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上)

私有财产在中国法律中的地位比较尴尬。2004年宪法修订,增加了私产保护条款: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虽然有个“合法的”前缀,毕竟是个巨大的进步。在此之前的私有财产一直都是个二奶,老公也不是不疼她,但一旦发生冲突,肯定还是向着大婆。用老百姓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既……也”句式,既保护公产,也保护私产,既疼大婆,也疼二奶。这个句式用在恋人之间比较合适,我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有一天她脸上长了颗小痘痘,十分苦恼,问我还爱不爱她,我说:“我爱你,也爱你脸上的小痘痘。”她听了特别满意。“合法的”3字耐人寻味,因为财产的合法性需要举证,这事不大好办,比如我脚上的皮鞋,虽然是商场买的,但发票弄丢了,你非说它是偷来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邱大嘴这两天倒很和善,见了面总是笑嘻嘻的,也不跟我炸刺儿了。上周末到所里坐了一会儿,他敲敲门进来,说中院的李恩正提刑庭副庭长了,你说怎么办?我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就是上次打过麻将的李法官,我说这王八蛋业务那么差劲,人品又操蛋,怎么还能提?他嘿嘿一笑,丢给我一支烟,语重心长地说:“老魏,上次那15万,你不该拿。”我说对,不该拿,是我糊涂。他说这样吧,你拿两万块出来,我替你交给他,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以后还得求人家不是?我说他没这么好说话吧,两万他也收?邱大嘴说他也没损失,那天也是拿了钱走的,你再凭空给他两万,他还不笑欢了?我心想这么处理倒是一劳永逸,不过赤裸裸地送钱,终究还是难看,我问邱大嘴:“他喜欢什么?送点别的算了。”邱大嘴说酒色财气呗,钱呗,女人呗,还能有什么?我说我有块江诗丹顿的名表,值4万多,一次都没戴过,要不你把他约出来,吃一顿,娱乐一下,再送他块表,不是更体面?邱大嘴咧咧嘴,笑得十分古怪,转身出去了。

我把这些天的案卷材料整理了一遍,感觉有点无聊,给肖丽拨了个电话,问她好点没有。今天一早她就叫肚子疼,在马桶上坐了半个小时,满桶都是血,脸色煞白,站都站不起来。当时我的心也有点疼,毕竟一张床上躺了两年,没有爱情也有手足之情。心想虽然是你自己造孽,但弄到这步田地,身边无依无靠的,也挺可怜。陪她到医院挂了个号,肖丽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催我:“你去忙吧,我自己能行。”我估计她有事不想让我知道,心肠立刻硬如铁石,想活该,难受也是你他妈自找的。甩了甩手,一言不发地出了医院大门。

肖丽怀孕两个半月,说是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意外流产,不过我断定她是吃药堕的胎。我和陈慧结婚几年,她一直没怀孕,后来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精子存活率极低,当爹比中彩票都难。这事我一直没告诉肖丽,她做贼心虚,遮遮掩掩地多次暗示,说我才是孩子的亲爹,我不点头也不摇头,一直笑眯眯地鼓励她生下来,心想生下来就去做亲子鉴定,鉴定完了一脚踢出门去,你没家没业没工作,还带着个孩子,我看你这辈子还怎么活?肖丽倒也乖觉,干呕了两三天,突然就摔倒了。摔得有动机,有目的,有人证物证,摔得天衣无缝,可只有一点没摔清爽:上上下下都有电梯,你非跑楼梯上摔跤干吗?不过这事不着急,先给她记着账,总有一天彻底清算。

那天从丰山县城接了她,肖丽一句话不说,坐在车上不停地掉眼泪,估计心情复杂。我当时也很矛盾,想骂她,又想温柔地安慰两句;想揪过来扇上两耳光,又想抱进怀里亲一亲。不过最终什么也没做,叹了口气,把口袋里那颗假钻石掏了出来,说多亏你回来了,要不这钻戒我送给谁呢?她泪眼朦胧地看看我,哇地哭出了声,说老魏,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一定……我心想哪他妈还有以后,要不是陈杰的事还要你出力,我现在就把你揣下去!

