顿的纠葛冷冻起来。留好你从莱克特那里得来的信息,感情上的东西冷冻起来。我要你把目光盯住值得追求的目标,史达琳,唯一重要的就是这个。”为得到一点信息你忙活着,付出了代价,也得到了,现在我们就要来利用它。这信息与奇尔顿搅和这事儿之前相比完全一样有用,要没价值也是一样的没有价值。只是我们再也不能从莱克特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了,很可能是这样。把你从莱克特那儿了解到的野牛比尔的情况拿过来留好,其他的冷冻。浪费的,损失的,你的愤怒,奇尔顿——统统冷冻。等有时间,奇尔顿我们要踢他个两肩夹屁股四脚朝天,现在先冷冻起来推到一边,这样你就能够越过这看到值得追求的目标,史达琳,那便是凯瑟琳-马丁的人命,和野牛比尔的狗命,我们准能逮着他的。把眼光盯住这目标。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要你。”

“去弄那些医疗记录吗?”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杂货店的门前。

“不,除非那些科室石墙一面地死挡着我们,我们不得不将记录取走。我是要你去孟菲斯。我们只有指望莱克特能告诉马丁参议员一些有用的情况。但我要你在那儿紧盯着,为的就是以防——假如他厌烦了不想逗她玩了,也许他会愿意同你说说。同时;我还要你试着找找对凯瑟琳的感觉,比尔有可能怎样才发现她的。你比凯瑟琳大不了多少,她的朋友不愿意跟样子更像警察的人说的事儿或者会愿意跟你说。”

“其他的事儿我们也都还在进行之中。国际刑警组织正在忙着鉴定克劳斯的身份。搞清了克劳斯的身份,我们就可以来看一看他在欧洲及加州结交的那些人的情况,他和本杰明-拉斯培尔的罗曼史就是在加州搞起来的。我马上去明尼苏达大学——我们在那里出师不利——今晚我在华盛顿。现在我来买咖啡,你打个口哨让杰夫把车开过来。四十分钟后你上飞机。”

红红的太阳已经照到了电话线杆的四分之三。人行道依然还是紫罗兰色。史达琳挥手招杰夫过来时,举起的手已经可以被阳光照到了。

她感觉轻松了一些,好了一些。克劳福德确实很棒,她知道,他那个小小的液态氮的问题是对她法医学背景知识的首肯,旨在让她开开心,也是为了唤起她那根深蒂固的受过训练的思维习惯。她在想,这种巧妙处理问题的方法,男人们是否确实认为是很微妙的?真奇怪,即使是你已经认识到的事情怎么还会对你产生影响!真奇怪,领导的才能怎么往往就那么粗劣!

街对面,一个人影正从州立巴尔的摩精神病犯罪医院的台阶上走下来。是巴尼,穿着件短匣克,看上去个子比原先更硕大了。他手上拎着饭桶。

史达琳对等在车里的杰夫用口形默示:“等五分钟!”巴尼正要开他那辆旧斯图德贝克车的车门,她赶了上去。

“巴尼。”

他转过身对着她,面无表情,眼睛可能比平时睁得稍大一点。他双脚站住支撑着他那份重量。

“奇尔顿大夫有没有跟你说这个完了你就没事儿了?”

“他还会跟我说什么呢?”

“你相信?”

他嘴角往下拉了拉,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我要你帮我办点事儿,现在就办,不要提任何问题。我会好好问你的——我们从这开始。莱克特囚室里还剩下些什么?”

“几本书——《烹调之乐》,一些医学杂志。法庭文件他们拿走了。”

“墙上那些玩意儿呢?那些画?”

“还在那儿。”

“我统统都要而且急得要命!”

他打量了她片刻。“稍等。”说着就快步走回台阶上去;个子这么大的一个人,步伐真算得上是轻松的呢!

克劳福德在车里等着她,巴尼这时用一只购物袋装着那些卷起的画儿连同文件书籍出来了。

“你肯定我知道我搬给你的那张椅子下装着窃听器?”巴尼一边说一边将东西交给了她。

“这个我还得想一想,给你笔,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到这袋上。巴尼,你觉得莱克特他们能对付得来吗?”

“我表示怀疑而且对奇尔顿大夫也说了。记得告诉过你,以防他一时忘了。你是没问题的,史达琳警官。听着,你们逮住野牛比尔后——”

“怎么?”

