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医院外的阳台上,我和苏阳抽着烟,各怀鬼胎的样子——

“谢谢你,我从来都没看错杨一。”

“不用谢我,我不是帮你,是帮自己。”

“还记着那天晚上的事?你误解了,她只是因为病情情绪波动,她知道你最近为了钱很累,她觉得拖累了你。”

“最近常看兵书?”

“什么?”

“觉得你特别‘孙子’。”

“杨一,你丫怎么说话呢?”

“我丫怎么说话?你丫怎么做人!没看出来你埋得挺深的,不过现在我算理解了你那句名言了——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而且你是穿别人的鞋,让别人无鞋可穿。”

“你可以侮辱我,但别侮辱卓敏!”

“没看出来你挺崇高的,这招不是跟孙子学的,肯定是跟庄子学的,以后改名吧,‘庄孙子’。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杨一的原则——你可以欺负我,但你不能欺骗我。”

我把烟头扔掉,转身,发现她一动不动站在我俩身后,她努力笑笑:“杨一,别这样,别对苏阳这么狠,好吗?”

我有些心酸:“狠?我对自己才狠,我已经‘梭哈’了,我一无所有了——我真的是我自己最狠的预言。”

她说:“即使我俩结束了,但你们是哥们,不要让我难受好吗?”

我突然像一枚被拔了拉环的手雷轰然炸响:

“哥们儿?我就奇怪了,你怎么对我的哥们就这么感兴趣呢,先是赵烈,后是苏阳,然后还有狗子、小刚,你是不是特想顺藤摸瓜把他们撸个遍才有成就感?你不仅是个不祥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贱女人。我告诉你,我不是金刚,我不会为你跳下去的,找金刚,去动物园吧……”

苏阳冲过来挥起拳头,我冷静地盯着他:“这胳膊全好了吗,那次在泥石流下面,我是先看见这条胳膊才把你拉出来的。”

……

我对他俩狞笑了一下,说:“现在我们应该进行一个交接仪式了,不过苏阳我提醒你,穿别人的鞋可得小心点,我可有脚气的。”

我觉得自己转身离开时,身形暴涨,犹如一个巨人。

第67章

一连三天我都没去医院。

我在公司也见不到苏阳,他也从不给我打电话。我们之间这张曾经生动激越的碟,中途卡住,猝然掐断。

第四天,“杀人吧”。唐显催促苏阳尽快带着车队熟悉赛段,所以苏阳给我和狗子、小刚发来一个短信,要我们晚上去“杀人吧”见面商量春节后的行程。我看了短信,从语气上判定是群发。

我和苏阳的再次见面如此平静,甚至坐下来玩牌前我俩还握了一下手,但我晴空霹雳地发现,他的手腕上戴着那串水晶,这使我握着他的手像刀子般锋利。

那天苏阳是喝了酒来的,但他在杀人游戏中表演得无比出色,无论是“警察”、“杀手”还是“良民”,他都一一过关,无论我说真话还是假话他都一眼洞穿我的心理,大有把我杀个片甲不留的狠劲……他对战胜我很满意,不停把手中装着冰块的酒杯摇得“当当”作响。后来狗子和小刚他们来了,大家就说去隔壁打会儿桌球。

苏阳仍然神勇无比,即使在他的“中袋”弱项也打得风声水起,几乎每一杆薄削每一次定点球都拿捏得分毫不差。按我们的老规矩,连输三局的我掏了三百块钱扔到绒布台上,苏阳喝着“黑方”骄傲地走过来用杆头碰了碰我的脑袋:“怎么样,服气吗?不服再来……”我没有理他,他可能喝醉了,喋喋不休地对狗子和小刚述说着刚才战胜我的种种心得,我忍不住说“这就叫做小人得志”,他突然暴怒,瞪着眼睛对我吼道:“孙子你还别不服,你什么都争不过我的,只要我想赢,就一定是我的。”我让他再说一遍,他加重语气说,“北漂有那么容易吗,没有我,你现在还不知在北京哪个角落流浪。”

我抄起球杆向他打去,狗子使劲抱住我,而苏阳趁势拿起一根球杆朝我头部打来,血,流下来,并不多,但犹如一场洪水淹红了我的双眼,他手腕上那串水晶的颜色在我眼中变成了刺激内心狂躁的猩红。我大吼“操你妈”扑上去。苏阳好像突然冷静下来,他一边看着在狗子和小刚怀里挣扎的我,一边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该打你,算了,狗子你们把他放开,让他打死我好了,谁让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呢。”

