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八章

他一大清早就到了维申斯克。

满潮的顿河水已经开始退落。空气里洋溢着杨树花清新、黏腻的甜蜜气味。顿河岸上水灵、碧绿的橡树叶子朦胧地沙沙响着。冰雪融完、已经露出的田埂上冒着热气。田埂上已经长出了尖尖的嫩草,低洼的地方的积水,波光涟漪,水牛在叫,虽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洋溢着淤泥和青苔气味的潮湿空气中,蚊于还在成群地嗡嗡飞鸣。

司令部里,一架旧打字机在喀喀地响着,屋子里人很多,烟雾腾腾。

葛利高里看到库季诺夫正在于一件很奇怪的事儿:他没有理睬轻轻走进来的葛利高里,表情严肃、若有所思地在扯一只捉到的大绿豆蝇的腿。扯完了,握在枯瘦的拳头里,放到耳朵边,聚精会神地歪着脑袋在倾听苍蝇忽而低沉,忽而尖细地营营声。

一看到葛利高里,他就厌恶。生气地把苍蝇扔到桌子底下,手巴掌在裤子上蹭了蹭,懒洋洋地倒在一张靠背已经磨得锃亮的沙发上。

“请坐,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

“你好啊,司令!”

“唉,好倒是好啊,不过正像俗话说的,就怕好景不常啊。来,说说,你那儿怎么样?还在进攻你哪?”

“全线进攻!”

“在奇尔河岸站住脚啦?”

“又能支持多久啊?全靠卡赞斯克人拉了兄弟一把。”

“事情是这样的,麦列霍夫,”库季诺夫把自己高加索式腰带上的软带条缠到手指头上,装出在仔细打量发黑的银带扣的样子,叹了口气。“看来,咱们的事业还要更糟。顿涅茨河一带好像要出什么事情。可能是我们的人在穷追猛打红军,冲破他们的防线,也可能是他们认识到咱们是他们的心腹之患,所以决心要把咱们卡死。”

“士官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最近来的那架飞机带来些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新玩意儿。老弟,他们是不肯把自己的战略计划告诉咱们的。西多林——老弟,他是个行家!休想一下子就弄清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们有这样的计划——突破红军的防线,来支援我们。答应帮助我们。但是诺言——并非总要兑现的。而且突破防线——谈何容易。本人深有体会,我自己就跟着布鲁西洛夫将军这么于过,咱们怎么知道,红军在顿涅茨方面究竟有多大的兵力?也许他们从对付高尔察克的战线上撤下几个军团,塞到这儿来了呢?咱们是眼前一片漆黑!自己鼻子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那你想跟我谈什么呀?开什么会呀?”葛利高里无聊地打着呵欠问。

他倒不为暴动的结局伤心。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并不使他动心,他天天就像拉着石磙子在场院打场的马,心里总在围着这个问题打转转儿,转来转去最后横下一条心:“现在已经是没有法子使我们跟苏维埃政权讲和啦,我们双方使彼此流的血太多啦,而士官生的政权现在是在顺着毛儿摩挲我们,然后再戗茬儿抽我们。滚他妈的吧!怎么个结局都行啊!”

库季诺夫打开地图,依然不正眼看葛利高里,解释说:“你没有出席,我们开过一次会.决定……”

“你跟谁开会啦,是跟那位公爵老爷吗?”葛利高里想起了去年冬天在这间屋子里开的那次会和那位高加索中校,就打断他的话问。

库季诺夫皱起眉头,神色黯然。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利高里精神抖擞地问。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吗?格奥尔吉泽同志被打死啦。”

“他跟咱们哥儿们是什么同志呀……当他还穿粗皮短皮袄的时候,是咱们的同志。等到咱们一旦跟士官生联合,——那可不得了——如果他还活着,第二天他就会胡子抹上油,娇贵得不是把手伸给你啦,而是这样,你看哪,伸给你一个小手指头儿,”葛利高里翘起一个又黑又脏的手指头,闪着白亮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库季诺夫的脸色更加阴沉。目光和声调里都露出明显的不满。遗憾和压抑的愤恨神情。

“这有什么好嘲笑的?对别人的死亡是不应该嘲笑的。你简直变成傻瓜伊万啦。个人被打死了,而你却高兴地说:‘打死得越多越好!”

