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逝去的亲人
乡村速写
破产地主
朱锡锷是我的堂叔。他的父亲老大,我的祖父老二,亲兄弟。
堂叔的父亲去世早,到他这一代,败落了。田还是有的,却收不上租。乡间有些土地主,省吃俭用置了几亩田,租给人家种,却因为无权无势,或者没有能力,佃户就欺侮他们,拖欠租子不交。堂叔家就是这种情况。
堂叔没有治家能力,也没有处人处事的能力,枉读了几年书。倒也想得开,租子要不到,他就干脆不要,把田白白地让人种。“土改”了,田还是在他名下,既没有卖掉也没有送掉,依然划了地主。但这个地主有些特别:光杆一人,家贫如洗。既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俬,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物,更没有“浮财”,是个穷困潦倒的地主。为了区别于其他地主,人们管他叫“破产地主”。不知道“土改条例”上是不是真有这一名目。
堂叔三十多岁了,孤单一人,从没娶过亲。听说曾经有个外地女子,不知道以什么名义,来他家呆过几天。可他都不碰人家一下。那女子不存指望,走了。家里不仅穷,还乱、脏。多少天不动条帚,不扫地。也没有条帚,想起扫地了,到隔壁人家借一把。床上盖的是光秃秃的棉絮,没有被。日子长了,扯成大大小小的窟窿,也从不搬出来晒一晒。铺的稻草也是几年不换一次。进屋一股霉烘气。
衣衫鞋子从不好好穿。衣襟敞开,少有扣上纽扣的时候。冬天穿棉袄也是这样;鞋子总趿着,从不拔上后跟。即便是上山砍柴,也是趿着鞋,真有本事。山里人重视砍柴,入冬之前,各家各户总要将过冬的柴禾准备充足。将柴禾堆在屋檐下,码得齐齐整整,像一堵墙。一家人家会不会过日子,讲究不讲究,一看这些柴禾便能知道。而堂叔不,只稍稍准备一点,下雪天有的烧就行了。至于平时,他根本不砍柴,总是做活的时候,在山上捡一点,扎成小捆,挂在锄头把子上捎回家。真没柴烧了,临时去弄一点。好在山里柴禾多,到处都可以捡到。上黄田用水很不方便。要到石井坑口去挑,比较远。别人家都是一大早便将水缸挑得满满,因为早上水干净。而堂叔的水缸里总只有浅浅一面水,真的干见底了,才去挑;也不多挑,一担。好像为别人家挑水。家中也没有水桶,也是向别人借。
煮一次饭吃几餐,剩饭留在锅里。要吃的时候盛上一碗,或者用开水泡一泡。经常不弄菜,端起饭碗串门。人家见他吃白饭,便招呼他坐下来一同吃。他也不客气,有什么吃什么。他戏称自己“吃百家”,其实没那么多,也就前后左右那么几家。最不可思议的是经常不洗碗。饭吃完了,将碗抓在手上,逛逛,哼上几句曲子;或者用筷子敲敲碗,敲出节奏来;或者把碗抛起来——接住,再抛——再接住,百无聊赖。其间,不止一次地用舌头在碗里舔上一转,舔得干干净净。回到屋里,顺手将碗覆于锅盖之上,下一餐再用。
堂叔是读过书的,毛笔字写得不差。有时候也应邀为别人做点文墨事情,譬如写信、写便条、记账。母亲曾叫我跟他学过一阵珠算。从“一归”学到“九归”。后来,他也懒得教,我也不积极,就中断了。
没人拿他当地主待。四类分子训话会,他也不参加。有人戏问他为什么不去,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破产地主,去干什么?”“义务”工他也不出,都是穷困潦倒的好处。其实,“土改”以后的地主都是破产的,不过他“破”得更彻底。
1958年冬天(或许是1959年春天),堂叔早早地饿死了。
明英婶婶
明英婶婶是我的远房长辈,家贫,从小给地主家当佣人。共产党来了,富人被打倒,明英婶婶分了田分了地分了山林。又嫁了个好男人,舒舒心心过日子。
“吃水不忘打井人”。“土改”的时候,明英婶婶很积极,没日没夜地开会。她是凤奶奶家丫环,不讲情面,“咚咚咚”上了斗争台,检举东家,说有多少多少财产转移隐瞒。她捕风捉影夸大事实,把凤奶奶的儿媳妇斗得好苦。
明英婶婶是个热心人,喜欢管事,喜欢帮助别人。乐意跑腿,乐意费口舌,不怕别人背后戳脊梁。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找到她,绝不推辞,起五更摸半夜都要帮忙。因为这份热心,她很长时间担任村里的妇女主任,不拿工分,全尽义务,真了不起。
她丈夫朱大炳是我的远房叔叔,对明英婶婶出奇的好。任她抛头露面,任她忙得不顾家,都不干涉,重话都不说一句。他不但上山干活,回到家还要烧饭洗衣,照应孩子。因为明英婶婶事情多,经常不落家。一个大男人,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好的德性,真正是明英婶婶的造化。
明英婶婶想入党,矢志不移,却一直入不了。什么原因?赌博。
明英婶婶就好这点玩艺,有瘾,却经常输。经常偷偷地把家里粮食拿去卖。丈夫知道了,她也不抵赖,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丈夫说:“你真不能玩牌了。”——“是是是,不玩了不玩了。”磨过身又去玩,扯了一身的“窟窿”。
党也叫她不要赌,她都不听,怎么会听丈夫的话呢?
