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莫姑娘的魂儿(上)

莫姑娘的魂儿要转世投胎去了。她这一走就回不到这个地区的阴间了,她是去外国当大官儿。等她当了大官儿哪还有时间要见心理学医生来研究自己前世的事?就算是看出前世来她也不会放弃了那个现世再回来,也不会再为前世动感情了。趁她现在还是那个莫姑娘的鬼魂儿,就好好享受享受回忆过去的一世,哪怕是没什么可骄傲的,至少可以想想女儿,临走时跟她的两个知己鬼魂儿再多聊聊,下辈子也不见得见得着了。

莫姑娘的魂儿上一世被统一六十七军里的胡子来娶了,清堂时被堂会代言人柯心给杀了,死后觉得白来了一世,冤得马上想投胎到城里去。阎王娘娘劝说,你要是这么胡乱的再投胎,还是白瞎,投到哪儿去都一样,因为你长了个猪脑子,投到城里去还得最后让人卖了当妓女。她问怎么才能换个人脑子呢?阎王娘娘说:“你得学,学完了再投胎。这都怪以前阎王爷当政的时候,不管人的前途,一次一次让人投胎,活不好怪你,死了再投,再活不好再重来,人就没完没了的投胎转世,永远闹不清为什么倒霉为什么死的。多亏现在我当政,给大家都办了学习班,学完了再投胎去才能跟上时代。学习班里还配有心理学医生,要是不明白前世为什么倒霉,医生也能给你分析。上完我这个学习班的走到哪儿都不怵。”莫姑娘的魂儿可不想一遍一遍的老是被人用刀砍了用火烧了,她得活一轮儿好的。她同意拖延转世,进天堂时代学习班,好好的进修,把对付男人对付女人对付上司对付下级对付敌人对付朋友对付老人对付小孩儿的招儿都学会。她刻苦用功没二心,拿了优等生的毕业文凭后才敢想投胎的事,结果中了大奖,转世为一小国的大官儿。

面临新生活,谁还愿意老提过去的事?再说她过去那轮儿没什么光彩的事可提。如果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也就是那个女儿。女儿现在还活着呢,老大不小的了。想起女儿的时候莫姑娘的魂儿就想起当莫姑娘时那倒霉的一世。

当莫姑娘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就让人给捅死了。因为嫁给了一个参与阴谋的笨蛋,知道的堂内秘密太多。死后学习了一阵才明白:世道一乱,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人就都疯了。能当英雄的,命好;当不成英雄的,杀了英雄也算英雄。像她丈夫胡子来英雄当不上,当帮凶,帮别人杀英雄,最后叫人杀了灭口。这种人什么时候都有。天堂心理医生说,她再投胎去的地方,也会碰上一堆这样儿的人,因为这回她要投胎当大人物了,身后必须得跟着一堆帮凶。回想她那个年代,她丈夫的上司杀了她那个该杀的丈夫为灭口,又杀她。说是闹统一,净是闹权力的,抓着权乱世。赶上统六十七军的领导继天继书开这些大岛人不开窍儿,什么都听堂调动,堂叫统一就统一,堂叫清理就清理,以为统一靠的是忠诚。大岛人真是怎么闹都不开眼,连人人敬仰的大英雄,统六十七军的创立人继天将军也是个没长脑子的糊涂蛋,他认堂作父,竟把自己绑了交给堂会代言人柯心,结果叫柯心把他从后面开枪打死了。有人看见柯心押着继天进山了,听见枪响,但没人能找到继天的尸体。到现在谁都不知道继天的尸体在哪儿,连阎王娘娘都说不知道,说她只见过继天的魂儿,魂儿也找不到他自己尸体,只记得是背后中枪。大英雄到底还死得漂亮,几个枪眼而已,莫姑娘才死的又冤又惨又丑。她受审完,被押进山,见到了统六十七军继书主骑兵团里的那十八个年轻的吹鼓乐手,全被刀砍死了,可就是还没埋。尸体们横七竖八的在那儿躺着,吓人。平时那十八个男人个个又年轻又亮堂,每次打仗的时候都有他们冲在前面边骑马边吹奏曲子,一听曲子就知道骑兵团到了。现在他们却变成一堆被砍成的烂肉,谁知道人命就这么轻薄,人身子就这么脆。她马上想到行刑队可能也要砍她,她死后还不定得变成什么样儿呢。吓得连害怕都忘了,浑身出冷汗,心里倒特清楚。觉得当统一军不值,让使命堂抓了要砍头,让富豪抓了要砍头,让地方军抓了要砍头,让自己的上司抓了也要砍头,合着谁见了都要砍头,这差事就是挨刀的差事。可突然她想,哎,要死不如就死在这儿,能跟这十八个漂亮汉子死在一堆儿也算是又升级了,要是他们都活着才不会跟我躺在一块儿呢。于是决定站着不走了,马上死,要是再走远了,死得更孤独。她就故意大骂:“你们缺了祖宗八辈子的德了,谁杀了我,下辈子不长屁眼儿!”一个行刑队员上来把她的舌头给割了。她满嘴流血,也不觉得疼,还站在原地不走。后面一个人在她身后一捅,一把刀就进了她身子里,也不疼,她没倒下去,又是一刀,这刀扎在她心窝上了,她一下就没气了,摔在十八位好汉面前。她的魂儿马上飞上天,看着血乎拉哒的尸体,奇怪怎么她一直不觉得疼。她看见自己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没气了,可行刑队还不放心,还翻过来又在她正面心口上捅了一刀。又有一个人把她的裤子扒下来,把她腿打开,往她阴部捅进一刀,她在上空看到这个,真看不下去,大叫了一声,可能下面的人们听见了,就突然往天上看,然后把她尸体扔在那儿也不埋就跑了。她就大哭起来,心想幸亏我马上死了,要是不死让他们从xx道捅进一刀该多疼呀!这些人可真不是人。现在我的尸体倒是跟那十八个男人亮在一块儿了,可他们倒都穿着裤子呢,我却被扒了个精光,还在那儿捅着把刀,多难看呀。我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一点儿坏事没干过,可一点儿好事也没落着,临死时想和英雄们躺在一块儿落个荣耀,结果还是让人家看了笑话!她就哭呀哭,完全停不住了,哭得天上下大雨,刮大风,一阵黑云飘下来,她就看不见自己的尸体了,等黑云飘走,再一看,那个丢人现眼的尸体没了,那十八个男人的尸体也都没了。她想,谁抬走了呢?是不是谁跟我开玩笑?多寒碜!到处飞着找,再也没找到。这件事她一直记着,想起就害臊,那辈子真是白活了。人人死后都有块坟,她连尸体都丢了。阎王娘娘安慰说,没尸体的也不是她一个,连继天外加那十八个年轻人不都也是没尸体了吗?那年头儿净丢尸体。可莫姑娘的魂儿说,他们是英雄,可能是谁把尸体偷了埋了,可谁偷我那尸体干嘛?那尸体看上去真是丢人。不能想不能想,这些往事都是叫莫姑娘的魂儿更用功学习来世的原因。

