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红玉阿非纯情挚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饭后不久,祖母说她要小睡片刻,年纪较长的几位太太陪同她到前面的庭院去。其余的人就散开了。怀瑜说他要和家里人早走一步,因为有个约会。对莺莺来说,在这次的宴会上,她不算成功。虽然他丈夫在宴席上大放厥辞,莺莺却觉得没有得到一位正式夫人的待遇,而且别的女人对她也不够自然。

姚先生把怀瑜和他家里人送到后门儿,就回来了,走到立夫身前,出乎立夫的意料,姚先生竟说:“你回答他很对。

很好!很好!“

莫愁说:“爸爸,您为什么这么说?最好不要得罪怀瑜这种人。”

姚先生大笑说:“好,我想立夫在你身边儿,比在我身边更安全。”

立夫说:“您听见他说拥护袁世凯那种元首,说那些废话,您不生气吗?几百万用来干这个,几百万用来干那个,好像国家大事由他一个人决定!”

莫愁说:“那有什么妨碍?他说他的,你听你的,听他说就和看戏一样,有何不可?”

“这种官僚就会把国家弄亡的。简直给民国丢脸!”

莫愁看见立夫又动了火儿,觉得自己虽然骑上了一匹烈马,有时候儿也得把缰绳放松一点儿,好让这匹烈马慢慢的跑一跑。所以她只好把话题改变了一下儿,她说:“他在大庭广众之间,那么炫耀他的姨太太,对他太太似乎不太尊重。”珊瑚说:“我可不做他那个样子的太太。最好有人当面告诉他别人对他的看法。”

素云现在走过来,丈夫在那边儿和曾先生及素丹的哥哥素同说话,素同很认真谈起曾太太的胃疼。莫愁看见素云走近,就向立夫说:“他妹妹来了,说话小心。”

珊瑚说:“真是个好帮手!这么早就开始了。”立夫的妹妹环儿说:“您不知道我哥哥的脾气。他自己的事不在乎,和他不相干的事倒满认真呢。”

莫愁说:“这是杨继盛的血统遗传。”

立夫说:“我对政治没兴趣。”

莫愁说:“你有兴趣,比别人都兴趣浓。我知道!”

“我?绝不会!”

姚先生说:“立夫,我女儿知道你,比你对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你遇事听她的就对了。”

现在谈话不知不觉说到立夫的前途。虽然立夫不太了解自己,他觉得愿意从事新闻事业,而且结婚之后,打算出国留学。他写文章表达情意是轻而易举的,并且对身外各种情势能洞察弊端,所以表达时能一针见血,把难达之情,一语道出,恰到好处。每逢人心里有一警句妙语,心想表达于外,或出诸口头,或形诸笔下,可以说是人之本性。也许立夫天性偏于急躁,愤世疾俗,对诡诈伪善全不能容忍。因为不能容忍邪恶,就比普通人越发能看到罪恶。看见了臭虫,人都是把臭虫掐死而后快,清扫整洁也是小孩子的乐事,甚至于成人也是把污点消除,用竿子把堵塞的水沟疏通了才痛快。

这时传来了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喊叫声,其中有阿非。一个“知了”形状的大风筝正在东北天空中向上挣扎飞起,但是孩子们却被远处的花木和山丘挡住。过了一会儿,红玉从树林里慢慢露出来,是她一个人儿,窈窕的身段儿,穿着米黄色丝绸的褂子。有时停下脚步,看看一丛花,然后又往前走,完全没理会有人正在望着她。她今天对的那副下联儿,大家颇为诧异,连姚先生也赞不绝口,珊瑚都听见了。

珊瑚说:“红玉真聪明!”

姚先生只说了一句:“太聪明。”

珊瑚喊道:“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去放风筝?”

红玉回答说:“我刚才跑得有点头晕。”她脸上显得苍白,而且还在喘气。珊瑚说:“天气不好。怞冷子就热起来了。”

环儿说陪她进去,她说她很好,只是喘不上气来。环儿扶她坐在附近的石头凳子上。环儿说:“这片树荫很好,可以遮太阳。”

红玉由小身体单薄,动不动就感冒,热天晒太阳,也容易中暑。所以她有躲避太阳的习惯,也因而面色苍白。她的身体由于吃药太多弄坏了。再者吃东西太精细,太讲究,又太爱看小说。自从十二岁,她就吃虎骨木瓜酒,这本来是老年人喝来健壮筋骨用的。

那天早晨她起得早,和父母到花园儿里去散步,在别人来到之前,又和阿非高高兴兴忙了半天。那天午饭又特别晚,对联儿对得好,心里又兴奋。午饭之后,她又勉强和生龙活虎的阿非、丽莲各处去玩儿,跟着他们喘不过气来那么各处走。阿非说要放风筝时,她又勉强跟着去,忽然天又热起来,这都是原因。

环儿问她:“都是谁在那儿?”

“木兰,荪亚,他们。”

“‘他们’你指的是谁?”

“阿非,所有那些孩子,还有曾家姐妹。”

现在大家看见木兰立在土坡上,手里拿着风筝,分明是站在高处好把风筝放起来,下面远处有人拉线。

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个有身分的母亲,居然还这样玩儿,是有点儿出乎常人的意料。莫愁说:“哎呀,姐姐,真是不可思议!”

风筝放得高起来一点儿,木兰也跳起来,仿佛帮着风筝往上飞一样。但是风筝转了个弯儿,又钻下来。

几分钟之后,木兰不见了,阿非举着风筝爬上山坡,后面跟着丽莲,丽莲正在和阿非争着要那个风筝。

红玉打了个冷战,猛咳嗽了一阵。环儿说:“你觉得不舒服,咱们进屋去吧。”

红玉说:“我想我进屋去吧。”珊瑚就和她一齐走进屋去。

立夫说:“你那位表妹身体太单薄了。”

莫愁说:“每年春天她都觉得身体不好。去年春天,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可是她并不休息,她看小说一直看到深夜。看小说太多对少女不好。不过这还不算太严重,最坏的是她不能把事情看得开,而且好胜心太强。这就是她的病根儿。你听到人说‘庸人多福’吧?但是你听说过‘聪明人多福’吗?人最好糊里糊涂,才容易享高年。”

立夫问:“你和郑板桥看法一样了?”

