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晨醒来,声声鸟鸣,鸟鸣会让清晨挂着些湿意,但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慢慢睁开眼睛,头暴痛,但痛楚让我感到真实。使劲转动眼珠,眼前海市蜃楼般出现一张苍白透明的脸,卓敏从上而下凝视着我,眼底已有一道斜斜掠过的阴影。
我看见她对我说话,可听不见;我对她说话,她同样听不到。咫尺之遥却如世界尽头,我用力去推隔离室的玻璃门但纹丝不动。我大叫医生,我看见卓敏在厚厚的玻璃窗那边泪眼婆娑。
一个高大的医生跑过来厉声斥责我,他命令保安马上把我拖走,我企图反抗但仍然被强壮的保安反剪起双手动弹不得,等我昂起脖子寻找她,她已消失在玻璃门后。
这个世界上,卓敏其实就是个孤儿,她无依无靠,独自在北京跳舞。我拼命挣扎着不想离开,我知道我有点情绪化,其实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卓敏,想确认她昏倒之后会不会醒来……齐帅迅速赶来向那个医生解释了很久,我被放开,但被要求立即离开。
我掏出一切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医生推开;我编造足够打动人的理由,医生很不屑;我向他们作揖,医生露出烦躁的表情;我甚至有点卑微地说:“如果下跪可以留下来我就跪下了,求您。”说完这句话,我好像发现眼睛有点湿润。
齐帅挥舞着手和医生争论不休,那个医生看了看我,转身匆匆进入观察室对卓敏进行抢救。二十分钟后他出来了,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有点贫血,休克了;她很幸运,从血清透析结果来看应该只是感冒而不是‘非典’,不过现在不能确认,必须观察一周。”
他走到走廊那头,又回来,想了想,说:“你可以每天上午来这里看看她,但只有十分钟,记住,这是我最大的权限。”
我大喜,回头,卓敏正躺在那张洁白的床上,她向我笑笑,那抹笑容,柔弱如灯。
每天上午十一点整,我就会准时出现在医院四楼急救室那扇玻璃窗前,我曾经十分痛恨那扇玻璃窗,现在却成为我们互通两个世界声息的唯一出口。
那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我们听不见对方一点声音,也不能使用手机、录音笔等一切通讯工具,但我们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指指眼睛,我知道她想我了;我摸摸眉毛再竖起拇指,她知道我在说她仍然很漂亮;她把嘴角往上一翘,我就知道是要我开心过好每一天;有时候我们就各伸出一只手隔着玻璃窗贴在一起五指轮流弹着键盘,节奏默契,那是我们在铁栅栏两侧隔空演练出来的“双剑合璧”……她的体力正在恢复,手指灵动,像跳舞的精灵。
我会带上一个题板,把想说给她听的话写在上面,我会画上各种史努比狗的漫画动作,让她和护士在玻璃窗里笑得直不起腰,还有一次,我在上面写下了她最喜欢的那首民谣:“在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这是她很喜欢的民谣,她看着题板,脸上开始出现红晕。
还有一天卓敏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破例允许我多待十分钟,我说:“谢谢!”转身把嘴唇贴上玻璃窗,卓敏的眼神像水一般清澈流动,隔着玻璃窗合上了我的嘴唇。
这是我俩第一次真正的接吻。
我和卓敏的恋爱好像总有各种各样的阻隔,先是口罩,后是铁栅栏,现在是玻璃窗,我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但我认为我俩终将在一起,连“非典”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把我们分开了。对此,我们深信不疑。
