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何波8点差5分赶到了地委副书记贺雄正的办公室。

但看贺雄正的样子,似乎已经等了他好半天了。

贺雄正四十几岁,1977级大学毕业生。据说他曾多次对别人说,在全省1977、1978级的大学生里,级别最高的目前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所以他一定要努力再努力,争取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以免1977、1978级大学生里的行政干部在厅局级这一层面上全军覆没。所以他的工作作风给人的印象是一贯的谨慎细心,一丝不苟,尤其是在原则问题上更是严肃认真,毫不含糊。他极善言谈,讲起话来头头是道,有板有眼,既有理论,又有实践,旁征博引,深入浅出,一如悬河泻水,大气磅礴而又极富感染力。听他报告的人,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发出阵阵掌声。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人们又觉得他是一个有魄力,有活力,有开拓意识,有进取精神的改革型干部。谨慎而不保守,严肃而又热情,小心翼翼而又大胆开放,这便是人们对他的一致看法。

其实这几年来,上上下下的人对他看法都不错。要不是最近一段时期出现了这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也许他的口碑会一直保持下去,一直保持到他顺顺当当地被任命为行署专员,甚至一直保持到更高一级的职务为止。

贺雄正平时很少同别人开玩笑,经常是冷若冰霜,一脸严肃,即使是在自己的上级跟前,也很少能看到他的笑容。

然而今天的贺雄正则显得和气而又轻松,一见到何波的身影,立刻便站了起来,跨出桌位,急急走了几步握住何波的手,一直把何波送到沙发上坐下才放下手。紧接着又亲自沏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在何波身旁的茶几上,然后并不坐回办公桌后面去,而是在离何波很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也就这么几个动作,便让何波心里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说实话,贺雄正对自己向来都是极为尊重的。并不只是今天,平时一贯都是如此。

这些年来,能如此真心实意,许多年如一日地对一个下级表示出这种尊重和关怀的领导,已经很少很少了。越老越不值钱,越老越没有人理睬,这已经是社会生活中让那些离退休干部们不寒而栗的残酷现实,想想老伴刚才默默无语的泪水,不也正是对这种生活前景的担忧和焦虑?

就算眼前的这个贺雄正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那同你又有何干?只要他对你好不就得了?世界上的恶人坏人,贪官污吏何其多,比起贺雄正来,要坏得多的人有的是,干嘛跟他过不去?何况他还管着你,他还是一个前程极为看好的年轻干部,他还对你如此尊重和热情、你究竟是跟别人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你犯得着么?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你管得过来吗?

其实你一辈子抓的罪犯和坏人还少吗?眼看着你就要退休了,你不栽花反栽刺,你真的就不想想你的退路?放着这样一个尊重你的领导,你不保他,反想闹他,你能保住你这晚年再不需要求领导办事了?其实你所认识的那么多的领导里头,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吗?

如果他真是一个坏人、坏干部,那提拔他,赏识他的那些领导干部难道都是一无所知的受骗者和受蒙蔽者?

……

“……何处长,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好,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耳旁贺雄正一声轻轻地问候,这才把何波从冥思苦索中拉回了眼前。“刚起来,脸色就这样。没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老毛病。”

“该休息就得休息,该调养就得调养,岁数是不饶人的,比如像我,20来岁跟30来岁就不一样,30来岁跟40来岁更不一样。前几年的时候,没累没乏,连着几个晚上不睡觉,眨一眨眼睛就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可现在就大不一样了,稍稍加个班,几天都缓不过来。有时候看着你们还真羡慕,我要是到了你们这个年龄,身体还不知会成了啥了呢……”

何波默默地听着,渐渐地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主管书记一大早急匆匆地把他叫了来,只怕不会光是跟他商谈身体。

看着贺雄正这样一副泰然自如亲切和蔼的样子,何波的困惑越来越大了起来,他会跟自己谈什么呢?

会不会是有关市里那几个案子的事情?

好像不会。要是有关案子的事情,他根本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让值班室打电话通知自己。这其实等于是在告诉所有的人,贺副书记有要紧的事上班前就把何波叫走了。

会不会是有关王国炎一案的事情?

恐怕也不会。王国炎的案子,他们之间根本就没谈过,他也从来没有给贺雄正汇报过。这样突然把他叫来谈这个案子,岂不是等于在自我暴露,表明他同这个案子有密切关系?他不会那么傻,再说也还没到那种时候。

那么会是什么事呢?

……会不会,……年龄问题!

等何波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让他晃了一晃。

什么也想到了,偏偏没有想到这个!而这恰恰是个最要命的问题!

坏了!突然的紧张竟让他顿时感到手心里汗津津的,因为这个要命的问题他还真没想到该怎么对付。

怎么办?

贺雄正的脸色还是显得那么和气和尊重,坐在他身旁的样子还是显得那么亲近和密切,说出来的那些话也还是那么轻松和自然。然而这一切所给何波带来的感觉在这一刹那间已经全然不同了,甚至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奸诈和放纵。也许因为他根本就不怕你,或者根本就不担心你,抑或是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囡此才会有了现在的这种表情和模样。

“……人家拿你当猴耍,你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好汉!”辜幸文的话陡然间又在自己的耳旁响了起来。

也许在贺雄正的眼里,你顶多也不过是一个小卒子,需要的时候,冲锋陷阵,让你作他的挡箭牌,不需要的时候,丢卒保车,随时可以牺牲掉你!不就是一个小卒子么,何况还是一个傻乎乎的只知冲杀的小卒子?

