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山雨欲来风满楼

发生在1989年4月-6月的北京天安门的被当局称为的“反革命暴乱”,是由纪念中国共产党前总书记胡耀邦因病去世在北京高校引发的。

为了让读者对于事情有一个比较全面了解,现将我所掌握的日程和一些重要活动简述如下:

1989年4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耀邦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三岁。

4月17日,北京高校师生对耀邦逝世反应相当强烈。政法学院有200余人抬着花圈游行到天安门广场进行悼念。

4月19日入晚,去天安门的人越来越多,新华门前聚集有两三万人。

4月21日上午,胡耀邦同志的追悼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杨尚昆主持,赵紫阳致悼词。

晚8时许,5万学生集中到天安门广场,军委调38军一个团进驻中南海。

4月23日上午11时,三位学生代表拿着请愿书,跪在大会堂东门外的阶梯上请求李鹏出来与学生见面,长达3小时之久,始终也不为李鹏理睬,因此学生情绪激动,酝酿明天罢课,以示抗议。

4月26日下午北大学生倡议成立“全国团结学生联合会”,声称“只要不达到目的,就无限期罢课。”北大、清华已罢课,

4月27日,学生游行队伍从早上8时开始,冲过层层防线,于下午4时到达天安门。沿途口号为“拥护共产党,坚持四项原则,打倒腐败,打倒官倒”。

4月29日,国务院新闻发言人袁木、国家教委常务副主任何东昌、北京市委秘书长袁立本和北京市副市长陆宇澄与学生代表举行长达3小时的对话,就惩治“官倒”、清理公司、廉政建设、学生游行等问题交换了意见。

5月1日,赵紫阳讲了四条:一、同意24日常委会议纪要,同意小平同志讲话。二、同意制止动乱小组的组成。三、同意把工作重点放在争取学生大多数身上。四、目前应抓紧复课。

5月3日下午3时,在人大会堂召开“五.四”青年节70周年纪念大会,赵紫阳发表了讲话。

5月4日早上8时许,北京的学生队伍开始出发,下午1时左右到达天安门广场。下午3时多,游行学生在广场举行集会,宣读了“五四宣言”,游行的组织者宣布,“请愿活动到此结束,罢课的学生将于5月5日复课”。

5月7日,胡启立传达赵紫阳的三条指示:一是自由民主和人权是世界性潮流;二是对新闻要更开放一些;三是表明是反腐败,深层次是改革。

5月9日下午,1000多名新闻工作人员签名的信件,要求与中央管新闻的负责同志对话,期待把新闻改革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同时“高自联”通告,已宣布的复课决定作废。

5月11日,北京有一万多大学生支持新闻工作者的游行。

5月12日晚,苏晓康、郑义、包遵信、刘再复、远志明、王鲁湘等40余人在红庙一家旅馆开会,议定5月15日发动知识界大游行,支持学生们的斗争。

5月14日,对话破裂绝食开始。

题外话:人大附中部分教师,列队步行到天安门广场声援绝食学生。我参加了这次活动。

5月16日,北京红十字会对绝食学生进行救援。

5月18日,凌晨5时,赵、李、胡、乔去协和、同仁医院探望了绝食同学。

9时,胡启立与李鹏商定11时与绝食学生代表对话。

下午3时,召开戒严会议。北京军区周依冰司令员报告,决定派5万兵力,20日晚以前进入北京。决定成立戒严指挥部,北京市长为指挥,司令员为副指挥。

11时,在人民大会堂,李鹏、李铁映、李锡铭、阎明复等会见了绝食学生代表。对这场重要的谈话,根据当时的记录,摘要如下:

李鹏:今天和大家见面只谈一个题目,如何使绝食人员解除目前的困境。党和政府对这件事很关心,也为此事深感不安,担心这些同学的健康。先解决这个问题。我还对今天谈话提出一点要求,同学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充分讲。我们不打断你们,也不插话。但是,我们讲话时,你们也不要打断我们。(大家表示同意)

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吾尔开希:李总理,你刚才说我们只谈一个问题,而现在不是你请我们来谈,而是我们广场这么多人,请你出来,至于谈几个问题,应该由我们来决定。广场上现在已有许多人晕倒了,你大概也清楚。我想重点是如何解决问题。昨天,中央常委的书面讲话,我们都听了。我们认为,这还不够,很不够,我们提出的条件你是知道的。