卓敏出院那天,脸庞被阳光打得灿若桃花。但医生说她有点贫血,让我回家一定给她好好补一下。
第16章
菩空树总说:没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都是旧故事的重新开演。
我不太喜欢这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半老头子,他时常坐在鲜花寺半坡上那棵柚树下打禅,嗅着柚树迷离的清香,眼里突然会闪出一股混浊的光芒。我知道他喝酒,有时候还偷偷吃肉。我不喜欢他,也不相信他。
一年前我离开成都时,曾经去过一趟鲜花寺,他站在那道灰旧的屋檐下说:“没有新的故事……”我就想转身离开,他仍然坚持在我身后混混浊浊地说完,“一切没有结束,一切只是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是相信的,菩空树常说世间的事就像他脖子上那条被鲜花寺传承了八百年的念珠,没有谁是开头,没有谁是结尾,一颗珠子连绵着另一颗珠子……这好比:如果我不认识赵烈,就不会后来认识苏阳,不认识苏阳,就不会在那家杂志社,不在那家杂志社就不会去首都机场,不去首都机场,就不会认识卓敏——但当我看见她第一眼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将成为我一生的最爱,也会被我一生伤害,正像她后来说的:杨一,你是我的爱人,就是我的敌人。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其实就是对爱人的一种伤害。菩空树说:别执著。别执著。
第17章
风一吹,整个冬天的冰就在脚下毫不知情地融化。“非典”结束时,远远没有盼望中的轰轰烈烈。
人们扔掉口罩和消毒水,涌上街头,冲进餐厅,疯狂K歌,疯狂泡吧,像过去一样随地吐痰。一切恍若未曾发生。
7月13日,官方正式宣布了“非典结束”。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苏阳那个身在加拿大的女友突然飞回国,开门正好看见苏阳和浅浅抱着靠枕在沙发上看碟,女友上去就抽了浅浅一耳光,然后苏阳反手抽了女友一耳光,女友又抽了苏阳一耳光……然后,她就成为苏阳的“前女友”。
从这天起,浅浅正式成为苏阳的女友,听卓敏在电话里说,浅浅回到寝室时,一直在笑,漂亮得像一朵夏天的花。
那一天我没有去看卓敏,因为我飞回了成都,我要去看望我的老友赵烈。武青在电话里催了我很多次:大口喝酒,大把吃串串。
武青就是当年用哑光刀一刀刀划破赵烈的小个子。那年赵烈伤好以后,有一天我们又去了“回归”,我们大口喝酒、大把吃着串串,武青走过来,站在我们背后,看了很久,上来拍了拍赵烈的肩膀说:“以后到这儿喝酒,算我的。”他是傣族人,一手飞刀出神入化,据说十步之外可以射杀任何一只蝇虫。
第18章
成都仍然像个怀春的小寡妇独守着她的闷骚。我发现她和一年前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空气仍然湿润暧昧,小奥拓仍然招摇过市,女孩儿仍然穿得稀薄性感,沿街的麻局仍然波澜壮阔,飞机还在空中盘旋时,我仿佛就听见麻将声盘旋而上直冲云霄。
那天晚上,在过去常去的“老万手提串串香”,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我吐了,零零碎碎回忆起我和赵烈过命的交情:
我还记得,一年多前那个来历不明的夜里,在玉林那条昏黄幽暗的小巷,赵烈的声音有点倦怠沙哑:“明天早上来看我比赛吧,最后一次跳了。”这不是赵烈第一次和我喝酒吃串串了,但这是赵烈第一次邀我去看他跳伞。他又说,“我真的很讨厌从空中往下掉的感觉,我不想跳了。”