真是怕出来的鬼!贺雄正接下来的话立刻便证实了他的猜测和担忧。

“……何处长呀,你们这些老同志,其实都是我们的宝呀。假如要不是限定的这个年龄界限,再干十年八年的又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公安这个行当,虽然确实需要一个好的身体素质,但经验也是极其重要的。何处长呀,我今天叫你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其实这样的事情,一般的领导都不忍心讲的。本来应该政法委的书记们给你谈,但他们还是推给了我。真是没办法,谁让我是主管书记呢。具体的情况是这样,昨天地委委员会已经作了研究决定,准备让你从公安处的领导岗位上撤下来,下一步怎么安置,现在还没有具体定下来。以你年龄的情况,有这样一些地方可供你考虑。一个是地区人大,一个是地区政协。因为马上都要换届了,现在就得做通盘考虑。副职估计都没什么问题,地区政协主席一职估计还有竞争的可能,但会有一定的难度,还需要做大量的工作。当然还有别的一些去处,你也可以考虑,比如像公安处的调研员啦,地委的副秘书长啦什么的,但那样别说别人怎么看了,首先在我这儿就过不去。这样又正派又有魄力的一个老领导,还能让干这个去?说实话,政协人大那儿的竞争相当激烈。你也知道的,现在的人,谁后面会没背景?光我这儿从上面来的条子就有几十张。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的情况我总算争取过来了,看你有个好的结局,心里多多少少也踏实了一些。至于公安厅那面,地委也已经打了申请报告要求报批备案了,公安厅对这个安排也基本上表示满意。何处长呀,现在的事也真是难办,能到了这一步,我个人认为确实很不错了。我不知道你对此有什么想法,要让我说,退下来也好,就到人大政协清闲几年吧。级别上上一个格,待遇也都上去了,干了一辈子,晚年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何波默默地听着。其实到了这步田地,也只有听的份了。

让他感到震颤的是,他们行动怎么会如此之快,如此之大!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竟然调动起了一个地委委员会,并在会上研究决定罢免了你!

一个无形的力量能到了这种程度时,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能说所有的领导都没了心肝,所有的人都没了是非,整个社会都黑到底了?

其实如果从贺雄正所说的这些来看,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能有这样的结局,也确实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朝里有人好做官,若让局外人看来,这岂不是最好的一种安排?如果背后没人说话,每年退下来的领导那么多,又有多少人能像你这样?五十七八退下来,在政协人大再干上一届,既上了一格,又可以多干几年。说实话,这样的结果不正是许多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吗?这不全都是在为你好吗?

说不定贺雄正在地委委员会上为这些据理力争时,人们还以为何波你真有运气碰上了一个仗义的好上级。

又有谁能听得出来,在贺雄正的这些话里其实还隐藏着那么多潜台词呢?我已经给你争取到这一步了,但并不是说到了这一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往后的事情还远远没完,要想真正达到这些目标,尤其是想达到更高一层的设想,比如像竞争政协主席这样诱人的位置,那还得做进一步的努力,说白了,也就是看你的表现。如果你的表现不好,甚至很差,那这些美好的未来和前景,很可能都会失去……

这就是说,如果你真要依照贺雄正所指的这些目标走下去,一切就只能按着他的指挥棒转来转去。

就好像是一块深不可测的泥沼地,一旦你陷下去了,就只能越陷越深,无以自拔。

因为这其中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因为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是他在控制着你,尤其是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已经完全掌握了你。

现在回头一看,再回头一想,简直是骇人听闻!让别人感到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这种可能?

然而这却是铁的事实!

真是不堪回首。

……

他脸上的微笑和亲切都包含了些什么!

是不是也包含着你的耻辱和羞愧?

这就是他的领导艺术和领导策略?

他如此急不可待地把自己免掉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王国炎一案又能是什么?其实一切都已经是如此的清楚和明了,还需要你再猜测什么?

也许王国炎一案仅仅只是一个导火索,只是一个引燃点,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一旁对你冷眼相看、侧目而视了,比如像市里的那几个大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给他详细汇报一次,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期以来,这几个案子似乎已经开始有了眉目了,至少也已经接近了实质性的阶段,所以就在这个时候,他便来个釜底抽薪,斩头去尾,不用一兵一卒,便兵不血刃地解决了问题,弹指间便让你全线崩溃,一败涂地!

所以仅从这一点来看,贺雄正的这一手就实在太险恶太毒辣太虚伪太狡诈了。他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不动声色地把你从公安处的这个位置上一下子揪下来,然后给了你一个空中楼阁、海市蜃楼般的“美好前景”,等于什么也没有真正给你,却不仅没让你生气不满,反倒让你感恩不尽,称谢不止地解决了一切问题。比起“杯酒释兵权”的谋略来,似乎还要高明!还有比这更用心良苦,刁钻奸滑的吗?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注意了前面,却忘记了身后。也许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早就拿你当猴耍了,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把牵线收紧,然后让你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前功尽弃。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腥风血雨,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真的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壕沟里翻了船。

他究竟该怎么做,该怎么回答他?

“……何处长,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能不能把你的想法说一说?”

贺雄正的话轻轻地在耳旁再次响起来。何波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他甚至感到了自己额头上汗水正直往外冒。太落魄了,在贺雄正眼里,说不定还以为你真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熊包蛋!

你得把头抬起来,你必须说话!但你必须记住,从现在起,你绝不能再跟他说一句实话!既不能显得无所谓,也不能显得太沉重;既要表示感谢,又要提出要求;既要想办法探探他的虚实,又不能让他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贺书记,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真的没想到。”何波的脸色很平静,但语气却让人感到有些凄凉和失望。“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本来今天还有一个要紧的会议等着要开,却没想到你一大早把我叫来是为了这个。……你也清楚的,我在公安系统干了一辈子了,其实自己也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但突然就让我这么离开,还真是舍不得。贺书记,是不是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不可更改了?”