莫愁说:“不错。”

郑板桥是清朝的诗人,画家,书法家。曾经说:“聪明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

立夫问:“那么你已经转入糊涂了?”

莫愁说:“不错。”

“咱们去找他们好不好?”

莫愁和立夫找到放风筝的那一批人,一看所有的孩子都在那儿,有阿-,博雅,阿满,红玉的弟弟,另外就是木兰和她丈夫荪亚。曼娘在屋里,小喜儿看着阿-,玩儿得好快乐。莫愁问立夫,那群人里谁最快乐,立夫说小喜儿最快乐。

立夫问:“她现在多大?”

莫愁说:“我想是二十岁吧?”

“那么个大姑娘,还是那么天真烂漫。”

莫愁心中似含有隐秘,她微笑说:“难说。”莫愁走近木兰时,她喊道:“你们玩得好开心!姐姐,刚才我看见你放风筝了。好没羞!”

木兰擦了擦前额说:“看看我的鞋吧。刚才我从山坡上下来,差一点儿扭了脚腕子。都是阿非的主意。他若不把姐夫拉出来放风筝,就不叫他安静一会儿。”

莫愁问:“你知道红玉病了吗?”

木兰回答说:“是吗?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最初她和我们玩儿,我没看见她什么时候儿走的。”

现在风筝已经放高了,只要有人扯着线儿就可以,现在是由小喜儿扯着。别人都进屋去之后,丽莲还和阿非与别的孩子们玩耍。

木兰说:“自从吃完午饭,阿非就忙着和丽莲玩儿,带着她看各式各样儿的东西,比如新装的电话等等,红玉极力想跟他们玩儿在一起。他们在电话机一旁站了好久,想叫什么号儿就叫什么号儿,然后挂起来不说话,这样向接电话的人开玩笑。”

莫愁说:“他们俩处得那么好。丽莲也是那么活泼。他们俩喜爱的东西也一样,都是洋东西——电话,照像机,电影院。丽莲背着她父亲去看电影儿。红玉就大不相同了。”

立夫说:“她只爱中国的东西。她比丽莲聪明。”

木兰说:“聪明百倍哟。”

莫愁紧跟着问:“比谁?”

木兰向她妹妹大声说:“咱们不是正说丽莲和红玉吗?”

立夫突然说:“那岂不糟糕?”

木兰抬头向他看,问他:“你指的谁?”

“那两个。”

木兰改正他说:“你指的那三个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并不严重。”

莫愁现在赶了上来,在立夫右边走,木兰在左边走,因为路由此开始宽起来。他们三人进去看见那些太太们。木兰,莫愁,爱莲进去看红玉,她正在床上躺着,母亲坐在床边儿。

环儿也在,正和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木兰离开,回婆家去。环儿和莫愁还在。莫愁虽然她是在公立学校念书,并非和红玉同学,但是她看红玉和自己的妹妹一样。她看见红玉的脸还显得激动未平,躺在床上,头和脖子用枕头垫起来。虽然她的下巴是圆的,样子满好看,像个少女的脸,但是显得特别清瘦,两颊的红则是虚红,不是真正的健康。

莫愁问红玉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红玉回答说:“只觉得头沉。好像我那春天的病又发了。人和花草是一样的。你们那么强壮,那么幸福。我想你们的树结得果实累累的时候儿,我就像枯萎的花瓣儿在水上飘流了。”

莫愁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说这种话!”

红玉显然是看了太多的诗词,太多的言情小说。莫愁坐在那儿沉思这位深闺弱质,非常感慨,不禁五内俱热,她过去摸了摸她的脉。

莫愁说:“四妹,平静一点儿。我念了几本医书,我觉得你是阳盛陰亏。人必须陰阳调和,才能健康。阳火上升,你身体的下部就太轻了,所以你觉得像飘浮一样。你需要的是把陰经提高。我想你若经常吃珍珠粉,按平常吃饭,想法儿叫血脉流通,很快就会好了。不要老是靠着药,人的身子是靠着吃五谷杂粮的。多喝粥,多吃青菜。咱们女人的根在肠子,男人的根往上,在心,肝,肺。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女人要多吃蔬菜,男人要多吃肉的缘故。不过陰阳不仅仅是指身子,也指的是精神心思。男人有其当做的事,女人也有女人当做的事。看书太多,对咱们女人不好。什么都到了头上,就会陰亏。地为陰,是女人。脚要下地。咱们女人离不开的事是养孩子,做饭,洗衣裳。女孩子即使天生聪明,也要隐晦一点儿。看历史和诗当然好,但也不要太认真。不然,越看得多,和日常的生活离得越远。你病了,我劝你不要再看小说。可以编织点儿东西,对女人有好处。”

红玉静悄悄的一言不发,听着莫愁的忠告,深为她的真诚所感。莫愁又接着说:“四妹,我还有另一件事告诉你。把一切事情看得开,比什么药都好。大概是这样儿,人越聪明,越缺乏耐性。我可不是当面儿奉承你,我说公道话,你的才气在我们姐妹之上。正因为如此,你就应当越发小心。你看了那么多才女美人的故事,她们之中有多少有好下场呢?古人说:‘红颜薄命’。不过我却说红颜不见得薄命,而是聪明多才才薄命。后人看起来,很难说谁聪明,谁愚蠢。在人这一辈子,要一切事情任其自然,把一切看淡,不必多费心机。你若能学着对人生持这种看法,我担保你的病自然会消失于无形。”

红玉的眼里现在有了眼泪。她说:“好姐姐,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话。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肺腑之言。”莫愁伸出一只手,放在红玉的肩膀上说:“要吃珍珠粉,这是陰性的精华。要吃好久才行。现在睡一会儿吧。”

说完,莫愁就走了。

红玉想睡,但是却无法入睡。莫愁的话像一帖镇定剂,她开始想莫愁每一句话的意思,好像每句话都具有深意。她又想,别人都来看她,阿非和丽莲却没有来,她于是一直醒着。她的心思却按捺不住,想东想西,把那一天每一件事情都想起来。她把《三国演义》上周瑜临死说的那句“既生瑜而何生亮”?改成“既生我红玉,何以又生丽莲”?