赵烈开车送我们回家时动作摇摇晃晃:“没事,明天跳出一个零踩点,绝对的世界水准,性感死那些各国元首的夫人们。”然后,他供奉在反视镜上的一尊菩萨像突然断线坠落下来,我们沉默,赵烈笑笑说:“菩萨他老人家也想跳伞。”
那天晚上,赵烈不断唱着地下民谣《带个姑娘去西藏》,他和我约定,等他最后一跳后就去看雪山,他说总是从飞机上看到雪山却从没有走到它脚下。
这是一个耀眼的早晨,我还记得,当我的破JEEP飞快超过两辆轮子上漆着晃眼白漆的卡车时,我鼻翼翕动嗅到一股似是而非的香味,耳里钻进一阵叽叽喳喳……抬头看去果然是一群女孩,我把两根手指嘬进嘴里奋力打了个闷骚的呼哨,头顶上立马传来山花烂漫的“耶——”。
站在机场指挥塔前等待我的赵烈像头兴奋的豹子冲过来,对我敬了个礼:“报告巴顿将军,请求立即轰炸柏林。”头戴风镜的他很帅气,每个细胞都充满力道的帅气。轰鸣声涌进,两辆卡车的叽叽喳喳进了大院,女孩子们像春天里被赶下河里去的幸福的娇态可掬的小鸭子一样从车上跳下来,有几个姑娘正向我们这边张望。
“是文艺兵。”仅用鼻子闻我也能断定。
“为什么?通信营的女兵也很漂亮。”
“普通女兵下车干净利落——先抬腿,后撩头发;文艺兵却恰恰相反——先撩头发,后抬腿。她们胆小,又是部队里硕果仅存的长发,所以得先把头发撩开了才能看准落点,虽然编队行动必须把长发盘在军帽里,但平时养成的撩头发的习惯仍然暴露无遗。”
赵烈崇敬地看着我,他向远处的女孩挥舞着手,我让他“低调,等你落地时一定帮你搞定一个”,他使劲儿点着头。这时指挥塔上集合的蜂鸣响了,他猛地拉上风镜转身走去,嘴里念念不忘“先撩头发,后抬腿”……
太阳完全升起。太阳照在明黄灿烂的油菜地上有种漫卷山野的忧伤,我很怕这种空旷的漂亮,我觉得世界的尽头就是这样空旷漂亮,只有风,没有人,只有风刮过它自己透明的灵魂,漂亮、孤寂。
演出开始,我挂上赵烈给我的“全场通行证”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下穿行,端起相机在那些女孩身上扫来瞄去,还用一些流行的段子挑逗那些女孩子。她们笑得花枝乱颤,也有一两个女孩儿没有理睬我,一直仰着头看着天空。我无趣,听见伊尔14雷鸣般的声音,看见一张一张雪白的伞翼像木棉一样从湛蓝天空飘下。
跳伞开始了。我从未想到跳伞也有这么性感的画面,漂亮得让人看一眼都会崩溃。
第19章
赵烈坠落得一点预兆都没有,然后就像一颗天外陨石坠落下来。
更准确地说,他像被一根巨大的白色木棍从高空中刺下来的一个可怜小球,在地心引力作用下飞速坠落,从而证明着伽利略的伟大发现。
赵烈是如此优秀的世界跳伞冠军,与生俱来的空中骄子,他在八百米左右的飘逸动作和红外导弹般的落点让对手在十年内都绝望,赵烈永远是比赛的压轴选手。所以这次他仍然是最后一个出跳,像往常一样打了个呼哨从伊尔14巨大的肚皮中跳出。
但引导伞灵蛇般诡异弹出,缠住正准备张开的主伞,六百万分之一的事故,伞打不开,两支伞在空中纠缠不清,最终在巨大风力的拖曳中拧成一根巨大的坚锐无比的白色棍子,把赵烈向地面狠狠扎来。
那是极其绝望的八十秒的等待:每秒九点八米,全长八百米,白色的大棍子带着我们听不见但残忍清晰的呼啸,向远处的油菜地扎去,然后一缕青烟,然后无声无息。
殓尸的人说:赵烈下半身全部扎在油菜地里,一条腿骨从肩膀上冒出来,巨大的下坠力量让皮肤和骨头之间震裂,殓尸时稍用力就会让皮肤滑脱下来。因此,他们最后是用一张降落伞才把他的骸骨捡起来的。
我根本没有能力听完殓尸人的全部内容,但我想起头天晚上赵烈向我借了一个微型DV绑在胸前,赵烈说他要拍摄最后一跳的潇洒表情……事后我要来那部摔坏的DV,从残存的DV带中悲怆回顾了那一分钟的可怕情景:呼啸而过的气流让赵烈的脸孔已经扭曲,他试图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断引导绳,但巨大的下坠力道让伞绳已坚韧如钢筋……最后一刻,他放弃了,他对着我们这个方向喊了句什么,但听不清,我认为他一定是向我喊了什么,也许是喊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在玉林喝酒吃串串了……但我并没有去找唇语专家解读。
