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身

土匪把伊利亚和阿尔伯特横放在矮马上一路狂奔,伊利亚被颠得感觉心脏都到了嗓子眼儿,她一路不停地吐,可是土匪不理她。她和阿尔伯特都被蒙上了眼布,看不见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即使让他们看见,她和阿尔伯特也认不出这是哪里。一路上耳边尽是矮马凌乱的马蹄声,他们没有听到红胡子唱歌。

马蹄声消停,伊利亚被人从马上扛下来,她在地上站不住,差点儿摔倒。阿尔伯特被摘下了蒙眼布,他叫了一声伊利亚,伊利亚看见他就哭了。阿尔伯特发现,他们在一个寨子里,不远处有人喧闹,好几个土匪在宰杀一只猪,杀猪人把刀捅进猪的心脏,可是伊利亚看见他分明把整只手都没入猪的身体里,血像细雾一样喷出来,猪立即发出嚎叫。她第一次看见杀猪,他们从来不吃猪肉,她也是第一次看见杀猪要把刀连同手一起刺入猪的身体。伊利亚吓得全身瑟瑟发抖,阿尔伯特上前抱住她。

伊利亚,没事的。阿尔伯特轻拍她的后背。

他们会杀我们吗?伊利亚连牙齿都在打颤。

不会的。阿尔伯特说,神会保守我们,他会把我们举到高处。

他们被关进一个废弃的猪圈中,里面发出恶臭。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被绑在一起,然后一起系在柱子上。伊利亚哭了,她用犹太语说,这就是你想当司机的下场,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想出这么个主意,现在神惩罚你,让你吃尽苦头。

阿尔伯特说,上海马上就要失守,只有中国的后方是安全的。

这就是你说的安全。伊利亚说,现在,他们要像杀猪一样杀了我们。

阿尔伯特悄悄凑近伊利亚的耳朵说,有人会来救我们的,遇上土匪时,我已经把写好的布条系在车上。

伊利亚奇怪地问,你做了什么?你这样太冒险了,惹恼了他们,会马上要了我们的命。

阿尔伯特说,你怎么一点信心也没有,我们是上帝拣选的,他难道不保守他的子民吗?伊利亚,你离开神太远了,今天是神要试炼你。

伊利亚又哭了,她虽然有信仰,但在事情来临时,神对于她来说是遥远的。

阿尔伯特又凑近她耳朵说,我一路上做了记号,我把从泰国带回的颜料偷偷洒了一路。

啊?伊利亚说,你真的在找死吗?阿尔伯特,你想让他们尽快杀了我们是不是!

阿尔伯特说,不这样做才早死呢,难道你不想有人来救我们吗?

伊利亚突然想到了铁山,这种想像让她一下从极度的沮丧中振奋起来。在伊利亚的想像中,那个会来救他们的人一定是铁山,因为上一次就是铁山从土匪手中把他们救出来的。现在,伊利亚坐在臭不可闻的猪圈里,想像着英俊的铁山突然神奇地降临山寨,然后从空中将他们救出。这是惟一的希望。

可是他们找到这里也爬不上来。伊利亚说,铁山就是能找到也未必能攻占得了。阿尔伯特叹了口气,说,我们得仰望神,伊利亚,我们祷告吧。

他们屈膝跪下,阿尔伯特代祷:耶和华我们的主,请您高举您的右手,救我们脱离险境,脱离恶人的篱笆,请听我们唉哼的声音,体察您子民的苦楚,现在您的子民陷于深坑,仇敌辱骂我们,他们要杀我们,把我们抛在荒野。耶和华啊,您是拯救的神!求您从深渊搭救我们,我们就称颂您的名,在我们急难的日子,不要向我们掩面,求您除去恶人的名,救我们离开此地,保守我们平安。

伊利亚也跟着祷告一遍。祷告完毕,他们觉得心中平安了许多。

可是,伊利亚不相信铁山会神奇地出现,虽然她也许从内心已经爱上了这个英俊的中国军官,但她过于理性的大脑却始终不相信神奇的事,这也是伊利亚的信仰苍白薄弱的原因。她说,铁山不会出现的,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事。