她开始想在历史和小说上看过的美女,比如梅妃、冯小青、崔莺莺、林黛玉、鱼玄机、朱淑贞。这些故事之中,大都有一个不解人意的蠢汉子。阿非并不愚蠢。她知道阿非爱她,因为她和阿非是一齐长大,一齐青梅竹马玩儿惯的。她自己智慧开得早,阿非却不是。阿非也不是古代佳人才子故事里风雅才子那一型。所以她若是“佳人”,阿非却不是“才子”。他做一副对联都不会,嘴里说现代学校流行的怪话。电话、电影、英文单字,这些东西,他和丽莲都混用在嘴上,听来多么刺耳。

红玉念书的那所教会学校以教英语会话出名,但是她的中文太好,而英语不够好,因为她心不用在英语上。她总觉得英语听来太古怪,她又过于敏感,她总怕发音发错。所以,虽然她很容易就学会念英语,也能懂英语的意思,但是从来不用心学说。脸皮薄的人是没法子学洋文的。在学校,同学们是以密斯某某相称的,她就独独反对这种称呼,她以为这样岂不等于说中文没有称呼小姐的办法吗?

最后,阿非是晚到了。曾家走时,他要去送木兰和丽莲,在门前又逗留了一会儿,木兰说:“你最好快去看看四妹。她病了。”他才进去。

所以阿非半个钟头之后才到红玉的屋子。他立在门口儿叫道:“四妹!”里面没有人回答。红玉在床上静静的躺着,脸背着他。他又叫,红玉还是不动。他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去,坐在靠近床的椅子上,静悄悄的等着。红玉一直一动不动,但是没有均匀的呼吸声,所以她不会是已经入睡。忽然她的肩膀儿怞动了一下儿,阿非听到她嘤嘤啜泣之声。立刻走到床前说:“妹妹,你怎么了?”她那啜泣之声提高到按捺不住的哭声,她猛然动了一下儿,把脸用枕头挡住。阿非搬她的肩膀,打算把她搬过来向自己。他说:“千不是,万不是,是我的不是。我原来不知道……”但没等他把话说完,红玉把他的手推开说:“别碰我,我不能像别人跟男孩子乱玩儿乱混。”阿非说:“好,我不动,”说着往后退一点儿。又说:“你看,我坐在这儿。可是你得跟我说话呀。我发现你走了之后,并不知道你不舒服。妹妹,好了。”

红玉这时把脸转向他说:“你怎么会知道!别人可老早就知道了呢。”阿非脸上流露出无限的爱意,还带着一副可怜相,这样向红玉看着,直到红玉觉得怪不好意思。她原打算根本不和他说话,但是现在阿非不回答,又显得后悔,又显得可怜,她未免心肠软下来,她说:“二哥,这一整天你的魂儿都飞跑了。我没有力气跟着你到处跑。你不觉得累吗?”

在红玉的话里,有对阿非关怀之意。阿非递给她一块手绢儿,红玉用手接过去,擦了擦眼睛说:“你不应当划船,我好为你担心。在水上多么危险。”

“危险?有什么可怕的。明天我和你去划船。你静静的坐着,我给你划。”

红玉说:“不敢当!你爱划船,是不是?”于是引用早晨丽莲说的那句话:“‘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是不是?”

阿非说:“不错呀。在船上看就是不一样啊。”红玉说:“是啊,‘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在岸上的人好像是在高楼上一样啊。’你倒玩儿得很开心!”

阿非说:“你好坏。”

红玉说:“说实话,我不适于那样跟你玩儿。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文静的坐下,像大人那么说话,就像立夫一样?你知道我不喜欢乱吵乱闹。自从在什刹海看见那个淹死的小姑娘我就一直怕水……没关系,将来我死了之后,还有人跟你玩儿,还有人爱划船,爱放风筝,爱电话,爱玩耍运动的呢。”

阿非过去,举起手来,做出要堵住她的嘴的样子。他大喊说:“你若再说,我把你的嘴堵起来!”

红玉用手去搪他,阿非一边要想胳肢她一边说:“你敢?你敢?”红玉开始求绕,说:“二哥,这一次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这时候儿,他俩可以说又成了小孩子,跟过去童年一起玩耍时一样了。阿非看见红玉因为笑而咳嗽得难过,就立刻停住。但是红玉说:“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密斯’曾。”阿非对红玉一向特别体谅,因为她是自己漂亮的表妹,是青梅竹马的伴侣,纵然有过错,爱发脾气,还是爱她,佩服她的才华,怜惜她的体弱多病。他说:“鸭子死了嘴还硬。妹妹,不管什么事,你若不占上风,你是不肯甘休的。”红玉说:“都是我心胸狭窄嘴又尖刻的毛病。我告诉你,在我们几个姐妹之中,我最佩服三姐,人又聪明,又诚恳,又稳健。”

阿非回答说:“但是她对人没有二姐宽大,我还是更喜爱二姐。三姐那么沉稳安静,可是她一开始责骂我,我真怕她。我从来不怕二姐。我说,妹妹,你的脾气要改一改。”阿非觉得木兰最完美,他希望红玉能够像木兰。

红玉说:“我自己知道,但是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刚才三姐在这儿坐了半天,向我说了几句真心话。”

“她说什么?”

“她告诉我不要对事情太认真。这真是肺腑之言,是真心话。算你运气好,幸亏刚才她劝了我,不然现在我根本不会理你。”

阿非看见她通情达理了,心里很欢喜,于是说:“真的呀!那我应当去向她道谢。”阿非因为存心要逗她高兴,于是说:“妹妹,人人都夸你那对子作得好。我也觉得脸上有光彩。的确是比别人对得都好,连三姐对的在内。不过我也有一个对句,比你的还好。我若在那儿,大概会夺得魁元了。”

红玉说:“那么,说出来让我听听。”

“好吧,是这样:

“‘妹妹,我爱你来你爱我。’”

红玉大笑。

红玉说:“好羞!好羞!韵都错了。你上洋学堂,连一副对联儿也不会作了。在古时候儿,你连进洞房都没有资格。来,我给你说个故事。据说在宋朝,苏东坡有个妹妹,嫁给了秦少游,秦少游会说英语。”

“胡说!”