“别因为我这儿走了一个就又把他弄给我,行吗?”他笑了笑。巴尼的小牙齿跟小孩子的似的。

史达琳不禁也对他咧嘴笑笑。她朝汽车跑去,同时回头摆了摆手。

克劳福德感到很满意。

第32节

载着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的格鲁曼湾流号飞机在孟菲斯降落了,飞机轮胎着地擦出两股青烟来。按照塔台的指令,飞机不进乘客终点站而向国民航空警卫队的机库迅速滑去。一辆提供应急服务的救护车和一辆轿车在第一个机库里等待着。

鲁丝-马丁参议员透过烟灰色的车窗玻璃,仔细看着州警们推着莱克特医生从机舱里滚出来。她想冲上前去,扒开这个被绑着罩着的人样的东西,从中把信息挖出来,但是她是有脑子的,不会那么做。

马丁参议员的电话响了。她的助手布赖恩-戈斯奇从活动座位上伸手去接。

“是联邦调查局——杰克-克劳福德。”戈斯奇说。

马丁参议员伸出手等电话递给她,两眼依旧盯着莱克特医生。

“莱克特医生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克劳福德先生?”

“我就是怕您会做出您正在做的事儿,参议员。”

“我没有和你争胜,克劳福德先生。如果你和我争胜,你会后悔的。”

“莱克特现在在哪儿?”

“我正看着他呢。”

“他能听到您说话吗?”

“听不到。”

“马丁参议员,您听我说。您想对莱克特作出个人保证——可以,很好。但请为我做一下这个,在您前去和莱克特较量之前,让艾轮-布鲁姆博士先把情况大致给您介绍一下。布鲁姆能够帮您,相信我。”

“我已经得到专业人员的忠告了。”

“但愿比奇尔顿要高明些。”

奇尔顿医生在不停地敲击车窗,马丁参议员派布赖恩-戈斯奇出去应酬他。

“内部勾心斗角浪费时间,克劳福德先生。你派一名稚嫩的新手带着份虚假的承诺就去找莱克特,我都能做得比这个要好。奇尔顿医生说莱克特对真诚的承诺有可能作出响应,我这就给他这么一个承诺——不要拖拉费时的繁琐手续,不搞人身攻击,不对其信用提出疑问。如果我们安全找回凯瑟琳,大家都香如玫瑰,也包括你。万一她……死了,一丝一毫的借口我都不给!”

“那么还是用我们,马了参议员。”

她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有任何生气的意思,只辨得出一种职业的冷静,像是说“要减少您的损失”。对此,她作出了相应的反应:“说下去。”

“如果您获得了什么,让我们照着来行动。务必保证我们得到所有的信息,保证地方警察也得到这信息。别让他们觉得将我们排挤出去他们就可以取悦于您。”

“司法部的保罗-克轮德勒马上就到,他会负责这事的。”

“现在您那儿的高级官员是谁?”

“田纳西州调查局的巴契曼少校。”

“很好。如果还来得及,设法封锁新闻不让报道。您最好就此警告一下奇尔顿——他是喜欢出风头的。我们不想叫野牛比尔什么事都知道。找到他后,我们想用人质营救小组。我们想迅速将他抓住而避免僵持。您是想亲自提问莱克特吗?”

“是的。”

“是否能先和克拉丽丝-史达琳谈谈?她就到。”

“为什么呢?那个材料奇尔顿医生已经总结给我听过了。我们互相玩弄已经够多了。”

奇尔顿又在不停地敲窗子了,一边用口形隔着玻璃在默示着什么话。布赖恩-戈斯奇用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您同莱克特谈过之后我想见他一下。”克劳福德说。

“克劳福德先生,他己答应说出野牛比尔的名字以换取一些优惠条件——其实也就是要一些便利的生活设施。如果他不说,你可以永远都拥有他。”

“马丁参议员,我知道这话很敏感,可是我还得对您说:您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乞求他。”

“好,克劳福德先生。这一刻我实在不能再说了。”她挂断了电话,“就算我错了,她无非也就是像你们处理的前面六个那样死掉,还更能怎么样!”她压低声音说道,同时挥挥手招戈斯奇和奇尔顿进入车内。

奇尔顿医生本来请求在孟菲斯为马丁参议员接见汉尼已尔-莱克特设一间办公室。为了节省时间,机库里国民航空警卫队的一间受命室被匆匆重新安排了一下供会见使用。

奇尔顿医生在受命室安顿莱克特,马丁参议员只好在室外机库里等着。她受不了一直呆在车里。她在机库巨大的屋顶底下一小圈一小圈地踱着步,一会儿抬头看看高高在上的搭成斜格形的屋椽,一会儿又低头看看地上一条条的油漆带。有一刻,她在一架旧幻影下一4型飞机旁停了下来,将头靠到那冷冷的机侧上;机侧上印着字:“请勿践踏”。这架飞机的年龄一定比凯瑟琳还大。亲爱的耶稣,来吧!