阿尔伯特却坚持说,我在祷告中得到证据,神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而且他就是铁山。

伊利亚笑起来,她觉得阿尔伯特实在是够傻的,他会相信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她问阿尔伯特,铁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公路上?他会凑巧看见你的车和布条吗?说不定现在你的车已经被人偷了。

伊利亚,你就那么没有信心吗?阿尔伯特说,亚伯拉罕敢把自己的儿子以撒当活祭献上,就是相信耶和华必预备,结果当他正在把以撒献上时,耶和华来了,救下了他的儿子。我们也是神的儿子,你就没有信心吗?

这时,我的母亲哭了。我要说的是,我母亲的信仰不坚定,至少在当时是这样,她不相信神奇的东西,但她相信一切浪漫的事物,比如爱情,还有人间的理想,但对于上帝这样的东西,只是作为她与生俱来的家庭信仰和传统。对于她个人来说,她更相信卡尔那样的激情;同样,她也相信铁山对人类平等生活的理想。至于卡尔和铁山有什么不同,却是她难以分辨的。

阿尔伯特被拉到寨子前面的空地上,一个土匪用竹板把他打了一顿,他的后背又红又肿。伊利亚看到这一切很害怕,在一旁哭着。

红胡子走到阿尔伯特面前,说,你不讲义气,我帮你,你却骗我。

阿尔伯特说,我没有骗你,你要是拿走了我的钱,我就买不了车,我要靠它挣钱。

红胡子说,这样说有道理,可是你们却把当兵的引来了,我帮你们,给你们马,还给你们水,因为你们是到中国逃难的,我可怜你们,所以帮你们,可是你们却引来当兵的,要抓我们。

阿尔伯特喘着气说,不……不是我们引来的,他们是路过的,我和他们不认识。

红胡子说,不认识?不认识他们会给你车吗?你开的是军车。

阿尔伯特说,后来才认识的,我的车是军车,但这是我花钱买的,我是亨通汽运公司的。

红胡子说,这样说也有道理,好吧,我不打你了,我还请你吃猪肉,不过,你的女人要留下,我看上她了。

土匪把他们推进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和桌子。土匪送来了粑粑①和猪肉,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不吃猪肉,把红胡子惹恼了。他踢开门,叫道,你们不吃猪肉吗?我拿猪肉给你们,你们都不吃吗?

他的马鞭在桌上敲得啪啪作响,伊利亚吓得直哆嗦。

对不起,我们犹太人从来不吃猪肉。阿尔伯特说,并不是我们故意要冒犯你们。

红胡子想了想,叹口气,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我听你说的话都有道理,因为我是讲道理的人。

他说,今天晚上,她要跟我走。

他用马鞭指向伊利亚,他的手下立即上前,抓住伊利亚往外拖,伊利亚吓得大喊大叫。

阿尔伯特说,这不行,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把她带走。

红胡子说,这个道理我不讲了。

说完转身出去。阿尔伯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伊利亚被拖出去。

……伊利亚被塞进一间房里,是个卧室,里面散发出呛人的羊骚味儿,还有一股奇怪的奶味儿。伊利亚惊恐万状,把头摆来摆去。

阿尔伯特拼命挣扎。这时红胡子又转回来,对他说,我把女人留下,你可以走了,你可以回去开你的车。

阿尔伯特说,你不能污辱她,我们的上帝会惩罚你的。

红胡子一愣,哈哈大笑,你们的上帝没有用,他不会保护你们,他要是保护你们,你们就用不着到我们这里避难。快走吧,我放你走了。

几个土匪把阿尔伯特硬是推出了寨子,还给了他一匹矮马,把他弄上马背,然后在马蹄前放枪,子弹在地上击起尘土,土匪们哈哈大笑。

马受惊了,撒开蹄子就跑。阿尔伯特紧紧抓住马鞍,才没被颠下来。

阿尔伯特不愿意离开,他想着伊利亚,流下了眼泪。可是只要他往回勒马,土匪就对他放枪,阿尔伯特只好离开。

伊利亚从窗户看到这一幕,她趴在窗台上哭起来。就在那一刹那,她感到绝望,她突然不相信任何有希望的东西,包括铁山,都在这瞬间离她远去。伊利亚想不到离开了德国的死亡阴影,千辛万苦来到中国,却落到了要被土匪奸污的下场。