“没关系。新婚的晚上。新娘让新郎作一副对联儿,若对不成,就让他在院子里过一夜。那无皓月当空。她把门关上,隔着门对新郎说:

“‘闭门推出窗前月’。”

“秦少游对不上,因为他上的是个洋学堂,于是只好在院里月光之下来回徘徊。新娘的哥哥苏东坡看见了,很可怜他,就捡了一块石头子儿投入院里的水缸。”

阿非问:“那是干什么?”

“他的意思是提醒秦少游对出下面这个句子:

“‘投石击破水中天’。”

阿非喊道:“妙极了!”

“等一等,可是秦少游当时没有明白苏东坡的用意,不知道究竟怎么样进入洞房。你知道后来他怎么进去的吗?”

“怎么进去的?”

“因为秦少游棒球打得好。所以他拿了一根棒子,用力在门上一打就进去了。”

阿非羞红了脸。他说:“在宋朝中国人还不打棒球哇。”“我起誓,这个一点儿也不错。他甚至还说英语。新娘问他:‘你作的对联儿呢?’他回答说:‘大耳铃,而今在学校不学做对联儿了。我们只学打棒球!’”

阿非说:“你编这个故事特意来挖苦我!”又开始要胳肢红玉。

红玉立刻求饶,说不再挖苦他,因为她怕胳肢。这时候儿,红玉的母亲走进来,看见两个人又说又笑,心里很喜欢。

红玉告诉母亲:“三姐说我应当吃珍珠粉。”

妈妈说:“若是真有好处,咱们也吃得起。”

阿非问:“是真正珍珠的粉末吗?一剂药要多少钱?”

他舅母说:“大概一百五十块钱到两百块钱之间吧。”阿非说:“四姐若能吃了身体好起来,这钱又算什么?我去告诉爸爸。”但是冯舅妈说:“不用急。”阿非又坐下。

阿非见这么漂亮的表妹躺在床上,脸那么雪白,轮廓那么清秀,脸上由爱和兴奋而灿若朝霞。他这是生平第一次觉得热情的火焰不可抑制,和以前对表妹的那份儿童的爱不大相同。红玉看出来他向她那么痴情的望着。虽然有她母亲在一旁,他竟不知避讳。

红玉说:“你疯了?你望着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一样!”阿非说:“我只是看看你。你老是这么坐着让我看好不好?你的名字叫红玉。你好像真是用玉做的,是软玉,是温玉。吃了珍珠粉之后,你会像夜明珠一样那么光彩照人了。”

红玉听了这话,脸绯红起来,喜而微笑,只说了一个:

“你呀!”

红玉的母亲说:“你看他。他有时顾前不顾后的,其实心很好。我看着你们俩一块儿长大,两天好,三天坏的。现在你们俩都长大了,应当比以前要懂事。红玉,你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了。阿非,你呢,不要拉着你妹妹乱跑。她生性好静。

让她好好儿躺几天吧。慢慢儿调养调养,也就好了。“

第二十八章 娼妓做夫人煞有介事 劣妇追时尚得意忘形

怀瑜的家在苏州胡同,靠近使馆区东交民巷,以前洋人住过,房子已经按照洋房修改过,有电灯,怞水马桶,电话。四合院里四面的屋子,都由增加的封闭的走廊连接起来,所以在冬天,由这边房子到那边房子,不必走到外面去。东房用做书斋,由北边通往北房,北房由怀瑜的妻子和孩子们住。莺莺在西边有一个独院儿,微微靠后,在他妻子住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四扇的绿平门通过去。她那院子中间有一个喷泉。他和莺莺新近才搬进这所新宅子。怀瑜把太太和姨太太的屋子花了同样多的钱修理的,家具的格式也相同。饭厅在第二层院子里,全家在那儿吃饭。

床的问题比吃饭更为微妙。中间第二层院子的北屋,是怀瑜的书斋,大客厅,平时用不着。那里有一个小卧室,以前的主人用做客房,浴厕俱备,不过怀瑜从来没在里头住过。他在每月一日与十五日,住在妻子的屋里,其余的日子则都睡在姨太太房里。他太太带着最小的那对双胞胎孩子住。怀瑜说他自己要安静才能睡。这种安排完全是怀瑜决定的,大家谁都觉得满意。怀瑜的太太,名字叫雅琴,对于这样名分上的尊重,也认为可以。以前她听说丈夫要娶莺莺时,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委屈求全,能太平无事就好。只要她能保住太太的名分,能做孩子的母亲,什么都不争,什么都可退让。

莺莺从姚家的宴会回来,颇不满意。那是她在亲戚之间初次露面儿,宴会上别人对她的看法,使她对姨太太的地位,深深的感觉到了。不但太太坐上座,到场的所有的女人都对太太和太太的孩子说话,对姨太太多少都有几分冷淡。木兰姐妹对她很客气,但是不热诚;而且在莺莺做对联惨败之后,木兰就不再和她说话,她只好和素云一个人说话。她离开宴会时,心烦得厉害,自己都厌恶自己。妓女永远是孤立的个人,不惯于适应家庭中复杂的生活。她决定以后再不去参加那种性质的宴会。

所以到了家,她就进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一个下午。怀瑜问她有什么不对,她不回答。将近日落的时候儿,她说她要在自己屋里吃。怀瑜决定不去理她,让她的闷气自己消散吧。

仆人听说二太太身体不舒服,都来问候。厨子做了特别的菜送到她屋里来。

怀瑜一个月以前回到北京租这栋房子的时候儿,他带来牛家一个仆人,姓梁,为人机警精明,年纪是二十五岁,现在来做门房儿。老梁在北京长大,深知他现在当的这个差事的性质。他和别的仆人都知道主人的新宠是颇有名气的妓女,他们现在要讨欢心的是两位女主人,不是一个,当然新的更重要,而且不久,这两位女主人的势力就要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了。老梁出主意,说二太太屋里须要装一个电话分机才好,他这种善体人意,不久就赢得二太太的欢心。