北京大学学生王丹:我们昨天对100多个同学做了一次民意调查,调查结果是99.9%的同学投票表示不撤离广场。在这里,我把我们的要求再明确一下:一、肯定这次学生运动是民主、爱国运动,而不是所说的动乱;二、尽快对话,并现场直播。这两点如果政府现在能圆满地回答的话,我们可以去现场向同学做工作,撤离广场。

吾尔开希:我们提出:第一,要求下面肯定这次学生运动,要全面地否定“四·二六”社论,否定是动乱。然后,可以有几种办法:一、请赵紫阳同志或李鹏同志,最好是赵紫阳同志到广场去给同学直接讲话。二、人民日报发个社论,否定“四·二六”社论,向全国人民道歉,承认这次学生运动的伟大意义。只有这样,我们可以尽量说服同学把绝食改成静坐,我们可以尽量说服,但不敢说一定能够做到。

王丹:我们到这里来,实际是代表广场上绝食的同学,为他们的生命负责的态度来的。希望各位领导能对我们提出的两个问题表态。作为“绝食抗议”的发起者和组织者,我们都为同学的生命安全担心。希望各位领导能对这两个问题尽快明确。

中国政法大学学生戴颂育:希望尽快答复我们的两个要求。

北京大学学生熊焱:我们认为,不管政府方面还是其他方面,是否承认它是爱国的民主运动。历史都会承认的。但是,为什么还特别需要政府承认呢?这代表了人民的一种愿望:想看看我们的政府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政府。我们都是主共产主义而奋斗的人,都是有良心的人,有人性的人,为了解决问题,什么面子都应放下来。政府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人民是会拥护的。我们并不是对李鹏总理个人有什么意见,因为你是共和国的总理。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生王超化:我同意刚才同学的想法,如果作出某种“决议”,但不代表广大同学的话,“决议”也是没有用处的。

北京大学党委书记王学珍:有不少北大同学在天安门广场,对周,学们的行动,我们作为师长,心里都很难过。我认为,广大同学是爱国的,不是代表动乱,这一点,希望政府能肯定。第二,希望政府的领导人,也希望总书记能到天安门广场,给同学们讲一讲,表示理解同学们的心情。

中国政法大学学生王志新:世界上有一惯例,绝食七天的时候,政府应该给予答复,连南非这样的国家都能做到,中国政府也应做到。

王超华:同学们是在自觉地搞一场民主运动,争取宪法赋予的权力。如果仅仅说是“爱国热情”,那么,在这种热情下,运动中什么事也会干出来的,无法使这次运动中做到理智。

北京大学学生邵江:学生运动可能已经形成一个全民族运动,学生现在还是比较理智的,但是不能保证形成全民运动时,都是理智的。

王丹:还有发言的没有?没有了。那么,请领导表态。

李鹏:如果谁有意见,还可以讲,充分的讲。(无人表示要讲话)请李铁映同志讲一讲。

国家教委主任李铁映:这次学潮发展到这样的规模,这是我们不愿看到的。因为,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全国范围内的政治事件,做社会上产生很大反响,事态还在发展。关于对这次学潮,我认为,广大学生表现了爱国的精神和爱国的愿望。但是事情不能完全凭自己主观的想法和良好的愿望,而要看事态的发展和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在今天的中国,没有一个稳定的局面,什么事请都吹了。中华民族的振兴,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希望在座的同学能够做工作,使在广场绝食的同学尽快的回到学校里去。

中华统战部部长阎明复:这些天来,我和同学们有过多次接触,现在关心的是要救救在广场上绝食、体质非常虚弱、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学生们。我想,问题的“最终解决”和绝食要分开。我相信问题是会“最终解决”的。现在,同学们自发产生的三个组织,对局势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差了,事态的发展不是按你们的意愿进行的。现在你们惟一可以产生影响的是,决定绝食的同学们离开现场。

北京市委书记李锡铭等:这几天事态的发展,使北京城市交通基本上瘫痪,生产受到极大地影响,多数市民希望安定下来,我向同学们转达广大市民的意见。不要让绝食的同学的生命受到威胁,先解决这个刻不容缓的问题。