这样的解读,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残忍。
专程从重庆赶来看儿子比赛的赵烈的父亲在主席台上挥舞了一下苍老的手臂,瘫了;我身后女孩子们集体失声尖叫,一排排晕厥倒地,还有一个女孩儿从主席台掉下,我下意识去抓住她,但没有成功。她掉落下去像一片轻逸的羽毛。
世界末日,场面混乱。当我清醒过后,发现手心有种透骨的冰凉,我看了看……试图去找那个掉在主席台下面并让我掌心透骨冰凉的女孩,但我找不到她。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台子上哭着大骂:“赵烈,你真他妈操蛋,你在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最不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习惯是缓慢的毒药,忘却是迅速的解药。
我们对着赵烈的遗照又喝了一大杯,我看着照片,他仍然很帅气,帅气得每一个细胞都充满力道,这张照片是那天跳伞前我给他拍的,我按动快门之后,他还笑着说:“真棒,以后就把它当遗照吧。”赵烈一直喜欢这么说话。
赵烈死后,我一直想把大脑硬盘中那个悲伤的春天的上午删去,但同样的梦魇一直尾随着我:我被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水母拖向海底深处,我拼命逃脱但无能为力……经常大叫着醒来。
就这样,我离开成都,北漂北京,从上个春天到这个春天,正好一年。幸好上天让我遇上卓敏,一个我爱着并且也爱着我的女孩,她用她美好的容颜,帮我摆脱掉那个梦魇。
第20章
逃回北京,正穿越着和大车店一样混乱的首都机场候机厅,她的电话就来了,带着哭腔。
“杨一,你没人性。”
“发什么妖精?难道只剩兽性?”
“就是兽性!你跟着一个女的跑了,我使劲追,追了好久都追不
上,那女的还回头对我冷笑,你也跟着她一起笑。”
“……我什么时候跟女的跑了?”
“昨天半夜,梦里,最后我是哭醒的,现在还哭呢,马上来学校,必须赔礼道歉!”
我无语……突然大笑三声,候机厅的人避犹不及地看着我。
这是“非典”正式结束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走进她们学校。我发现,曾经熟知的每一个细节变得那么陌生:铁栅栏还在,但两侧的男生女生却不在了;两排树还在,但枝叶之间清亮茂盛的感觉不在了;那些风还在,但风中飘散的窃窃私语却听不见了……小商小贩不见了,武警小战士不见了,我曾经妄想练就“穿墙术”穿过那扇灰黑色的铸铁大门,现在轻易可以走过,走过时,心里却怅然若失。
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被牢狱生活折磨出惯性的黑人,十几年后,他不“报告长官,我要尿尿”,就尿不出来。
我走进那幢爬满常青藤的四层青砖灰楼里,悠长的走廊有种幽深的凉意,女生们都出去了,只有她的门开着。她背对着门正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泡着一串水晶,那串每天都戴在手上的水晶。
一缕缕微小气泡从水晶表面渐次升起,就像正在呼吸,水不露声色地折射着光线,让水晶焕发出灵异光彩……我的眼底突然惘然疼痛。
我悄悄站在门边不说话,看见她小心翼翼把水晶从瓶子里拿出来放到一块白色哈达上,让窗台上的阳光蒸发上面的水珠。
我悄悄走到她背后,附在她耳朵边问:“昨晚那女的长得漂亮吗?”
