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人丁兴旺

书风的葬礼除了继书主一家到了,没别人来。没有政府的人来,也没有他的战友们来,谁都怕沾上他。陈香看见书风的遗体就哭了,心想,就算这个人狂妄自大,也不能这么凄凄凉凉就走了,他这个人不像是有私心的人,连妻室都没有,就这么干了一辈子统一,好歹该有些人来送终吧?又一想,可别这么乱想,堂要是说他有野心,一定有什么说法儿,我们不知道。可我为什么哭呢?她不禁想起那个从大岛来的老头儿,想起老头儿说的话,发毛。

可红女和宁子很快就从外国回来了,一家人又热闹上了。宁子还带回来一个儿子,是个混血,很漂亮。宁子说孩子的爸爸还在外国,红女偷偷告诉陈香说,他们根本没结过婚。

陈香觉得宁子真可怜,一辈子没父母,好不容易出了国,还让外国人给骗了,生出个私生子来,真不得了,赶快给她瞒着,还把西屋三间腾出来,给宁子和她儿子小雪住。

红女过了两天把男朋友夏芒也带回家来,他是个诗人,瘦得不起眼儿,可红女特喜欢他,两人要结婚。大家说过了丧日就开始为红女张罗婚事。

没过多久,医院查出夏芒有肺结核,大家担心红女的婚事,可红女一心要嫁给他。书主只好请了最好的医生为夏芒会诊,夏芒住院治疗,红女天天去陪,也不怕传染,陈香不明白红女干嘛这么喜欢这个瘦干郎,他除了念两首破诗也没什么别的特长,那些诗比戏文差远了,拐弯抹角的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红女爱他什么呢?

这时又有电报来说继成病倒了。这下书主慌了,和梅去了大岛。

陈香除了照顾一大家年轻人,还做特殊饭菜给夏芒,红女每天带过去。她回来换下的衣服都得煮,陈香怕传给一家子。陈香说:“你这个大才子怎么除了念诗就是得病?”红女说:“诗人是活在超现实里的,没有俗人的标准。”陈香想,不俗,还不得叫我们送饭去?

虽然陈香不待见夏芒,可红女还是待她像自己家里的长辈,事事处处爱听陈香的意见。每天晚饭后,红女都爱跟在陈香身后天南海北的说一阵,说她在外国的事,同学中恋爱的事,说到宁子,红女很为女朋友抱不平,说那个外国人坏透了,谁都勾搭,结果只有宁子上了他的当,怀了孕,他知道后就溜了。中国学生会要给宁子处分。要不是红女保护她,宁子就早给送回来了,多亏红女这个英雄的后代护着宁子。陈香听了就说:“可不是,多亏你了,宁子这辈子要是没有你们家护着,真够惨的。这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没个好出身。真亏了。再说,真不能信外国人,哪怕他是统一堂成员也不能信。不能跟外国人交朋友。我父母就是信了基督教早死了,那时亲戚不让我入教我还不懂,看来真是这样,外国人不可信。”红女听了这番话,笑着说:“陈姨,这不是一回事。谈恋爱和信教不是一回事。”陈香说:“怎么不是一回事呢?不都是爱上什么人吗?”红女大笑,说:“陈姨,你怎么老说大哲学呀?”陈香说:“唉哟,我可没什么哲学,连‘恋爱’和‘宗教’这两个词儿还都是刚学来的呢,再跟我来‘哲学’我就更糊涂了。”

可宁子回国后还是难找工作,书风刚死,宁子不能靠书主的关系找工作,自己又不会去托人,带着个说不清的孩子,更难张口。大家为她着急,最后还是红女出面,求那些还看在她死去父亲的面子上愿帮忙的叔叔伯伯,才给宁子安排了工作。

等夏芒也出了院,红女才上班,她做出版工作,和夏芒在一个单位,这也是政府照顾她这个义士子女,也就照顾了她的未婚夫。

不久书主和梅就从大岛上回来了,说在大岛上倒有个书风的追悼会,人来的还挺多,老百姓不管他是不是野心家。大岛人招待书主和梅特别好,说赶明在京城干不下去了,还回来,到底还有个岛上能吃能住有家里人。书主和梅都长胖了,气色很好。红女因为要一直等叔叔回来才结婚,书主刚进家门就又忙红女的婚事。小两口子婚后住在书主家。

一年后,红女生了个女儿,起名娜娜。娜娜比父母长得都好,爱哭又爱笑,没有夏芒的肺病,很健康。陈香更忙了,虽然红女自己照看孩子,但陈香抽空也要帮忙,家一下大起来了,多了两家人,两个孩子。红女一回来,红君倒不常回来了,陈香知道他又敏感上了,觉得红女的地位比他重要。他一回来,陈香就给他做鸡汤面,梅还给他买了一块新表,这才使红君回来多点儿。一到星期日,一家子就去看戏,看戏回来,一家子又学着戏里人念戏文儿调嗓子,夏芒说这么下去他们的脑子就愈来愈旧,可他后来也对戏文儿上瘾了,有次写了首诗念给大家听,陈香一听,哟,这不是从曲牌上扒下来的吗?