伊利亚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阿尔伯特哭完了,意识到他还有救出伊利亚的一线希望,只要他赶快回去找到铁山,说不定还能把伊利亚救出来。他开始策马奔向五号公路——他的车抛锚的地方。

他用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公路,阿尔伯特惊喜地发现,他的车还在那里,歪歪地停在路边。他知道,车的电瓶被拆走了,谁也弄不走它,当然,阿尔伯特自己也开不动它。他只好在路边等车,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搭车回昆明找铁山。

可是好久都没有车经过,阿尔伯特要绝望了。这时,天上响起飞机的轰鸣声,一架飞机飞过来,在阿尔伯特的上空盘旋。阿尔伯特看见它老不走,总在他头上飞,越飞越低。有一次它甚至擦着树梢飞过,机翼削掉了一些树叶,哗哗地落下来,好像在对他示意。

阿尔伯特认出来了,是马克,是马克的飞机。他从机舱的玻璃上看见了他。马克向他伸出大拇指。阿尔伯特兴奋极了,对着飞机大喊大叫,示意飞机降落。

飞机在公路上降落,它的轮子在公路上擦起尘土,伴随着巨大的轰鸣,飞机稳稳地停在公路上,离阿尔伯特的车只有几十米。

马克从飞机上爬下来。

阿尔伯特说,你怎么能这么准确地降在这里,你太棒了,马克。

马克说,我们天天训练在公路上起降,就是为了对滇缅公路护航,实行空中保护。我今天在这里巡逻,看见这辆车老停在这里不动,好像出了事情,我已经在上空盘旋一阵了。

阿尔伯特说,我们被土匪劫了,伊利亚现在被他们留在寨子里,他们放了我,可是伊利亚很危险。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是我的祷告蒙神垂听。

马克说,你别急,我马上和铁山联络,你留在这里,我们一定能把伊利亚救出来。铁山今天押车,一会儿能到永平,离这里不远,我用无线电可以联络到他,他们这一趟的护航任务就是交给我完成的。

阿尔伯特说,我的神是信实的,我祷告神派铁山来救我们,没想到是通过马克来找到铁山。

马克说,你不能离开,你还要回到伊利亚的地方。

阿尔伯特说,好的,我留了路标,你看,就是红色的颜料。

马克说,我要离开了,现在请你看看飞行英雄的表演。

马克发动飞机,在阿尔伯特的眼前,飞机在公路上只滑行了不到一百米就起飞了。在巨大的烟尘中,飞机朝北方飞去。

伊利亚在房间里被关了许久,天黑时,她听到了激烈的枪声。伊利亚从窗户的格栅看出去,山崖下有一些人在朝这里放枪,她意识到有可能是有人来救她了,伊利亚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可是枪响了一个多小时,那些人还是没有上来的迹象。

枪声停了,响起了哇啦哇啦的说话声,接着伊利亚看见了惊人的一幕:铁山出现了,他一个人突然扔下枪,径直地朝这里走过来。

伊利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见铁山走进寨子的空地上,红胡子也走了过去。他们在空地的桌子边坐下,说着什么,大约是谈什么交换条件吧。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房间把伊利亚带出去。当伊利亚走到路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他们把她弄到一匹马上,可是,伊利亚发现铁山没有和她一起走,而是被他们绑起来了。伊利亚大声喊着铁山的名字,铁山却一直向她示意,让她迅速离开。

快走!他喊道。

铁山被他们推进去。土匪又在马蹄边放枪,矮马受惊,撒腿往山崖下跑。

伊利亚在山崖下见到了阿尔伯特,她扑到他怀里,阿尔伯特紧紧抱着她。

伊利亚看到有几十个当兵的伏在那里。

阿尔伯特说,土匪掌握着地势,打不下来,也攻不上去,所以铁山决定自己一个人上去,把你换下来。

伊利亚说,那他怎么办?

