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捉住的才叫贼!”

在工地,大家都知道,刘跃进是个贼。贼一般在街上偷东西,或入别人家盗窃,刘跃进不上街,也不去别人家,偷东西就在工地。在工地也不偷盘条、电缆和架子管,就偷工地的食堂。刘跃进是个厨子。偷食堂也不在食堂,在菜市场。刘跃进每天早起,要到菜市场买菜。在菜市场也不偷,韭菜、萝卜、白菜、土豆、洋葱、肉等,明码标价;但一个工地几百号人,一回洋葱土豆买得多,就能讨价还价;一斤便宜五分钱,几十斤下来,就能省出几块钱;固定一个摊买,不朝三暮四,又有讲究;还有肉,瘦肉,五花,或只买脖子肉,价钱又不一样。大家说,整个工地的人脖子都粗,和整天吃刘跃进的脖子肉大有关系。但贼被捉住才叫贼,刘跃进这贼无法捉,就不能叫贼。这时大家生气的不是有贼,而是这贼无法捉。工地包工头任保良说:“原以为,贼被捉住才叫贼,谁知没被捉住的,才叫贼呢。”

刘跃进和包工头任保良,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任保良是河北沧州人,刘跃进是河南洛水人。十六年前,任保良,在洛水坐过两年多牢。刘跃进有一个舅舅,在洛水监狱当厨子。舅舅叫牛得草,大眼睛,四十岁之前,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亮;四十岁那年得了白内障,世间万物,在他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之前,牛得草说话慢条斯理;模糊之后,开始高门大嗓,见人就说:“别看眼睛瞧不见,我心里清楚着呢。”

牛得草眼好时,刘跃进随娘走姥娘家,牛得草不大理人,刘跃进有些怵他。牛得草虽是一监狱的厨子,但架子很大。大不大在厨子,而在“监狱”。集市上饭馆的厨子,每天须把饭菜做好;监狱的厨子,每天须把饭菜做差;犯人吃饭,想做好,也没条件,一年三百六十日,三顿皆是:咸菜、粥、窝头。到饭馆吃饭的人,饭菜差了就骂厨子;监狱里的犯人,吃好吃坏,都不做声;见了厨子,反倒低声下气。饭馆的厨子看不起牛得草,牛得草也看不起别的厨子:“妈拉个×,普天下,都见做饭的伺候吃饭的,哪见吃饭的伺候做饭的?”

高门大嗓后,人欺他眼看不见,同事,熟人,见面爱抹他脖子。“吧叽”一声,从脑袋抹到脖项,转身走开,牛得草不知是谁。这年冬天,刘跃进随娘去监狱看舅舅,牛得草带他去集上,给监狱买咸菜疙瘩,一熟人又上来抹牛得草的脖子。牛得草担着担子习以为常,八岁的刘跃进上去踢了那人一脚:“操你娘!”

那人被骂急了,反手掴了刘跃进一巴掌。刘跃进哭了,聚上来许多人。牛得草也骂刘跃进:“玩儿呢。”

待走出集市,抚着刘跃进的头:“打虎还靠亲兄弟,上阵还靠父子兵。”

落下泪来。从此开始亲近。任保良在洛水坐牢时,刘跃进已娶了老婆。

这天刘跃进到县城买猪娃,他有一个中学女同学叫李爱莲,李爱莲有一个姑家的表哥叫冯爱国,也住在监狱。李爱莲知道刘跃进的舅舅在监狱当厨子,便托刘跃进给冯爱国往监狱捎了一只烧鸡。刘跃进在县城买过猪娃,去了监狱,把烧鸡交给舅舅牛得草。牛得草把冯爱国从号子里叫出来,把他带到监狱厨房,把烧鸡扔给他,让他蹲到墙角去啃。待烧鸡啃了一半,号子里有人喊:“我叫冯爱国,我叫冯爱国。”

这才晓得蹲在厨房啃烧鸡的不是冯爱国,是河北的任保良。牛得草到号子里喊冯爱国时,冯爱国这两天拉稀,去了茅房,任保良顶着冯爱国,来啃烧鸡。牛得草上去抽了任保良一耳光:“妈拉个×,河北没有烧鸡?”

又上去用脚踹:“欺我看不见是不是?外头欺我就算了,你们也敢欺我?”