“马丁参议员!”巴契曼少校在喊她了。奇尔顿在受命室门口对她招手。

屋子里为奇尔顿准备了一张桌子,马丁参议员及其助手以及巴契曼少校则各有一把椅子。一名摄像师已准备就绪要录下这会见的实况。奇尔顿声称这是莱克特提出的要求之一。

马丁参议员走了进去,样子看上去很不错。她那套海军服吐露出权势的气息。她让戈斯奇也在衣服上上了点浆。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独自坐在屋子中央一把结实的橡木椅子里,椅子拴死在地上。一条毯子盖住了他上身的约束衣和腿上的约束带,叫人看不出他实际是用链子被绑在椅子上的。不过那曲棍球面罩他依然还是戴着,以防他咬人。

干什么呢?马丁参议员不明白——原来的意思是允许莱克特医生在一个办公室的环境中还能有几分尊严。马丁参议员看了奇尔顿一眼,然后转身向戈斯奇索要文件。

奇尔顿走到莱克特医生身后,先是对着摄像机瞥了一眼,接着解开系面罩的带子,以一个花样动作将面罩取了下来。

“马丁参议员,请接见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

看到奇尔顿医生这炫耀卖弄的表演,马丁参议员吓坏了,其受惊吓的程度不下于她女儿失踪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原本对奇尔顿的判断力可能还有一点信任,这时却完全代之以一种令人寒冷的恐惧,那就是,他是傻瓜一个。

这下她不得不相机行事了。

莱克特医生的一绺头发落到他那两只褐紫红色的眼睛之间。他的脸色同那面罩一样苍白。马丁参议员和汉尼巴尔-莱克特相互打量着,一个机敏之至,另一个是竭尽人所知的任何手段也无法捉摸。

奇尔顿医生回到他的桌子边,环顾四周看看大家,然后开腔了:

“参议员,莱克特医生已向我表明;他想对我们的调查贡献一点他所知道的特别情报,以换取我们对他的囚禁条件的重新考虑。”

马丁参议员举起一份文件。“莱克特大夫,这是一份书面保证,我现在就可以签字。上面说我将给你以帮助。想看看吗?”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就转身到桌子边准备签字,这时他却忽然开口了:

“我不想为区区一点优惠条件讨价还价来浪费你和凯瑟琳的时间。钻营名利的人已经浪费得够多的了。让我现在就帮你吧,我相信事情完了之后你会给我以帮助的。”

“你可以放心。布赖恩?”

戈斯奇举了举他手中的笔记本。

“野牛比尔的名字叫威廉-鲁宾,人称比利-鲁宾。他是一九七五年四月或五月由我的病人本杰明-拉斯培尔让他转诊到我这儿来的。他说他住在费城,地址我记不得了,不过当时他正和拉斯培尔一起呆在巴尔的摩。”

“你的记录呢?”巴契曼少校插话道。

“我的记录已经被毁,那是他们奉法院指令,刚刚在——”

“他长得什么样?”巴契曼说。

“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少校?马丁参议员,唯一的——”

“告诉我他的年龄,描述一下他的体貌特征,还有什么别的能记起来的统统告诉我。”巴契曼少校说。

莱克特医生干脆不理睬了。他考虑起别的事来——想起籍里柯为《梅杜萨之筏》一画所作的解剖学研究来了——后面的问题有没有听到,他没有表示。

当马丁参议员重新让他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戈斯奇的笔记本由她拿着。

莱克特医生目不转睛凝视着她。“那面旗闻上去像有雪茄的味道。”他说,“你过去是不是哺育凯瑟琳?”

“对不起,我什么?”

“你是不是给她喂奶?”

“是的。”

“可是件叫人口渴的活儿;是吧……?”

她的瞳仁模糊起来,莱克特医生只小小地抿了一口她的痛苦品尝,发现其味道真是美妙绝轮!有这一口,今天就够了。他接着往下说:“威廉-鲁宾身高大约六英尺一,现在应该有三十五岁了。他体格健壮——我认识他时有一百九十磅左右,估计从那以后又长了。他是棕色头发,浅蓝色眼睛。先给他们这么多,然后我们再接着谈。”

“好的,我来给他们。”马丁参议员说。她将做的记录递出门去。

“我只见过他一次。虽然他又约过我一回,却一直没有再来过。”

“你为什么认为他就是野牛比尔?”