阿尔伯特说,他们骗了土匪,说要给他们枪支来换你,他们答应了,但要铁山留下来做人质。

伊利亚哭了,说,他会死的,那些人会把他杀掉。

放心。阿尔伯特说,他们会想办法的。

铁山被关进了一间地牢,实际上这是一个冬天用来储藏食品的泥土洞,外面有好几个土匪把守着。铁山感觉到洞里的湿气很重,只一会儿功夫,他竟然感到腿肚子疼了。地上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爬着,有一种颜色鲜红的虫子,让铁山说不出的恶心。

铁山意识到,今天他做了一件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为了救一个犹太女人,他脱离了他押送的车队,只身深入匪窝,生死未卜。现在,就是他活着回到昆明,恐怕也要受到张成功的一顿责骂,处分是轻的,说不定还会开除军籍。但铁山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宿命,他一定会这样做的,是为了那个女人吗?还是出于对犹太人的关心?铁山无法很好地做出分辨。说铁山爱上了伊利亚,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承认,但铁山知道,这个从远方而来的女人确实已经进入了他的心中。

铁山在张成功的部队中算个另类,他是国民党军官,却爱看共产党的书,他对这类禁书中描绘的理想主义充满兴趣。共产主义,就是那个被描述为财产按需分配的社会,在那个社会中,人人都有很高的觉悟,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人反而是没有私心的,不会因为欲望而抢夺财产,而是遵循需要的原则。实际上铁山在从军之前已经是大学的高材生,从那时起他就喜欢看这类书籍。他看到的书中这样描述:资本将从私人手中转归政府,然后从代表人民的政府手中转归人民,这是多么正确而惊心动魄的过程!铁山家是地主,拥有大量土地,他亲眼目睹他家的雇工尽其一生为他们做工,可是到最后仍是一贫如洗,他想离弃这种生活。中日战争爆发后,铁山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以抗日的名义逃避了家庭的责任,加入了在那条著名的烟尘滚滚的公路上出没的抗日军队。

但军队里并没有他的同道,只有乏味的押送生活。车队卷起的漫漫尘土,平添他的孤寂,只有他的书给他安慰。

犹太女人的到来,打破了铁山心中的平静。这个白皙的犹太姑娘对他的书强烈的好奇引发了铁山的兴趣。在他开始阅读那些由于国共合作而解禁的书之后,没人问过他在读什么,只有这个姑娘,这个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人,她对铁山描述的未来生活充满向往。

这样,这个英俊的喜欢走极端的年轻军官的情感之门就訇然打开了。

劫持事件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跟着部队埋伏在寨子的山崖下面,他们对扼守咽喉的土匪一筹莫展。伊利亚急得快哭了,你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阿尔伯特安慰她说,会的,他们会把他救出来的。

伊利亚说,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你们一定要想办法。

这时有人嚷,团长来了!

阿尔伯特一看,张成功正从山下小路走上来,他铁青着脸,手上挥着马鞭。

张成功来到伊利亚的面前,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就是伊利亚?

伊利亚点头,是……

张成功对她说,他咋就那么喜欢你呢?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无言以对。

伊利亚说,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张成功甩甩马鞭,说,难说,除非我用大炮把它轰平,那他也活不了。

伊利亚终于哭了。张成功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对手下说,把寨子轰平。

伊利亚急了,你们会把他弄死的。

张成功没搭理她,继续对手下说,我们用火力牵制,把他们引出来,让马克在空中实施打击。

这时,天上出现了飞机的轰鸣,阿尔伯特说,马克来了!