我挣脱包围,高举球杆犹如一杆标枪对着他的咽喉,但久久难以刺下……我已完败,刺下去毫无用处。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居然有和好的迹象,因为狗子和小刚一直在劝我们,诉说着过去我们那些足以唏嘘的往事。我们曾在一起喝酒,在一起飙车,还有一次在酒吧碰到一群玩场地赛的车手,对方讥笑我们土得掉渣,我们就说他们开的其实就是高科技玩具,然后就打起来,我们四个人一起背对着墙角打他们八九个人,尽量减小防守面积,尽量消耗对手体力,最后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苏阳说着说着就哭了,他抱着我的肩说:“你丫打架挺狠的,我一直挺佩服你。”

我笑笑,说:“龟儿子的,你把我的鞋穿走了,我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很警惕,咬咬牙说:“杨一,全世界我都可以让给你,只有她我坚决不让。”

我看得出狗子他们看我的眼神中有一丝同情,但我突然觉得为了一个女人和哥们翻脸很不值,于是端起酒杯和苏阳碰了,一口气干掉:“等这次从沙漠回来后,我们的恩怨也一笔勾销。”

离开酒吧时,我突然觉得总算解脱了一件事情,我身后,一个冬天的冰雪土崩瓦解。

第68章

我在沙漠中如焚地走着,我看见皮肤已被太阳割裂成一片一片,前方一棵枯树似乎吊着一个羊皮做的水袋,充盈而甘冽地悬在树枝上……当我挣扎着跑过去拔开塞子,一枚利箭射穿它,水,迅速在沙砾中蒸发。

是苏阳。

我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向他愤怒射击,但无一颗中的,他狞笑着慢慢走过来,用一只脚踩在我的额头上,我发现那只脚上的鞋正是以前我穿过的,他慢慢拔出腰间的左轮枪,飞快地退着子弹,只剩一颗在膛里,他旋转轮盘,然后对着自己的头开了一枪,没有响,然后交给我,我扣动扳机,听到“轰隆”一声……当我的头颅飞到天际时,还看得见我的下半身尚跪在沙砾中纹丝不动。我在空中大笑,有沙子飘进嘴里,我哽咽,这时一抹夕阳打在我的额上,我使劲眯着眼睛,发现世界变成铁锈色。

然后我醒了,发现嘴里很渴很苦。很久没有这样喝酒了,伪劣的芝华士最易迅速蒸发掉体内的水分,我起身拉开冰箱喝了一大杯可乐,寒意刺透我的任督二脉。电视没关,正在播报南京动物园里一头狮子不小心跑到了老虎的笼子里,然后与一头雌虎狭路相逢,经过惨烈搏杀,老虎后腿的耐力逐渐显露出来,突然一口咬住狮子喉咙不放,把狮子拖了近三十米……动物园饲养员用灌了氨水的高压水龙头猛烈地喷向老虎才让它松口,然而,次日狮子因失血过多死亡。

那个记者还在饶有兴致地解说着水泥地上的血迹,而我为那头威风凛凛的狮子的死去痛心疾首。因为饲养员粗心忘了早上喂食也忘了关隔离虎狮的铁门,然后它就那么悲惨地死去,死在离它出生地那么遥远的地方。我想,人类真他妈操蛋,总想把别的物种关在铁笼子里供人观赏。

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愣在原地想了很久,突然大叫一声,穿上衣服跑下楼去。

我有三天忘记给宝宝喂食了。

我急急打开房门时,发现它已饿得趴在地上有虚脱的征兆。过去的三天里,它肯定一直守在门边忠诚地等我,它的鼻尖干燥、眼神飘散。我庆幸它还没有被我无意中杀死,它是如此温良的一只狗儿,这么饥饿的状态也没有撕咬家里的沙发和一切家什。

宝宝贪婪地吃着我买的巧克力和狗粮,甩着舌头喝着可乐,因为进食太急而痛苦地哽咽着,又因为怕我离去,急急跑过来舔我的手表达谄媚之意……

我抚摸着它宽大而柔顺的头,一边帮它挠着痒痒一边对它说“对不起”,它终于吃饱了并懒懒地躺在我腿上,眼神却开始亮晶晶地看着我,鼻腔里发出撒娇的“吱吱”声,这让我心中某处一阵柔软的疼痛。