李鹏在听完大家的发言后,谈了几点意见:

第一点,发言的同学愿意谈实质性的问题,我就先谈实质性问题,这就是立即停止绝食。我要求由中国和北京市红十字会,负责把参加绝食的同学安全的送到各个医院去。我希望所有在广场上的其他同学予以协助和支持。同时,我要求北京市和中央所属的医疗单位的医务人员,大力的抢救、护理参加绝食的同学们,以保证他们生命的绝对安全。

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共同点,或者还有生命不同点,现在救人是第一位的。在这方面,政府责无旁贷。今天在座的每一位同学应该从关系绝食同学的生命安全出发,予以协助。我这个要求,并不是讲等到绝食的同学生命垂危的时候,再把他们送走,而是现在就把他们送到医院去。

第二点,无论是政府,还是党中央,从来没有说过,广大同学是在搞动乱。我们一致肯定大多数同学的爱国热情,愿望是好的。你们提出的有些意见也是政府希望解决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是积极地。但是,事态发展不以你们的善良的愿望、良好的想象所决定。事实上,现在北京已出现秩序混乱,并且波及到全国。昨天京广铁路被堵塞了三个多小时,停止了铁路动脉的运输。现在有不少社会闲杂人员,纷纷打着学术的旗号到北京来了,使局势更加混乱。北京已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同学们想一想,这样下去最后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对全国人民负责的政府,不能对这种现象置之不理。我们要保护广大同学的生命安全,要保护工厂,保护社会的正常秩序,保护我们的首都。这些话,你们愿意挺好,不愿意听也好,我都要利用

这样一个机会,告诉大家,告诉全国人民。动乱,中国出现过多次,都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严重的伤害,我们绝不允许这种悲剧重演。

第三点,现在是有一些市民、工人,甚至有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上街游行,好像是对你们表示声援。你们不要误解他们的意思,他们出于对你们的关心,希望你们身体上不要受到伤害。但是这里面也有许多人的做法,我是不完全赞成的,如果他们劝你们吃点东西,喝点水,能够保持身体的健康;劝你们尽快的离开广场,有话好和政府商量,这是正确的。但是,也有一些人是在那里鼓励你们继续绝食,这样做,不是在帮助你们,而是把你们推向危险的深渊,我们不是赞成的。

同志们提出了两个问题,都是关于这场事件性质问题,我是理解的。我作为政府总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我在今天这个场合不讲,我会专门讲这个问题。如果今天在座的同学们一味要在性质上纠缠,我认为是不合适的,如果在座的同学,你们已不能够左右在广场爵士学生的行动,那我就直接向在广场上绝食的同学传达政府的呼吁,希望他们尽快结束绝食,尽快到医院接受治疗。我再次代表政府向他们表示亲切的慰问,忠心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政府对他们这一简单、而且很紧迫的要求。

在动乱性质上,今天我没与这些人纠缠。因为不是讲这个问题的时机和场合。但我也留下了一个复辟。我说,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会在适当的机会会全面说明政府的立场。这就是指明天要召开的党政军干部大会。

这场会的实况录像,广播电视部艾知生部长指示中央电视台在当时新闻联播中,全文播出了这次会见的录像。这使全国上下都知道党和政府对动乱的态度和立场,产生了极大地影响。

杨尚昆上午传达中央常委关于戒严的决定。中央军委下令,调北京军区5万人进京执行戒严任务。要求其中3万人于19日晚进北京,另决定调沈阳军区2万人进京,先下达预先命令。

为了协调整个戒严工作,会议决定成立北京戒严指挥部,由北京市长(指陈希同,陈希同此后撰文说,他从来不知道他是戒严指挥部的正指挥)和北京军区司令员为正、副指挥。

5月19日晨5时许,赵紫阳和李鹏分乘两辆面包车去天安门广场,看望绝食同学。

上午9时,到邓小平处开会,邓小平讲了几点:

一、问题出在党内,两个司令部,表面上是赵(紫阳)和李(鹏),实际上是赵(紫阳)和我。

二、不能再退,再退就是逃兵。

三、戒严的目的是保卫人民。

四、开一次政治局扩大会议,解决赵(紫阳)的问题,人数40人左右,由李(鹏)、乔(石)、宋(平)筹备。

五、人基本定下来。李鹏当总理,江泽民当总书记。邓又说:我最大的失误是找错了两个接班人。

六、舆论不可小看,中央要成立宣传小组,直接抓。邓还说,对赵(紫阳)周围的人,还在搞名堂的,应控制起来。

晚10时,在总后礼堂,召开了首都党政军动员大会,李鹏代表中央讲话,杨尚昆也讲了话。

5月20日广场20万人静坐或绝食。

9时30分,李鹏签署了国务院关于在北京地区实行戒严的命令。

10时李鹏宣布戒严令:

决定自1989年5月20日10时起在北京市部分地区实行戒严,由北京市人民政府组织实施。

戒严部队进城受到极大阻力,西面来的部队被群众围堵在八宝山,南面来的部队被围堵在南苑,东面来的部队被围堵在通县,北面来的部队被围堵在北太平庄。西面的主力部队经过地铁运送到天安门,也在复兴门地铁施工洞口被群堵塞了地铁的通道,部队调不进来。

题外话:我曾经去看准备进城的戒严部队,几十辆坐满战士的卡车,被上万的群众围堵在北安河的马路上,车往前开1米,就会被群众往后推两米。坐在车上的战士,满脸汗水和泥土,再加上天热饥渴,他们的脸色十分难看。有的群众把矿泉水递过去,他们既不表示感谢也不去接,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一样,一脸的麻木。“军民鱼水情”——这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20凌晨,江泽民发表广告讲话:昨天晚上,北京绝食请愿的同学已宣布停止绝食。我衷心希望上海的绝食同学迅速停止绝食,接受治疗,早日恢复健康。同时,我衷心地希望参加游行、静坐的同学有秩序地撤离现场,返回学校。

凌晨2时45分,上海绝食静坐5天的学生已全部撤离广场。

戒严令发布后,仍有数万人在天安门静坐请愿,“高自联”、“工自联”和“绝食团”联合声明:第一,全国人大召开临时大会,罢免总理李鹏,署名国家主席杨尚昆。第二,反对军管,抑制军队进城。

5月22日,戒严令下达50多个小时,部队仍未进入首都中心地区,各大城市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游行。

5月28日是星期日,还有两三万学生在游行,口号是“李鹏下台”。天安门广场还有2万多北京和外地来的学生在游行,游行口号是“李鹏下台”。5月30 日下午,王震握着手杖颤颤巍巍地来见李鹏。他说要带领自己随身警卫人员到广场和“动乱分子”硬拼一场。

5月31日江泽民下午到达北京,次日上日,江泽民到了邓小平处。邓小平把他接任总书记的事告诉了他。

6月1日刘晓波(北师大讲师)、周舵、侯德建(台湾作曲家)、高新(北师大周报主编)进入天安门广场,带头再度绝食。

6月2日,中央军委批准北京军区提出戒严部队以隐蔽方式进人天安门的方案。截至2日凌晨3时,已有25000人进入天安门广场东侧的人民大会堂、西侧的公安部大院、北侧天安门与守门之间,在南面,北京东站也有先期从沙河到达的3000兵力,已形成四面对天安门包围之势

6月3日晚上6时,北京市政府和戒严指挥部向全体市民发出紧急通告,要求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的规定,同解放军密切配合,保卫首都的安全。通告着重指出:“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自己负责。”

6月4日凌晨震惊中外的“天安门事件”发生了……

(60)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1989年6月3日晚上7点30分,我听完《北京市政府和戒严指挥部向全体市民发出紧急通告》,预感到“最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就急急忙忙跑到人民大学东门口,这时东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一队人大的学生(大约有四、五十人),打头的扛着旗子,旗子上是“敢死队”3个大字,他们从学校出发,准备奔向天安门广场。

队伍中有几个是女同学,和男同学一样,脸上充溢着赴汤蹈火而不辞、刀锯汤镬而不惧的样子。她们戴着“敢死队”的白底红字的头箍,有的肩上背着双肩挎的背包,斗志昂扬地出发了。

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易水送别时荆轲昂扬而去的场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青少年时期是在战争环境里度过的,也见过一些刀光剑影的场面,那毕竟是刀对刀、枪对枪的对等厮杀,现在却是赤手空拳的学生啊!