库季诺夫的比喻葛利高里听着有点儿不舒服,但是并未形之于色;他笑着回答说:“一点儿不错,这伙人我认为:‘打死得越多越好。’我对这些脸白手嫩的人毫不同情。”

“就这样,他被打死啦……”

“是在战斗中吗?”

“怎么说呢……这是桩无头案,一时难于弄清楚。他本来是按我的命令,留在辎重队里的。是啊,他跟哥萨克们的关系搞得好像不很融洽。在杜达列夫斯克附近发生了战斗,他所在的那个辎重队离火线约有两俄里。格奥尔吉泽坐在马车辕上(哥萨克们是这样对我说的),巧得很,一颗流弹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就一命呜呼了一定是这帮哥萨克混蛋把他干掉的……”

“把他干掉了,他们做了件好事!”

“你算了吧!不要再挑拨是非啦。”

“别生气。我这是说着玩哪。”

“有时候,你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你就像斗牛:在哪儿吃,就在那里拉尿,弄得一塌糊涂。照你的意见,就应该杀死军官?又要闹什么?倒肩章‘啦?葛利高里,你也应该学聪明点儿啦!要是非得瘸腿的话,最好能就瘸一条,留一条走路呀!”

“别扯啦,接着往下讲吧!”

“还有什么可讲的哟!我知道,是哥萨克们把他打死的,就到那儿去,想跟他们说说心里话。我说:‘狗患子们,你们又在重操旧业啦?你们又开始对军官开枪了,是不是太早啦?去年秋天你们也枪杀过军官,可是后来怎样,你们吃了多少苦头,又用得着要军官啦。是你们亲自跑来,跪着苦苦哀求:”你就担任头领,指挥我们吧!“现在又旧病复发啦?’是的,我把他们羞辱了一番,臭骂了一顿。他们全都矢口否认,说:‘我们可没有杀他,没有的事!’可是我从他们眼睛里看得出……是他们把他干掉的!对他们这些人,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往他们眼睛里撒尿,他们却认为是天降甘露。”库季诺夫怒冲冲地揉着皮带,脸涨得通红。“他们杀了一个有学问的人,现在我没有他,就像失去了左右手。还有谁能制定作战计划?还能跟谁商量商量呢?跟你只能胡扯一通,一牵涉到战略策略问题,咱们全都是废物。谢天谢地,彼得罗·博加特廖夫飞来啦,要不然连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唉,好啦,见他的鬼吧,不说啦!目前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的人不能在顿涅茨方面突破敌人的防线,那么咱们在这儿是守不住的。我们决定照以前谈过的办法于,用全部兵力——三万人——进行突围。将来如果你被打得顶不住啦,就退到顿河边上去。咱们把右岸从霍皮奥尔河口到卡赞斯克镇一带让给敌人,在顿河岸上挖场死守,进行防御战……”

有人在没命地敲门。

“谁呀?请进!”库季诺夫喊道。

第六旅旅长博加特廖夫·格里戈里走了进来。他那健康的红脸上闪着汗水的光亮,两道红褐色的眉毛怒冲冲地朝上拧着。没有摘下汗水湿透了顶的制帽,就在桌边坐下。

“干什么来啦?”库季诺夫面带矜持的笑容,看着博加特廖夫问。

“给我子弹。”

“已经送去啦。你还要啊?你以为我这儿有造子弹的工厂哪?”

“你送去多少啊?每个弟兄一粒子弹,就够了吗?敌人用机枪扫射,而我们却只能弯着腰,到处躲藏。这能叫打仗吗?这简直……只能叫人痛哭!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等等,博加特廖夫,我们这儿正在商量重大的问题,”但是一见博加特廖夫站起身要走,就又补充说:“等等,你别走,这对你也不保密……好,麦列霍夫,咱们书归正传,如果我们在河这岸也守不住,那就突围。扔掉那些不属军队编制的人,扔掉全部辎重,步兵乘马车,带上三个炮兵连,向顿涅茨方面突围。我们想请你当先锋队,你不反对吧?”