又抄起擀面杖,没头没脑往任保良身上砸。刘跃进看任保良抱头挨打,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嘴里还嚼着烧鸡,有些不忍,上去拉牛得草:“舅舅,算了,不就一只烧鸡?再打,也从他肚里掏不出来了。”

任保良这时哭了:“不为吃口鸡,两年多了,没一个人来看我。”

两年零八个月到了,任保良出狱了。任保良出狱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刘家庄看刘跃进。去时,带了十只白条鸡。五年过去,任保良成了北京一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这期间两人没有见过,但有书信来往。又五年过去,刘跃进离了婚,心中正在烦恼,便离开河南洛水,来北京投靠任保良,在工地当了厨子。不在任保良手下当厨子,两人还是朋友;现在有了上下之分,两人就不是朋友了。或者,任保良能说刘跃进是朋友,刘跃进不能把任保良当成朋友。或者,私下里是朋友,人多的场合,须有上下之分。刘跃进懂这个理儿,私下叫“保良”,一有人,马上改口“任经理”。任保良看他懂事,加上有十几年前一只烧鸡顶着,虽然知道刘跃进在食堂捣鬼,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次刘跃进喝多了;一起喝酒的几个民工,在议论任保良;民工议论包工头,难有好话;刘跃进酒前酒后是两个人,酒前说话过脑子,酒后就忘了自己是谁,也随人说起了任保良;说现在没啥,顺嘴突噜,说起任保良十几年前在洛水坐监的事,如何因为一只烧鸡,在厨房挨打。这话传到了任保良耳朵里。任保良不怵自己坐过监,动不动还说:“妈拉个×,老子监狱都蹲过,还怕你们这些龟孙?”

但自个儿说行,别人说就不行了。或者,别人说行,刘跃进说就不行了。这一下,两人彻底不是朋友了。任保良本想把刘跃进打发走,只是担心弯拐得太陡,显得自己心量小;便不动声色,还让刘跃进当厨子,但不让他买菜;等刘跃进自个儿觉着没了油水,提出走人。恰好任保良有一个外甥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从沧州来北京发展,投奔任保良,任保良便把她安排到工地食堂,专管买菜。刘跃进知道祸起一句话,祸是酒惹的,也想一走了之,再待下去双方都难堪;但中国别的不多,人多,另外的地方一时也不好找;工地挖沟爬架子的活儿好找,到食堂当厨子不好找,也就臊着自己先待下去,等有了机会再说。任保良的外甥女叫叶靓颖,任保良瘦,叶靓颖胖,十九岁,二百一十斤。身胖,胸却是平的。叶靓颖兴冲冲地上了任,每天早起,骑一辆三轮车,屁股一扭一扭,到集贸市场买菜。买一道菜,记一道账。一把葱,一头蒜,都记在算术本上。一个月下来,密密麻麻,积了两大本。但她哪里知道菜市场的门道?一个月下来,叶靓颖买菜花出的钱,比上个月多出两千多块;食堂吃的,却没有上个月好。月底结账的时候,叶靓颖把两本账递给任保良,任保良把算术本“嘶啦”“嘶啦”撕了,扔到地上:“不能不说,你是个老实人。”

又感叹:“用老实人,还不如用个贼。”

又撤下叶靓颖,让她在厨房馏馒头、蒸大米,重新把买菜的事,还政刘跃进。刘跃进这时倒端上了架子,嘬着牙花子说:“任经理,岁数大了,说起这买菜,我也转不过那些菜贩子。”

还替叶靓颖说话:“真不能怪咱外甥女。”

直到任保良急了:“刘跃进,你操过我的娘,我也操过你的娘,别再装孙子了。再拉硬弓,我真让你滚蛋!”

刘跃进这才骑上三轮车,笑眯眯地去了菜市场。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

严格是“大东亚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总经理。严格是湖南醴陵人,三十岁之前瘦,三十岁之后,身边的朋友都胖了,出门个个腆个肚子,严格仍瘦。三十二岁之前,严格穷,爹娘都是醴陵农村的农民,严格上大学来到北京;人一天该吃三顿饭,严格在大学都是两顿;也不是两顿,而是中午买一个菜吃一半,晚上买份米饭接着吃。大学毕业,十年还没混出个模样,十年跳槽十七个公司。三十二岁那年,遇到一个贵人;人背运的时候,黑夜好像没个尽头;待到运转,发迹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严格回想自己的发迹,往往想起宋朝的高俅。当然,也不同于高俅。自遇到那个贵人到现在,也就十多年光景,严格从一文不名,到身价十几个亿。严格在大学学的不是房地产,不是建筑,不是经济,也不是金融,学的是伦理学;讲伦理严格没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讲,就在地球上盖房子,从小在村里都见过,倒让他成了上层社会的人。他的头像,悬在四环路边上的广告牌上;把眼睛拉出来,看着他的房产和地产。世界,哪有一个定论啊。没发迹的时候,严格见人不提往事;如今,无意间说起在大学吃剩菜的事,大家都笑。大家说,严格是个幽默的人。