众女仆都争着到二太太院子里去伺候,而莺莺却选中了老梁的妻子,自然有她的理由。老梁的妻子去伺候莺莺时,莺莺对她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我这样提拔你,你一定明白。你们两口子若是忠心好好儿伺候我,我会厚赏你们的。”老梁夫妇之外,他们的小儿子也帮着打杂儿,管买水果,买香烟等事,做事很伶俐。另外,还有一个汽车司机,当然给莺莺开车的时候儿多,给太太开车的时候儿少,因为她很少出去。莺莺带来了她的丫鬟蔷薇,蔷薇跟她已经有年,所以在她房里出出入入,是满有重要身分的。全家只有正太太的老用人丁妈,对她的女主人是忠心耿耿的。

那天下午,快近傍晚了,莺莺的院子里,就颇为忙乱,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像伺候女王一样去伺候她。蔷薇传布命令,没人敢反抗她。厨子平日傲慢无礼,也去站在门外,接受蔷薇的命令。只有丁妈没有在这位新宠的院子里露过面儿。

莺莺叫老梁。老梁来了,到了卧室的门口儿,她叫他进去,老梁畏畏缩缩的向前走了几步,迈进了门坎儿。他看见莺莺躺在床上,半盖着身子,他不敢抬头看,毕恭毕敬立在那儿,眼睛看着地。

莺莺说:“老梁,我有几件事情要跟你说。来拜访老爷的客人越来越多。你知道,老爷现在这个身分,他不能谁来就见谁。有谁来了,先来禀报我,我决定见不见。再者,你必须有适合你身分的制服。客人来了,必须有专人管茶水,送毛巾。这个我留给你做。不管事情大小,必须有一个首脑儿人负责任。不然,有什么事要做,你让我做,我让你做,那就全乱了。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老梁回答说:“是,太太。您吩咐得对。我原也这样想。人多口杂,没有一个头儿来管。您说做件制服,我想起来了。昨天我想买几个花盆儿,就很难办。丁妈不肯向太太要钱,我什么也就办不成了。”

莺莺很泼辣的说:“我没想到事情会糟到这个地步。你若听我的命令,你想有谁敢不听你的话?”

“那当然没人敢,太太。只要您传下将军令,小的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担保把事情做好。在我们牛府上,小的只知道有一位太太。”

莺莺微笑说:“老梁,你真会说话。但愿能言行一致。我要用的是个忠心的仆人。我向来对我的人都有厚赏。”老梁回说:“我得夫人恩宠,真是三生有幸。您若降恩差遣,您就吩咐小的一件事,您就看得出我老梁是不是不识抬举,是不是知道感恩图报。”

莺莺大笑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若万一叫你去杀个人,你也肯去?”

“不是,夫人,那小的不敢。”

莺莺微笑说:“过来。”老梁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了几步,踟蹰不敢再往前走,但是莺莺叫他到床前去。莺莺从头到脚把他端详了一下儿,说:“比如说,我发下一支令箭,命令你做全家仆人的总管,你怎么报答我?”

老梁就像将军得到皇帝的圣旨一样,双膝跪下,噗咚噗咚向夫人磕了几个头,他说:“夫人这么抬举小的,小的一辈子有了依靠,小的老婆和全家都永远向您效忠尽力。”莺莺说:“起来。我会跟老爷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但是……”她用雪白的手做了个姿势叫他再往前走,要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所以老梁必须走近。老梁看到这种陰谋诡计的样子,非常紧张。莺莺说:“你知道那个丁妈。她是这个家里的老人,现在渐渐端起架子来了。她是大太太的仆人,我不愿用多管事。”

莺莺在老梁耳旁吩咐了他要去做的事。

晚饭之后,怀瑜来看莺莺好了没有,并且问他自己是否那天晚上到大太太那边儿去睡,因为那天是十五。

“你若是生病没好,我就明天再过去。”

莺莺说:“你到她那儿去吧。我并没有什么真病。这儿也有人伺候。叫我好好儿安静一晚上吧。”

过了一会儿,怀瑜又问:“你是不是跟我生气了?”“不是,不是跟你。坐下。我想跟你说说话。你要不要听?”

“小心肝儿,当然要听。什么事?”

莺莺说:“我当初到你们家来时,我指望这个家真正像个家,平安无事,井井有条,像个做官的人家。在这几天看来,简直是乱七八糟。有的用人听这位太太,有的听那位太太。真有什么事要做了,反倒没有一个人做。圣人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每个仆人的职责要划分清楚。得有一个人当权主事才行。”

怀瑜听了心才放下去。他说:“是这件事吗?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来管这些下头人怎么样?”

“不,你错想了。我没有工夫儿管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个头儿来管他们。比方说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这边儿下个命令,叫一个仆人向东,那边儿又下一个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怀瑜说:“就照你这个意思办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总管家事,别的男女仆人,一律听老梁吩咐,一切零用杂项费用由他决定。结果是,大太太开始感觉到有些小烦恼。她每找一个仆人,那个仆人总是忙着没有空儿,而丁妈必须要烧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东西不愿久等时,甚至于还要派丁妈自己出去买东西。

丁妈很生气,对家里这种新情况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经六、七年;她帮忙把孩子们拉扯大,帮着太太度过多少难关,所以她就犹如雅琴的母亲一样。因此,她一向是家里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么事也都听她的话。她带着孩子去逛公园;若请客,她帮着安排菜单子。现在这种权利被剥夺了。又多了个蔷薇,她在家里横冲直撞,跟本不把丁妈放在眼里,而且她开始指派丁妈去做事。丁妈不服,反抗她,吵过几次。大太太弄昏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妈哭着到大太太面前,当时莺莺也在。原来她要出去买东西走出大门时,对家中的事情她发了几句牢蚤。偏巧让老梁听到,打了她一个嘴巴。丁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太太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他们都跟我作对。老梁,他家的,蔷薇,联合在一块儿讨好二太太。别的下人,看见老梁有力量,能够向二太太说话,当然都去讨二太太好。司机愿给蔷薇开车出去办事,我找他干什么都不行。您看,咱们落到这步田地了。真是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叫来平息这种争吵。老梁来了,不是一个人,把他家的和蔷薇也一齐带了来。