“我怎么都行。可是咱们的家属怎么办呀?姑娘、婆娘和老头子们都要完蛋啦。”

“是要完蛋。不过只叫他们完蛋,总比连咱们一起统统完蛋要好些。”

库季诺夫的嘴角耷拉下去,沉默了半天,然后从桌子上抓起一张报纸。

“是的,哪,还有一件新闻!他们的总司令亲自来指挥战斗啦。听说他正在米列罗沃,或者是坎捷米罗夫卡。好啊,来收拾咱们啦!”

“是真的吗?”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真的!请你看看这个。这是卡赞斯克人给我送来的。昨天早晨,我们的侦察兵在舒米林斯克镇遇上了两个骑马的人。两个都是红军军事学校的学员。哥萨克们把他们砍了;其中一个,看样子,已经不很年轻,据说,可能是个什么委员,从他的文件袋里搜到了这份报纸,叫做什么《征途》,是本月十二日出版的。这份报纸把咱们描写得真是妙极啦!”库季诺夫把报纸递给麦列霍夫,报纸的一角已经被撕去卷烟了。

葛利高里迅速地把上面用化学铅笔划出的标题扫了一眼,开始读起来:后方的暴动。

部分顿河哥萨克的暴动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星期。这次暴动是由邓尼金的爪牙——反革命军官们——一手煽动起来的。暴动受到了哥萨克富农的支持。富农又把相当数量的哥萨克中农拉了进去。在某些场合,哥萨克遭受苏维埃政权个别代表人物不公正的待遇,这是完全可能的。邓尼金的爪牙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煽起叛乱的大火。由卫军的走狗们在暴动地区假装拥护苏维埃政权,这样就更易取得哥萨克中农的信任。这样,反革命的欺骗、富农的切身利益和哥萨克群众的愚昧暂时在南方战线我军的后方汇合在一起,酿成了这次非常荒唐的、罪恶的叛乱。在战士的后方发生叛乱就像在工人的背上长了个脓疮。为了继续战斗,为了保卫苏维埃国家,为了打垮邓尼金一伙地主匪徒,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工农友好合作的、安定的后方。因此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消灭顿河地区的叛乱,肃清叛乱分子。

中央苏维埃政府命令在最短的期限内解决这个问题。为了支援正在歼灭无耻的反革命叛乱的清剿部队,已经派来并将源源不断地派来勇敢善战的增援部队。许多优秀的组织工作者正纷纷赶到这里来,完成这一紧急任务。

一定要消灭叛乱。我们的红军战士应该清楚地认识到,维申斯克、叶兰斯克或者布坎诺夫斯克镇的叛乱分子都是白卫军将军邓尼金和高尔察克的直接帮凶。暴动越是拖延下去,双方的牺牲就越大。减少流血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敌人以迅速的、毁灭性的一击。

必须结束叛乱。必须切开背上的脓疮,用烧红的铁棍去烫这个疮口。只有这样,南方战线才能腾出手来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

葛利高里读完了报纸,阴郁地冷笑了一声。这篇文章使他非常气恼。“他们大笔一挥,就把我们和邓尼金拴在一起啦,成了他的帮凶……”

“喂,怎么样,妙吧?要用烧红的铁棍来烫咱们哩。哼,咱们还得看看,究竟谁烫谁哩!对吗,麦列霍夫?”库季诺夫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答,就转向博加特廖夫:“要子弹吗?给你!每名骑兵发三十粒,全旅都发。够了吗?……到弹药库去领吧。军需处长会给你开领弹药的证明的,找他去吧。博加特廖夫,你要多用马刀,多用点儿计谋,好哇!”