我们讨论本子的事,我问她:“你当初是怎么想的?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肖丽说了两声对不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紧紧地抱着我的小腿,放声大哭:“我错了……呜呜……我错了,我年轻不懂事,呜呜,你原谅我……原谅我呜呜呜……”我心中冷笑一声,心想我要把那40万给了你,你他妈就不用哭了,不定躲哪儿骂我傻逼呢。我摸摸她脑袋,心里恨不能找把锤子敲下去,语气却很温柔,说两年多了,就算我有什么不好,可管你吃,管你住,穿的用的全是我给你买的,你做得还是有点过分吧?她哭得更加厉害:“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呜呜呜……”我叹了口气,说你生病,我照顾你;你出事,我陪你,你跟人跑了,讹诈我,钻戒我还是买给你,小丽,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她惭愧得无以言表,伏地呜呜号哭,像是在舔我的脚。

这是我对付女人的绝招之一:趁其心虚,一举降服。先让她犯错,犯了错不打不骂,只说自己的好。女人都是偏执的动物,你张嘴一骂,举手一打,她逆反心理发作,牙一咬顶着茬儿上,反过来也要找你的不是,一笔笔地清算。男女之间都是糊涂账,哪能算得清?最后吵半天,气半天,结果不了了之,大家都有错,大家也都有理。你不批评不教训,只说自己的好,她自然就会匍匐脚下,永世不敢再反。

把肖丽拉回来,陈杰就好对付了。那本子上只有一堆字母,我就说是我的情人,这小王八蛋又不是反贪局,肯定拿我没辙。我当律师14年,算是纠纷高手,每次通话都录了音,就算真的东窗事发,我会怎么样先不说,他敲诈我40万,绝对算得上数额巨大,足够判15年,出狱后快40岁了,这辈子就这么毁了,到时顺便把肖丽也捎进去,少则3年,多则10年8年,反正是她自找的,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如果这些还不管用,我还有最后一件厉害的法宝:他爹叫陈明德,他妈叫刘阿翠,他家住在钢管厂宿舍6栋302,他妹妹陈洁欣明年高考,就算这小王八蛋自己不怕死,我就不信他们全家都不怕死。到时找几个人,上门恐吓一下,再甩个几万块给他,逼着他写个保证书,把敲诈勒索都写上,这东西虽然没什么法律效力,可对法盲来说意义重大,谅他也不敢乱说乱动。等本子拿回来,我一把火烧了,再想法慢慢地整治他,论白道,论黑道,论人脉,论手段,我就不信这小王八蛋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总有一天让他生不如死。

四高丽还躺在省医院里,这家伙也真狠,吞钉子、吞洗衣粉,吞玻璃,吞了一肚子垃圾,吞得肠馊肚烂,终于骗了个保外就医。此事不可以轻心掉之,我托监狱管理局的熟人问了问,一下放了心,原来这几年他和小二黑没有关在一起,人虽然出来了,倒未必是针对我。再说他们那伙人早就抓干净了,他自己也受到严密监视,不见得能有什么作为。我手里有个电警棍,一直没用,这两天充足了电,时刻带在身边,出出入入加倍小心,尤其是到停车场取车,我总要拉个人陪着,就算四高丽真要动我,至少有个救应的,没那么容易得手。陈慧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一天打几个电话,语声凌厉,用词粗野,恨不能生吃了我。现在不是发狠的时候,我软语相劝,善良无比,昨天还把她叫到所里,当面给了五万,她依然不满意,不过态度好了一点,想来也不至于下狠手。

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爱自己也爱别人,第二种人只爱自己,不爱别人,我属于第三种:既不爱自己,也不爱别人。有时候我觉得生命只是一场恍惚,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凡世种种,只为静等老死。海亮和尚送过我一幅字,上书两句箴言:

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
看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就是这个意思。我埋下了种子,却从不期待果实,它满贮蜜液,或者暗藏毒汁,于我并无分别。

第十章(下)

到沃尔沃4S店里看了看新款的S80,试驾了一下,不愧是瑞典名车,手感极好,开在路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轮胎擦地发出的轻微嗞嗞声。这几年业务越做越大,我一直想换车,胡操性建议我买宝马,我觉得太招摇;刘文良说奔驰不错,他自己就开了一辆红色的E200,看上去要多傻有多傻,简直傻透了。要按赵娜娜的说法,我应该买辆保时捷,可是钱又不够,再说早过了开跑车的年纪,要是倒退回去十几年,我穿条破牛仔,染头黄头发,戴个小墨镜,开辆小跑车,满街的姑娘追着跑,别提多拉风了。可惜时光不再,青春擦肩而过,37年如同一瞬,现在人到中年,渐渐老朽,永远都不会再有20岁。