她猛地回头,幽怨地看着我:“想入非非了吧?做你的妖精梦去……”然后别过头去盯着碧玺闪烁的光,我伸手想去扳她瘦削的肩,她张口就咬上去,很疼。
她松开口,笑着转身跑向窗台,然后变得郑重,对着水晶拜了拜,小心地拿起:“这是‘碧玺’,水晶中的极品,有很强的灵性和记忆,会给主人提示祸福。”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把碧玺戴上我的左腕。
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的刺痛,一串冰,寒意迅猛地融化在我的腕骨深处。
“刚才你把它泡在玻璃瓶子里干什么?”
“消磁,每颗水晶都有自己的灵性,它们会呼吸,会沾上外界的戾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最干净的水把戾气消掉,它能记忆主人的磁场,也会改变主人的磁场,所以不能让别的女人摸它。”
我用手指转动着珠子:“一串水晶有多少颗珠子?”
“十八颗。”
“好像这串水晶只有十七颗。”
“因为……有一颗死了。”
“水晶也会死吗?”
“有生命当然就会死,但,有时它也会活回来。”
“什么时候会活回来?”
“遇到,她爱,并爱她的人。”
说话时,她的眼睛一直亮晶晶地盯着我,从此之后,我的左腕就胎记般戴着这串碧玺水晶,她努力在我身上烙上她的印记,而我无从抗拒。
苏阳跟在浅浅后面走进寝室,浅浅进门就夸张地展示脖子上的项链:“他刚给我买的蒂芙尼,一万六千多呢。”看见我腕上的水晶链子,浅浅惊讶地盯着她:“你真把命都给他了。”她没说话。苏阳过来问:“‘敌人’车队第一次合练,有没有信心?”
“放心,不过就是在沙漠里玩几天吗,这几天正是内蒙风景最好的时候。”
第21章
这是一次猝不及防的旅途,狗子向我撞过来时毫无预兆,当时我正挂着一挡陷在一处流沙里无法躲闪,一声闷响,我眼前一黑,嘴里咸咸的,听见耳朵里一条大河“哗啦啦”飞快流过。
这是内蒙大沙漠风景最漂亮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季节,等我醒过来时大雨倾盆如注,狗子正“哇哇”地哭。苏阳对他破口大骂:“为什么不安金属防滑链,这么不专业还想玩全国锦标赛?”
我断了两根肋骨,很疼,很想她。苏阳拿起我的手机帮我念了一条她发来的短信:“唵嘛呢叭咪吽,愿九天十地的神都保佑你。”这时,闪电把黑黑的天幕撕成绚烂的裂帛。
第22章
很多事情发生,并不因为预谋,比如车祸,再比如做爱。
我强忍着肋部的疼痛不让自己嚎叫,但那是一种幻灭之后的刺激。这样的选择也许出于对卓敏的情欲,也许因为对刚刚发生的那场车祸的恐惧,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当我奋力搂住她时有种破碎的宿命感,有种万念俱灰的快乐。
我终于和卓敏第一次做爱时,已是满身伤痕。那是一个大雨的下午,我分明嗅到雨点砸在泥土上溅起的腥味,窗没关,窗帘妖异地飘来飘去。卓敏一连几天没有上课,她来到我那位于朝阳公园旁边的小屋子里照顾我,给我熬粥,给我放碟,抚摸我脸上那道浅月似的伤疤,给我擦身体……我发现我身体的某处正怒不可遏,然后抱住她。
卓敏一开始阻止我的进入,拼命抓扯着我,用因舞蹈训练而非常有力的双腿阻挡着我,情急之下甚至用藏语大声骂我。我发现她的力量大得惊人,但某一刻她突然放弃,也许是看见我凶狠的眼神她选择放弃。一头羚羊没日没夜地逃避野兽追杀,一旦被叼住脖子后就忘记抵抗,温柔无助地接受这次屠杀。
渐渐,她下意识随着我的节奏而耸动,她的身体因长期舞蹈训练像一根柔韧的青藤,她的肌肤散发着酥油茶的清香,而且,中央处如同一块散发青草气息的淤泥把我往下吸拽,我深陷其中,温暖得无法自拔。
她的声音像婴儿的哭啼从遥远地方飘渺传来,有某种伤心,甚至有某种神秘……我像驾着一辆失去掣动力的车被甩向漫无边际的天空,脑海里突然划过一抹碧玺晶莹剔透的光芒,刺痛着我的整个脊梁,我大叫:“我死了!”然后无声无息。