三十一、又生了一个女儿

两年之后梅才又生了一个女孩儿,她给女儿起名叫“婴”。陈香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没意思,不过是对孩子们都有个“红”字腻了,想给新女儿起个不同的名儿,也希望小女儿长大后不用一听自己的名字就有责任感。

这小孩儿一生下来就是大鼻子大眼,眼睛有点儿发灰,哭起来不要命。书主吃惊地说这孩子长得像他奶奶莲英。陈香又多了项工作,幸亏红月已经上幼儿园了,家里又请了一个女工帮着照顾娜娜和小雪,陈香能在做饭买菜接送红月之余腾出手来带婴。可是婴离开人就哭,梅坐完月子去上班后,只好又请了一个做饭的师傅来帮陈香的忙。

婴已经半岁了,除了会哭外,就是吃睡,不会玩儿玩具,不会冲人笑,看谁都没反应,家里人很怕她是白痴。每天想法逗她玩儿让她变聪明点儿。

娜娜两岁多了,爱唱爱跳,一听音乐就跟着点儿跺脚,跟她一比,婴更显得傻。小雪三岁了,能背好多歌谣,长得又好,走到哪儿都招得人给他照相,他也习惯了,一见相机就会摆姿势。他和娜娜成天一起玩儿,手拉着手,形影不离。有时陈香把婴抱过去放在他俩之间,就见他俩又跳又唱的,婴连看也不看,只吸着奶瓶子,吸饱了就睡。红月喜欢和小妹妹玩儿,拿小人儿书给婴讲故事,给婴跳舞看,给婴唱歌,婴还是吸着奶瓶子不看她,吸饱了就睡,谁要是拿走了她的奶瓶她就哭个死去活来惊天动地。

大家真担心婴是个白痴,就送她去医院检查,查出的结果是:她的脑子比正常人发达两倍。把她抱回家,谁看着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天才。

红君已经是大人了,有了工作,开始谈恋爱了。他有时回家来爱抱着婴问陈香:“我妹妹漂亮还是我漂亮?”他用胡子扎婴的脸,希望婴看看他,可婴只是吸着奶瓶看别处。

有天陈香去了厨房,把婴放在幼儿床里喝奶,等她回来,看见婴把奶瓶丢了,正在床里边爬来爬去,见陈香进屋,两只眼睛滴溜转着看她,突然,婴哭出来,陈香一把把她抱住,叫着:“快来呀,这孩子可算认人了!”

婴一岁多时,长了另一个本事,就是像动物似的冲人龇牙。后来又长了本事,就是像猫似的往起蹦。等她开始学说话了,这些本事就没了,不过她说的最多的是一种谁都听不懂的话,可以重复着来回说不走样儿,但只给陈香一个人说,等书主来听了,她就不说了。陈香觉得她说的不像是小孩儿瞎说的,心里挺害怕的,想,怎么继家就专出邪事呢。

陈香格外注意婴的举动,发现她愈长大点儿愈不爱说话,一个人呆着,不爱和别的孩子玩儿。娜娜和小雪老是玩儿的挺热闹,可婴不参加,一个人坐在边儿上发呆。有时陈香就找不着她了,找半天,发现她坐在椅子底下或者桌子底下发呆呢。

后来的事就更让陈香担心。婴两岁时在半夜走出去到院子里冲着月亮说话,陈香跟出去,听见又是那种胡说,怕她是梦游也不敢叫,想等她醒过来,可婴叨唠完了又唱上了,然后就蹦,像小动物似的叫唤。陈香怕她把别人都叫醒了,就赶紧过去抱住小孩儿,只见她的眼睛里放银光,盯着陈香乐。陈香抱紧了小孩儿又摇又亲,想让她醒过来,可她也紧抓着陈香,很清楚的像个大人似的说:“没梦。”

陈香吓得几乎把小孩儿扔到地上去,可手反倒抓得更紧了,说:“你是做梦呢,醒醒吧,这就叫做梦。”她摇孩子。婴又笑起来,很清楚的说:“不梦。”

陈香像跟大人似的跟她说:“那你半夜起来干吗?怪吓人的,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要不我告诉你爸爸你妈去。”

“不梦了。”婴摇头。

“小孩儿可不能这么淘气,半夜起来吓人玩儿。”