严格富了之后,也有许多烦恼。这烦恼跟穷富没关系,跟身边的人有关系。四十岁之后,严格发现中国有两大变化,一,人越吃越胖;二,心眼越来越小。按说体胖应该心宽,不,胖了之后,心眼倒更小了。心眼小没啥,还认死理,人越来越轴了。他伺候的是一帮轴人。别人轴没啥,身边的朋友轴没啥,老婆也越吃越胖,心眼越来越小,人越来越轴,就让严格头疼。严格的老婆叫瞿莉,三十岁之前,瘦,文静;过了三十岁,成了个大胖子,事事计较,句句计较;一个CEO的老婆,家产十几个亿,为做头发,和周边的美容店吵了个遍。由老婆说开去,严格感叹:中国人,怎么那么不懂幽默呢?过去认为幽默是说话的事,后来才知道是人种的事。幽默和不幽默的人,是两种动物。拧巴还在于,人不幽默,做出的事幽默。出门往街上看,他们把世界全变了形,洗澡堂子叫“洗浴广场”,饭馆叫“美食城”,剃头铺子叫“美容中心”;连夜总会的“鸡”,一开始叫“小姐”,后来又改叫“公主”。严格走在街上,觉得自个儿是少数派。本不幽默,也学得幽默了。人介绍他:“‘大东亚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严总。”

严格忙阻住:“千万别,一盖房子的。”

人说他瘦,讲健身,他说:“想吃胖啊,得有得吃呀。”

人说他生意大,北京半个城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他摇头:“搬砖和泥,粗活,不要见笑。”

人说他幽默。他渐渐也不幽默了。不幽默并不是幽默不好,而是因为幽默,严格吃过不少亏。周围皆是小心眼的大胖子,不管是生活,或是生意,皆是刺刀见红。水该一百度沸腾,他们五十度就沸腾了;水该零度结冰,他们五十度就结冰了;他们的沸点和冰点是一样的。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待朋友翻脸后,或没有翻脸,仅为一己之私,会把上次的玩笑,下回当正经话来说;时间一变,地点一变,人的态度一变,把同样的话放到不同的环境和气氛中,这话立即就变了味,一下就将严格置于死地,无法顺着原路回到原来。话的变味,比朋友翻脸还让人可怕。由此带来的拧巴,比人穷不走运还大。严格摇头:“不让幽默,我不幽默还不成吗?”

四十岁之后,严格发现自己最大的变化是,四十岁之前,自己爱说笑话;过了四十岁,开始不苟言笑。久而久之,对玩笑有一种后天的反感。人跟他开玩笑,如是部下,他会皱眉:“不能正经说话吗?”

如是朋友,他不接这个玩笑;对刚才说过的事,不苟言笑重说一遍。或者,四十岁之后,严格除了瘦,其他方面也变得跟众人差不多了。不喜欢跟这些人说话,但话每天又得说;话不是不能这么说,只是觉得话越说越干涩,就像日子越过越拧巴,就像老婆整天说自个儿身上疼、眼干舌燥一样,就像发动机缺机油在干转一样,这日子早晚得着火。机油,你哪里去了?

“大东亚建筑有限公司”下边,有十几个建筑工地。十几个建筑工地,就有十几个包工头。任保良是其中之一。严格除了跟那些大胖子打交道,也常去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民工,没有一个是胖的。见到这些民工,民工有河北人,有山西人,有陕西人,有安徽人,也有河南人;与大胖子说话,话越说越干涩;倒是到了建筑工地,全国各地的民工一开口,又让严格乐了。他们每天吃的是萝卜炖白菜,白菜炖萝卜,但一张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或者说,是这些民工的话,把严格脑子中残余的一点幽默的细胞又激活了。所有的包工头,见严总来了,以为是来检查工程;工程是要检查,但主要,是来听民工们说话,透上一口气。古风存于鄙地,智慧存于民间;有意思的事和话,都让那些胖子就着鲍鱼和鱼翅吃没了;仅剩的一些残汁,还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中;奴隶们创造历史,毛主席这句话没错。

在十几个包工头中,严格又独喜欢河北沧州的任保良。任保良说话不但可笑,还愣。民工们跟任保良说话,觉得他很精;严格听起任保良的话,句句有些傻。或者不能说是傻,是粗;不能说是粗,是愣。但话愣理儿不愣。句句是大实话。初听有些可笑,再听就是实话。原来实话最幽默。一天傍晚,严格去任保良的建筑工地。一幢CBD的楼壳子,已盖到五十多层。两人坐着升降机,来到了楼顶上。夕阳之下,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严格感叹:“好风光啊。”

任保良指着脚下的街道,街道上像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鸡’又该出动了。”

又啐了一口痰,狠狠骂道:“婊子就叫婊子,还‘小姐’!”