老梁说:“太太。家里有这么多仆人。老爷派我管着他们。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妈不肯听我的话,仗着她资格老,比我来的早。我跟她说话,她连理都不理。我们都是伺候老爷和两位太太的,她为什么就特别一点儿?”丁妈哭着说:“叫你做总管就是教你打人吗?”但是丁妈还没来得及往下说,蔷薇就插嘴说:“你顶好少开口吧。我若把什么都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

老梁家里说:“咱们要算旧帐,索性算个一清二白。要说的话可多着呢!她说我们什么话,倒没关系。她说太太的话,可太不中听。”

蔷薇说:“是啊,我听见她说二太太是狐狸精。”

丁妈说:“我没说。”

蔷薇说:“你说了。厨子也听见了。”

老梁说:“你若想辞工不干,我们也辞工不干。”莺莺刚才一直不说话,静静的听着。现在说:“你们都不听管教。要知道,丁妈是家里的老用人,什么事都要让着她一点儿。丁妈,我不知道他们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真。我是不是狐狸精,与你没有关系。你的眼睛不要让米汤粘住,眼睛要放亮一点儿。你们用人之间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不沾我的边儿,我都懒得管。”

莺莺又转过脸去对大太太说:“姐姐,这件事闹得也太厉害了。不过,今天我不想把丁妈怎么样,就这么过去算了。可是以后不能老是这么吵哇闹的。不管在哪一家,大家都应当尊重一个管事的。比方叫丁妈做个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会听她的。所以,若是她还打算在咱们家做,她必得和别的人处得来,也让家里消停一点儿。您说怎么办?”

大太太没料到二太太有这段话,当时只说:“你们都听见二太太刚才说的话了吧。谁也不要说辞活不干。大家要相安无事才好。”

老梁打了丁妈的嘴巴,主人并没有命他向丁妈道歉,而且不知为了什么,过错儿都落在丁妈身上,而且在每个人眼里,丁妈似乎并没被治以当得之罪,反倒是由主人从轻发落。

老梁这一党是大获全胜了。

怀瑜听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说这件事时,他认为莺莺很够宽大,他认为丁妈说闲话,嚼舌根子,把她狠狠的骂了一顿。由那天以后,丁妈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对她是一副鄙视嘲笑的态度。有时到吃晚饭的时候儿,偏偏差她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往往发现别的仆人早已把饭吃光。她很气恼,有一次派不动她,老梁又打她嘴巴,并且说:“去告诉太太,干什么不去?到时候儿大家一齐滚蛋。”

丁妈哭着去见太太说:“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大太太说:“丁妈,你不能走。孩子们都离不开你呀。”丁妈坚持说:“没办法。我也顾不得这八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儿了。我宁愿去挣一月三块钱,落得个平安心静。不过,我只为您担心。我走了之后,您的处境可就更难了。”

她拿布衫的下摆擦了擦眼泪,大太太和她相对而泣。孩子们听到丁妈要走,也都哭起来。

丁妈刚走,老梁家的就推荐她的表妹,来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们开始觉得四周围充满敌意仇恨,甚至于在新来的这个李妈面前不敢说什么话。父亲和孩子们越来越疏远,孩子们心中暗恨莺莺。母子之间对这位姨太太怀恨在心,常常密谈,这样,母子们越发相依为命。那些密谈成了母子之间的乐事,是雅琴和孩子们后来永难忘怀的事。儿子们不仅是怕父亲,而且因为他对母亲冷落,开始恨父亲。每逢父亲和莺莺一齐到天津去不在家时,他们才觉得精神轻松自然,才觉得快乐。

现在莺莺对付男人是训练有素,得心应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时,也能使男人觉得乐不可支,她若是没有病痛,她能显出一副病容,仿佛有病在身。她越是显得身体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会上,她能做出一个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样,在大官儿面前她显得很有身分,以从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态度和他们周旋应酬。她只要一换衣裳,再换一副表情,她就像一个娇小玲珑天真无邪的少女。男人既喜爱少妇,也喜爱少女。但是莺莺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对怀瑜尤其更是如此。约略来说,这两种不同的差别,主要在发型风格的不同。她的头发若梳起来,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妇。若是把头发梳成辫子,在家穿个坎肩儿和短裤,再穿一双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讨人喜欢,竟会叫人丧魂失魂。

一天傍晚,她正是在那种孩稚般的心情之下,仰卧在床上,红坎肩儿上头敞开,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忧虑。懒洋洋的嚼着梨,若有心事,却是欲语还休。手里拿着吃剩的一半儿,胳膊伸在床上,嘴里却停止咀嚼。

怀瑜看见她那丰满雪白的双臂,令人摸起来那么滑润,辫子垂在胸膛的一边,她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怀瑜闻了闻她身上的香味,知道自己在人世间所喜爱者,未有过于此妖姬者也。于是云雨之念不觉勃然而兴。但是她转过身子去说:

“不要。”

怀瑜一边把她手里的半个梨拿开,一边问她:“怎么了?”她伏身在怀瑜的怀里,躺在那儿,一言不发,眼睛眨动着。她此时已经丧失了平日自高自傲独断独行那种硬气,全像一个安静可喜的小孩子。

怀瑜摸不着头脑儿,问她说:“你心里想什么呢?”

她懒洋洋的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你跟我生气了?为什么?”

她坐起来一点儿,她说话时,和怀瑜在宴会上所见的那样成熟的妇人完全不同了。以一种温柔恳求的腔调儿说:“不是跟你生气,可是和跟你生气也差不多。你从来没给人做过妾,你不知道做妾的味道。那一天在曾家的宴会上,人家都敬的是你太太,可不敬做妾的,我在人眼里就犹如一个‘四不像’。做太太的偏向着做太太的,就像‘官官相护’一样。现在我知道当初错了。看起来,毕竟是一夫一妻双飞双宿好。”怀瑜说:“你要我怎么办?雅琴毕竟是我孩子的妈呀。你不是要我和她离婚吧?”

“我并没有让你跟她离婚。但是天理良心!谁都愿意跟别人一样,站得直,坐得正。以后我可不要再在人前去丢脸。你肯听我的话吗?”