我无法得知它的内心世界,但我知道在卓敏住院的这一个多月里它非常孤独。它是一条从小被人遗弃的狗,在一个大雪之夜经卓敏和我抚养后拥有了很多快乐,但同时也因为我们受了很多奔波。但它是一条很知足的狗,一块巧克力或一瓶可乐就可以让它为我们做出无数讨好的动作。卓敏告诉过我它在顺义乡下寄养时曾被人伤害过,背上隐隐有一条长达十厘米的伤疤,以至于直到现在它看见光头就害怕。我知道,那个寄养宝宝的人家户主正是一个剃着光头的大汉。

总有一天会找茬修理一下那个光头混蛋。在我看来,谁也不能伤害它。

第69章

我准备把宝宝带到我家里住一段时间,它不能无人照顾,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关机。我给燕子打去电话,燕子说她病情好转,今天早上刚刚结完所有费用出院。

“谁来接她的?”

“苏阳。”

“她走时说了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说。”

我突然有点失落,她应该很想念宝宝,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回来拥抱它,但直到下午她都没有回家。我并不确定她是不是直接去了苏阳那里,脆弱的女人是容易因为一个温暖的眼神就投降的。我那么冷漠无情,但现在,苏阳看着她的眼神足以驱散整个寒冬。

燕子有点伤感地对我说:“杨一,我知道你是一个好男人,但好男人也要对自己好,无论什么事情发生,你都要挺住。忘了她吧,我看她和苏阳挺合得来的。”

我鼻子有点酸,却在电话里笑了,很潇洒。挂掉电话后,我却敏感地辨听楼道里是不是有她的脚步声响起……

其实我根本忘不了她,她已经是我心房里的一块刺青,哪怕每天再多的血流来流去,却冲刷不掉她的印迹。

我见不到卓敏,她手机一直关机。

但之后几天我发现她分明回来过,无数的痕迹表明她回来打扫过地板,吸过尘,把阳台上那盆吊兰浇过水,给宝宝喂过食……她的体温和气息留在这间房所有的角落,重要的是那支录音笔不见了。

她像有意识躲着我,放在衣柜里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少,那些平时她所喜欢的小摆设和生活用品也一天天稀少。或许她正在瞒天过海偷偷搬家,只是由于一次无法全部拿走所以只能分步行事。我敏锐地观察了一下房间,除了房东提供的家具电器,现在只剩下一些化妆品、那个浣熊闹钟、过去我们交流用的题板以及宝宝还没来得及拿走。

她很警觉,只要发现我的车停在楼下就不现身,我开车来经过楼下那条狭窄的通道时,熟悉的轰鸣声也会提醒她事先离开,比如昨天我进门准备给宝宝洗澡时居然发现热水龙头是热的。我知道她不想遇到和我狭路相逢的尴尬,按照进度,她将会在一两天内就把所有的东西搬走,包括宝宝。

这让我愤怒而妒忌。她不能把宝宝带走,现在我很依赖它,而我知道它也依赖我,像未断脐的孩子一样依赖我,我们已成哥们,而苏阳永远不可能像我这样善待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只有我才能一个眼神就读懂它需要什么,郁闷什么,幻想什么。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一个孤家寡人,但我必须拥有宝宝,它已是我内心一种毛茸茸的柔情。

我再次拨打她的手机,关机,我拨打她公司的电话,说“卓敏已经辞职了”,我给浅浅打去电话,她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吃饭,只是匆匆对我说了一句“别太认真,否则会伤了你”,我甚至专门开车去找了两个留在军艺当老师的女孩,她们一脸茫然看着我。

我承认我很偏执,我像一条饥饿的狗一样趴着地上寻找被藏在某个角落的骨头,我终于失去尊严地给苏阳打去电话,他很认真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去哪里了,那天我把她送回了家就再也联系不上她,她总是关机,不过碰到她我会对她说你在找她的……”

卓敏神秘地消失了,虽然我确知她就在这座城市里,我找不到她,她却像一个潜伏的刺客静静观察着我受伤最重时的情形。

我终于明白,她除了不想见我,还有严厉惩罚我的意图。失去那个孩子让她非常仇视我,她要用消失这种手法让我极度失落,她太了解我的弱点了……虽然那天我非常想离开她,但当她真的消失,我竟失魂落魄。那根刺终于从皮肉中拔出,隐隐作痛。