又说:“严总,咱别盖房子了,开窑子吧。挣个钱,不用这么费劲。”

这话没头没脑,初听很愣,细听可笑。严格来时,正烦恼一事,现在弯腰笑得,把一切烦恼全忘了。本来晚上还有饭局,他又多待了一个小时。这时天安门华灯齐放,从没这么美丽过。渐渐,平均一个礼拜,严格要到任保良的工地来一趟。一是来听民工和任保良说话,遇到饭点,也到民工的食堂吃饭。民工们吃刘跃进的萝卜炖白菜吃腻了,一端起碗就吐酸水;严格却觉得好吃,连菜带汁,能吃上两碗,吃出一头汗。任保良看他吃得痛快,感叹:“该闹革命了,一闹革命,你天天能吃上这个。”

严格又笑。

这天中午,严格又到任保良的工地来了。工地正在吃中饭。任保良吃工地食堂吃腻了,没去食堂,从外边买了一个盒饭,正蹲在他自个小院的台阶上吃。任保良的小院,不能说是院,离工棚三尺开外,靠一棵枣树,临时用废板子围成一个圆圈;房前,巴掌大一块地方。但你又不能说它不是院。任保良吃的是栗子烧鸡块,见严格来了,以为又来吃中饭,嘴里嚼着鸡说:“等着,我让人给你打好饭去。”

但今天严格到工地来,既不是为了吃饭,也不是为了听民工和任保良说话,是为了找一个人。找这个人不是为了这个人,而是为了让他装扮另一个人。一番车轱辘话说完,任保良有些懵:“严总,你要演戏呀?”

严格:“不是演戏,是演生活。”

任保良一愣,接着笑了:“生活还用演,街上不都是?”

严格:“一下没过好,可不得重演?”

接着一五一十,给任保良讲了这段没过好的生活的来龙去脉。严格遇事背别人,背那些大胖子,背老婆,但不背任保良这种人。原来,严格一直与当今一位走红的女歌星好,这天严格去她家里看她,两人该办的事办了,严格走时,她戴一墨镜,把严格送到楼下。楼下有一条小胡同,胡同里有钉皮鞋的,烤羊肉串的,修自行车的,崩爆米花的,卖煮玉米的,卖烤红薯的,一派人间烟火。两人分手之前,女歌星到烤红薯的炉子前,买了一块烤白薯。正好一个小报记者在对面小铺吃杂碎汤,看到这歌星,大吃一惊,顺手拍了一张照片。这照片别人拍到没啥,被记者拍到,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占了半个版。照片有两张,一张是街头全景,熙熙攘攘的人,各种做生意的摊子;全景图片右上角,叠一张特写,烤白薯的炉子前,女歌星握着一块红薯,在往嘴里塞。图片下的标题是:厌食症也是炒作?这事登报没啥,说是炒作也没啥,这事本身就是炒作,正着炒反着炒一样;问题是,歌星肩右,露出一严格的人头。图片上的严格,条瘦,倒像得了厌食症。严格对上报并不介意,他把自己的照片,整天挂在四环路的广告牌上;但报上不是他一个人,旁边还有女歌星,问题就大了;虽然他把照片挂在四环路边,世上没几个人能认出严格;问题是,严格的老婆瞿莉认识严格,瞿莉早就怀疑严格外边有人,现在报上登了这个,怀疑不就照进现实了吗?瞿莉上个礼拜去上海走娘家,下午就回北京。一下飞机,就会看到这报纸。瞿莉的头发没做好,就能跟美发店吵翻,现在看严格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又上了报纸,怕是要拿刀子杀人。瞿莉还有一个习惯,动刀之前,爱搞追查;这个追查的过程,比杀人本身还可怕。照此推论,瞿莉看到报纸,便会去现场调查。为了蒙骗老婆,严格想把现场重新布置一遍,把昨天的生活重演一遍;待瞿莉调查时,众人皆说严格和歌星不是一起来的,把必然说成偶然,把两个关系亲密的人,说成互不认识;说不定能将案子翻过来,躲过这一劫。街头现场有十几个摊位,烤红薯的,烤羊肉串的,钉皮鞋的,崩爆米花的……,严格都交代好了;就一个卖煮玉米的,安徽人,一说话就哆嗦,怕他露馅,得找一个人替他;演他,还得像他;像他的人,工地最多,就找任保良来了。一番话说完,把严格累着了,任保良也听明白了。但任保良怀疑:“她要是看不到这报纸呢?我们不白张罗了?”