“他那时就在杀人了,对被杀的人,从解剖上来讲,干的也就是些与他如今所干的相类似的事儿。他说要有人帮助他,他才住得了手,可实际上他只是想找人聊聊这种事儿,攀谈攀谈。”

“你倒没有——他肯定你不会出卖他?”

“他觉得我不会,他也喜欢冒险。他的朋友拉斯培尔对我说的悄悄话我就没有泄露。”

“拉斯培尔知道他那时在干这个?”

“拉斯培尔的胃口也很邪门儿——他浑身都是伤疤。”

“比利-鲁宾告诉我他有犯罪记录,可具体是些什么他没说。我做过简要的病史记录,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与众不同:鲁宾告诉我他有一次曾得过象牙炭疽病。我能记起来的总共就这些了,马丁参议员,而且我想你也急着要走了吧。如果我还能想起别的什么来,我会通知你的。”

“人头在车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比利-鲁宾杀的?”

“我想是的。”

“你知道那是谁吗?”

“不知道。拉斯培尔称他是克劳斯。”

“你告诉联邦调查局的其他情况是否真实?”

“至少和联邦调查局告诉我的情况一样真实,马丁参议员。”

“我已经为你在孟菲斯这儿作了一些临时性的安排。你的情况我们会讨论的,当这个……当我们把这事儿落实之后,你会继续前往到毛山去的。”

“谢谢。我想要部电话,假如我想起来什么……”

“你会有的。”

“还有音乐。格轮-古尔德演奏的,《戈德堡变奏曲》是吧?这要求是不是过分了?”

“没问题,很好。”

“马丁参议员,有什么线索不要只托付给联邦调查局。杰克-克劳福德从来不和别的部门玩公平的交易,对那些人来说真是够他们玩的。他是决意要亲自来完成这次捉拿。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一把扼住’。”

“谢谢,莱克特大夫。”

“我喜欢你这套服装。”她出门时他说道。

第33节

詹姆-伽姆的地下室里房间套着房间,犹如我们梦中的迷宫一般,叫人摸不着头脑。在他还是怕生害羞的时候,那是多少年多少年以前了,伽姆先生就在远离楼梯的、最隐秘的那些房间里寻欢玩乐。最远的旮旮旯旯里都有房间,这些房间远离别的生命,伽姆是多年没有打开了。可以这么说吧,这些房间中有几间依然住着人,不过那房门后的声音老早以前就由高而低,渐入无闻了。

房间与房间之间地面高低不等,相差可达一英尺。有时要跨门槛,有时要躲门媚。如果有车装着东西,那是滚也不可能拖也很困难。要逼着什么人在你前面走——磕磕绊绊,又哭又叫,乞求哀告,砰一下撞了个头昏眼花——很不容易,甚至都有危险。

随着伽姆先生智慧和信心的增长,他觉得自己再也不用到地下室中那些隐秘的部分去满足他的要求了。如今他使用的是围着楼梯的一套地下室房间,这些房间很大,有自来水有电。

此时,地下室完全漆黑一片。

在那个地面铺着沙的房间底下,在那地下土牢里,凯瑟琳-马丁悄无声息。伽姆先生就在这地下室里,可他并不在这一间房间。

他所在的房间在楼梯远处一边,黑黑的,人的眼睛看不到,可是却充满了小小的响动。那儿有水的流淌声,小水泵也嗡嗡地响着。小小的回声听去倒像这房间很大似的。空气湿而凉,闻上去有绿色植物的味道。扑棱棱翅膀迎着脸颊一阵扑动,呼啦啦有几只从空中飞过,一声低低的快乐的鼻音,是人的声音。

这房间里没有任何人眼可以使用的光波,但伽姆先生却在这里而且还能看得很清楚,虽然每一样东西他看去层次不同且都呈强烈的绿色。他戴着一副很高级的红外线护目镜(以色列货,从军用剩余物资商店买来的,不到四百美元),将闪出的红外光束投到他面前的铁丝网笼子上。他坐在一把直靠背椅的边沿上,神情痴迷地注视着一只昆虫在往铁丝网笼子里的一株植物上爬。年轻的成虫刚刚从笼子底部潮湿的泥土中一只茧子里破壳而出。她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株前属植物的一根茎,正寻找空间以展开那仍粘在背上的潮漉漉的新翅膀。她选中了一根横着的嫩枝。