这一夜,辗转反侧,至夜深而不寐。凌晨隐隐预约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密集的枪声,知道原来预感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早晨5点钟,我跑到校门口,看到一辆皮卡开过来,车上是一个赤裸着的、不满10岁的男孩尸体,尸体上有六七处弹洞,尸体旁边放着冰块。一个男人,不知道是孩子的什么人,介绍着男孩被打死的经过。

我又急忙跑到女儿的住处,因为这几天女儿、女婿每天下班都去天安门广场给绝食的学生送钱、送水、送物,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去没去天安门广场。及至我敲她们的门,知道他们还在睡觉,我才放下心。

我没有打扰他们的睡眠,只是隔着门告诉他们今天不要出去。

在从女儿家往回走的路上,当走到很多医院门口时,看到一辆军卡被一群人劫住,车上面拉的是坦克车的履带。在围着的人群中,有一个男青年手里拿着打火机,问司机:“是你点着,还是我点?”那个穿着军装的司机,战战兢兢地接过打火机,将油管点着。瞬间黑烟滚滚,烈火冲天。接着“嘭!嘭!”两声是轮胎爆炸的声音。

8点钟,我按时去上语文课。当同学起立我还礼之后,一位同学举手说:“老师,让我们为在广场死难的同学默哀3分钟,好吗?”我拒绝了这个同学的要求。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我说:“我们先上课,别的活动以后再说。”这个同学没有再坚持。

说实在话,这节课我实在讲不下去。在快要下课的时候,语文组朱旭老师找我说,说让我教课的班上万方同学出来一下。不一会,万方回来向我请假,说他家出了一些不平常事情,要他马上回去。

我当然不好多问,但是我已经意识到是什么事情。

万方是四通公司董事长万润南的儿子。自从学潮开始,四通公司给了罢课、绝食的学生好多钱物的帮助。戒严部队当天抄了他的家。

此后,万润南和万方不知所归。后来听说万方和他的父亲都流亡国外,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当天晚上,我的好友李南友被戒严部队抓走,送进秦城监狱。罪名是他和严家琪是朋友。

抓他的人,在下楼时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大概是怕围观的人认出来。李南友掀掉,说:“你们不用蒙我,我自己用衣襟挡住,你们不就是怕别人看出是我吗?”

李南友在秦城监狱住了半年,出来后,他拿着一封信给我看,这是一个看守他的战士写的,记得开头是这样的:

“李南友大叔:这半年我向你学到了很多东西,你给我的教诲终身难忘……”

我在想,一个被抓进监狱定性为“暴徒”的人,会给他什么教诲呢?

南友后来告诉我,这个战士退伍回家,一直和他通信,直到南友去世。

4日上午,学校工友田师傅,走路进城接被戒严部队扣留的儿子田振,田振是个小学生,一群孩子3日晚上去天安门看热闹,其中一个孩子带着大家呼口号:“打倒法西斯!”田振也跟着喊。结果这个带头呼口号的孩子被开枪打死。田振的头被打了一棍子。

由于过度惊吓,此后田振得了精神病,虽然多次住院治疗,至今不愈。

学校总支书记的儿子,一位普通工人,去天安门看热闹,也被打死,丢下他教小学的年轻的妻子。

4日上午,在武汉的洪镇涛打来电话,让我想办法找到洪海。洪海自从学潮之后,一直在天安门广场的帐篷里住,在当天晚上戒严部队清场时他一直在广场。洪镇涛非常担心儿子的安危。

那时一般人没有手机,联系困难。我往清华大学洪海住的宿舍楼值班室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听。

在门口的马路上,是络绎不绝的从天安门撤下来的各学校大学生,他们满脸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一条条,一道道,衣衫褴褛,看得出,他们是很长时间没有洗澡洗脸了。他们很多人边走边哭,还有一个学生,手里拿了一块鹅卵石,石头上满是鲜血。看了令人心酸。

在人民大学东门口的指路牌上,挂着一件被红黑色的血浸透的军大衣,不知道大衣的主人是谁。

这时候马路上有多辆汽车在燃烧……

当时听说人民大学有6个同学被打死。其中有新闻系一位同学,他学的是新闻摄影,当他的相机对准戒严部队拍照时,在闪光灯一闪的刹那间,一排子弹照他射过来,他立刻倒在血泊中。他没有能给我们留下他那用年轻生命换来的摄影作品……