我下楼,把车停在她回家时看不见的地方,我并不觉得我这样做很阴险。

第70章

快乐的一天,至少还有宝宝。

上楼给宝宝洗澡,它快乐地抖动着身体把水珠洒落我一身,它喜欢用这种方式和我玩耍,然后眯着眼睛任凭我用吹风机给它吹干毛发,在光线下散发出明亮金黄。

吹风机发出巨大的噪音,宝宝突然竖起了耳朵,我似乎也听到楼道上的脚步声,门锁被轻微触碰,我猛地停下来,聆听……我扔下吹风机向门口追去,开门,一串脚步带着清脆的回响仓促跑进电梯间,我冲过去时,电梯门正好合拢,只看见水青色的衣角飘然而逝。

我转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愤怒的力量给我的脚踵安装了一个马达,当我从十二楼一路跑下底层时居然还能看见她,她钻进一辆X5。苏阳!

我跑向远处的停车场,打开车门,拧燃引擎,让车胎与地面发出尖锐的嚣叫。我是一头无法阻止内心凶悍的猎犬,我未知目的,却嗅着气味向远处疯狂追去。

“汪!”一道金黄的身形从车边倏然掠过,是宝宝,我匆忙出门追逐卓敏时忘记关门,极度思念她的它疯狂地追了出来。我知道,在它的内心世界,卓敏已成为它的妈妈,即使和我快乐嬉戏时它也在想念着她,她才是不可置换的精神信仰!

它的表情无比狂热,它的四肢伸展有力,高速的奔跑让它的毛发被吹得凛然英俊,尾巴被风拉得长长的,像一道孤烟,大大的耳朵也随身形的起落像迎风起舞的一对翅膀。那一刻,它的跑姿无比生动漂亮,它内心充盈地追寻那片温润和暖的树林。

城市的大街很拥挤,它就这样被本能指引着向前飞跑,箭一般的金黄身形引发路人惊喜的喊声,那一刻,它一定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里最漂亮的金毛猎犬,也是这座城市里最快乐的金毛猎犬——

刺痛、刺痛……我的耳膜突然被一阵锐器划过玻璃的声音刺痛,刺痛得我几乎要流血,然后我看见一道金黄突然腾空,翻转,在半空中漫卷灿烂后以一道心碎的轨迹,坠落,坠落,坠落……

前方一辆吉普车紧急刹住,车上两个人跳下车查看……我惊呆,我无语凝噎,我觉得百汇穴有股大力向下贯穿,天空白白亮亮的没有颜色,耳朵里有条大河飞快流过,我几乎在失聪状态下踉跄跑去,分开人群——

它还没有死,但侧胸已出现一块明显凹陷的阴影,它再也没有几秒钟前的矫健生动,看上去只是地上一卷散乱的金色毛皮。

我大声呼唤着它的名字,它没有反应,我发现它的身体扭曲蜷缩,并不断抽搐,这意味着整条脊梁完全断掉,它鼻腔里“嗤嗤”喘着粗气,出气多进气少,稠酽的鲜血从它的嘴巴、鼻子甚至肛门慢慢溢出……

人们麻木地围看着,并不出手援助。由于剧烈的撞击,它的眼睛似乎已看不见了,但它用残存的嗅觉感知到了我,竭力抬头,流着眼泪望着我的方向。这时它的身体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却努力忍受着不想让主人伤心,所以它企图张嘴舔舐我的手以讨取欢心,并竭力用最后一丝力气贴近我寻找温暖。

但是它已无法控制身体了,舌头耷拉在外边一动不动,尾巴无力下垂,爪子迅速冷却,因痛苦抠住我的手腕。我疯了,我害怕看到它的眼神,我手忙脚乱去找身上是否带有巧克力,但浑身上下没有找到,于是我几近癫魔地问:“谁有巧克力,求您了……”但人群低声议论的声音就像蚊蝇:“死了吗,死了吧……”

那两个人用脚去踢着试探它还有没有活着,我挥拳击向他们,但被轻易架开,然后一记勾拳就狠狠砸上我的鼻梁,我鲜血长淌无力反抗,我跌倒,喘着粗气,明显感觉身边的它开始更为剧烈地抽搐,它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长声“呃”,四肢向外猛蹬,它眼虹涣散,却坚持用生命中最后一度温暖和柔情望着我,像过往一样柔软憨厚地看着我——它的一滴眼泪,冰冷地——滴在——我的手上,是一种穿透掌心的灼热伤痛!