赵娜娜找了我两次,口口声声要拜我为师,说得理直气壮:“要想学得会,先跟师父睡,我他妈都跟你睡过了,你收不收我?”我说那都是有偿睡的,要进律师的门,先得明白一个道理:做交易不能讲人情,讲人情不能做交易。她大怒,说要把我们俩上床的事告诉肖丽,我哈哈大笑,说你急什么,我早帮你想好了,你跟我们所的胡主任吧,他可是大律师,把他奉承好了,我保你3年之内就能风生水起。她狐疑地望望我,说你们两个臭男人,是不是私下里作了什么交易?我说是啊,我把你卖给他了,一次800块钱。她满脸通红,跳上来又踢又打,声闻四邻。

中年男人交往有一个“三不原则”:不谈背景、不问收入、不提老婆。如果对方带了个年轻姑娘,那更得万分当心,中年男人都是龌龊动物,一肚子见不得人的勾当,曾小明所谓“一身是屎,到处流脓”,一句话说漏了,回家就得敲锅摔碗砸电视。我和胡操性交往十几年,一直恪守“三不原则”,谁都不谈家里情况,直到2002年,他把一个民族学院的姑娘搞上了床,那姑娘是个苗族,僄悍之极,别的女人发怒时不过逞逞泼妇之勇,撕头抓脸,以头抢地什么的,没什么杀伤力。这姑娘不然,一生气就要回云南老家背炸药,声称胡操性如果敢负她,一定给他提前办了火葬。她大四和胡操性同居,睡了两年,嫌没有名份,非逼着胡操性离婚。胡操性还想锐意仕途,要爱惜羽毛,自然不肯,一再用缓兵之计。那时快过年了,这姑娘严令胡某人跟她回云南,说你要不去我们家,我就去你们家,你看着办。胡操性吓傻了,又给钱又送礼,好容易把这年蒙混过去,刚到初七,心里痒痒,又跑去睡了一晚,这姑娘问他到底离不离婚,胡操性随口推托,说20多年的夫妻,没有爱情也有亲情……还没说完,她冷笑一声:“好,那我死给你看!”拿刀就往自己的心口捅,胡操性急忙夺下来,这姑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说那你在这里守着好了,只要你敢离开一步,回来就替我收尸!吓得老胡两天不敢出门,第三天实在熬不住了,给我打电话,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办法倒是有,就怕你于心不忍,他说我豁出去了,你干吧。我把这姑娘接到家里,劝了两天,让胡操性买了张机票,带她直飞泰国。借口很简单,就说他老婆已经知道了,他现在正打算离婚,不能让老婆抓到把柄,否则要赔上一大笔。一路上我大献殷勤,这姑娘只有22岁,什么都不懂,遇上的又是我这样的老油条,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回来后我们幽会了几次,我故意放风给胡操性,他配了钥匙,一直在楼下候着,一看我拉上了窗帘,立马当当啷啷地开门,当场抓了个正着。那姑娘也真狠,光着身子看看我们俩,一下明白了,也没说话,突然猛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脖子,怎么挣都挣不脱,我劈头一拳,她扑通倒地,我一阵剧疼,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已经被她生生咬了一块肉去。

我把赵娜娜介绍给胡操性,说这姑娘专业不错,人也活泛,是个好苗子,你带带她吧。说着挤了挤眼,胡操性心领神会,他这两年一直憋着,几次让我给他介绍个姑娘,要年轻漂亮,要大方活泼,还要脾气柔顺,赵娜娜放荡随便,正中其选。再说我上次虽然是帮忙,不过上了他的女人,即使省了几十万的安家费,恐怕他心里还是不免恼火,这次把赵娜娜发给他,说明了是我的小情人,就当圆了上次的场。我另外还有个想法:这姑娘什么都不忌讳,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走上律师这条路,注定会成功,胡操性的业务实在太肥了,令人眼馋,我派个钉子在他身边,说不定可以分点油水。

三个人吃了饭,喝了茶,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胡操性心思活动,跟赵娜娜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一面看着我吃吃地笑,我说你们这对狗男女,说我什么坏话?他们俩大笑不答,显得极有默契,我心里酸水直冒,正想拂袖辞去,电话响了。

陈杰说:“魏律师,这本子你还要不要?”