严格:“她看不到,别人也会告诉他;她身边,都是大胖子。”

大胖子没好人的理论,严格也对任保良说过,任保良能听懂。但他又感叹:“多费劲呀,如是我,早跟她离了,一了百了。”

严格瞪了任保良一眼:“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电视上,每天不都在演戏?一个人去视察,周围都得布置成假的,和对付我老婆一样。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任保良明白了,这戏是非演不可了;但他搔头:“可要说装假,你算找错了地方。工地几百号人,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真的还顾不住,来不及装假。”

严格的手机响了,但他看了看屏幕,没接;端详任保良:“我看你就行。”

任保良跳了起来,似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咋给你这印象?剥了皮,世上最老实的是我。”

这时话开始拐弯:“严总,咱说点正事,工程款拖了大半年了,该打了;材料费还好说,工人的工资,也半年没发了,老闹事。”

用手比划着:“一个月不出,我的车胎,被扎过五回。”

任保良有一辆二手“桑塔纳”。严格止住他:“我说的也是正事。我要被老婆砍死了,你到哪儿要钱呢?”

任保良一怔,正要说什么,小院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刘跃进进来了。进来也不看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那棵枣树下,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往枣树上搭。任保良和严格都吃了一惊。任保良喝道:“刘跃进,你要干嘛?”

刘跃进把脖子往绳圈里套:“干了半年,拿不着工钱,妻离子散,没法活了。”

原来,刘跃进刚送走韩胜利。这次韩胜利没白来,刘跃进从食堂菜金里,给他挤出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的窟窿,还待刘跃进到菜市场去补;虽说是菜金,其实这二百块钱,早被刘跃进从菜市场找补回来了,只是不想还债,才找出这么个说法。但韩胜利不同往常,临走时说,剩下的三千四百块钱,只给两天时间;两天再不还,就动刀子。看他的神色,不像开玩笑。目前刘跃进身上,倒是还有三千多块钱;但这点钱,以备不时之用,一般不敢动;身上少了五千块钱,刘跃进心里就不踏实。韩胜利走后,刘跃进正兀自犯愁,儿子刘鹏举又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说学校的学费,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不能再拖了;也是两天,如果交不上去,他就被学校赶出来了。欠人钱,儿子又催钱,任保良欠他钱,三方挤得,刘跃进只好找任保良要账。儿子正好来了电话,也是个借口。他也知道,任保良手头也紧,想让任保良还钱,就不能用平常手段。上个月,安徽的老张,家里有事,辞工要走,任保良不给工钱;老张爬到塔吊上要往下跳,围拢了几百人往上看。消防队来了,警察也来了。任保良在下边喊:“老张,下来吧,知道你了。”

老张下来,任保良就把工钱给了老张。刘跃进也想效仿老张,把工钱要回来。刘跃进本不想这么做,跟任保良,也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但因为工地食堂买菜的事,两人已撕破了脸;加上被事情挤着,也就顾不得许多。但刘跃进用这种方式刁难自己,还是出乎任保良意料。任保良马上急了:“刘跃进,你胡吣个啥?你妻离子散,挨得着我吗?你老婆跟人跑,是六年前的事。”

又指严格:“知道这谁吗?这就是严总。北京半个城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你给我打工,我给他打工。”

又抖着手对严格说:“严总,你都看到了,不赶紧打钱行不行?见天,都是这么过的。”

严格倒一直没说话,看他俩斗嘴;这时轻轻拍着巴掌:“演得太好了。”

又问任保良:“是你安排的吧?你还说你不会演戏,都能当导演了。”

任保良气得把手里的盒饭摔了,栗子鸡撒了一地:“严总,你要这么说,我也上吊!”

又指指远处已盖到六十多层的楼壳子,上去踹刘跃进:“想死,该从那上边往下跳哇!”

严格这时拦住任保良,指指刘跃进,断然说:“人不用找了,就是他!”

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

这天下午,刘跃进穿着另一个人的衣服,装扮成另一个人,蹲在十字街头转角处卖煮玉米。另一个人刘跃进没有见过,严格告诉他,是个安徽人,高矮,胖瘦,脸上的黑,跟刘跃进差不多。其实模样有些差别也没啥,所有的装扮为了哄骗一个人,为了对应一张照片,无人能分清照片上一个卖玉米的和另一个卖玉米者的细部;照片上,这个卖玉米的全身,只有豆粒大小,大体差不多就行了。何况,在这出戏里,这个卖玉米的并不是主角;主角是卖白薯的,和挨着卖白薯的那个卖羊肉串的。严格的老婆瞿莉如来现场调查,盘问他们的可能性最大。卖玉米的只是照猫画虎,以防万一。刘跃进平生第一次装扮别人,为了装扮这个人,严格付给刘跃进五百块钱。刘跃进接过钱,马上入了戏,他问严格:“你说那人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一张口,说话穿帮了咋办?”