我的心脏犹如遭大锤猛击,我嘶哑地叫着,奋力抱起它已经瘫软的身体把它放在座椅上,发动车,我不知道将带它去向哪里,只是一边飞快开车一边对着它大叫“宝宝挺住”。我用一只手放在它的额头上,心中默念“唵嘛呢叭咪吽”,乞求菩萨能挽回它,另一只手从工具箱里找出一块巧克力放在它流淌着泪水和白沫的嘴边,但它已没有力气吃下了,它体无完肤地躺在座椅上,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垫上……但在生命最后一刻,它一直用涣散而柔软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何时,我发现我已是泪流满面!

第71章

它就无声无息地死在我旁边的座椅上,一直看着我,直到最后都没有闭眼。

我把它埋葬在楼后那片白杨林里。两年前一个大雪的夜晚,它出现在这里,雪花轻灵地飘散在它幼小而多病的身体上;两年后另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它又回来了,在人间浑身是伤。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远处有孩子在鸣放鞭炮,空气中萦绕着节日的馨香,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条狗刚刚死去。

我买了很多很多巧克力包裹着它僵硬的身体,我在给它挖的那个坑里埋了两罐可乐,我还在最靠近的那棵白杨树上刻了难以察觉的“宝宝之墓”,最后,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那个看门的老头,让他时时帮我照看宝宝,最好能种点草在上面隐蔽它的归宿,免得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挖出来。

老头的那条黄狗是被活活打死的,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好这件事。

别了,我的好儿子;别了,我的好兄弟。对不起,从此我再也不能喂你吃巧克力了,上次你偷吃了太多巧克力我不该打你屁股;对不起,从此我再也不能帮你洗澡吹风了,那次我不该偷懒逃避给你洗澡还骂你折磨人;对不起,从此我也不能边看电视边和你说话了,那个周末我不该把你关在阳台上免得你打扰我看球赛……

北京冬天最后一场大雪,我转身上车,雪花恣肆地砸在车窗上,雨刮器磨擦着玻璃窗“吱吱”作响,突然变成幻听,是它在呼唤我。

我并不回头,飞快拐上公路,想把自己奋不顾身融化在北京晚七点的车流高峰中。

第72章

那天晚上,我去了MIX,我把宝宝死去的消息告诉了苏阳,我知道他会迅速转告卓敏,她有权利知道,也应该知道自己负有什么责任。我悲恸万分,苏阳递给我一个盘子,我生平第一次HI了一道粉,然后觉得很恶心,然后眼现惊鸿,固执地出现幻视幻听。

我看到两只七彩斑斓的蝴蝶拉着我的手上下翻飞,我随蝴蝶飞到一块很大很平缓开着鲜花的草地,阳光如水般倾泻在那些洁白光滑的石头上,然后一条英俊洒脱的金毛颠颠儿跑过来,它眼神清澈地歪着脑袋看着我,问:杨一,你带了巧克力吗,刚才我在草地上和小兔小猪们打滚,把巧克力全弄丢了。

然后它居然带着我跑到我家楼后那片常去的白杨林,它跷起一条腿对着最喜欢的那棵树撒尿,它在满地堆积的树叶上沙沙跑过,它尖叫着带着我一起飞翔起来。它说它听得见风从耳朵边跑过的声音,风里还有她的声音,她正在对一个男人说,我想我的宝宝。

我俩跟着风的方向飞翔,突然天降大雨,一记闪电准确击中它,它没有一丝哀叫,坠落在地。

我大叫:你们不是都说狗有七条命吗,怎么一撞之下它就死了呢?