二十三、莫姑娘的魂儿(下)

可女儿现在不想,将来就想不起来了。莫姑娘死后,总堂统一军到了大岛,说停止清堂,把关在大岛蓝山监狱的统六十七军将领都给放了,继书开夫妇就把莫姑娘的女儿给养起来了,对她像亲生的一样。总堂统一军住在大岛不走了,继书开给派到前线打仗,死在前线,尸体抬回来,大岛人哭声一片,天差点儿掉下来。莫姑娘的魂儿也被哭声给叫回了大岛,从天上看到继书开的葬礼。从没见谁有过这么大的葬礼,继书开死得比他叔叔继天气派,不仅得了个大墓地,还有个全是名人献词的碑林。莫姑娘的魂儿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俩生前都是背

后中弹死后却有不同的待遇?想想可能是因为杀他们的人级别不同。无论杀继书开的人是谁,那人比柯心了不起。阎王娘娘说,继书开一死弄得连张更都从使命堂军队里退休了,因为张更跟“二继”打了那么多年仗却都让别人抢了功。他对记者说他本来什么都不信,只为了和“二继”较量,结果他们都莫名其妙的死了,他在军队作战的意义也就没了。那天在葬礼上最让莫姑娘的魂儿伤心的是看到她自己的女儿宁子哭成那样儿,宁子完全把书开当亲爸爸了。可这孩子要是知道了她亲爸爸其实是个混蛋怎么办?看京之哭,哭她的英雄丈夫;看红女哭,哭她的英雄爸爸;宁子哭什么呢?她哭得比谁都厉害,在世上只有继书开和京之是真的,除了这个家,没人搭理她。小孩儿虽然小,也知道点儿事了,不明白自己是谁,但也能感觉到她跟红女不一样。一块儿长大的,可红女走到哪儿都有人摸头,却没人要摸宁子的头,或者刚要摸,一听说她是哪儿来的,手就停了。所以宁子最需要人摸她的头,每次被人冷落了都希望回家后继书开能摸她的头。干爸爸不仅摸她的头还把她扛在他脖子上跳舞,她乐得大叫。这小女孩儿很贪,只要书开一回家她就要抢着让书开抱,或大声说:“摸我的头!”,世人不给她的,她得在书开那儿找回来,他是世上惟一她可以“命令”的人,可想而知他死了宁子比红女要伤心十倍,宁子什么都没了。一阵音乐声把莫姑娘的魂儿从宁子身上转移,只见学生们拉着洋乐器,吱吱扭扭的排成队来了,后面跟着大岛老百姓自己组织的老人吹打乐队,跟学生们的洋乐掺在一起吹,莫姑娘又想起那十八个被砍死的骑兵乐手。送葬的人多得排成长龙,岛上人不分贫富都来了,没人不哭的。军队也来了,统六十七军的阵容在葬礼上跟总堂正规统一军没法儿比,要是打个比方说总堂统一军像一身军服,那统六十七军就看来像是没了跟儿的破袜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正规军,他们聚在一块儿,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可上前线的事却都让统六十七军干了。所以军服完整,袜子破了。一想起那十八个被砍死、跟她的尸体曾睡在一块儿的尸体们,莫姑娘的魂儿在天上就为统六十七军哭起来。