“是的,已经决定了。”贺雄正的口气分明地严肃起来。

“我的意思,是不是可以再让干个一年两年的?”何波的口气几近于哀求。

但贺雄正的回答冷漠而又毫无回旋余地,“不可能,这是地委委员会上已经定了的事情,政法口的并不只你一个。”

“那么,有件事我想问问,接替我的可能会是谁?”

“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估计很快也会宣布。”

何波突然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惊喜,看到了一丝希望的亮光。这就是说,他至少还有几天的干头!即使只给他一天两天的时间,他都还有机会反击!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哪怕只有24小时的时间也可以。“贺书记,你的意思是说,只有等到新的领导到来之前,我才可以移交工作?”

可能是何波的话让贺雄正如释重负,于是他的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何处长,没有人让你马上离开工作岗位。在新处长到来之前,你还得安下心来把处里的工作做好维持好,即使新处长来了,你也还得好好配合一段么,扶一程,再上路,这是老传统,也是老规矩,你的接班人你不招呼好,让谁招呼?否则人家还以为你不愿意退下来,故意给人家摆难看。好了好了,这样的道理还需要我讲么?其实呀,我们都有这一天的。老何呀,说实话,不干了,也就解脱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么,就像咱们的家长一样,总是不放心儿女们干得了干不了,其实人家干得不会比咱们差。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过上一段就好了。其实呀,看上去这会儿我劝你好像很开通,将来挨上我们这些人了,说不定还远不如你。”说到这里,贺雄正看了看时间,再次现出一脸的笑容来,“老何呀,你看时间也不早啦,是不是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一不要有什么包袱,二不要有什么压力,想开点,轻轻松松到二线么!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该移交的移交移交,该交代的交代交代,我估计时间不会太晚了,正式的手续和安排,大概一两天内就会发下去。按正常手续,到时候还会有人找谈话。如果还有什么具体问题,你随时还可以来找我。好了,你回去后先给你们的政委和另外几个副手通通气,我会尽快通知他们的……”

何波走出贺雄正的办公室时,贺雄正再一次跟他笑容可掬地握了握手。不过何波并没有留意贺雄正的笑容,只是注意到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里,贺雄正已经有3次不再叫他何处长,而是称他为老何了。

他平时尊重的只是你的位置和权力,根本就不是你这个人。

其实何波此时已经顾不上多想这些了。

他坐在车里,默默地想着他现在该去干什么,哪一件应该是自己必须尽快干的事情,以至司机问了两遍他都没有回答。

今天本来第一件要办的事情,是马上去到古城监狱找辜幸文。现在是不是还应该去呢?

因为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的身分已经同一个小时以前大不相同了。

你想瞒也瞒不住,像这种事情,顷刻间就会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何况贺雄正还要求你“回去后先给你们的政委和另外几个副手通通气”,其实就算你不说,他也肯定“会尽快通知他们的”。没有别的,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无形之中也就等于剥夺了你的权力。让你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原有的安排全部泡汤,既定的工作尽数瘫痪,正在执行的任务全面瓦解,并让你所具有的权威性。组织性彻底丧失……

说不定一天之内,甚至几个小时以内,关心着你,爱护着你,或者憎恨你、厌恶你,包括所有正在同你打交道的人们都会听到你的这个信息。

辜幸文也一样会听到。

所以他得重新考虑考虑自己跟辜幸文说话的方式,因为实事求是他讲,你现在其实已经不再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公安处长了,或者说,一两大后,你就不具有一个公安处长的身分了。而以你现在的这种不伦不类的尴尬身分,你究竟该给人家怎么说?而人家又会怎么看?

身上的BP机再一次震动了起来,就在贺雄正办公室的那段时间里,自己被转换为震动方式的BP机至少震动了八九次。他长出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掏出了BP机。

辜先生请你回电话。

辜先生有要事请你回电话。

辜先生请你速回电话!

辜幸文先生有要事请你速回电话!

辜幸文说他请你务必立刻回电话!

辜幸文请你无论如何立刻回电话!

BP机这一长串的名字让何波久久地愣在那里,辜幸文究竟出什么事情了?

良久,他才像惊醒了似的掏出手机来。

“……我是何波。”何波打通辜幸文电话后,没作任何解释。

“你现在什么地方?”辜幸文也什么都没说,只问他的位置。

“什么事?”

“我想现在见你。”

“……现在?”何波一惊,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现在。”

“那好,我马上过去。”

“不用。还是我去你那儿。”辜幸文的语气像是在下命令。

“不行。我那儿不方便。”何波也一口拒绝。从目前的情况看,自己那儿也确实不方便。

“那你就马上找个安静点的地方,5分钟后告诉我。”辜幸文说完便挂了电话,毫无商量的余地。

但何波感觉得到,辜幸文确实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给自己讲。

一刻钟后,他们便坐在了永兴路一个背街的“春花”小歌厅里。

两个人居然不谋而合,都没要车,都是打的过来的。

这是何波很熟悉的一个客户,公安处曾在这里破获过一个案子。

正是一天中客人最少的时候,街面上的行人也一样稀少,小歌厅确实非常安静。

歌厅一个姓吴的小老板忙乎了一阵子,放下几盘瓜子水果,还有一壶热茶,两瓶饮料,寒暄了几句,然后马上知趣地走开了。

等到人走了,歌厅里静下来了,辜幸文却一直不说话,只顾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何波本不想先说话,但看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他说:

“你把我约来这儿,可不是只为了嗑瓜子吧?”