“你叫我怎么样都可以。”

莺莺的手指头摸索着怀瑜胸膛前的扣子,似乎不想急着说出要说的话。她的纤纤玉手在怀瑜的胸膛上漫无目的摸来摸去。怀瑜看见她那么文静,那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儿。怀瑜男人的自尊自重的面子,得到了满足,于是说:“宝贝儿,你想办什么我都替你办到。我是一家之主,我是一心要让你快乐。”

这时候儿,莺莺知道,她已经把怀瑜这个男人征服了,就抬头看着他的脸说:“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办得到。”

“告诉我。告诉我。我担保办得到。”

她坐起来,也命令怀瑜坐起来。她说:“现在坐在这儿,不要乱动,听我说完。”她用最有训练的闲谈方式,既含有女人的温柔,又有坚决的强硬,以能把男人化做绕指柔那般高明的快慢,接着往下说下去。

她说:“老大,我选定要嫁给你,是相信你可以做个终身的依靠。相信咱们一同携手,可以大有成就。你应当知道,我的处境太不容易。若让我以后再不受人污辱,只有在三种条件之下,我才跟你在一起。你答应不答应?”

怀瑜弄不清楚,他说:“我不知道你提的是什么条件,我怎么答应?”

莺莺说:“我要你答应。不要问。你答应了之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好,你说吧。”

莺莺开始说:“第一,至少在外面交际应酬上,我必须装做是你正式婚配的太太。我不能再忍受和那个女人一块儿出去。第二,在家,钱和仆人通通由我一人管。每月我给雅琴一笔固定的钱过日子。一个家不能有两个头儿。几个仆人听这个太太,另几个仆人听那个太太,那怎么可以?她若不找我麻烦,我会公公道道对待她。”

“第三个呢?”

“不要打岔,等我说完。汽车听凭我用。这个样儿,咱们可以过得很快乐。不久,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会有多大的好处。

现在回答我这三个条件。我再告诉你其余的。“怀瑜轻松的笑了笑,说:”我的好太太,我是唯夫人之命是从的。我答应这三个条件并不难。第一个容易,因为她并不喜欢在外头去应酬。用车的事是件小事,我并不想把你关在家里。第二,关于管理仆人,他们已经由你管理了。但是你管钱,那不是你把我也管住了吗?“

“不用怕。你答应不答应?以后,我再跟你说。”

“你要我答应你管钱干什么?”

“我那样儿才高兴。没别的。”

“我答应了,不过这是家事。我都答应了,你对我有什么奖赏?”

“我会叫你快乐。都答应了,是不是?”

怀瑜说:“都答应了。”

莺莺在怀瑜的嘴唇上长长的吻了一次,因为她知道她现在控制住的这个男人,为了实现她的野心,是个很有力量但又柔顺好用的工具。

莺莺说:“你这个人有智慧。说实话,你会看到我莺莺可以和你共大事,对你有好处。自从十六岁,我就想结婚。可是我遇见的男人都是又胖、又老、又蠢,不过他们有的是钱,不然就是追欢寻乐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我若是只图金钱,只图舒服,我老早就嫁了。有时候儿,我也遇见不错的年轻人。我和一个年轻人真正发生了爱情,爱得发狂,那时候儿我十八岁,但是他不敢娶我。他答应娶我,后来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溜走不见了。我想他一定是个有妇之夫,而他太太又是个母老虎。我吃不下,睡不着,一直想他,到后来只好听天由命,放弃了他才完。再往后,我心变狠了,专找又老、又胖、又蠢的,只要他们肯大把的给我钱,肯给我买珠宝买礼物,我不再想嫁人。他们要什么,我给什么,但是他要付得出价钱。男人是怪东西。女人越不喜欢他,他越穷追不舍。等我把爱情两个字忘光之后,对付男人就更容易,于是想巴结我的人就越多。可是,最后,做歌妓的总会想到自己的将来。我曾经想,有一天,攒够了钱,嫁一个石油商人,安定下来,过一个小家庭生活,收养几个孩子。但是,你知道,花费太大,我挣的钱,又都从手里花了出去。我实在不能一边儿节俭花用,同时还保持豪华的气派,若是老顾面子,就得老是欠债,也不得不从有钱的老笨蛋身上去找钱,才能过五月节,过八月节。后来,你去了。我心想我和你携手共事,可以有点儿成就,我希望我没有选错。

“我现在要求你答应这些条件,都是对你有益处。咱们若是想飞黄腾达,就必须通力合作。家里必须平安无事,不叫人心烦才行。若打算在外面大有开展,在家里就必须二人同心。第二,你要知道,我不是到你们家来只图过舒服日子。若真如此,也就不必提那几个条件了。你知道,我也知道,做官的要想起来,必须经由女人,比如姐妹,太太,姨太太。政治就是社交应酬。对这种事我看惯了。我帮助几个人求过官职,全凭在枕头上几句话。比方说,你得现在这个差事,是由于大学士的三姨太太的五弟的关系。我可以直接去见他三姨太太。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要在社会关系上去帮助你。我若天天在家为仆人的事情躁心,又以情妇的身分出去应酬,那我怎么帮助你?我必须把身分提高,使身分和为你做的事符合。你若是当了京兆尹,或是天津市长,有钱有势,得好处的不是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还能轮到别人?”

怀瑜聚精会神的听,非常感动。他说:“妙哇!什么事你都想到了。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啊,人长得漂亮迷人,又聪明有心眼儿。我想我是红运当头了。”

莺莺用手指头指着怀瑜说:“不过还有第四个条件。你要小心!那就是除去我之外,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怀瑜斩钉截铁的说:“有你在我身边儿,我用不着别的女人了。”

由那天起,莺莺常常和丈夫两个人出去,再没有怀瑜的正式妻子雅琴跟着。由于莺莺的名气,社交经验,灵活的手段儿,许多做官的,姨太太,都欢迎她,争着和她深相结交。在家,她高高在上,仆人们对她争相取悦。大太太反倒成了管家婆,指挥厨房准备饭食,和办理其他家事,但是都听命于莺莺。

此后不过几天,素云来看莺莺。

莺莺对她说:“你应该在家里接个电话。我没有电话简直不行。有电话彼此联络多么方便哪。有时候儿打麻将找你也没法儿找。有事情一打立刻就通,而且在晚上咱们也可以多一块儿出去几趟。”

素云回答说:“这不用你说。谁不想安个电话呢?可是我不像你,一家的主妇。我什么事都要公公婆婆准许才行。我要出这个主意安电话,一定遭驳回。你知道那个小狐狸精,现在家事都由她管。”莺莺知道她说的是木兰。素云又接着说:“我真羡慕你!你完全自由,愿跟丈夫上哪儿就上哪儿。你若是在一个大家庭过,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搬出来呢?”