马克的飞机在上空盘旋,地面火力牵制着土匪,密集的枪声敲碎了人的耳膜。

土匪慢慢地涌出来,他们寨子的前沿有一个壕沟,他们进入壕沟,开始还击。因为地势的的优势,土匪的火力压得底下的人不敢抬头。

马克的飞机开始低空飞行,机翼擦着树梢,从飞机的机关炮口喷出火舌,准确地射向壕沟。

张成功命令队伍后撤。马克重新爬升,然后投下炸弹,炸弹在寨子中爆炸。阿尔伯特看到有些尸体像鸟一样飞出来。

伊利亚惊慌地喊道,他会被炸死的!

张成功说,小姐,我们比你更在乎他的安全,你给我退后面去!

阿尔伯特把伊利亚背到下面一个安全的崖下,他对伊利亚说,你别着急,我们都看见了,铁山被关到地窖里,炸弹炸不到他,所以他们才采用这个方法。

伊利亚埋头在他怀里哭起来。

阿尔伯特心中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没想到伊利亚会这样惦记铁山,他感到怀里的伊利亚好像在慢慢起飞,滑出他的怀抱,飞到那个人身边。

那边的爆炸声震耳。阿尔伯特坐着的地方也被震起尘土,大地好像在颤抖,蹭得屁股痒痒,一阵一阵发麻。

……铁山呆在土窖里,当他听到激烈的枪声,还有炮声的时候,他就明白行动已经开始。一颗炮弹刚好在土窖前爆炸,守门的土匪被炸飞了,一截肠子糊在窖门上。

铁山意识到逃出去的时刻来了,他开始推门,可是木门纹丝不动。炮弹掀起的土把木门埋了一半。

铁山只好用脚猛踢,还是没有效果。有几分钟铁山一筹莫展,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从里边撬木门。

铁山硬是用手把木门往里掰下来,土立刻淹了进来。铁山用手往里扒土,扒开了一条道,终于爬出了土窖。

他看见了马克的飞机,巨大的响声像锥子一样钻人耳朵。土匪们乱了阵脚,壕沟里全是尸体,土匪往山上跑,他们退到了更高的山上。

铁山趁乱从一棵树下窜到另一棵树下,一直跑到山崖边,然后他径直地跳下去。

他看见了张成功,张成功喊,把他背下去!

一名军官立即把铁山背到岩石后面。

他看到了阿尔伯特和伊利亚。当伊利亚看到铁山的时候,竟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

她紧紧地抱住他,铁山也抱住她。在那一刹那,铁山突然意识到,他这一切全是为了这个女人。而伊利亚也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将和她的一生发生关系。她的脸贴着铁山的胸膛,听到了他的心跳,像擂鼓一样。

阿尔伯特被晾在一边,这个时刻,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或者说在生与死的交锋中,得胜的一方除了狂喜,还有一种忘情,这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男女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所谓戏剧就是超越现实或者超越常态,使本来不可能发生或不可能那么快发生的事变为现实。当然,这个事情主要是铁山所为,他居然动用部队来救一个他爱的女人,并不计后果,这对于一向稳重老练的铁山来说是罕见的。他除了把自己的生命搭进去,还把他的部队拖下水。这件事后来在张成功的部队传得沸沸扬扬,少部分人认为铁山是一个情种,佩服他的纯情,开始发现铁山是一个激情主义者或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但更多的人却认为铁山是一个最不合格的军人,这次英雄救美甚至成了一个笑柄。后来铁山在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前途走下坡路,其实跟这一次事件有关。

……土匪跑往山上作鸟兽散,部队从山崖上撤下来。张成功走下来,经过铁山身边时看了他一眼,说,还好嘛,没缺胳膊少腿,可是我却为你死了两个弟兄,你自己去给他们烧纸钱吧。

铁山没吱声。

张成功命令队伍撤回公路,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也回到公路上,铁山给阿尔伯特的卡车装上了电瓶。

这时,伊利亚突然说,我要跟他们回去。

她的意思就是跟铁山回昆明。

阿尔伯特心中好像被刺了一下,单纯的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不能离开我。

他对铁山说,她不能跟你走,她是犹太人,你不愿意带她走的,是吗?你是军人,铁山,你对她说,说你不可能带她走。

铁山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张成功走过来,推了他一把,说,你还是军人吗?