“从癞羊身上就是揪下一团毛也是好的!”兴高采烈的博加特廖夫笑着,道过别,走了出去。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库季诺夫谈完有关向顿河撤退的事项以后,也告辞了。临别时,他问:“一旦我把全师部撤到巴兹基的时候月D 我们用什么渡河呢?”

“亏你想得出来!全体骑兵都可以袱水过河。你在哪儿见过骑兵还用乘什么渡河呀?”

“你要明白:我师里顿河沿岸的人并不多。而且奇尔地区的哥萨克也是些不会袱水的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草原上,怎么会批水呀?他们大多数都是一下水就要沉底儿。”

“他们可以拽着马袱过来。从前,演习时候,就这样袱过水,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儿。”

“我说的是步兵。”

“有渡船。我们准备些小船,请放心好啦。”

“老百姓也要坐船过河啊。”

“我知道。”

“你要保证大家都能过河,否则,那时候我就要你的小命!可不能把老百姓留下,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我一定办到,一定要办到!”

“大炮怎么办?”

“把臼炮炸掉,三英寸日径的弄到这儿来。我们弄几只大船,把炮兵连渡到这岸来。”

葛利高里从司令部里走出来,脑子里一直还在想着刚才谈过的那篇文章。

“他们把我们称作邓尼金的帮凶……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货色呢?正是帮凶,一点儿也不冤枉。真理刺痛了眼睛……”他想起了“马掌”雅科夫生前说过的话。那是在卡尔金斯克,有一天葛利高里很晚走回住所的时候,顺便去看看住在广场上一座房子里的炮兵们;他在门洞里的垫子上擦着脚,听见“马掌”雅科夫不知道正在和谁争论,他说:“你说咱们现在独立了吗?哪个政权也管不了咱们了吗?唉!你的肩膀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个不能吃的老倭瓜!告诉你吧,咱们现在是没有家的野狗:有时候狗得不到主人的欢心,或者是因为淘气,从家里跑出去了,可是跑到哪儿去呢?不能到狼群人伙——一是因为有点儿害怕,二是狼这玩意儿是野兽世家,可又不敢回到主人家去——怕为淘气挨打。咱们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记住我的话:咱们会把尾巴像鞭子似的夹在肚皮底下,爬到士官生那儿去,央求说:‘老兄们,请收留下我们吧,行行好吧!’准会有这一天!”

葛利高里自从在克利莫夫卡战役中砍死了几个水兵以后,一直处在一种冷漠无情的心理状态中。一天总是耷拉着脑袋,笑也不笑,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有那么一天,突然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被害感到非常痛苦,惋惜,但是后来连这也都消失了。于是他生活中惟一留下的东西(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就只有正死灰复燃的、不能抑制的对阿克西妮亚的热爱。只有她在向他招手,就像在秋天寒冷的黑夜里,草原上遥远的、颤抖的簧火在向旅人招手一样。

就是现在,他从司令部往回走着,又想起了她,心里想:“我们突围出去,那她怎么办呢?”于是没多加考虑,就断然决定:“叫娜塔莉亚带着孩子和母亲留下来,我把阿克秀特卡带走。我给她一匹马,叫她跟着我的司令部一起走。”

他渡过顿河,到了巴兹基村,回到住所,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克秀莎,我们也许不得不撤退到顿河左岸月n 你就扔掉一切财物,到维申斯克去、到那里去找我,跟我在一起。”

葛利高里用樱桃酱把信封好,递给普罗霍尔·济科夫,满脸通红,皱着眉头,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掩饰自己的窘态,说:“到鞑靼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阿司培霍娃·阿克西妮亚。你要偷偷交给她,不要让……譬如说,别叫我家里的任何人看见。明白了吗?最好是夜里送给她。不要回信。还有:我给你两天假。好,去吧!”