当天上午,人大附中的胡俊泽校长进城去找失散的学生,在复兴医院他找到了高一学生蔣杰连的尸体。

蔣杰连的母亲丁子霖是人民大学中文系的一位副教授,父亲蒋培坤是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他们有3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孩是丁子霖和前夫的孩子,大男孩是蒋培坤前妻所生,只有蔣杰连是丁、蔣再婚后所生,所以夫妻俩对蔣杰连更是喜欢。

3日晚,蔣杰连想到天安门去听侯德健唱歌,丁子霖没有答应。晚上去散步,丁子霖对儿子不放心,把他反锁在屋子里,没有想到蔣杰连从卫生间跳窗逃跑了。

和蔣杰连同去的同学,第二天早晨告诉丁子霖:昨晚蔣杰连中弹了……

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是被虐杀,痛不欲生的心情是能理解的。

丁子霖,我们很熟悉,因为她的大儿子是我教的学生。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黑发有多一半变白了。

此后几年,她都致力于“六.四”难友的救助和呼吁……

又因为她致力于“六四”的奔走和呼号,当局对她进行了严密的控制,她家的电话线被掐断,每年的6月4日前后,她家的楼门口都有数人24小时值班把守和监视。

她被海内外誉为“天安门母亲”。

……

下午1点,洪海终于到了我家。他是在清场时从天安门撤离的,然后步行到了西郊(公交中断)。

让他吃过饭,为了他的安全,我们决定让他回武汉。因为他在这次学潮中,是积极参与的一个。

北京市内交通已经中断,怎么把洪海送到火车站又成了难题。当时北京没有私家汽车,即便有车,街上也不能开,因为满街都是路障。

我、老伴、女婿3个人,骑着自行车轮流驮着洪海,终于把他送到北京站。

戒严部队的一列列装甲车从街道上飞驰而过。履带轧在马路上,冒出火花,,轧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我们骑着车躲闪着。

车站人山人海,全是要撤离的学生。车票早已售罄。还好,那时女婿在外企工作,有外汇券,在优惠窗口买到了一张到武汉的软卧。总算把洪海安全地送上火车。

在返回路上,我们登上北京饭店18层女婿的办公室。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纪念碑周围坐满了戒严部队的战士,一处空场是直升飞机的起降场地。大约1-2分钟就有一架飞机降落,卸下东西,装上东西,2-3分钟再飞起。卸的什么东西、装的是什么看不清楚。

这几天,各种说法(官方称作谣言)非常多,有的说,邓小平已经死了,杨尚昆跑了。李鹏下台了……

这时戒严部队已经到达海淀地区,马路上站有持枪的哨兵。过去一向让人崇敬的解放军战士,变得让人畏惧了,可悲啊!

关于这次学潮,最初的说法是“一场反革命暴乱”,后来又说是“一场破坏安定团结的动乱”,近年来又说是“一场风波”。既然是“风波”,那又为什么不给那些屈死的冤魂昭雪呢?

最近《李鹏六四日记》在香港出版。在这本日记里,李鹏把这次血腥屠杀的责任全部推到邓小平的身上,透露了邓小平在1989年4-6月的高层内部绝密讲话和行动的事实。证实了“六四”不仅仅是血腥镇压学生运动的事件,而且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有领导的反改革的军事政变。

李鹏这里表白,“六四‘镇压学生,李鹏没有任何责任。

这同时,陈希同也撰文说:“说我是戒严的总指挥,是谁任命的,我怎么不知道啊,我连戒严指挥部设在哪儿都不知道。”

看来陈希同也没有责任,那么责任只有邓小平负了。可是邓的后代又说不是邓小平下的开枪命令。

那么,究竟是谁下的开枪屠杀的命令呢??

看来都把这次“血腥镇压”看做是不光彩的事,如果是光彩的事,那就都会抢着邀功领赏了。

对于这次“暴乱”,是唯一不能写进共产党党史和党章中的,时至今日,还没有在党的会议上通过任何一项关于这次“暴乱”的决议,没有一个在位或不在位的人站出来承担责任。

我这里写的,只是整个过程中的凤毛麟角,但是,我说的、写的都是我看到的真实情景。难道时至今日,写这些真实的事情也是罪责吗?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