铁山颤抖了一下,作了一个立正动作。

张成功走到伊利亚面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帮帮我,我需要他,我会感谢你的。

伊利亚愣了,她没想到张成功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她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士兵们上了汽车,铁山也上了汽车,车开动了,滚滚的烟尘笼罩了公路。

伊利亚呆呆地站在那里,阿尔伯特也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伯特走到她面前,说,车修好了,上车吧。

伊利亚看着别处,突然问,阿尔伯特,你恨我吗?

阿尔伯特想了想,说,伊利亚,因为我们的神,我也不会恨你的。

伊利亚说,别说神,就说你,你是不是恨我?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你?只是你丝毫感觉不到我的爱。

伊利亚转向他,说,你真的不恨我?

阿尔伯特低下头,说,我相信你不是真的爱他,是我没把你照顾好,我把你带到这个危险的地方,没有一天让你享受到安宁,所以你才想跟他走。

伊利亚轻轻地摇摇头,说,不,阿尔伯特,这就是我们俩的问题,我们从小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怎么从来没有问过,我内心在想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有没有想了解过,我到底要什么?伊利亚要什么?不,你不会想的,你每天沉浸在《圣经》里,那是你的全部。不错,那也是我的神,但是阿尔伯特,你是不是也可以来了解一下,我心中的神,他在做什么?你不会的,你只有你的神,没有伊利亚的神,你用你的神要求别人,包括我。所以你可以不问我的感受,所以,不管是铁山还是卡尔,他们对于我是一样的,我最想爱的是你,阿尔伯特,可是你从不关心我。

阿尔伯特吃惊地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那么爱神……伊利亚说,可是我感受不到你的神也爱我。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你自尊,你也许会想,你和我二十年,为什么会顶不上铁山的几天,因为……因为你从来不碰我的心。

阿尔伯特低下头。

伊利亚爬上汽车……过了一会儿,阿尔伯特也上了车,他低声说,要不……要不我现在……我现在可以把你送回昆明,送到他身边。

伊利亚立刻伏在驾驶台上哭了,你这个混蛋!你就不会说,你要努力爱我,把我从他身边夺回来吗?

阿尔伯特轻轻用手拍她耸动的肩膀,他不知如何是好,说,你说怎么好呢?伊利亚,我听你的。我是把事交托给神,才说这样的话。

伊利亚不哭了,趴在驾驶台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擦干了眼泪,抬起头,说,走吧。

阿尔伯特发动了汽车。

铁山回到昆明驻地,并没有受到处分,张成功以剿匪为名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在这条著名的公路上,剿匪是一种令人信服的说法。但不少人仍然了解事情更隐秘的真相,当然他们更了解张成功和铁山的关系。铁山出色的工作能力是取得张成功信任的主要原因。不过很少人知道,张成功还很喜欢这个人。这个年轻人有着沉默寡言的性格,以及视金钱如粪土的风度。有一次他们私分从泰国运回的物资,张成功发现,只有铁山一个人不感兴趣,张成功把一个泰国的花瓶分给他,这是算得上古董的东西,可是另外一个军官很喜欢,铁山就随手送给了他。

铁山由此得了一个花花公子的雅号,好像他乐善好施的本性是来源于他那富裕的家庭,实际上只有张成功知道,铁山的这种性格和他的家庭一点关系也没有。铁山是那样一种人:极端的理想主义,但又不会急于付诸行动;追求一切美好事物,但有时又因思虑过多而优柔寡断。但铁山的个性确实是他吸引张成功的主要原因,因为张成功相信,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最忠诚的人。

但这次铁山给张成功惹了麻烦。他想不到铁山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国女人动用军队,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铁山还真的上演了一出舍身救美的戏剧。在张成功看来,如果说理想主义者铁山过去的所有表现只是在读书的话,那么,那只是一种蛰伏,今天,这个人终于露了真容,付诸行动了。以前所有的读书都在为这一次作准备。

铁山被叫到张成功办公室,张成功用最激烈的方式把铁山臭骂了一顿。虽然他知道这可能无济于事,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铁山一声不吭地听他骂。

那个犹太女人有什么好?张成功说,鼻子那么大,脾气还倔得很,你说好在哪里?