终于,她像一个柔弱的婴儿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不知为什么,嘴里有种倦怠的忧伤。
第23章
人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被改变,生活隐隐已被“缴枪不杀”。
突然发现,卓敏已经悄无声息侵入我的生活。其实很多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因为预谋,比如车祸比如做爱,但世界上最不可能因为预谋的事情却是——相爱。
我常常想,为什么会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一个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的女孩挟持,丧心病狂地拉着她在这座城市午夜狂奔,我费尽心思再次碰到她,隔着铁栅栏去见她,和她聊天,打羽毛球,隔着医院厚厚的玻璃窗吻她……我想了很久,这是因为她恰好符合我脑海中某种影子,那种清澈正好洗净我长久以来的梦魇。其实,北漂的我外表坚强却内心脆弱,我正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她及时出现。
可她为什么会爱上我?是亡命天涯的勇气,是铁栅栏边上的浪漫,是时不时冒出的一句所谓“闷骚”,或者是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似曾相识”。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却选择了我这颗飘浮在城市里的尘埃……
第二天早上,我还来不及按习惯抽一支“起床烟”,便发现空气清冷,所有窗户都被她残忍地打开。
睡眼惺忪地发现,她已用一条纱巾把头包住,一身精干的打扮……我刚走进浴室,就被她一声断喝:“牙膏必须从后部挤。”我战战兢兢刷完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她就发出指令:“牙刷头必须朝上放杯里。”我走出去找塞在鞋里的袜子,她身手矫健地递来一双干净松软的袜子:“每天必须换袜子、内裤,穿过的袜子绝不能塞鞋里……”我崩溃地坐在沙发上,点烟,娇斥声却遥遥从浴室传来:“烟灰不能抖落在烟缸外。”
……整整一个上午,我全力配合她对整个房间进行清壁坚野式的扫荡,我闻不到熟悉的味道,找不到熟悉的书找不到塞在沙发缝里的遥控器找不到放在墙角的电热杯找不到床下的球鞋。
我悲凉地告诉苏阳:“江河沦陷,主权旁落。这个家干净得简直不像人住的。”苏阳在电话里嗅了嗅,满意地说:“不过你终于由流浪狗进化到人类了。”
苏阳说得不无道理,冰箱里所有的方便面被扔掉了,代之以酸奶、面包、水果沙拉、麦片……桌几上摆放着她最喜欢的云南香水百合,墙上出现HELLOKITTY的饰件,厕所里开始使用带有碎花底纹的柔软卫生纸。在我十四岁时妈妈死去后,我就不再拥有这样的生活,这对我被酒精过分浸泡的身体和心理有利,远离香烟和泡面,迎接蔬菜和水果。
我躺在沙发上,听得到血液在胃部运行的声音,生活其实很美好,虽然她做的咖喱饭不好吃,但她让我找到渴望已久的某种柔软状态,这时,她颠颠儿跑过来,“别像加菲猫一样躺着,饭后下去散步。”
我家楼后有两排白杨,高大笔直,犹如长廊。卓敏大呼小叫地拉着我冲向白杨林,开心得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小白兔,她还一路玩起了侧手翻,看得我眼花缭乱,她和我打赌猜总共有多少白杨树,看谁更接近,输了就要在白杨林里大声喊出“我是猪”,而且找一棵白杨树刻下“我爱你”……
我并不喜欢这种天真的玩法,但看到她的眼神透着挑衅,估量了一下:“七十九。”
她有些生气:“为什么要让它们落单?我猜九十六。”
我俩花了很长时间才数清到底有多少棵白杨树,九十六!我惊讶地看着她,她一脸得意,“不骗你,我以前可没有数过哦。”然后就强迫我站在林子里大喊“我是猪”,我拒不执行,就觉得身体奇疼,只好囫囵吞枣地喊了……又磨磨蹭蹭到车上取下工具刀,在她找到的一棵最大的白杨树干上刻下“我爱卓敏”。