婴连连摇头:“不梦了。”然后她马上趴在陈香手上睡着了。

婴再没夜游。三岁时她发明了一种玩儿法,就是往沙发背上爬,再扑跳下去。她还教小雪和娜娜玩儿。三个孩子在沙发上爬上爬下扑跳了几次,沙发就坏了。陈香问是谁发明的游戏,自然是婴。书主一坐沙发也知道了,告诉婴以后不能在沙发上扑跳。婴就在书主腿上跳,眼里还放出银光来,盯着爸爸的眼睛说:“豹子吃兔子,兔子吃豹子。”

书主想起他奶奶莲英变豹子的传说,忙叫梅再带着婴去医院检查大脑。

三十二、历史使命

红君的女朋友是个华侨。她第一次来继家时是穿一身白,黑黑的短发,眼睛和皮肤发亮,让人想起南方的阳光。她为了参加统一离开了南洋,到中国后给自己起名叫“向堂”,连祖传的姓儿都不要了。红女听了她的名字老想笑,说:“这些华侨比我们还先进,我本来已经觉得我的名字就够向上的了,结果她的名字比我的还彻底。”陈香忙制止红女:“人家华侨没有你这种好出身,可不得起个好名字让人知道她对堂会的忠实?”红女辩嘴:“你说那叫好名字?”陈香说:“我的小祖奶奶,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本来你弟弟就怕你,觉得你什么都比他强,比他受重视,现在人家带回来女朋友了,你还挑剔她的名字?人家是外国长大的,怎么知道什么名字好什么名字不好呢?有个向上的名字表示一下心愿就行了呗。”向堂跟大家穿的衣服也不同,爱穿白裤子,还戴金首饰,走路时一蹦一跳的,笑起来就把嘴咧得大开。陈香看得出来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苦,蜜罐子里泡大的,不像红君,自小就因为战争和大家庭的复杂变得特别敏感和不自信。陈香听梅问向堂关于她父母的事,向堂说她父母就是普通的人,在南洋开餐馆儿。陈香想,瞧人家这孩子,从小在饭馆里长大的,也没有什么有名的背景,倒好了,又活泼又开心的样儿,一点儿愁都没有;瞅我们这位,有个作大官的爸爸,有文化的妈,又有那么多出名的叔伯爷爷等,可他就是不快活,好像一生下来就没吃饱过似的。看他找了向堂倒好了,别看人家孩子是小门小户来的,人家倒没什么心病。

梅也喜欢向堂,书主说只要红君高兴,他就同意。他主张男孩子自立,一切他自己作主。于是家里同意红君与向堂结婚,向堂就老来串门儿,给小孩子们买糖吃。

过了不久红君和向堂就在红君工作的部门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书主和梅还有一家大小都去了,红君的上司请书主讲话,书主说希望新婚夫妇永远跟堂走、听堂的话、做统一事业的优秀后代,继承先烈的遗志,统一到底,战斗到底,白头到老。全场鼓掌,书主过去抱了儿子一下,红君突然趴在父亲肩上哭了。书主拍了拍他,掏出手绢儿给他擦泪,他哭得更厉害。向堂也过来拍红君的背,书主把红君交给向堂,又握了握向堂的手,就招呼乐队赶紧演奏,大家跳“蹦嚓嚓”。

红君结婚后是在工作部门分配下来的公寓里住,但两人常回家走动,因为向堂为人随和爱热闹,红君的性格也开朗了好多,回家的次数多了,跟家里人也更亲近自然,尤其是孩子们爱和他们俩玩儿。陈香觉得日子又过得有好节拍了,什么都顺心,问向堂什么时候要孩子,向堂哈哈笑着说暂时不要,还没玩儿够呢。突然有一天,红女的丈夫夏芒吐起血来了,赶紧送医院,在医院里没呆上几天就死了。书主怕红女为这事伤心太过也伤了身子,就叫宁子日夜守着红女,叫陈香把娜娜接过去由陈香带着和婴一起睡。红女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宁子陪了她几天她就叫宁子回西屋了,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说话,只有每天书主下班回家后会去看她,摸摸她的头,问她需要什么,她会趴在书主怀里哭两声,然后就告诉叔叔她一切都好,马上会正常。可一个月后她还是没正常起来,还是陈香每天把饭送到她住的东屋里去吃。她不哭了,可也不去上班了,她告诉陈香说她开始和她父亲通上话了!陈香说:“这可不得了,你这孩子是不是神经出毛病了?”红女说:“我没事,就是每天梦见我爸爸,听见他跟我说话,说的全是过去的事。”陈香说:“你爸爸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专在你丈夫死后才来找你呢?你闹准了那是你爸爸?是不是你把你丈夫和你爸爸搞混了?”红女使劲摇头:“没错,是我爸爸。我倒是希望能梦见我丈夫呢,可偏偏天天梦见我爸爸!”陈香摸了摸红女的头,她不发烧。