普罗霍尔走去备马,但是葛利高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把他喊了回来。

“顺便到我家里去一趟,告诉我母亲或者娜塔莉亚,叫她们趁早把衣服和其他贵重的东西运到河那岸去。把粮食埋了,牲口也袱水赶过顿河。”

第六卷 第五十九章

五月二十二日,整个右岸的叛军开始撤退。有些部队是且战巨退,在每个村头上都要抵挡一阵。草原地带各村的老百姓都惊慌万状,向顿河岸边涌去。老头子和婆娘们套上家里所有的车辆,把箱子、家具、粮食和孩子都装到车上。从牲口群和羊群里挑出了些牛羊,顺大道旁边赶着。庞大的辎重队走在军队的前头,向顿河沿岸的村庄滚滚撤去。

根据总司令部的命令,步兵提前一天开始撤退。

鞑靼村的步兵和维申斯克的外来户战斗队,五月二十一日从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切博塔廖夫村撤了出来,一气走了四十多俄里,就在维申斯克镇的大鱼村停下来宿营。

二十二日,从大清早起,苍白的雾气就遮蔽了天空。雾蒙蒙的无空连一片云也没有,只是在南边顿河沿岸群山顶上,在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粉红色的云片。伸向东方的那边好像是鲜血染的似的,闪着紫红色的光芒。太阳从左岸被露水浸凉的沙丘后面升了上来,云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秧鸡在牧场上尖声叫着,尖翅膀的鱼鹰像一团团的蓝色的棉絮,落到顿河浅滩地方的水里,再飞向高空的时候,贪婪的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小鱼。

到中午时分,天气却变成五月里少见的炎热。就像是大雨将至那样闷热。逃难的车队在黎明以前,就从东方沿顿河右岸向维申斯克滚滚而来。黑特曼大道上车声辚辚。从山上一直到河畔的草地是一片马嘶、牛叫和人语声。

维申斯克的外来户战斗队,大约有二百名战士,一直还在大鱼村没有动。上午十点钟收到维申斯克传来的命令,叫战斗队转移到大雷村去,在黑特曼大道和街道上设置岗哨,拦截所有逃往维申斯克的役龄哥萨克。

逃往维申斯克的难民车辆,像潮水似的涌到了大雷村。浑身尘土,被太阳晒黑的婆娘们赶着牲口,骑马的人走在大道两旁。车轮的吱扭声、马嘶声、牛羊的鸣叫声、孩子的哭号声、车上拉着一同撤退的伤寒病人的呻吟声,冲破了这个隐蔽在无数樱桃园里的小村肃穆的寂静。这片奇异的声调、混杂成一体的喧声使村子里的狗都把喉咙叫哑了,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扑向每一个行人,从胡同里就跟着大车跑,为了解闷儿,一直把车辆送出很远,才算罢休。

普罗霍尔·济科夫在家里住了两天,把葛利高里的信交给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并把口信转达给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五月二十二日就离开家去维申斯克。

他盘算着在巴兹基可以遇上自己的连队。但是大炮的轰隆声隐约地传到顿河边来,这炮声好像在不远的奇尔河沿岸什么地方响。不知道为什么,普罗霍尔很不愿意到进行战斗的地方去,他决定到巴兹基,在那里等候葛利高里率领第一师退到顿河边来。

一路上,直到大雷村,普罗霍尔都是慢腾腾地走着,许多逃难的车辆都追过他去。他不慌不忙地,几乎一直是缓步而行。他用不着去急赶。从鲁别任村起,他就跟着不久前才组建的霍皮奥尔河口团的司令部一同走起来。

司令部的人分乘一辆轻便马车和两辆四轮马车。车后拴着六匹备着鞍子的马。一辆四轮马车上装运的是文件和电话机,那辆轻便马车上拉着一个受伤的。上了些年纪的哥萨克,还有一个瘦得可怕的、鹰钩鼻子的人,戴着灰色羊皮军官帽子的脑袋总是离不开马鞍褥子。看来,他是伤寒病刚好。躺在车上,把军大衣一直裹到下巴;突出的苍白的额角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的瘦削的鼻于上落满了尘土,但是还一直在要求用暖和东西把他的脚裹好,他用粗大的、青筋嶙嶙的手擦着额上的汗珠,不住地在骂:“你们这些混蛋!畜生!风直吹我的脚,你们听见了没有?波利卡尔普,你听见了吗?给我用毯子盖上!我是个强壮的人,有用的人,可是现在……”他用一种陌生的。像所有大病初愈的人的严厉目光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那个名叫波利卡尔普的人,是个身材高大英俊的年轻旧教徒,马走着,就跳下来,走到马车跟前。

“您这样会着凉的,萨莫伊洛·伊万诺维奇。”

“盖上,跟你说啦!”