她背着手踱步端详着树上的字,大获全胜的样子,然后她就提出要吃冰糖葫芦。那几天我正好没事可干,就开车带她满城乱逛,一场“非典”已把这些零食扫荡得无影无踪,却在后海边上发现一家陶艺吧。我们还进去共同制作了一个烟缸,很难看,她却兴致勃勃地把玩着,只是在那堆陶泥留下各自掌纹时,她有些忧伤,对我说:“你看我的掌纹中间,有根线突然从中间散开,那是不好的迹象……”我笑着说:“其实那证明你感情线太乱……”
那天晚上我们回来很晚,从停车场朝家里走的时候,她就提出和我玩“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就把对方背回家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拿下,然后她就会改变赛制:“不行,三局两胜。”又输了,“不行,五局三胜”……但最后还是由我背她回家。
我急急穿越那道长长的白杨林,听得见脚步在身后沙沙作响就像雨点落下,她不知什么时候已在我背上睡着了,回到家里也坚决不下来,两腿紧紧缠住我,迷迷糊糊说:“别放下我,当我的床……”那一刻我觉得温暖而滑稽,我觉得我就是她未曾见过面的爸爸。
北京秋天,阳光洗练,她时时住在我那里,时时经过楼后那两排高大生动的白杨,看每一棵白杨树都发出碎碎金黄,我们数树,打赌,翻着跟头,大呼小叫“我是猪”。
第24章
简单,而快乐。
为了庆祝抗击“非典”成功,她要随学校去南方巡回演出半个月。晚上送她前往机场的路上,她一字一句向我交代早上要吃早饭,晚上少喝酒,用电脑过度所以要多吃维生素,我“嗯嗯”应着,脑海里浮现伙同苏阳去杀人吧的刺激场面。和卓敏在一起后,我已经绝少夜间活动,苏阳常常打电话来大骂我背叛组织。
她敏感得像一根针:“你是不是特别盼望我出去演出,好一个人逍遥法外?每天必须给我打三次电话。”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夜色中的机场路:“应该节约点漫游费,不给中
国移动助纣为虐。”
她突然扑上来就咬我的手,很疼。
她说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我问她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就说想起那天晚上我在黑暗中拉着她“偷渡”的事情,“那天晚上你一直在看着我,眼睛贼亮贼亮,现在想起来其实挺感人的,你再用一下那天的眼神看我好不好。”
“眼神又不是自来水龙头,说拧开就拧开,那天晚上,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疯狂。”其实我很感慨,才三个多月,“偷渡”那天的情景恍若隔世。
她看着我,突然松开手,别过头去不理我,直到我把她送到安检口时她也没有回头。我知道,她只是表达某种傲慢,而这种傲慢一击即溃。
但一连三天,她的手机都打不通。有一次我打过去时她正在忙音,等我再打过去就关机了,还有一次是我发送了无数短信后,她回过了一条,“节约漫游费”……她消失了,毫无预兆,像阳光下一块漂亮的冰,等我走过去时,却只留下一摊亮晶晶的水渍。开始我并不在意,但我没想到她这么坚忍不拔,一夜又一夜,我惊讶地发现想念的感觉就像一根疯狂生长的藤蔓爬满额头。我向杂志社请了霸王假,订好机票飞去南方那个靠近海边的城市。
很容易就找到了正在这座城市隆重出演的这帮军艺女生们,当地报纸照片上的她漂亮有力,宛若惊鸿地腾空而起,以表达古代人类战胜洪水时的英气……
用记者身份很容易就在大堂查到她的房号,我捧着刚买的玫瑰花,一边乘着电梯往上走一边拨通了她的房间,听见话筒那边她因连续演出而疲惫沙哑的声音:“喂……”
“请问卓玛水晶姑娘,你是更喜欢在报纸上还是在电视上打寻人启事。”
“啊……是你!”旋即恢复一股清冷味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心跳,我听到愤怒的心跳,然后就找到了你。”
“杀人游戏没把你杀死?”