“当然不是。”辜幸文看也不看他一眼,“先说说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该死的家伙!莫非他已经感觉到什么了?或者已经听到什么了?何波紧张地思考着,究竟该不该把实情告诉他?末了,他以攻为守,反问了一句:“你连着打了七八个传呼就是想要问我干什么去了?”

“前两个传呼还没有这种想法,到了后面这种想法就有了。”辜幸文向何波瞥了一眼说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猜测,看你究竟会在什么地方。”

“你所猜测的那些东西,是不是跟你关系很大?”何波想找到辜幸文的眼神,但始终碰撞不到。

“何波,到这时候了,你还不敢给我说实话?”

“你想要哪方面的实话?”

“你知道。”

“你真想让我说吗?”

“这几天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如果你真是什么也知道,那你就应该清楚,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你是想跟我摊牌吗?”辜幸文甚至笑了一笑。

“有这个意思。”何波这时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手枪来,然后慢慢地指向了辜幸文:“请你把脸转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辜幸文大概是没想到何波会拿出枪来,愣了一愣,然后直直地盯住何波:“这就是你的摊牌?”

“辜幸文,你敢不敢说实话,在东关村龚跃进、胡大高的地盘上,由薛刚山的‘老狼建筑集团公司’盖成的四座小楼房,哪一座是给你的?”何波的嗓音很轻,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还有什么?”辜幸文一动不动。

“‘广帅商业城’的张卫革,每年包销你们数百万的滞销产品,作为回报的条件是什么?”

“好,继续提问。”

“去年你的唯一的儿子结婚,有人送给你一把已经装修好,连家具也一并买好的住宅钥匙,你能说出来是什么人送的?”

“还有么?”

“今年7月份,你们监狱的一辆大卡车被人借走,并被换了牌照,在当时市长出车祸的那条路上,有人看到你们这辆车在出事的地点呆了有一个小时,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吗?”

“……”辜幸文眼神里有什么闪了一闪,然后说道,“再往下说。”

“辜幸文,这还不够吗?这几件事情拿出任何一件来,都能把你的这辈子毁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辜幸文突然一阵仰天大笑,笑得几乎流下泪来。“何波,你真他妈的一个王八蛋!看你那愣头愣脑的的样子,还真不知道你能傻成这个样子!刚才在贺雄正那儿,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德性?”

何波再次感到了一次震动,没想到这个辜幸文知道的真多!甚至还知道他刚才就在贺雄正那里!何波并没有把端着的枪放下来,仍然字斟句酌地说道:“这么说来,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你的猜测确实没错。说实话,我还真为你的能干感到高兴。可惜的是,你的这种能干,充其量也只是匹夫之勇。”说到这里,辜幸文斜睨着何波的枪口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说话挺威风?其实你根本就是违反规定,非法持枪,同时我还怀疑你是否还有持枪的权力。”

“这你告不倒我,至少我现在还有这个权力。”何波继续一眼不松地盯着辜幸文说,“匹夫之勇比起那些不讲良心的胆小鬼,要强一千倍,一万倍!辜幸文,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住牛棚的那些日子,不要忘了刚从牛棚里出来时说的那些话。不要转移话题,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老实说,我现在根本不想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你现在的举动,在我眼里简直愚蠢透顶,可笑之至!你好好想一想,一大早我连续呼了你八九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你他妈的比我更着急,到这会儿了,你还装什么洋蒜!现在的每一分钟比我们的生命都还宝贵,你还在这儿跟我打哑谜!我告诉你,现在能救了你,能救了古城监狱,能救了无数老百姓的人,只有一个人,你他妈的睁眼好好看看,那就是我!”

辜幸文的这一番话还没有说完,何波便已经把枪放了下来。“你他妈的早说这样的话,我还会把枪口指着你吗!辜幸文,你才真他妈的一个王八蛋!我两天两夜没合一眼了,就是没猜透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两道泪水,止不住地从何波的眼里直奔而出。

隐隐约约地,何波感到有一只手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便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知道,那是辜幸文的手。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几天来的劳累、压力和紧张,以及刚才所受到的巨大的打击。委屈和羞辱,几乎使何波哽咽起来两人默默无语。

也只有默默无语,才是最好的安慰。

……

第27章

代英像是吓了一跳似地醒了过来,然后又像是条件反射似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一看表,已经是上午9点多了,他差不多睡了竟有两个小时。

睡得太多了,原本计划只睡一个小时的。他不能睡,真的不能睡。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要办,尤其是他还准备把张大宽失踪的情况尽快给市局局长汇报,并且准备把自己下一步的想法告诉局长。

昨天晚上几乎找了整整一晚上,直到上午7点时,还是没有任何有关张大宽的消息。

所以他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时间就意味着生命。时间越拖长一分,大宽生还的希望就越少一分。

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就此事立刻对王国炎家里的人,或者对王国炎的妻子直接采取行动?

如果可以采取行动,那么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但不管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必须事先给领导汇报并且征得领导的同意。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再把这件事保密下去了,鉴于现在所出现的非常情况,他已经做好了经受重大处分的准备。如果张大宽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他不仅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而且他将准备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并承担所有的责任!

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失误,全是!