一次,她到文化馆找我,说是从南陵县来,路上,“那个洋炮铳的小偷”把她的钱偷走了,回不去了,向我借二十元钱。相当于我半个多月的工资,我还是狠狠心给了她。后来知道,完全是扯谎。还没回到家,在路上又把钱输光了。
压根就不指望她还了,她是长辈,只当孝敬了她。那年月工资低,只有今天退休工资的百分之一——二十元,相当于今天两千块。
明英婶婶终没能入党,连妇女主任都不要她干了,渐渐落魄起来。
也算是玩物丧志吧。
房来发
房来发是个外来户,一字不识,专门帮人做下手活。砌墙,他帮人和泥;杀猪,他帮人端盆;做豆腐,他帮人推磨烧锅。时间长了,什么活都能捣鼓几下,就是不精。房来发为人热心,大大咧咧,大家都喜欢跟他逗乐。
腊月寒天,村里的业余剧团要排戏了,正月里唱。一些热心人牵头凑份子,请来师傅教戏。房来发喜欢看戏,也喜欢看人排戏。他总是早早地到场,帮助拉大幕,帮助收拾道具。到外村演出的时候,他抢着抬大衣箱。
房来发觉得唱戏好玩。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登台表演,弄枪抡棒,实在了不起。他心里痒痒的,问教戏的师傅:“我也想唱,中不中?”
师傅说:“哪个都中。”
“我记性不好。说话不能多,多了记不得,吃螺蛳。”演出中忘词了,谓之“吃螺蛳”,方言。
“不是说话多不多,是台词多不多。”
“对对对,台词不能多。”
师傅见他热心勤快,有意满足他的心愿,便派他扮演“报子”。就是“中军帐前”,那个手执令旗的“探哨”,疾步上场:“报——”,单腿跪下:“曹操兵马已到三关之外!”——“啊呀呀——再(勒)探!”——“得——令!”挥动令旗疾步下场。台词不多,也不要什么功夫,能走台就行。
房来发将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正月初一开演,人山人海,偌大敞厅挤得满满当当。看着无数攒动的人头,房来发倏地打了几个寒噤,脑袋一下“木”了。猛然间害怕起来,心好像要跳出来。两腿不住地打颤,止不住。他找到教戏师傅:“师……师傅……我……我不……不想演了……”师傅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了?”——“我……我怕……”——“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怕……怕……怕怕怕……”师傅忙得很,懒得跟他啰嗦,说:“那你自己找人代吧!”
房来发找到贾和宜,请他代演。贾和宜说:“中,拿包烟来!”房来发买了一包“乐华”香烟给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吃螺蛳”。贾和宜不耐烦了:“中了中了,不就一句词嘛!”贾和宜也是业余剧团骨干,专门演书童家院,马夫马快,艄公解差。
房来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好好看戏了。
“报——”贾和宜上场了……“得——令!”又下场了。顺顺当当。
小狗日的,怎么这样能呢?房来发心里酸酸的。
老杨
老杨是个退伍军人。黄田师范的总务主任将他招为临时工,干些杂活。老杨年轻力壮,能挑能驮能跑路,非常合适;又比其他工人有文化,跟我们学生谈得来。
我在文化馆的时候,老杨结婚了,也不在学校干了,东跑西跑。一天,他来找我,说是出远门,要在我这里借宿一夜,赶明天早班车。农村人有个习惯,外出的时候乐意住在亲戚朋友家。“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对方一般也不推却。我也是农村人,以前也喜欢这么做,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那时候很正常,主要是太穷太苦,没有钱住旅馆;也因为那时候旅馆少,不方便。于是我把床铺让给他,自己找人“捅腿”去了。
第二天,老杨大清早就离开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搁在床中间,十分好看,一眼就知道是当兵出身。
晚上,当我拉开被褥铺床时,糟了:垫单上一大块湿印,压在湿印上的盖被也湿了!一股臊味。
后来打听到,老杨有尿床的毛病,经常把自己弄得很尴尬、很痛苦。
尿了就尿了呗,能遮得过去吗?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朱建秋