我拿起包,转身走进电梯,问他:“你在哪?咱们见面谈谈?”

他冷笑一声:“少跟我来这些花花肠子!我问你:这40万你给不给?不给我就不要了。”

这话不能直接回答,我转了个话题,说你可真狠心,肖丽怀了你的孩子,还下那么重的手。

他大怒:“他妈的,那孩子是你的!”

我骗他:“我结扎十几年了,怎么可能有孩子?”

他一下沉默起来,这时地下二层到了,我掏出车钥匙,嘴里滔滔不绝,全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15年!一辈子就这么毁了!”接着背他的家史:“你爸叫陈明德,你妈叫刘阿翠,你妹妹陈洁欣明年高考,以身试法之前,我建议你……”

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心里一动,刚要转身,突然领子一紧,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我的肩膀,一个声音嘶哑着叫道:“抓……抓……抓住你了!”

第十一章(上)

在人类历史上,法律是个十分操蛋的玩艺儿,引发的罪恶比它消灭的更多。在中世纪的英国,信错了教要抓去烧烤,偷几个苹果就可能绞死。中国也很野蛮,通奸沉潭,骂皇帝全家抄斩,拍马屁都可能拍出杀身之祸。明朝初年,有个大官上书奉承皇帝,正好碰上朱元璋心情不爽,说他别有用心,立马推出午门砍了脑袋。我因为业务关系,去过几次看守所,也到过监狱,看了一群群凶狠狡黠的光头,听了一桩桩残忍毒辣的业绩,心中不寒而栗,发誓绝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我宁可嚼舌自杀。

监狱是文明社会的标志,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把人变成畜生。1999年我接了个刑事案件,当事人是个小伙子,为人特别老实,上学时是三好生,毕业后是模范员工,从来不惹事,走路低着头,睡觉都夹着腿。他同学偷了几千米电缆,没处可放,就搁在他家里。后来事情发了,那人熬不过打,把他招了出来,本来很小的一件事,正好碰上打击团伙犯罪,足足判了两年。本来好好的人,经过两年深牢大狱的熏陶,眨眼就成了恶棍,现在是城西一带著名的豪杰,手段狠毒,无事不为,有一天我看见他在路边毒打一个小贩,香蕉苹果滚了一地,那小贩满脸是血,伏地求饶,他连声斥骂,招招直逼要害。我上去劝了两句,这家伙六亲不认,瞪圆两眼骂我:“操你妈,滚!”

现在全世界的监狱都关满了人,光美国就有200多万囚徒,位居世界第一。中国有700多所监狱,150万犯人,按人口比例算,犯罪率只有千分之一,算得上清平世界。但加上“两劳人员”(劳教、劳改),那就没法说了,人数肯定超过美国。这些人大多罪有应得,但被冤枉的也不少,几年前法律援助时我接了一个申诉案,苦主叫刘元昌,70年代的大学生,原来是市冶炼厂的技术员,有家有业,跟老婆感情也好。83年去北京出差,路上买了10斤桃子,经过郑州,车厢里突然喧闹起来,有人说丢了东西,有钱,有粮票,还有刚买的桃子。乘警进来调查,把刘元昌当嫌疑犯扣了起来。那时候刑讯逼供是家常便饭,打了两天,他受不了了,招认偷窃。正好碰上严打,足足判了10年,1斤桃子合1年徒刑。进去后受尽荼毒,都是同仓的犯人干的,龌龊之极,不说也罢。这10年大牢蹲下来,刘元昌彻底成了一个废物,说话结结巴巴,一有事就浑身哆嗦。93年刑满出狱,公职没了,房子收走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他投靠无门,晚上捡垃圾,白天上访申诉,一天到晚唉声叹声,口头禅就是:“没……没天理!”这案子毫无油水,而且没有一点希望,作过律师的人都知道,申诉要翻案,难于上青天。我带他跑了趟高院,从此搁下不理。这人坐牢坐得神经了,天天跟着我,撵不跑,打不走,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盯着,瞳孔放大,脸色苍白,眼睛一眨不眨,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撵他滚出去,他坐着不动,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魏魏魏……你帮帮帮……我,以后我我我……当牛做马……”我白他一眼,立马轰了出去,他还不死心,过几个月就来骚扰一次,长发遮脸,眼神飘乎,怎么看怎么像《午夜凶铃》里的贞子。