严格一愣,觉得刘跃进说得有道理,这一点他没想到;再一想,觉得刘跃进说得没道理。人在照片上不会说话,这人是安徽人只有严格知道;待戏开场,瞿莉并不知道这人的来历;严格又松了一口气,对刘跃进说:“你该说河南话,还说河南话,关键是不要紧张。”

又交代:“不是主角,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老婆像黄鼠狼,有时候专咬病鸭子;不然我也不会把安徽人换下来。”

刘跃进点点头,撇下安徽人,又问另一个问题,指指报纸上的图片,又戳戳报纸背后:“给人找这么大麻烦,照相的图啥呢?钱?”

严格叹口气:“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恨别人比自个儿过得好。”

刘跃进点点头,明白了。图片的远景,有一新盖的综合商城;严格指着商城的楼顶:“该在这儿埋个狙击手,‘嘣’地一声,他脑袋就没了。”

刘跃进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任保良提出的问题一样,严格这么大的老板,出了这事,咋就不能敢做敢当呢?与一女的好了,还就好了;老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和老婆离婚,跟那个唱歌的结婚不就完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干嘛还费这么大的劲,把生活重演一遍,去瞒哄老婆呢?在这一点上,严格还不如河南洛水“太平洋酿造公司”那个造假酒的李更生。李更生抢了刘跃进的老婆,倒是敢作敢为。但这话刘跃进没敢问,只是想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这么大老板,原来也为老婆的事犯愁。由此,刘跃进对严格产生了一丝同情。或者,两人有些同病相怜。说是同病也不对,但在害怕揭开世界的真相上,两人倒是相同的。

严格交代刘跃进不要紧张,待穿上那安徽人的衣服,刘跃进倒没感到紧张,只是感到不舒服。不舒服不是不舒服装扮另一个人,而是这安徽人的衣服有味儿。一眼就能看出,这身衣服是从夜市的地摊上买的二手货;这身衣服,也不知经了几茬人;有些馊,又有些狐臭。不知是哪茬人,在这衣服上留下的痕迹。衣服虽有味,但这安徽人的玉米却煮得不错。一个大钢精锅,座在一蜂窝煤炉子上;刘跃进一出摊,马上有人来买。而且能看出,都是回头客。可见卖一玉米,也能卖出名堂。刘跃进又佩服这安徽人。严格说这人胆小,一说话就哆嗦;刘跃进却觉得,这个哆嗦的人,做事倒认真。刘跃进想着,待哪天自个儿跟任保良闹翻了,也来卖玉米。刘跃进接手摊子时,严格交代得很清楚:“安徽人怎么卖,你就怎么卖,一切不要改样。”

但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了样。别的样子他没改,只是改了玉米的价钱。煮好的甜玉米按穗卖,过去安徽人一穗玉米卖一块钱,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成了一块一。刘跃进把在菜市场买菜的经验,移植到了卖玉米上。一穗多出一毛钱,一百穗就多出十块钱;不能替安徽人白忙活。有顾客掏钱时问:“不是一块吗?今儿咋改一块一了?”

刘跃进:“昨儿怀柔下了一场冰雹,地里的玉米全砸坏了,可不就一块一了?”

人打量刘跃进:“咋改人了?”

刘跃进:“我弟昨儿晚喝大了,我是他表哥。”

但刘跃进埋头卖了仨钟头玉米,严格的老婆瞿莉还没露面,还没来调查。看看天色,今天是不会来了。来不来,刘跃进倒不在意;五百块钱的演出费已经挣到手了,锅里的玉米卖出一半,也有五六块钱的赚头;如果明天再演,明天再收演出费,明天再接着赚玉米的差价;就这么天天演下去,刘跃进还发了呢。但刘跃进的梦想马上破灭了。刘跃进正浮想联翩,一辆“奔驰”缓缓开来,停在路边;从车里下来一胖女人。车的另一侧,下来严格。刘跃进知道,锣鼓点敲响了,大幕拉开了,戏开场了。严格的老婆胖虽胖,但能看出,年轻的时候并不胖;现在虽然身子走了形,脸也走了形,但仍有八分颜色。她左手牵着一条狗,右手握着一张报纸。这张报纸,就是刘跃进看过的登着女歌星和严格的报纸。刘跃进抖了抖精神,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瞿莉下午四点从上海飞到北京。本来两点该到,但上海有雷阵雨,飞机晚起飞俩钟头。瞿莉到上海是走娘家。本来她与娘家关系不好。瞿莉小时,与父亲关系好,与母亲关系不好;母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她;瞿莉有一妹妹,母亲对妹妹却不一样,骂是骂过,从无动过手;可见脾气也分对谁。家里分成两党:父党与母党。但父党弱,家里是母党的天下。上海人恋家,但瞿莉考大学,毅然考到北京,就是为了摆脱上海的母党。瞿莉与严格结婚第二年,瞿莉的父亲死了;瞿莉从此不再回上海。回上海,也不回娘家。