2010年4月,我去岩寺,在朱建秋家小住了几天。
朱建秋是郑家瑾的亲妹妹。1970年郑家瑾遭枪杀以后,她所承受的压力异常之大。后来下放到黄田公社共和大队朱家门生产队,便依据当地姓氏,改姓朱。
朱建秋在农村插队期间拼命改造自己,力图“脱胎换骨”,口碑甚好。“上调”以后在榔桥镇广播站工作。后随丈夫迁回老家,在歙县化肥厂上班。两个人都已退休,儿子也参加工作了,小日子过得舒心自在。
她家里并不富裕。家具都是旧的,却打理得光鲜清爽停停当当,叫人看上去顺眼;一床一床的被褥订好,存放在柜子里,来了客人翻出来晒一晒,立刻派上用场;灶台、水池、纱橱、衣柜……都擦拭得干净明亮,用她的勤劳与能耐,打造出一个俭朴温馨的家。令我这个也是从苦难年代挣扎过来的人,感觉到似曾相识的平凡与厚重,质朴与沧桑,不由得多出些感叹来。
说起她的哥哥,朱建秋感慨万千。口口声声诉说哥哥的好处,感激哥哥在父母离开人世以后,能将她带在身边,使她不至于在农村饿死。
一个平常百姓家,能有这样一位历经贫穷与苦难,而又积极面对人生的主妇,应当是全家人的福祉。
然而,当我于国庆前夕,打电话向她表示问候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告诉我:朱建秋去世了——肝癌。六月间发觉的,八月便“走”了。“走”得那么急促。
苦了一生,日子刚刚好起来,却又离去了。
人生无常,世事无奈。
颜生富
说起家乡的“大跃进”,老人们总不免提到一个人:颜生富。却没人说他一句好话。做人做到这份上,实在少有。
颜生富于“解放”初参军,复员后回乡务农。“大跃进”开始,他时来运转,当了黄田大队民兵营长,很快又当了大队长。
颜生富的妻子是六房生产队人,小俏俏的个子,模样不丑。通情达理,不霸道不张扬。“大跃进”开始,黄田村办了个幼儿园,安排她在里面带小孩。却因为娘家地主成份,在丈夫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颜生富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骂得狗血喷头,且粗话脏话不断,叫她无所适从。她受不了,主动提出离婚,说:“我家成份不好,我也不连累你了。”倒也显示出一个农家妇女少有的骨气。颜生富当然求之不得。后来,这个女人改嫁到浙溪星潭去了。颜生富也重娶了唐村一位妇女。
颜生富每天都要到“千人食堂”巡视,见到哪个腿上没泥巴,就破口大骂,说人家干活不出力,糊差事。甚至猛踹人家几脚,甚至将人家饭碗夺过去砸在地上。老人们说,也不知砸过人家多少饭碗。“大跃进”年代,老百姓——尤其农民——都成了奴隶,饱受官员与基层干部的驱使和打骂,劳役和饥饿。农村中公开鼓励打人骂人,公开宣称捕人杀人。一天,六房生产队队长,姓凌,向大队书记孙须伦汇报,说及有人不出勤的事,孙书记说:“你那个锄头把子干什么的?你不晓得打他个狗日的?”这就是当年的干部,当年的作风。所以,颜生富打人骂人成了家常便饭,老百姓根本不敢对抗,也不敢申辩。
后来,颜生富身体不好,经常吐血,公社将他安排到黄田供销社拿工资,有时也上班做点事。一天,唐村农妇朱春盈拎了半篮鸡蛋去卖(那时候供销社收购鸡蛋),恰逢颜生富在守柜台。颜生富带理不理,居然拎起半篮鸡蛋就摔出了柜台,说是“坏蛋”。
鸡蛋全碎了,无一完卵。朱春盈是个老奶奶,毫无思想准备,欲哭无泪,一句话都没敢争辩,强忍着泪水,无奈地离去。
颜生富是说篮里鸡蛋是坏蛋呢,还是说卖蛋的朱春盈是“坏蛋”?如果是前者,你拒收就是了;如果是后者,也不能摔她的蛋呀。人家一定指望卖蛋的钱去派用场吧。
这种缺德事情,非地痞流氓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附记:朱春盈,黄田唐村人。她有个哥哥是“地下党”,有个弟弟患精神病。“土改”时家里划为地主。不久,她声称“划清界限”,与丈夫离婚,丢下不满七岁的儿子,只身闯荡北京(她哥哥在北京某单位任工程师),在北京军区八大处招待所当服务员。“文革”中被作为“地主婆”迁送老家黄田。是由两名解放军战士押解回来的。当晚,唐村生产队就开了她的批斗会。此后,她一直随儿子生活,前后约十年。后来儿子到榔桥桂坑招亲,她也随同到了那里;经常背柴禾到榔桥卖。“文革”以后,北京部队来人找到桂坑,给她平反,复回北京。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