整整一晚上一直到现在几乎没吃一口东西,但一点儿也不感到饿。他摇了摇沙发旁的暖水瓶,里面空空的。算了,一会儿到了局长那儿再找水喝吧。

传呼机以提示的发音时不时地响一声,他打开看了看,这两个小时,差不多来了有十几个传呼。没什么太要紧的,他一个也没回。想要的没有,不想要的偏是往一块儿凑。

一动不动地思考了几分钟,终于让自己困乏的有些麻木的思绪正常运转了起来。

他觉得见局长前,必须先给老领导何波打个电话。他需要知道一些情况,也需要把这里的一些情况告诉他。

打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的电话,却没想到怎么也找不见何波。尤其让他诧异的是,何波的手机居然一直关着!而且连着打了四五个传呼竟也没回电话!

怎么了?代英突然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莫非正在执行什么任务?不会。一个五十七八岁的老处长,什么样的案子还必须他亲自参加?

最大的可能,是不是老处长正在开什么重要的会议?但再重要的会议,难道连出来一下打个电话的时间也没有?除非是两个人正在交谈什么,但如果是两个人的交谈,那就不是开会,也就不会连电话也不回了。

对老领导何波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他的电话更重要?

BP机再次响了起来。

还是刚才的一个手机号码,但这次打上了名字:

史元杰现在省城,有要事请回电话。

史元杰!

他到省城干什么来了?

他迅速拨通了史元杰的手机号码。

史元杰以平均每小时140公里的速度,只用了不到4个小时,在上午9点左右,便赶到了省城。

在这不到4个小时里,史元杰睡了差不多有3个小时。等到车到了省城中心大街时,他才算醒了过来。

他先给省厅打了个电话,看厅长上午是否有时间接见。省厅办公室说厅长现在正在参加省政法委的一个紧急会议,估计回来要到11点30左右了,如果你有急事,请在12点以前再打电话联系。

然后便同省城市局刑侦处处长代英进行联系。手机不通,BP机没人回,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家里说昨天到今天,代英根本就没回来过。

觉得已经没什么希望了,这才跟司机一块儿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一边吃一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知道父亲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母亲也还硬朗。总的来说,都还正常。他说可能中午他会回去一趟,如果要是12点半以前回不去,就不要给自己留饭了。

吃完东西,他又一次传呼了代英。

不到30秒的时间,手机便响了起来。

“史局长吗?我是代英,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可真难找!我还以为你会不会赶到外地办案去了呢?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办公室,很抱歉,没能及时给你回电话。”

“没关系,都干的一样的活儿,还不是常有的事?”

“没想到你会来,开会还是别的什么事?”

“就是王国炎的事,没别的事。”

“那你来时怎么不来个电话?”

“昨天晚上临时才决定的。何处长本来提前要给你打个电话的,但因为时间太晚了,怕打搅你就没打。”

“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情况?”

“是。代处长,我这次来,主要是要给省厅汇报这个案子。”

“给省厅汇报?”代英一惊。“是不是问题非常严重?”

“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史局长,我刚才跟何波处长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对这个案子我也有新的想法,所以我特别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你的意思是我们先谈谈?”

“你看呢?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得好好分析一下。”

“我想也是,正好我现在还有点时间,你看我们是不是见面谈?”

“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过去。”

“不用,我现在还没地方,我看还是去你那儿好。”

“也好,知道市局在哪儿吗?”

“是不是还是老地方?”

“对,儿十年如一日,就是门牌变了点,其它的什么也没变。”

史元杰坐进代英的办公室时,正好10点整。

此时代英的办公室已经焕然一新,几样水果,两瓶矿泉水,一盒阿诗玛也已经摆在了擦得干干净净的茶几上。

两个人早已熟识,但真正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

两个人两天来,都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好在两个人都还算年轻,精神和思维都仍在维持着正常而紧张的运转。所以也就没什么废话,一见面立刻就直奔主题。

渐渐地,两个人几乎全都被对方所谈到的情况惊呆了。

史元杰根本没想到在一个堂堂的省城里,在有着这么多的武警、巡警、民警的大都市里,竟会滋生出这样的一个组织,你还根本没对它怎么样,可以说几乎还没有触及到他的一根毫毛,只是稍稍地靠近了它一点,便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失踪了,不存在了!

简直就是一个诡秘而恐怖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超级黑洞!

代英也同样没有想到,一个监狱里的囚犯,在他身上所辐射出来的东西,居然会有如此强劲的杀伤力。涉及的人员会如此之广,保护它的罗网会有如此之大,尤其是牵扯出来的上层领导的数目竟会如此之众!难怪老领导何波会突然通知他停止一切行动,毫不奇怪,因为它不仅会触及到你的人身安全,极可能还会波及到你的职务和身分上的“安全”!

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公安部门解决得了的问题,如果真的涉及到了地委行署省委市委省政府省人大,说不定也根本不是地委行署省委市委省人大省政府解决得了的问题。如此一个盘根错节的通天大案,凭你一个下属部门就能轻易撼动了它?最要命的是,很可能你的每一步,都已经暴露在了他们的监控和火力之下。你在这儿拼命地调查、审核、侦查、分析、取证,每前进一步,都会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牺牲。然而在你的敌对一方,人家对你的一举一动却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在你试图靠近对方,甚至还远离对方时,人家只需稍加运作,你立刻就会灰飞烟灭,一败涂地,问题是你不仅没有任何可以制约和挟制对方的手段,说不定还要接受人家的“领导”和“监督”,甚至于还得把你所知道和所了解到的情况全都交给人家“审查”和“研究”。你对人家毫无办法,人家对你有的是办法。尤为让你痛苦的是,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你明知是因为他们从中作祟才致使一个一个的大案要案无法侦破。对此你不仅无能为力,毫无对策,反过来却还得接受他们的严厉批评和严肃处分。你消灭不掉他们,他们反而还要以此为借口把你们一个个警告。记过。降级。调离。免职……借你的手把你们一个个地消灭掉!是他们收拾了你,反而是因为你的“错误”!作贼的相安无事,抓贼的含冤负屈。

等待在他们面前的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结果。

很可能。

怎么办?