“我倒是也想过,可是不那么简单。老大和老三常常一块儿嘀咕我,我一近前,她们俩就不说了。我除去和我自己的丫鬟们说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那个死笨的男人哪!他给全家挣钱,还是挨骂,荪亚什么也不做,反倒受人高看。我想分财产,搬出来自己住,一个小家庭,像你一样。可是经亚不敢说,他说不行。”

“你不能叫他们分家吗?”

“公公婆婆还都活着,我有什么办法?”

“哎呀!你真老实!想办法叫他们赶出你来,才称了他们的心愿,这样不就也达成你的心愿了吗?”

“但是你知道不行啊。若是能办到,我自然乐意。可是家有家规。大家庭是怎么个样子,你全不知道。”

“好了,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要弄清楚自己的事。

不能浪费青春。不能讨好别人,反而糟蹋自己。“”我但愿能有你这番勇气。我得先把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说服才行。“

“你是女人,若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对付,不就太笨了吗?”莺莺于是放低声音说:“你看我怎么做的。我都叫你哥哥听我的话,把全家的事都交给我管了。你看以后吧,若不然,我就把莺莺两个字倒着写!”

“我今天来就是来说我男人的事。我相信你和我哥哥就可以提拔提拔我这个宝贝男人。倘若事情特别的糟糕,我们不能和家里分开,也该想办法给他在天津或是别的地方找个事做,我也就可以离那个人间地狱了。”

“不用发愁,我可以想个办法。一个油矿管理局就要成立了,是用的美国钱。标准石油公司有计划在山西省探测油源。你哥哥现在就正做这件事,也许他能给你丈夫谋一个差事。”素云说:“可是他不是工程师啊。他怎么会懂得油矿的事情呢?”

莺莺大笑说:“哎呀,傻瓜!那脏兮兮的事情才是工程师做的。你以为你哥哥他懂什么油矿吗?”

素云说:“不管怎么办,我一定要离开那个狐狸精。你亲眼看见了,她向曼娘的母亲敬酒的时候儿,她把我挖苦得好厉害。她那根舌头!不过,我真是没法子找话对付她。她知道怎么讨公婆的欢心。她正在用家里的钱讨好用人。用人榨取钱用,她不是不知道,她可不说一句话。”

“我觉得姚家姐妹俩都不容易对付。姐姐尖刻聪明。妹妹沉稳老练,比木兰还可怕,我一看见她,我就觉得……”

电话铃响了。莺莺拿起床旁的听筒说:“喂……陈奶奶……噢,是您哪!今儿晚上打麻将……好……我准到。”莺莺把电话放下说:“你看,多方便!是陈五少爷的太太约人今儿晚上打麻将。你顶好和我一块儿去。”陈五少爷就是大学士三姨太太的五弟。

“我不像你那么自由。我得先向婆婆请示才行。”“说的就是啊。你非出来不可,不然就闹翻了天。不久,他们就会乐得让你搬出来。”

素云说:“可惜我没有你这份儿勇气。”

莺莺说:“你也有。”

素云这次回家,对事情有了一个新的看法,也有争取自由更大的决心。她向婆婆请求那天晚上出去一趟,出乎她意料,婆婆立刻答应了。一点儿麻烦也没有。

素云跟莺莺出去的时候儿越来越多,有时也有丈夫经亚,有时候儿没有他。素云尤其以坐莺莺的汽车为无上乐事,而且晚上回去得晚。素云的汽车使曾家特别注意,因为曾家用的还是马车。素云不敢提出叫曾家买汽车,可是她确实提出了安电话。她说得很有道理。怀瑜家有电话,咱们曾家为什么不安电话?但是曾先生恨电话这种洋东西,破坏家中生活的安静。在这件事情上,素云却得到木兰的支持,因为姚家也有电话。木兰提出这件事,说是她的意思。曾先生不置可否。电话终于安上了。木兰常和莫愁、阿非、她父亲通话,却不和她母亲说话,只有别人叫号码儿接通了之后,她母亲才用电话。素云和莺莺常常一说就说半个钟头。所以一有素云的电话,仆人们就知道是莺莺打来的。

此后不久,怀瑜在新机构油矿管理局弄到一个差事,同时仍拥有旧职。他也给经亚谋得一个职位,每月大洋五百元,可谓肥缺,再加上交际费六百元。这个待遇很好,曾先生答应儿子随同怀瑜到山西,在太原油矿管理局做事。

丈夫不在家,素云得到离开家的好机会。她向婆婆请求回娘家多住些日子。她感谢莺莺,使她得到前未曾有的自由,也得以在社会上广事交游。莺莺也常去天津住,但是不肯住在牛家。牛家公婆也并不想约束像莺莺那样的儿媳妇,莺莺再三说,她丈夫事业都是由于她社交的结果,而她自然应当独立不受约束。她说她的应酬交际比以前更多,而饭店是客人酬酢最方便的地方。随时事事有人伺候。其实这不算什么新鲜,因为好多在租界住的中国做丈夫的,家中虽是简陋的房子,在饭店则生活豪华。在饭店里谁也可租房子打一夜麻将;作家在饭店租一间房子写文章,省得在家孩子啼哭使人不得安宁;商人在饭店设办事处,谈生意;政客在饭店开房间勾结纳贿;娼妓长期住在饭店接待嫖客。饭店里永远热闹。在饭店可以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怞鸦片、玩女人,不分昼夜,随时都可以,有怞水马桶,搪瓷浴缸,白磁砖的浴室,总是那么漂亮干净,热水老是那么方便。饭店真是租界里使人心荡神迷的生活缩影。

素云对天津租界的生活爱得入迷。她每天每夜都去看莺莺。在饭店里钱像水般的流,素云看得目眩神荡。过现代生活多么惬意,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床头上有镜子,躺在雪白的沙发上,冷热水随用随有,有仆人接受差遣,只听吩咐,不发问题。这儿是太好了。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