电警棍已经掏出来了,噼啪地闪着电火,我心里怦怦乱跳,转身喝斥他:“松手!你他妈干什么?!”刘元昌松开手,脸上肌肉扭曲:“给我平平平……平反了没有?你你你……”我说早跟你说过了,你的事我办不了,走走走!他大叫:“你们……官官官……官官相护,没……没没天理啊!”这家伙臭哄哄的,脸上脏污一片,手指间粘粘糊糊的,也不知道抓过什么东西。我一阵恶心,甩开他的手,转身进了汽车,他死抓着车门不放,眼神如同火焰,说的话越来越不靠谱:“没……没天理!我我我没偷!凭凭凭什么判我十……十……”半天也没把“十年”结巴出来,我又气又笑,拿电警棍指着他:“放手!再不放手我他妈电死你!”他哇地哭出了声:“没……没天理!你还……我房子,还我老老……老婆!”看来真是疯了,我拿电警棍往他手上擦了一下,他嗷地一声怪叫,向后便倒,我看也不看,砰地关上车门,打着火扬长而出,听见他在背后嘶声长哭:“操你妈!没……没天理!妈,妈,没……没天理啊……”

吓死我了,回家后汗还没干。肖丽看我脸色不好,也没敢问东问西,帮我脱了外套,轻手轻脚地进卫生间放水。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中也有点可怜,在屋里转了一下,看见桌上摆着一碗没吃完的方便面,上面还漂着几根榨菜,心中冷冷地一跳,突然间悲从中来,想这他妈都什么事啊。肖丽放完水走出来,满脸堆笑:“累了一天了,洗个澡吧。”我柔情发作,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她乖乖地依偎着,几丝发稍飞起,在我耳边轻轻飘扬,有点香,有点痒,还有点说不清的爱恋与仇恨。我说你怎么吃这个,不是给你钱了吗?去医院时我给了她3000块。她不答,低低地问我:“老魏,你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疼我?”我说当然会,她紧紧地箍着我:“那你不怪我了?”这话一下把我说醒了,柔情烟消云散,胸中塞满铁石,我冷笑一声,说刚才陈杰给我打电话,说那孩子是他的。肖丽从我怀里挣开,急得满脸通红:“他骗人!他!他就希望你和我……”

我死死地盯着她,肖丽目光闪烁,突然翻身而起,从刀架上摘下一口尖刀,锋刃闪亮,横架自己手腕:“老魏,我拿我的命跟你起誓,那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

我要信了我就不是老魏。前些天到青阳寺送钱,海亮和尚大谈轮回果报,讲畜生道、恶鬼道,想吓得我投靠他们庙。我笑嘻嘻的,心想要是如来佛能给个10万8万的,我立马就剃个光头给他看。光说一大堆没用的屁话,你以为老子是傻逼啊。海亮摇头叹气,说我没有佛性,没有慧根,下辈子肯定会变成土鳖黄鳝,等着瞧吧。我懒得和他争,到大殿上烧了一炷香,回来看见老和尚盘腿而坐,正跟一个中年肥婆讲“邪淫”:“淫念一生,百恶相随,施主呀,报应是有的,不报今生,也会报在来世,不报在自己身上,也会报在子女身上。你丈夫胡作非为,自有他的报应,你明知他做错了,为什么要拿同样的错误来惩罚他?”那肥婆俯首贴耳,频频点头,老和尚香疤铮亮,大如铜钱,我窃笑不已,心想什么轮回果报、恶鬼畜生,都是吓人的玩艺儿,割了xx巴哄孩子,孩子没哄好,自己先疼死了。在这点上,如来佛和小地痞干的是一回事:“信不信?不信我他妈弄死你!”都是流氓。肖丽比他们温和一些:“信不信?不信我就死给你看!”其实意思差球不多,都是耍赖。

我大喝一声:“把刀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她一下哭了:“那你……信不信?”我说那话又不是我说的,我又没怀疑你。这话其实是在服软,肖丽含泪收刀:“你别的可以不信,就这事……”我不理她,转身走进卫生间,躺在澡盆里呆呆发愣,想她这么坚决,会不会……医生只说我的概率比较低,又没说绝无可能,万一真是我的呢?转念又想: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没个后代,如果哪天嘎巴一声死了,这百万存款、3套房子留给谁呢?这时肖丽推门进来,眼睛红红的,说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煮点夜宵?我摆摆手,心中突然敞亮起来,想他妈的,就算有概率,也是陈杰的概率高,这孩子有99%是他的,我的股份还不到1%,我一个小股东,操那份闲心干吗?