但近一年来,瞿莉开始走娘家,有时一月一走;连严格也不知道这变化从何而来,是瞿莉变了,还是她母亲变了。但不管是谁,严格并不反对这变化;因瞿莉一走,北京就成了严格的天下,严格就可以放心约会女歌星和其他女人了。但严格不知道的是,瞿莉回上海,并不是为了走娘家,而是为了看心理医生。瞿莉认为自己得了重度忧郁症,只是背着严格没说。

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了。头五年,日子穷,两人老闹别扭;那时瞿莉还文静,与文静的人闹别扭,皆是冷战。五年后,日子富了,瞿莉变胖了,两人再闹,开始大吵大闹。大吵大闹五年,又不闹了,又开始冷战。这时的冷战,就不同于过去的冷战。冷战中,瞿莉突然发现自己有病。有病不在身体,在心,似总在担心什么。既担心严格变心,每天睡觉前,都偷偷到厕所检查严格的内裤;又担心自己;似又不是担心他们两人,而是担心整个世界。周围一发生变化,哪怕门口钉皮鞋的换了,或国家领导人变了,本来与她毫不相干,她都觉得世界乱了,全体不对劲。明显是忧郁症了。别人得忧郁症,应该睡不着觉,应该憔悴和瘦,瞿莉倒天天睡不够,越吃越胖。一烦心,就吃汉堡包。直到吃撑吃累,倒头便睡着了。于是就看心理医生。北京也有心理医生,但上海人心眼小,得忧郁症的更多,所以上海的心理医生,又比北京高明;瞿莉还有一个想法,这忧郁症虽得在现在,说不定和童年也有关系,和母亲也有关系,在上海就地就医,也接地气;于是一个月一趟,飞上海看医生。

别人看心理医生解开了心结,瞿莉越看心理医生,心结结得越大。给瞿莉看心理的医生是个男的,浙江奉化人,和蒋介石是同乡;三十多岁,也说浙江官话;但他没胡子,发型、手指的舞动,像个同性恋。但他看别人心理,倒是入木三分;一桩桩一件件,由表及里,由浅入深,透过现象看本质,说得头头是道。但他一开始也没说中,也是针对现象说现象,直到半年之后,盘问出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流过三次产,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一切才豁然开朗。这蒋介石的小老乡,翘着梅花指,微微点头,用浙江官话说,这就对了,一切根源都在流产;和她的童年和母亲倒没关系。她担心的不是严格,也不是自己,也不是整个世界,而是孩子。检查严格的裤头,是怕他跟别人生孩子;又开始与严格冷战,做一个头发,却与周边的美发店吵了个遍,是在往外推卸责任;越吃越胖,是破罐子破摔。更进一步,根子也不在孩子,而是怕自己没有孩子,将来的家产落到谁手里。换句话说,是钱。

原因找到了,医生豁然开朗了,瞿莉本也该开朗,但她没开朗,反倒更忧郁了。因为这根源她无法解决。本来对世界还没有那么担心,现在反倒更加担心了。本来担心的是整个世界,经过医生的帮助,倒渐渐落到了严格一个人身上。严格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比以前留意。她也知道这种担心和留意会使事情适得其反,也许她要的就是适得其反;想用适得其反,用爆发,用一个恶劣的最坏的结果,用杀人,用血流成河,来证明错不在自己,把责任都推到对方和世界身上。过去担心严格在外边有人,现在严格在外边没人,她倒不放心;也许,严格在外边搞的越多越好;越多,越能让她的愿望早日实现。

她这次去上海,本不是为看病,就是一个习惯;昨天,她北京的一个闺中密友,打电话告诉她,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这闺中密友也是个富人的老婆,大胖子,密友感慨之下,有些兴奋,又让瞿莉看清了这密友的真面目。也是时刻盼着身边朋友倒霉的人。也是心里有病。但闺中密友不知道的是,瞿莉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沮丧,而是像密友一样兴奋;就像战马闻到了战场和血的气息,浑身的血液,立即沸腾起来。但她在电话里,又故作沮丧的样子,也让闺中密友上了一当。可她准备引而不发,她要消受这苦胆和毒汁;火山积得越久,喷发出的火焰越壮观。她从首都机场下了飞机,严格来接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她知道严格是在欲盖弥彰,抢占这事的先机。待上了车,瞿莉抱上狗,严格打开报纸,让她看照片。接着解释:“你爱信不信,当时我买红薯时,都没留意她是谁。”

意图这么明显,倒把瞿莉的火拱上来了。本不想上闺中密友的当,这时又上当了;本想引而不发,突然又发了。她说:“你紧张什么?我到现场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严格:“昨儿的事儿了,谁还记得?”