波利卡尔普驯顺地执行了命令,就走开了。

“他是什么人?”普罗霍尔眼睛看着病人,问他。

“梅德维季河日镇的军官。他在我们司令部工作。”

霍皮奥尔河口地区秋科夫诺、博布罗夫斯基、克鲁托夫斯基、济莫夫诺及其他各村的难民也都跟着司令部一起走。

“喂,你们这是他妈的往哪儿逃啊?”普罗霍尔问一个坐在装满各种家具的四轮大车仁的难民老头子。

“我们想去维申斯克。”

“派人请你们去维申斯克啦?”

“亲爱的,请是没有请我们去,可是谁愿意等死呢?你要是大难临头,恐怕也要逃的。”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往维申斯克跑?你们就近在叶兰斯克过河到对岸去,不是更快吗?”

“坐什么过河?人们都说,那儿没有渡船。”

“那么到维申斯克去坐什么呢?他们会把渡船让给你去运这些破烂儿?把军队扔在岸上,倒用渡船去渡你们和大车过河吗?老大爷,你们真够胡涂啦!你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上哪儿去,干什么,瞎撞一气。喂,你车上堆了些啥玩意啊?”普罗霍尔走到一辆大车跟前,用鞭子指着那些包袱,气哼哼地问。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衣裳、马套、面粉,过日子用的、种地用的,样样俱全……什么都不能扔呀。否则等回来的时候,就只好守着一座空房子了。所以我才套上两匹马和三对牛,把能装上的东西都装上,叫婆娘们坐上车,就走啦。好人哪,要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挣来的,流泪流汗挣来的,怎么舍得扔掉?如果可能的话,我连屋子也要带着走呢,免得落到红党手中,这些该死的东西!”

“好吧,譬如说,你干吗把这个大筛子也带着走啊?还有些椅子,你带着它们有什么用处?红党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

“可是也不能留下呀!唉,你真是个怪人……要是留下的话,他们不是把它毁了,就是烧了。不,我不能叫他们打我手里发什么财。叫他们吃点苦头儿吧!我把什么都拉个一于二净!”

老头子朝那两匹体壮膘肥、懒洋洋地挪动着蹄于的马挥了一下鞭子,掉过身来,又用鞭子把指着在后面走的第三辆牛车说:“你看那个包着头巾赶牛车的姑娘,——那是我的闺女。她那辆车上装着一只母猪和几只小猪。母猪本来怀着崽,大概是我们捆它和装车的时候,把它伤了,所以夜里就下小猪了,干脆就在车上下崽啦。你听,小猪崽在叫哪!不,红党别想在我身上发洋财,见他们的鬼去吧!”

“老大爷,你可别在渡船旁边碰上我!”普罗霍尔恶狠狠地盯着老头子大汗淋漓的宽脸说。“你要是碰上我,我就把你的母猪、猪患和所有的财物都扔到顿河里去!”

“这是为什么呀?”老头子大为惊骇地问。

“这是为了别人都在牺牲,什么都丢了,可是你这个老鬼,却像只蜘蛛一样,什么都要随身拖着走!”平常总是那么温顺、安稳的普罗霍尔突然喊叫起来。“这些可恶的粪虫……我恨透啦!就像往我心里插了一把尖刀一样!”

“走吧!快走吧!”老头子哼哼着扭过身去,怒冲冲地说。“遇上了这么个长官,他要把别人的东西都扔到顿河里去……我把他当成好人……我的儿子是个司务长,现在带着连队阻拦红军哪……请你赶快往前走吧!用不着见了别人的东西眼红!自个儿多积攒点儿,就不会见了别人的东西眼红啦!”