铁山不吱声,他知道,在他心中有一个隐秘的事实,那是张成功无法了解的。张成功对铁山的器重是基于他的才能和个性,他对铁山的心灵却一无所知。

张成功说,我知道我说你没用,你一定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但我要弄明白,你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铁山还是不说话,他知道张成功只是一时恼火,最终这事也要不了了之,不如现在什么也别说,就是挨骂好了。

张成功看着他的脸说,好吧,你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可是我心里明白,你爱上她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铁山说话了:是。

张成功问,那你要娶她了?

铁山:……嗯。

张成功好一会儿不说话。张成功咬着牙,说,你要是娶她,你就不要在九十三师呆了,换地方,不然你会惹祸的。在这条公路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想想,你带着一个犹太女人,跑在这条公路上,像什么话?会发生什么?你到重庆,到大城市,那里都是外国女人。

铁山说,这事给您添麻烦了,我可以先不谈结婚的事,我不想离开团长。

张成功叹口气,说,对你来说,结不结婚一个样,该惹事照样惹事,唉,随你自己好了,你都把我烦死了。

我母亲又跟着阿尔伯特下了一趟畹町。阿尔伯特不让她去,她这回坚持要去。我知道这是母亲在逃避那个人,这是一个更可怕的信号,当一个人需要逃避某个东西时,可见它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在长达一周的颠簸中,伊利亚心中不时地想起铁山,她开始发疯地想那个男人。可是她却在阿尔伯特面前不动声色,她要让他相信,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甚至要让自己相信,那个人和自己是不合适的,他们是两类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是中国的一个军人,而自己是来中国避难的犹太人,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一路上阿尔伯特全力照顾她,但还是遇上了麻烦。他们在路上过夜时,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蚊虫袭击。伊利亚身上被叮满了红包,那些巨型蚊子好像是有毒的一样,叮到身上会产生一种疼痛的感觉,刺痛使伊利亚不停地拍打。

阿尔伯特说,我用衣服把你包起来。

可是仍然没有用,伊利亚的头露在外面,额上不断被叮起大包。

伊利亚说,蚊子为什么不叮你呢,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说,可能是你的血味道好些。

阿尔伯特把她的头也包起来。

伊利亚叫道,我热得受不了了。

正当阿尔伯特一筹莫展之际,路过的几辆卡车停下加水,一个司机跳下车走到他们面前,问,你们是哪里的?

阿尔伯特说,我是亨通汽运的,我们正在对付蚊子。

那人说,我们是南侨机工。

阿尔伯特听说过这个车队,是陈嘉庚派来声援抗日的义工。阿尔伯特说,我们遇上了麻烦。

那人说,你这个方法不行,你等着。

他从车厢拿出一种像蚊帐的东西。这是纱罩,是英国珠罗纱做的。他说,只有这个东西管用,这两个送给你们。

阿尔伯特立即拿来给伊利亚戴上,说,谢谢你们。

这纱罩能让人喘气儿,还看得见,很好用。南侨机工的车队走了,阿尔伯特拿出炒米,用泉水配着,两人开始咽干粮。这几天他们几乎天天吃炒米,伊利亚觉得喉咙里好像有好几把刀子在刮着。

阿尔伯特说,我让你别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伊利亚突然说,阿尔伯特,你别自责,我愿意嫁给你,但你要尽快娶我,越快越好。

阿尔伯特愣了,说,你不要这样,伊利亚,我知道你想什么。

伊利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说真的,阿尔伯特,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能在这公路上活命,已经是神的特别眷顾,我们没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死掉,我们还活着,原谅我要求太多,我一直只听自己的话,不听神的话,现在,我要顺服他。

阿尔伯特上前,拥抱她,他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伊利亚,我爱你。阿尔伯特流出眼泪,但我恐怕爱不好你,我已经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怎么会选择这样的职业呢?

他哭泣起来。

(未完待续)

(新华出版社,2005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