第十一章(下)

第二天刚到所里,刘亚男就给我抱来一大堆简历,前些天在招聘网站发了一条信息,这两天全是应聘的。我估计刘亚男干不久了,得赶紧找个助理。这人陪老丁洗了次温泉,回来变化极大,衣服、皮包全是新的,手上戴了一枚钻戒,光闪闪的,至少有1克拉,看样子不是玻璃,以老丁的手面,估计不是卡地亚就是蒂梵尼。我撇撇嘴:“挺漂亮啊,这一身上下得个五六万吧?”她脸红了红,不过表情十分无耻:“你也有走眼的时候,告诉你吧,光这戒指就是58000!”我心想老丁真够大方,看来真是拿下了。这小贱货,一年前跟我去武汉,差点就得手了,她还跟我装纯洁,说不能对不起男朋友,不停挣扎,我一时心软放过了,早知道她这么贱,我霸王硬上弓就对了,大不了事后甩个几千块,就当嫖了个新娘。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辞职,我正招聘呢。她犹豫半天,忽然鼓足了勇气,说我跟胡主任谈过了,他……他让我也做合伙人。我一愣,说你连执业证都没有,怎么能……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想操他妈的,她把老丁的通发集团撬走了,这下完蛋了。我咬咬牙,说你厉害,执业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的,自己还没出师,先敢挖师父的墙角!说得她满脸通红,嗫嚅了半天,说她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自食其力。我冷笑一声,说行啊,自食其力!光把案源拉走就能自食其力了?法院那边你搞得定吗?就你那点业务水平,哼!她直视着我:“我正想和你商量,丁总说……说他手里有个大案子,可以风险,我和你……”我拍案而起:“刘亚男!你以为我是谁?咹?挖我的墙角,还让我给你打工?”她低下头,说你要不同意……说到这里一挺腰:“我告诉你吧:那案子标的3000多万,对方也有钱,丁总说了,给我40%的风险。你要想做,我给你3成,你要不做,我就找邱律师!”

我气炸了,吸足一口气,刚想作狮子吼,脑袋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3000万的40%是1200万,1200万的3成是360万,他妈的,别说保时捷,连法拉利都有了。胸中的浩然之气立刻瘪了下去,额头冒汗,心里盘算着怎么圆场,不过刚刚发过飚,她又是我的下属,面子上太难看,我高声问她:“中午饭帮我订了没有?”她一愣,说还没有,你想吃什么?我说上次的煲仔饭不错,你去订吧,还有,把这个人叫进来。她接了简历出门,我长出一口气,心想多亏没把话说绝,否则一笔大买卖就泡汤了。脸上有点发烫,心想这小婊子看着老实,门槛够精的,一笔就是800多万,这辈子不用愁了。想到这里有点怀疑:老丁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伊人所求何事?无非两腿开开。刘亚男又没镶珠宝钻石,何至出此重手?我拨了个电话过去,老色鬼不知道在干什么,嘴里含含糊糊的,我说你可真是高手,说拿下就拿下,佩服啊。他长叹一声,说别他妈提了,不让碰啊,夹得紧紧的,怎么办?我哈哈大笑:“这还能难住你?带出去,下点药……”还没说完,刘亚男哐地推开门,狠狠地瞪着我。我赶紧挂了电话,她连称呼都变了:“老魏,少出这种馊主意!我问你:我要真跟他上了床,那案子还有吗?”我说那你想怎么样,一直钓着他?她不说话。我说别怪没提醒你,这可是玩火,老丁可没这么好的耐心,他这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一咬牙:“这个不用你费心,你先想好怎么办案吧。”说完白我一眼,招手把外面的小伙子叫了进来,表情转换极快,脸上又是一副温顺可人的笑容:“魏律师,这是和健。和先生,这是魏律师。”我点点头,心想真是走眼了,身边有个这么厉害的角色,居然一直没看出来。