如果去汇报,又怎么说?这汇报的本身,会不会是又一次的自我暴露,自投罗网和自取灭亡?以至把自己再一次地显露在对方的交叉火力之下?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何波看到代英和魏德华的传呼时,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

他刚刚把辜幸文送走,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当两个人都把对方看清楚了后,余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辜幸文并没有给他说更多的情况,他说现在说什么也是白说,最重要的是,必须尽快在王国炎身上打开一个缺口,否则你我只能眼看着我们的人一个个束手就擒,全军覆没。辜幸文说了,你不相信我,其实我从来也没敢相信过你。你同地委主管书记贺雄正好得跟哥们儿似的,在知情的人眼里你会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贺雄正突然对你下手,即使事情再紧急,我也绝不会贸然打电话找你。古城监狱我不是不相信任何人,因为现在的人实在太脆弱,太虚空,太不堪一击了,你今天还深信不疑的人,有时候往往到不了明天就眼看着被人拉下水去了。其实我在这个地方当“耳目”已经有些时候了,不是自己不想下手,而是下不了手,根本就没地方下手。这几年他们有意在外面散布一些对他们有利的小道消息,说什么古城监狱就是辜幸文一个人说了算,纯粹是栽赃陷害,遮人耳目。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些事情,他们连会也不开,更不用说研究了,私下里一捏弄,悄悄就办了。越是这样,越是四处放风,说古城监狱的事都得听辜幸文的。其实他们都瞒着你,什么也不让你插手。这些年,有些机关主要领导的权力也越来越大,那些副职们一个个的纯粹成了摆设。他们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别人对他们毫无办法。尤其是你趁是显得像一个好人,像一个正直的人,就越是没有力量,他们就越排挤你,就越是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反过来你越显得像一个坏人,像一个贪婪的人,却越会让人感到精明强干,越让人觉得龙行虎步,所向披靡,他们就越是向你靠拢。在一个地方,如果一切的是非曲直、观念认识全都颠倒了,那么好人也就成了坏人,坏人也就成为好人了。所以当一个地方的好人都变成了“坏人”,都变成了无用的人时,想想你在这种地方还能做成什么?

辜幸文说他已经跟罗维民联系过,但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我知道他在防着我,但我已经把意思给他讲清楚了。过一会儿他会跟你联系,行动一定要越快越好,最好今天下午就开始。今天下午古城监狱的主要领导大都不在,监狱长程敏远血脂高下午在医院输液,政委施占峰今天去了省一监参加经验交流现场会,狱政科科长冯于奎下午在地区宾馆陪同省高院的客人去参观几个地方,侦查科科长下午要去查看他房子装修的情况。五中队的政委和三大队的大队长,下午我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任务,要求他们必须尽快把五中队近一段时期以来的情况写出一个汇报材料来,明天一早要他们在监狱全体中层干部会议上作汇报。所以今天下午到今天晚上这一段时间都非常安全……

何波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在贺雄正那儿所受到的羞辱,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时间连心跳也觉得快了起来,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顺利得让他简直难以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只要能在他被免职以前突审了王国炎,他就还有机会进行反击。他必须反击,否则他一辈子都无法咽下这口恶气!

看着魏德华和代英的呼号,稍稍思考了一下,他觉得还是先打给魏德华为好,估计魏德华打电话跟罗维民的情况有关。

他在拨打手机时,才感到了自己的手颤得竟是那样厉害,以至好几次都拨错了号码。

一接通电话,魏德华就急急地嚷起来:

“哎呀,何处长,可算找到你了!你让我和罗维民都急疯了,我们有急事要马上见你,你现在在哪儿?”

“罗维民也在你那儿吗?”

“在,他来我这儿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你让他跟我通话。”

“……何处长,我是小罗。”

“小罗,我告诉你,我刚才已经见了辜幸文。”

“辜幸文?”罗维民吃了一惊。“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我们已经谈妥了,你现在和魏德华立刻起草一个要求在古城监狱讯问犯人王国炎的申请报告。不要具体说明是什么案情,但要写上请求古城监狱侦查人员协助讯问的内容,越简短越好,写好后盖上市局刑警队的公章,然后你们马上一块儿去古城监狱交给辜幸文。”

“何处长,你觉得辜幸文这个人可靠吗?”罗维民有些担心地问,“他这个人实在太让人……”

“……小罗,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时间再干别的了。”何波对罗维民的话并不是一点儿感触也没有,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再考虑别的了。“就是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事实上我们已经全部暴露了,反正不管怎么做,他们都会一清二楚。你们去了那儿,要见机行事,一定多长个心眼。因为是在古城监狱里,所以你要尽全力帮助魏德华他们把这件事做好。”

“我知道了。”罗维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听何波这么说,也就没再说什么。“还有什么吗?”

何波想了想,又吩咐说:“你们必须在上午12点以前把报告交给辜幸文,等他批示了后,马上给我回个电话。好了,你让魏德华接电话,我再给他说两句。”

魏德华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语气顿时变得少有的严肃。

“何处长,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行动?”

“是。德华,虽然你是个副局长,但从现在起,你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接受小罗的统一指挥。”

“明白。”

“具体怎么做,我已经告诉小罗了。你回到市局后,立刻选出两个精干而又可靠的人员来,脑子要好使,记录速度要快,每个人都要准备一套录音设备,两个人同时记录,同时录音,签字时最好两份记录上都签。还有,一定要注意安全,特别要保证罗维民的安全。去时带足吃的和矿泉水,对隔离室的几个看守,要尽量招呼好。招呼好,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懂。”魏德华机械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又补充说,“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的。”

“要看情况,不要弄巧成拙,把事情给办糟了。记着,随时给我打电话。”

“明白!”