伽姆先生必须侧过头才能看得到。翅膀被一点一点地鼓起,满是血和气。它们依然在昆虫的背上紧紧地贴着。

两个小时过去了,伽姆先生几乎没有动一下。他将红外线闪光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以使自己能意外地看到那昆虫展翅的进程。为了消磨时间,他把光打到房间里其他东西上玩——打到他那几只储满了由植物制作的鞣皮溶液的大水箱上。在水箱的模板和架起的横木架上站放着他新近的一些收获品,它们仿佛掉人海底的碎裂的古典雕塑,都发绿了。他又把光移到那张镀锌的大工作台上;工作台安在金属轴台上,后面有放水闸,通着排水道。工作台上方的升吊器他也照了一照。靠墙处是他的几个长长的作业大洗槽。透过红外线,一切东西的形象都呈绿色。翅膀扑棱着,条条波光闪烁着,越过他的视野;飞蛾曳着小小的替尾,在房间里自由自在。

他把光照回到笼子上时正赶上时候。那只昆虫的大翅膀鼓起在她背部上方停住不动,挡住并扭曲了她身上的斑纹。而这时,她将翅膀放下来罩住身体,那个著名的图案便清晰可见了。这是一个人的骷髅头形,被神奇地描绘在毛茸茸的翅瓣上,正从这飞蛾的背部盯着人看。骷髅暗淡的头顶底下是两个黑黑的眼洞和突起的颧骨。眼洞和颧骨底下,下已之上,一道暗色横穿脸部,形同一把张口器。支撑这骷髅头的是一个顶部如盆腔一样张开着的标记。

一个架在盆腔上的骷髅头,描绘在一只飞蛾的背上,一切纯粹出自大自然偶然的一笔!

伽姆先生内心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和轻松!他身体前倾,将气轻轻吹过飞蛾全身,她翘起她那尖尖的椽,发出愤怒的吱吱声。

他戴着他的红外线护目镜悄悄走进地下土牢所在的那一间。为了减轻喘息声,他将嘴张开着。他不想引出坑里一大堆嘈杂声而坏了自己的情绪。护目镜的镜头装在小小突起的镜头筒上,看上去像是螃蟹的两只长在肉茎上的眼睛。伽姆先生知道这护目镜一点都不招人喜欢,可他戴着它,在这黑黑的地下室里,玩玩地下室的游戏,还真度过了一些十分美好的时光。

他俯身将他那不可见的光朝井下照去。

那货正侧着身子躺在那儿呢,蟋曲着,像只虾。她似乎睡着了。便桶就在她身边放着。她没有再次愚蠢地企图去攀那陡直的墙,像原先那样结果只是把绳子给拉断了。睡眠中,她将那蒲团的一角紧拽着贴在脸上,嘴里还吮吸着一根大拇指。

伽姆先生闪亮红外线在凯瑟琳身上来回照着,他仔细地看着她,一边就着手为面前的真正的问题作准备。

假如你的标准和伽姆先生的一样高,那么,人的皮处理起来是极其棘手的。有些基本的结构性的决定要拿出来,其中第一个就是:拉链装哪儿?

他将光束移到凯瑟琳的背部。一般情况下,合拢的地方他是应该放到背部,可是,以后他一个人怎么往身上穿呢?想起来可能很刺激,然而这可不是那种可以请人帮忙的事。他知道一些地方一些圈子其成就会大受崇拜——有那么几只游艇,他在那里就可以扬扬得意——但那还都得等以后再说。他必须搞出他单独一人就能用得起来的东西。在前面正中开一道口子那是大大的不敬——他立刻排除,不子考虑。

伽姆先生透过红外线辨不清凯瑟琳的肤色,但她看上去是瘦了。他相信逮到她的时候她就可能一直在节食减肥。

经验告诉他,收剥人皮前要等四天到一个星期。体重忽然下降使皮变得较松,比较容易揭下。另外,挨饿耗去他的对象们不少的力气,使她们产更容易被摆弄,更温驯,有些昏痴木呆都不想抵抗了。可与此同时,也有必要向她们提供一定量的食物以防她们绝望或毁灭性地猛发脾气,那样的话人皮有可能受到损害。

这货肯定是掉体重了。这一件是如此特别,于他眼下所做的事是如此的重要,再要久等他实在受不了了。不过他已不用再久等,明天下午他就可以动手,或者明天晚上吧,最迟也不过到下一天。快啦。

(未完待续)

([美]托马斯·哈里斯/著,杨昊成/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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