普罗霍尔催马驰去。小猪在后面吱儿吱儿刺耳地尖声叫个不停,母猪惊慌地哼哼起来,小猪的尖叫声像锥于似的刺进他的耳朵。

“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哪儿来的小猪啊?波利卡尔普!躺在马车上的军官痛苦地皱着眉头,几乎要哭出来,大声喊。

“从牛车上掉下来一只小猪,车轮把它的腿轧断啦,”骑马来到跟前的波利卡尔普回答说。

“去告诉他们……去,告诉小猪的主人,叫他把小猪宰掉。就说,这儿有病人……已经难过得要命,又弄些猪来乱叫。快去!骑马去!”

普罗霍尔来到轻便马车旁边,看见那个鹰钩鼻子的军官正在皱着眉头,目光呆滞地听小猪叫,看到他正竭力想用自己的灰色羊皮帽子捂严耳朵……波利卡尔普又跑了回来。

“他不肯宰,萨莫伊洛·伊万内奇。他说,小猪的腿会长好的,如果长不好的话,晚上再杀掉它。”

军官气得脸色苍白,费了很大的劲,抬起身来,坐在马车上,两条腿耷拉着。

“我的手枪在哪儿?勒住马!小猪的主人在哪儿?我叫他知道点儿厉害……在哪辆车上?”

那个会过日子的老头子终于被迫把小猪宰掉了。

普罗霍尔笑着,策马跑去,追过了霍皮奥尔河口人的车队。前面,离他们约一俄里远的大道上,又有一支新的车队和骑马的人。大车至少有二百辆,骑马的人,则稀稀拉拉——约有四十个。

“渡船旁边准要大乱一场!”普罗霍尔心里想。

他追上了大车队。一个娘儿们骑着一匹漂亮的深棕色儿马,从行进中的车队前部,迎面向他飞跑过来。跑到普罗霍尔跟前,勒住了马。她骑的那匹马备着一副富丽堂皇的鞍子,胸带和完头闪着银光,鞍翅也没有一点儿磨损的痕迹,上等皮于的马肚带和鞍褥子都锃光透亮,小娘儿们熟练、矫健地骑在马上,强有力的、黝黑的手里紧攥着理得整整齐齐的缰绳,但是那匹高大的战马,显然很看不起自己的女主人;它大瞪着赤红的大眼珠于,打着脖子,露出黄色的牙床,总想去咬娘儿们那从裙子下面露出来的滚圆的膝盖。

女人头上裹着一条新洗过的、已经从深蓝变成浅蓝色的头巾,一直裹到眼睛。她把头巾角儿从唇边拨开,问:‘大叔,你追上来时没有见到几辆拉着伤兵的大车吗?“

“我追过的大车太多啦。怎么?”

“唉,倒霉透啦,”女人拉着长声说,“我找不到我的丈夫啦。他本来是跟着野战医院从霍皮奥尔河日出发的。他的腿受了伤。现在似乎是化脓了,他求村子里的人给我带信,要我给他把马送去。这就是他骑的马,”娘儿们用鞭子往挂着汗珠儿的马脖子上打了一下,“我备上马,赶到霍皮奥尔河日,但是医院已经不在那儿,撤走了。于是我就追啊,追啊,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普罗霍尔欣赏着哥萨克女人的漂亮的小圆脸儿,高兴地听着她那音色柔和的女低音,格格地笑着说:“哎呀,我说大嫂于啊!于吗要找你的丈夫呀!叫他跟着医院走就是啦,你长得这么漂亮,还有这么一匹好马做嫁妆——谁都愿意娶你做老婆!连我都想试一试。”

女人勉强笑了笑,弯下丰满的身段,把裙子边向裸露出来的膝盖上拉了拉。

“你别打哈哈,告诉我,有没有遇到过医院!”