听着魏德华毅然决然,军人般的话语,何波再次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凄楚和悲怆。

不管是对罗维民还是对魏德华,以自己目前的身分,已经不应该再对他们这样发号施令了。

何波没想到代英此时竟会同史元杰在一起。

代英的话里分明地显示出一种压力和担忧。

“……何局长,”代英还是改不过口来,“刚才我和史局长几乎把你们那儿的处室和单位打遍了,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何局长,……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是刚刚才看到你的传呼,是不是又有了别的情况?”何波赶忙问道。

“目前还没有更多的情况,刚才史元杰已经把有关情况给我说了,何局长,我们都很担心你。”代英似乎话里有话。

“……你们刚才找我是给公安处打的电话,还是给市局打的电话?”何波从代英的话里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史局长刚才还给你们的地委贺副书记打了电话。”

“……哦?”何波不禁一惊。

“何局长,史局长要给你说话,你那儿方便吗?”

“方便。”也确实方便。整个歌厅包括整个歌厅四周静悄悄的,连行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请他接电话。”

“何处长,我觉得有问题。”史元杰一接电话便突如其来地来了这么一句。“……什么问题?”何波问道。

“我刚才把电话打到了贺雄正办公室,想打听一下你是不是去了那儿,没想到他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贺书记正在找我,于是便跟贺雄正通了电话。”“他是不是给你说什么了?”

“是。”史元杰欲言又止。

“说嘛,到这会儿了,还吞吞吐吐地干什么?”何波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他说他正在四处找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给我当面谈。我说我现在不在地区,我给他撒了个谎,我说我正在郊县办案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结果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往下说。”

“他说他今天早上已经给你谈了话,说经过地委委员会研究,你已经被免职了……”

“说呀,他还说了什么?”何波突然感到自己还真是小看了这个贺雄正,没想到他给别人说的同跟给自己说的竟然完全不同!一个地委副书记怎么可以这样随便说话!但随即一想,贺雄正说的并没有什么过头的地方。不管贺雄正当时的话有多委婉,多温和,但事实上你确确实实是已经被免职了,而且是组织上的研究决定,因此不管他怎么说,给谁说,都是正大光明的,他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想给谁说就可以给谁说。他说的话一点儿没错。

史元杰犹豫了好一阵子,像是解脱了似地说了一句:“他说地委和市委的领导也都研究过了,决定让我接替你的位置。”

然后两个人在电话里都一下子沉默在那里。

何波陡然感到了一阵亡魂落魄般的震撼!对他们这几个人来说,也许这才是最为致命的一击。贺雄正这一手才真正是奸诈之极,阴险之极,毒辣之极,可怕之极!

让史元杰接替你的位置,从贺雄正的角度来看,也许是打击他们,拆散他们再好不过的谋略了。像这种并不是由自己。也不可能由自己提拔起来的接班人,一般来说,免职的和被提拔的双方都会是一对天然的矛盾,这种矛盾常常会在上任之初就强烈地表现出来,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难以调和。尤其是像你目前所面临的这种局面,也许会更糟糕,更危险。第一因为你自己的这个接班人并不是你亲自提拔的;第二你本人并不是被提拔了,而是被免职了:第三你平时根本就没考虑过接班人这个问题,尤其是没考虑过这个突然被提拔,即将接你的班的这个人,你不仅没举荐过他,暗示过他,甚至于动不动就对人家疾言厉色,大发雷霆,以至要让人家写出辞职报告,再干他的刑警队去!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突然被别人定成了你的接班人,想想这会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前景?又将会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威胁?特别是在你们中间,这样一种突然而至的心理上的变化,自然而然地会影响到你们之间的所有关系,包括你们相互间的信任,相互间的看法以及相互间的所有判断。你还会像以前那样看待他吗,他还会再像以前那样相信你吗?比方说,你会不会怀疑到他为什么会提拔,而自己被免职?会不会怀疑到他的人格,甚至怀疑到他是不是出卖了你,欺骗了你?就算你对他并无这些方面的任何怀疑,但他会不会就这样认为你,怀疑你,看待你?他要是时时事事都是这样的一种想法,比如就像你这样的凡事都这么一来一往地想来想去,你们之间还会像以前那样一心一意,同仇敌忾?还会有以前的那种心境和思绪?

就像现在,连向来干练果决的史元杰,尽管只是刚刚得到这个消息,但同你说起话来的时候,就已经变得这么吞吞吐吐,思前算后了。

何波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算和被动。自己同各种各样的犯人几乎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很少有失手的时候,即使失手,那也只是暂时的失手,总不至于一败如水,被人一下子打垮。然而今天在这个案子里,几乎还八字不见一撇,就猛地被人一下子打倒了,而且倒得还是这样惨,这样彻底,这样势穷力竭。毫无还手之力,简直根本就不是对手!他默默地等在电话里,根本无法开口,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何处长,你还在听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史元杰终于再次开口了。

“……听着呢,你说吧。”何波努力地使自己的话语能显得轻松一些。

“……贺雄正还说了,”史元杰的话又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他说让我必须在今天赶回去,明天就到公安处报到,一方面移交市局的工作,一方面熟悉公安处的工作,那些具体的事情就先交给别的人去处理。还说一个星期后,你们这些被正式提拔的正处以上的干部,都到省委党校进行3个月的理论学习。”

简直是要进行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何波突然止不住地问了一句,“那处里和市局的工作呢?”