瞿莉不理,让司机径直去照片上的街头。但她这样做,正好也上了严格的当。严格不是欲盖弥彰,而是欲擒故纵;他盼的就是瞿莉去现场;瞿莉过去也去过别的现场,让他提心吊胆;但这次与过去不同,这次经过周密布置,他担心他的戏白导了;他不是借此否定这一件事,而想借此否定整个瞿莉。严格也入戏了,装作不情愿的样子:“你爱看不看。”

随瞿莉一块来到了昨天的街头。

刘跃进本来不紧张,看到瞿莉和严格下车,演出要开始了,刘跃进突然又有些紧张。毕竟过去没演过戏,更没演过生活。演生活,原来比演戏还难。让刘跃进感到紧张的还有,他整天跟工地的民工在一起,大家都是下层人,说的是同样的话,干的是同样的事,没跟严格瞿莉这些有钱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整天干些啥,遇事会说啥话,自己这戏该怎么接。瞿莉牵着狗,并没有急着上去调查,而是由着狗的性儿,随意在街角各个摊子前蹓跶。严格倒有些不耐烦,催她:“不信,你问卖烤白薯的。”

瞿莉没去问烤白薯的,倒在其它摊前继续蹓跶。但她恰好又上了严格的当。瞿莉蹓跶回刘跃进的钢精锅前,刘跃进像安徽人一样,浑身开始哆嗦。瞿莉看刘跃进哆嗦,便停在刘跃进摊前,摊开报纸问:“师傅,昨儿看到这歌星了吗?”

刘跃进说不出话来,哆嗦着点点头。瞿莉好像很随意地:“她几个人来的?”

刘跃进磕巴:“俩。”

严格在瞿莉身后,吓得脸都绿了。瞿莉:“哪个人是谁?”

刘跃进:“她妈。”

瞿莉一愣:“你咋知道是她妈?”

刘跃进:“我听她说,‘妈,你先吃玉米,我去买块红薯。’”

瞿莉松了口气。严格在瞿莉身后,也松了口气,悄悄给刘跃进翘大拇哥。看似一个民工,还真能演戏。瞿莉问完刘跃进,不再问别人;就是问别人,有这良好的开端,严格也不怕;瞿莉牵着狗,转身回到奔驰车旁。严格也跟了过来,似受了多大委屈,率先上了车,“嘭”地一声,关上自己一侧的车门。这时瞿莉对司机说:“等一下,我也买根玉米。”

牵着狗,又回到刘跃进摊前。问:“玉米多少钱一根?”

刘跃进这时不紧张了,还为刚才的紧张有些懊恼;原来演出这么容易。这时开始放松,真成了一个卖玉米的:“一块一。”

瞿莉扒拉着锅里的玉米,又似随意问:“这歌星,是昨天上午来的,还是下午来的?”

这一问把刘跃进问懵了。没有台词提示,刘跃进只好随机应变,顺口答道:“上午,我刚出摊。”

瞿莉点点头,笑了。刘跃进以为自己又演对了,也笑了。瞿莉挑了一穗玉米,掏出两块钱,递给刘跃进:“不用找了。”

牵着狗,又回到车旁。刘跃进以为演出圆满结束了,严格在车上也以为演出圆满成功了;奔驰车在街上疾驶,瞿莉一直在埋头啃玉米。严格还有些得理不饶人:“人家报上说的是吃饭不吃饭的事,你都能往男女关系上想,心术能叫正吗?”

又说:“下次再这么疑神疑鬼,我真跟你没完。”

没想到瞿莉猛地抬头,将手里的玉米,摔到严格脸上,把严格的眼镜也摔掉了;脚下的狗也吓了一跳,仰起脖子,“汪汪”叫起来。严格急了:“干什么,无理取闹是不?”

瞿莉这时满含泪水,指着报纸:“严格,下次你要骗人,还要仔细些。卖玉米的说是上午,看看你们身后的钟表!”

严格从脚底下摸到眼镜,戴上,看报,原来,全景图片上,远处那座综合性商城,商城楼顶的犄角上,竖着一电子钟;虽然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数字:17:3:56。严格傻了。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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