我执业14年,先后带过7个助理。律师跟助理的关系很奇怪,说是老板和雇员,实质又像是师徒,每个律师都是工匠,靠手艺和人脉吃饭,忙不过来就要带个徒弟,徒弟早晚要独立门户,一独立就成了同行冤家。所以必须时刻戒备,关键时刻总要留一手,最重要的东西必须瞒着,尤其是客户资源,万一被徒弟拉走,那就太丢人了。我独立前也跟过一个律师,叫秦立夫,他那时每个月只给我发300块钱,吃饭都得扎着脖。干了两年,独立了,第一个案子还是他给的。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成了大律师,秦立夫却早已不知去向。这行里我佩服的人不多,他算一个,我的一切招法全是他教的。他出事前手眼通天,每次接案子,都让当事人先打几十万,然后把立案庭的庭长、业务庭的庭长全约出来,一起商量怎么办。2002年中纪委清查,把中院翻了个底朝天,他是重要人物之一,只关了几个小时,出来后大量提款,说起来真是有本事,1天之内就提了3600多万,拿这钱打通了上下关节,然后人就没影了,据说是去了美国。

跟和健聊了一会,我十分满意,这小伙子是中国政法大学的硕士,专业扎实,有工作经验,口才更是来得,说了半个小时,满屋子天花乱坠。我问他:“作一个律师助理,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胸有成竹,侃侃道来:“第一,忠诚;第二,踏实;第三,细心——注意一切细节,尽量减少纰漏;第四,多做事,少开口;第五……”我说行了,你对待遇有什么要求?他看看我:“没要求,给多少就拿多少,重要的是能学到东西。”我点点头,说你下周一来报到吧,我也不亏待你,试用期2500,转正后3000,干得好还有奖金。他也笑了,一躬到地:“谢谢师父!”这小伙子真不错,精明干练,应对得体,比上一个强多了,刘亚男之前是个叫王刚的家伙,也是个硕士,专业没得挑,可就是一根筋,跟我才3个月,就吵着要社会保险,我是多年媳妇熬成的婆婆,没那么好说话,当时就翻脸了,说你看看所里这么多助理,谁有保险?要买你自己掏钱买!他梗着脖子强辩,说咱们都是律师,连自己的权益都不能维护,还怎么……我大怒,心想什么他妈的权益,律师干的就是缺德买卖,专门钻法律空子侵害别人权益的!立马让他卷铺盖走人,他还口口声声说要告我。

午饭前到楼下走了走,正好碰上潘志明前妻,她说谢谢你上次送我,一起吃中午饭吧,正好有事找你。我一下想起了这女人的种种传闻,再看看她前凸后撅的身体,心里痒痒的。到旁边的西餐厅叫了两份牛排,她问我:“小案子你接不接?”我说要看多么小,几万块的就算了吧,操不起那个心。她说大概四、五十万,我说那没问题,律师费8折优惠。她看着我:“我要告潘志明!”我一愣,说你告他干吗,这女人气鼓鼓的,说那套房子分得清清楚楚,产权归老潘,35万归她,现在老潘不给钱也不卖房,一直拖着。我连连摇头:“这事你找别人吧,我们同学一场,下不了那个手。”她瞪我一眼:“那你给我介绍个律师!”说得横蛮无比,连叉子都甩掉了,我弯腰去捡,顺便扫了一眼,这女人也30好几了,居然还穿这么短的裙子,屁股露了一大半,肉色雪白,令人发指。她大概也感觉到我在偷窥,一没闪二没遮,故意把腿分了分,这意思就太明显了,我捡了叉子起身,心中贼念横生,她挺了挺胸,两坨肉鼓鼓乱颤,说我只认识你一个律师,你帮帮我嘛。说得温柔之极,我心惊肉跳,直咽唾沫,突然心一横,想老潘这脾气,肯定指望不上,他妈的,帮就帮!

接下来就是细节了,我说这事比较困难,第一,我不能出面;第二,也不能找我们所的,我给你介绍个年轻律师吧。她笑眯眯地横我一眼:“听你的!”说得胸口波涛大作,我心里又是一阵酥麻,这时刘亚男从窗外走过,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我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前前后后推敲了一遍,实在是天衣无缝,心里邪恶地想: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抖机灵,咱们走着瞧!对面的女人向我抛了个媚眼,我心中大乐,正想调笑两句,手机突然响了。

曾小明问我:“说话方不方便?”

我说正跟客户谈事情,什么事?

“那不多说了,”他压低了声音,“下午3点,你到江边等我。”

(未完待续)

(珠海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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