“他说现在地委和市委正在研究,在研究决定下来以前,市局的工作暂时由市政法委书记宋生吉主持,公安处的工作暂时由政委负责,并要求像以前一样,工作上的问题都直接向他汇报……”

何波顿时陷入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真没想到会是这样!“那魏德华呢?”

“我没问,他也没说。”史元杰突然抬高了嗓门,“何处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完全是一个阴谋!”

“元杰,他是不是说了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他说让我回去后立刻给他打电话。”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尽力往回赶吧,要回去估计也会很晚了。他好像很不高兴地说,哪个轻哪个重,你自己掂量吧,几十公里的路,总不至于回到下午,回到晚上吧?有多大的事情,还非得让你一个局长亲自办不可?他还说刚才已经问了市局办公室,并没有听到今天有什么要办的大案子。后来我问他,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事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他说这些你回来后就都知道了,我现在只给你透露一句话,要不是宋生吉给你拼命争取,再过3年你也别想当上这个公安处长。”

何波突然感到这个地委副书记的语气和举止,竟像个“文革”中样板戏里的土匪头子一样,滑稽可憎得让人无法相信那会是真的!

“何处长,他是不是已经把你叫去跟你谈了这事?”

“是。”

“……他真的给你说了你已经被免职了?”

“没直接这么说,但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你找过地委其他领导没有,是不是真的地委委员会上已经研究决定了?”

“有可能。”

“我不相信,绝不相信!何处长,这不会是真的,至少不会这么快!”

“元杰,有些事情你还不清楚。”何波忍了忍,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事实上,我们都中了人家的埋伏。”

“何处长,我早就给你说过的,贺雄正这个人靠不住。”

“过去的事等以后再说吧,”何波再次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我最担心的是,当你学习3个月回来后,可能还会有更让我们想不到的变化。”

“我想也是,”史元杰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别人。“何处长,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这真是个陷阱,一不小心,我们一个个都非得栽进去不可。”

“元杰,我们都不要再想这些,要是再这么考虑来考虑去,那可真是要全军覆没了。”何波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一个直觉告诉他,在这种时候,不管对任何人,都必须少说为佳,不说为佳。“你见到厅长了没有?”

“厅长上午开会,11点多才可能回来。”

“必须尽快见到他,要把所有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何波说到这里已经把时间安排得没有任何空隙,“请求他最好能立刻做出决断,在尽可能保密的情况下,允许我们并支持我们在明天就开始行动。”

“明天!”史元杰大吃一惊,“何处长,古城监狱的行动有把握吗?万一成功不了怎么办?”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失败,只能成功。”何波虽然这么说,但其实自己的心里根本没底。走到这一步,也只有孤注一掷了。“元杰,我们没有时间了,也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你想想,当你今天赶回来,当贺雄正一见到你时,那就意味着你什么权力也没有了,说不定市局这会儿已经吵翻了天,好在我们还有一个魏德华,我想他们还不至于把他怎么样。只要你们市局的刑警队还在咱们手里,那咱们就还有主动权,就还有反击的力量。但这也仅仅只是一天两天的时间,等到你被立刻指示到地区公安处报到,宋生吉一旦接管了市公安局,那一切的一切就全然不同了。所以必须是明天,最迟也不能迟于明天晚上。只有时间才能救了我们,我正在想,你是不是再想一个能让贺雄正相信的办法,最好在明天上午赶回来?”

“那好办,让魏德华告诉办公室,再让办公室的人转告贺雄正,就说我的父亲病重住院,已经赶回了省城。告他等我到了省城后,再同他直接联系。”

何波想了想,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好吧,就按你的办。记住,一定要立刻见到厅长,12点以前必须见到,因为还必须留给他思考决断的时间。”

“我知道了。何处长,刚才我跟代英处长也商量了,他想把这些情况也尽快汇报给他们的局长。”

“不行!”何波几乎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在你没见到省厅厅长以前,决不能让他们的局长知道任何这方面的事情。”

“何处长,有个情况你不知道,代英并没有给你说清楚。”史元杰停顿了一下说,“昨天晚上代处长给你说的那个当事人,到现在仍然还没找到。所以他不能再拖了,他说他得为这个当事人负责。”

“那也不行!”何波再次拒绝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得保护他!如果他也出了问题,我们可真是全得完蛋。”

“何处长,你让代处长给你说吧。”

“何局长,”代英仍然还是过去的称谓,“情况很严重,我必须尽快采取更大的行动,否则我的当事人就没救了!”

“在你还没有彻底暴露以前,你的当事人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能想象我的当事人在他们的手下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何局长,你清楚的,他们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他们肯定要让我的当事人说出谁在让他干这些事,我怕他受不了,他身体并不好,年纪也不小了,家里根本离不开他。何处长,你应该明白我现在的心情,我必须采取更大行动,否则我会遗恨终生。”

“小代,我明白,但你应该知道,万一再出现什么纰漏,我们的所有的行动说不定就全得泡汤。再说,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安全,我不能让你也因为这个案子再陷进去。如果连你也陷进去了,你的当事人就更没希望,处境也更艰难。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领导,我只希望在现阶段知道这件事的范围越小越好。小代,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会儿见厅长时,最好你们两个一块儿都去,把你那儿的情况和我们这儿的情况先直接汇报给厅长,等到厅长做出决断后,你再给你们的局长汇报不迟。你看这样怎么样?”

代英想了好半天,终于说道:

“也好,就先照你说的办吧。”

“小代,谢谢你。”

代英有些发愣,这是老局长第二次这么跟他说话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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