后来莫姑娘的魂儿为女儿担心,常下去看看人间,发现女儿一辈子只能当一个影子。宁子小的时候,亏得京之是好人,收养着她,给她起名叫宁子,希望宁子一生太平。京之常一手抱一个孩子,一个是她自己的红女,一个是莫姑娘的宁子。莫姑娘是在狱里和京之成了朋友的,京之同情莫姑娘,许愿说她要是活着一定照顾宁子。莫姑娘死后京之没把宁子送孤儿院,红女和宁子一块儿长大了,一块儿上学。可到了学校,两个孩子受的待遇不同。红女是书开的女儿,走到哪儿都有人问寒问暖,宁子出了家门,只能像影子似的跟着红女。以前书开在时,宁子拼命让书开对她注意,后来书开没了,宁子就很少说话也不再盼着有谁还会摸她的头。人们见红女身边儿老跟着一个女孩儿,就爱问宁子,你是谁家孩子?宁子说不出来,人家去打听,打听完了,再没人要来跟她说话。不得已说到她时也是说起京之和书开的心好,能收下宁子。可从没人对宁子说:“我和你爸爸是朋友”。宁子为了得到人们关心,也曾试着说过她是莫姑娘的女儿。发现说了等于没说,人们只当没听见。她又试着说她是继书开的养女,这样才赢来陌生人们看她一眼,可那些人回头还是要打听她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一打听完,就又不答理她了。

宁子稍微长大点儿,变得悄悄无声的,不再想法儿证明自已是谁了。红女有很多抱负,因为知道她自己是谁,该干什么;而宁子愈来愈不知道自己是谁,连走路都常顺拐。尤其后来打听出亲爸爸胡子来干过什么,亲妈妈是怎么死的,她就更少说话,到处跟红女形影不离。没了红女她就害怕。轮到她说话时她的声儿就变得细小得听不见,小时候那点儿被摸头的需要也自个儿克服了。因为她也开始怕京之,觉得京之在书开死后就没以前那么柔和了,怕京之对她厌烦。可宁子无论如何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她需要红女和京之,听她们说话,晚上跟她们一块儿围坐在油灯前用被子裹住腿,觉得安全,哪怕白天的时候她只能跟在红女的身后,被继家的那些英雄先辈的光辉照耀着变成影子。

书开死后几年京之也死了,她是被反统一的外国飞机来大岛轰炸时给炸死的。死前有一阵儿被人说成淫妇,说她勾搭过小叔子书主,但死后还是算了义士。京之死后莫姑娘的魂儿也常去看她,两人变得无话不谈。莫姑娘的魂儿经过天堂时代学习班的培训,变得侃侃而谈,乐观上进爱交际;而京之的魂儿却仍甩不掉前世的恩怨情爱,独自漂流在孤河上以哭诉抱怨度日。京之的魂儿告诉莫姑娘的魂儿,红女和宁子都被书主给收养了。莫姑娘的魂儿跟京之的魂儿说要是宁子能独立更好。京之的魂儿说宁子要是没有继家的背景,处境会很坏,一辈子没指望。莫姑娘说能坏到哪儿呢?至少她能知道自己真是谁。一个人要是一辈子不敢大声说话,一辈子不敢承认亲生父母,一辈子高不成低不就,还有什么活头儿?京之的魂儿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见解了?说起话来比我还有学问。莫姑娘的魂儿说我天天读书看报,见心理学医生,要不然跟不上时代,下辈子还得让刀捅进xx道。

女儿的事是莫姑娘的魂儿对再投胎的惟一顾虑,她知道,一投下世,想再找前世也不是那么容易,认出前世的亲人来更得有特异功能才行。可她将是去投胎当官儿,当官儿的人一般都没有特异功能,上世留下的这个女儿能变成什么人只好由她去了。乐观地说来哪怕她是影子,也还算是个统一堂的影子吧,莫姑娘还是对统一堂有贡献的。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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