大雨打在我的脸上,冰冷无比。

第73章

我说过,我是我自己最狠的预言,而且我不会食言。春节刚过,我们一行七人,三辆车,准时上路。我和苏阳在出发点汇合时,他有点吃惊。

按规矩,我和苏阳应该各承担一辆车的主驾,但狗子却执意要让苏阳作为领航员帮我看路书,他说他这次想带另一个新手熟悉一下路段。我知道这是狗子想让我和苏阳进一步缓和关系,我转身上车。

我阴沉着脸不去看苏阳一眼,只用耳朵听他准确预报——“前方五百米,右转三十五度急弯”,“坡上有暗冰,注意避让”,“下一站营地还有四十公里,可以加油”……他是一个老手,这一点我从来都信任他。

但从哥们的意义上他已经消失。这一年苏阳变化很大,他HI药HI到神情恍惚,他赌球赌到债台高筑,他对他那间广告公司不理不闻任其自生自灭,他也不再热情自信,而是冷漠脆弱。当然,抢走哥们女朋友的事更是违反了他人生的所有原则,连狗子这没心没肺的家伙都悄悄说:跟着苏阳没前途了。

北方的初春仍然荒凉,窗外忽掠而过的大地呈现出灰黄的斑秃,空气中已开始有沙尘暴的土腥,那些偶尔的树,和那些偶尔的人,都蒙上昏黄的颜色,分不清哪些是树,哪些是人。

我和苏阳除了交流路况车况,车里毫无生机。我们唯一的交流,只是在困乏时接过对方帮忙点燃的一支香烟,这个动作还能让我们彼此想起曾经是朋友。我时时能够看见他手腕上的那串水晶,不过当宝宝死后,我的心脏已修炼出一层厚厚的铠甲,我不为所动,只当那是阳光反射在玻璃窗上的光影。

第三天清晨,我们驶入沙漠赛段。这是我们参加漠北越野拉力赛前最重要的功课,离大赛还有一个多月了,我们几辆车的动力系统调试一直不理想,在连绵的沙丘连续迂回冲刺将是个要命的问题。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沙漠边缘的帐篷里,我不想和其他人在一起斗地主,我很累,独自跑到车上喝酒。初春的沙漠的夜晚非常寒冷,我把发动机打燃以免冻坏。仰头去看晴朗夜空中布满的繁星,我想起半年多前我曾和卓敏一起仰望繁星,那时一切还很好,那时她还问我想要男还是女,她说:“做爱以后看见的第一颗星星就将是你的孩子。”

车门被拉开,苏阳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他坐到副驾驶上,伸手拿过我的酒瓶喝了一口,说:“这感觉真像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样子,那时我们……”

我伸手阻止他再说下去,独自看天,有颗流星漂亮地划过,沙漠中每天都可以看到流星划过。

第74章

大雨,这么早的春天就下这么暴烈的雨非常罕见,大雨机枪子弹般把沙漠溅出一排排水幕,隔着车窗也能嗅到雨点打到地面弹起的土腥味。我把车速降低,压着后面两辆车的速度不让他们过于靠前。

苏阳拿着路书给我通报着:“前面一百二十公里有个营地,有加油站,如果要抄近路的话可以切过北边那条二级公路,然后转向西边,应该可以节约四十公里距离。”我大声回应:“我记得那条路附近有一条干涸的河床,但开矿的原因把地面变得很松散,说不准会不会陷下去。”

狗子在对讲机里说了一大通,但由于雨天信号太差,“噼里啪啦”听不清楚,好像他说他赞同抄近路因为他的车减震出了点问题。我猛打方向盘,向北边那条二级公路切去。

翻过公路,才发现情况非常险恶,那条干涸的河床在暴雨冲刷下极为松散。几年前这里还有很多小煤矿,由于下令撤消乱采乱开,现在变得一片死寂,不时有小型泥石流从河岸泻下来,我小心地寻找着更为合理的路径,识别着那些看似安全实则下面隐藏陷阱的浮沙……狗子在后面大喊大叫,我拿起对讲机忍不住对他大骂:“再叫就弄死你,跟着我的应急灯指示走。”

这是一场难以预计后果的征途,我们不能停下来,因为如果停下,暴雨和正在暴雨驱使下暗中活动的流沙就会把我们卷入万劫不复之地……糟糕的是,不到十米的能见度却使我们很难找到穿越河床的正确出口,我们只有凭着直觉前行,用鼻子去嗅出通往营地的途径。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开始绝望,再下去我们的油都将耗尽,然后无异等死。

一种古怪的幸运,雨突然停了,天边出现一抹妖冶的彩虹,照亮了远处一个通向出口的缓坡,我们全体轰上二挡,耳膜听到一阵皮带磨擦着轮轴的刺耳声音,车前车后是一片片被扬卷起来的昏黄的沙子,然后奋力驶出那条河床。路面豁然开朗,加速,大声按着喇叭,在对讲机里唱着歌庆祝……