“你看那个车队里,既有病人,又有伤员,”普罗霍尔叹了回气,回答说。

女人把鞭子一扬,她那匹马单用后腿来了个大转身,腿裆里的汗沫白光一闪,小跑起来,然后脚步错乱地飞奔而去。

大车队缓缓地往前移动着。牛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赶开嗡嗡叫的牛蛙。热得要命,大雷雨前的天气是那么沉闷,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连道旁低矮的向日葵嫩叶都被晒得卷了起来,枯萎了。

普罗霍尔又和逃难的人们的车队走到一起。青年哥萨克竟是那么多,使他大吃一惊。他们有的是从自己的连队掉队的,有的干脆就开了小差,找到自己的家属,跟他们一起向渡口走去。有些把战马拴在车后,躺到车上,跟娘儿们聊着,哄着孩子;另一些骑在马上,步枪和马刀都照旧背在身上。“他们扔下部队,逃难啦,”普罗霍尔打量着这些哥萨克,心里断定。

到处都是马汗和牛汗的气味、大板车的木头被太阳蒸晒的气味、家什和润滑大车轴的黑油气味。牛大喘着粗气,没精打采地走着一口水像花线似的从它们伸出的舌头上垂下来,一直拖到大道的尘土上。车队以每小时四五俄里的速度往前移动着、那些马拉的车辆也不比牛车走得快。但是等到南边遥远的什么地方响起隐约的炮声,马上一切都紧张起来了:双套和单套马拉的大车搅乱了车队的秩序,从长长的行列里冲到旁边去。马小跑起来,鞭子直闪晃,响起一片南腔北调的吆喝声:“快跑啊!”“鬼儿子!”“跑啊!”树枝和鞭子往牛背上僻僻啪啪地抽去,车轮的磷磷声更热闹了。恐怖中一切都加快了速度。一团团炎热、浓重的灰色尘埃从大道上飞腾起来,往后飘去,盘旋着,落在庄稼和各种野草茎上。

普罗霍尔的强壮的小马,一面走一面伸出嘴去吃草,一会儿用嘴唇扯下几根木草,一会儿咬下朵油菜黄花,一会儿咬下一小撮芥菜;咬着吃着,摇晃着机灵的耳朵,使劲用舌头往外顶咯咯响的、直磨牙床子的嚼子。但是炮响以后,普罗霍尔用靴子后跟磕了它一下,小马好像很懂事似的,明白现在不是吃草的时候,高兴地快跑起来。

连续的大炮射击声越来越响。轰隆的射击声响成一片,霹雷似的滚滚轰鸣声,在气闷的空气中低沉地震荡着。

“主耶稣啊!”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年轻娘儿们,一面把闪着奶汁亮光的浅棕色奶头从孩子嘴里抽出来,把鼓胀的黄色乳房放到衬衣里,画了一个十字,祷告说。

“是咱们的人在打炮呢,还是敌人呢?喂,老总,你说说!”一个赶着牛走的老头子朝着普罗霍尔喊。

“是红党,老大爷!咱们的人没有炮弹了。”

“啊,圣母娘娘,救救他们吧!”

老头子放下手里的鞭子,摘下旧哥萨克制帽,画着十字,走着,把脸扭向东方。

南面,从生着像箭杆似的晚玉米嫩苗的山坡后面,涌起了一片淡黑色的云。黑云遮蔽了半边的地平线,像薄雾似的笼罩了天空。

“大火,快看呀!”有人在车上喊叫。

“这烧的是什么呀?”

“着火的是什么地方?”从车轮的吱扭声中发出这样的问话。

“是奇尔河一带。”

“红党在奇尔河沿岸放火烧村庄啦!”

“正是大旱天,我的上帝.可别……”

“瞧,这一大片黑烟!”

“这决不只是一个村子在燃烧!”

“从卡尔金斯克一直往奇尔河下游烧去,如今那儿正在打仗……”

“也许是在黑河那边吧?快赶吧,伊万!”

“嗅哟,好大的火呀……”

黑色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遮没了越来越大的天空。大炮的吼声也越来越厉害。过了半个钟头,轻微的南风把刺鼻的、令人心惊的焦臭气味,从离大道三十五俄里的奇尔河沿岸火势凶猛的村庄吹到黑特曼大道上来。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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