“死了就只有玩‘人鬼情未了’了,你胆子那么小……”
“别自以为是地幽默了,你不节约手机费了?现在打的可是长途。”
“对!正好打了五十九秒,省钱,挂了……”然后我把电话掐掉,手持着一部微型DV对着房门,敲门。
听到她狠狠地摔掉电话,拖鞋声音懒懒散散地移向房门,心绪烦乱:“谁啊?”我把猫眼用一只手堵住,又敲门,“茶叶……”门开了一条缝,凝住,猛地打开,DV镜头剧烈摇晃,玫瑰花瓣散落一地,我被粗暴地拖进房间,感觉拳脚雨点般落在身上,奇疼无比。
整整一天,她像粘在我身上一样,浅浅看了说我俩像一对连体婴儿……可是我来到的第二天,卓敏就住院了。
那天晚上我被她藏在后台观看演出,我亲眼从幕布缝隙中看到她在两圈炫目的璇子后,没有按《白蛇》剧情从绸缎形成的波涛中脱颖而出,却像一根蒿草落在舞台。观众哗然,几个扮演水怪的男演员迅速作洪水漫卷状把她抬下去了……
贫血……我赶到医院时她已经苏醒,还躺在床上用纸板画着什么,但面若白纸,我严厉地瞪着她:“再不吃早饭,瘦成火柴棍了。”她笑了:“我改,我改不行吗?从明天开始就吃成一个大肥猪。”然后把纸板亮给我看,一头画得极难看的肥猪,上写“掌上明猪——卓敏”,她属猪。
她突然幽幽地说:“我好怕死。”
“你怎么会死,你活到八十岁还可以做我的‘掌上明猪’。”
“其实不是怕死,而是怕被你忘记,人要是死了,再喜欢她的人也会很快把她忘记。”
“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忘记你,我会天天给你发短信,不知道天堂收不收漫游费。”
“杨一!你是不是就想着我死?”她神情凛然,我的手机铃响,她伸手抢过。
卓敏已不是第一次抢过我的手机了。
我渐渐发现,她喜欢时时把玩我的手机,说:“喜欢手机里的新款游戏。”后来我知道,她在查看我的通话记录和短信。但她屡屡正色宣称:我并不在乎女孩给你打电话发短信,我只是好奇,哪天我们不再相爱,就友好地说声再见,做最好的那种朋友。
她说得无比潇洒,然后继续查看我的手机,神情严肃。
我必须承认,在南方这座城市短暂的几天无比快乐,这是季风前最美好的一段时间,鲜花把这座城市照耀得无比妖娆,咸咸的海风吹得我俩身心荡漾,由于生病,带队的老师让她休息三天,我就租了辆自行车带她满城乱逛,和她吃遍了几乎所有美食,跑完了几个著名景点,早上和她一起去海边捡拾贝壳,深夜和她去偷偷砸花园里的椰子……她每天晚上演出时都把我带到后台,我以家属自居,鼻腔充满暧昧多变的水粉和胭脂味道,眼睛里全是妖娆多姿的跳舞女孩,她正色交代:“老实点,不准乱看我们军艺女生。”其实在我眼里,不仅后台,整个世界也只有她一个女孩。
她不许我随便碰她,有时在夜色中散步,我一碰,她就笑着喊“抓流氓”……
我必须离开的那天,她穿一身水青色的裙子送我到机场,她眼波流动,乖乖地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关手机,再也不折磨你了。”然后热烈地搂着我亲吻,身边的那些广东佬们“哇噻”不止。
我相当骄傲,觉得世界尽在掌控。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