苏阳突然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救我,那样对你很危险,五百公里的无人区……”

我没有回答,其实它像刻于硬盘一样存在于我的大脑:

那个“疯狂西夏之旅”,太阳升起,太阳落下……

比赛进行到倒数第三天时窗外一切景物失去了影子,这提醒着我这时太阳已直射头顶。这是越野赛一天中最为透支的时刻,我轰着油门穿过丹巴境内那座最可怕的虎愁峡,发现一辆进口神风越野车四轮朝天,泥石流冲刷下来的石头埋葬了车体的二分之一。

那就是苏阳,我从车号断定车里的一定是那个眼神热烈、喜欢在车载电台里大声讲段子和唱情歌的北京小伙。我用车载对讲喊叫,但无人应答,等我找到一棵枯树借马达的力量用羊角钩把几乎像被捏扁了的可乐罐一样的车拖拉出来时,发现苏阳的副驾驶已经死亡,而苏阳的肋骨扎进他的肺叶,他已处于重度休克中,我翻开他的眼皮检查,他的眼睛混浊无力,瞳孔无限放大……

我必须拉着一个死人和一个半活人穿越这个长达五百公里的无人区,但下午时分,我也遇到了泥石流,对讲机毫无信号,汽油消耗殆尽。夕阳西下,气温骤降,我坐在布满青石的千百年来几无人迹的古老河滩上,感到苏阳的身体和那些石头一起慢慢变冷。有一刻我甚至感到苏阳的心脏已停止跳动——感谢菩空树大师,他总是制造出一些古怪但神奇的油膏渡人于苦海。我突然想起菩空树塞给我的一种被称为“金刚油”的辛辣东西,我粗暴地把它灌入苏阳口中,然后他就回光返照般地苏醒,又休克,又苏醒……直到营救车开到。

——这是我和苏阳认识的开头,却成为记忆的结尾,现在的苏阳与我距离最近,我们却互为敌人,这世上有没有兄弟之间永远的情分?我不知道,所以我嘴角继续挂着冰碴般冷漠的笑:

“回忆是人生最可怕的HI药,少HI点,对身体不好。”我对他说,他有点尴尬,扭头看着车外。

车道平稳,阳光灿烂,苏阳解开了安全带,昏昏睡去……我也很困乏,半个小时前的奋力挣扎消耗掉我很多体力,大雨之后的空气让血液浓度增加,自我意识降低,我正准备点支烟——一股大力随着巨响从车尾传来,我觉得整个车被巨手撕扯了一样失去平衡,轮胎根本抓不住湿滑的地面,然后我和苏阳随着车向河床下面坠滑,电光火石,一切如梦……

我觉得翻滚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从河沿到河床的绝对高度并不大但坡度很陡,车翻了几个滚,最终仰翻在河床上。我在车厢里看了全部逆转的世界,感觉世界从这个角度观察很新颖。摇了摇头知道没出大问题,然后爬出车,把苏阳拖出来,拍打他的脸。

他的嘴角有一丝血迹,很轻微,然后他醒来,对我笑笑,说:“追尾了吗?是狗子这杂种吗,丫怎么总是犯这种低级错误。”狗子裹着一道烟从河沿跑下来,看苏阳没事,他却哭了。

我把苏阳的眼底翻开检查了一下,瞳孔无异状,嘴里流血是因为翻滚时他咬着了嘴,除了脑子有轻微的眩晕,他没有问题。谢天谢地,苏阳看着我,又笑笑:“杨一,我知道绝对没有错看你,你又救了我。”

我并不认为我救了苏阳,我对这次事故感到吃惊,因为它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我不理解狗子居然会在平缓笔直的河边公路上追尾,也不能接受当时我居然没有及时闪开。可能因为我太累了。

这不是一次好的旅程,原装美国进口的钢制保险杠在车尾被撞掉了三分之一,这足以证明狗子在那一撞前完全失去控制。幸好车后部的一个备用轮胎缓冲了大部分力量,否则没有系安全带的苏阳将直接被撞断颈椎。

我们的行程到此结束,车队最具竞技水准的三辆车坏了两辆,只有等天亮后前往最近的城市维修。那天晚上我们在营地肮脏简陋的饭桌上吃饭时,我终于主动对苏阳说了第一句话:“我对下个月的比赛很悲观。”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