这件事只有陈香一个人知道,红女没对书主讲,她怕书主把她送医院去检查。她请了半年的病假在家,半年后才开始和大家一起吃饭。在这之间,娜娜都是由陈香带着的,红女好像并不太在乎娜娜,她从小就受宠,当惯了中心,并没想过世上除了她父亲还有谁比她自己更重要。

她一恢复正常,马上又去出版社请假,这回请的是创作假,她要开始写书了。她告诉出版社她将写的是大岛的历史,社里一听说这个英雄后代要写统一历史了,很是振奋,一心支持,觉得这书要是出来了不仅是社里的荣耀也是政府的荣耀,就给她放了长假。

红女开始写书了。照陈香的话讲,她这一写书,全家人都跟着写似的。陈香又开始把饭送到她屋里去了,不是因为书主叫这么做,而是陈香愿意,觉得给孩子一个支持。那时,小孩儿们都上幼儿园了,只有下午回家来。要是回来后一吵嚷,陈香就赶紧制止,说声音大了会吵着红女。她常说:“红女这本书可是全家的大事,你们不能吵她,吵了她你们老祖宗都不饶。”吓得小孩儿们全不敢大声说话。梅觉得陈香太过了,给小孩儿们太大压力,觉得红女该给娜娜一些时间,要不娜娜缺了母爱。可梅说了没用,陈香受了红女的感染,要帮红女把这事干成了,因为红女只对她一人说过和父亲亡魂通话的事,所以红女的这件事就成了陈香与红女之间的秘密,陈香觉得只有全力支持红女才对得起这个大秘密。

这天陈香又把饭给红女端过东屋去吃,红女告诉陈香一件事:她去向一个她父亲的生前老战友调查大岛的历史,那老战友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惟独对她父亲的死情沉默。红女觉得很奇怪:“这些天我也看了一些关于大岛的历史书,发现好多事在书上都没有,都是跳过去了,我也看了跟大岛没关系的历史书,发现那些历史书也是一跳一跳的写的,不连着写,好些年就这么失踪了。是不是凡写历史都得跳着写呢?那个父亲的老战友也劝我别多管闲事,别老钻在历史里较真儿,他说‘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好好守着现在这个江山,不要破坏它,知道它来之不易就行了,不要干任何不利于堂内团结的事。’他这么说,倒愈叫我糊涂了,历史有什么掩盖的呢?我们堂从来都那么光明磊落,是世界上惟一正确又伟大的堂,我们有什么要掩盖的呢?我要写历史就得尊重历史事实,这也是堂会教我的,如果我的父亲真是有什么错误,我也不会为他隐藏,人的一生和历史一样,应该光明磊落。”陈香到底是上了些岁数,觉出来红女要干的这件事是个悬事。她说:“也许人家大人说得对,你还年轻,不知道世道深浅,别闹出事来。”红女更激动了:“还有一件事,也是我老想的,就是我叔公。他和我爸爸一块儿干统一,照理说是我爸爸跟着他干统一,跟着他闹起来六十七军,怎么他在历史上一点儿也没有记载呢?我小时候知道有个叔公是我爸爸最崇拜的,他被误杀了,堂会给他平反了,说他是好同仁,但再没提他在历史上的功劳,没提他是六十七军的创始人,好像他不过是个被误杀的小兵,倒是我爸爸得了所有的功劳和荣誉,我叔公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我跟爸爸的老战友们提到这件事时他们都说,‘你小孩子管这闲事干吗?有你爸爸在那儿代表大岛不就够了吗?你是书开的女儿,就够荣耀的了,就享受这个幸福吧,心里记着你叔公就行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香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说:“我跟你们家这么长时间了,早就觉得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好像进了故事似的,有时细想起来都后怕,但日子也这么过下来了。你们一家都是好人,这是肯定的,可一直没断过出怪事。你想好了再做这件事吧,我都替你担心了。你叔叔书风死之前我就见过一个奇怪的老头儿说要出大事,结果你叔叔书风就自杀了。不过,咱们这个家倒老是好好坏坏的过下去了。你们都长这么大了,有了孩子,这个家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垮下来。是不是?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呢。”红女说:“陈姨,我知道你是爱这个家,希望这个家能好,也为我们操心,希望我们都好。可如果我是带着历史使命生下来的,我就一定得去完成我的使命。”

又有一天,红女对陈香说:“我做了个梦,有很多人拉着我,带着我过海,海那边又有很多人,都拉着我,我吓死了,就跑出梦来了。”陈香问:“那些人都穿什么衣服?”红女说:“白衣服。”陈香说:“那是死魂儿。他们肯定是有话要跟你说。拉你过海是去大岛。”红女说:“我是不是该回老家一趟?”陈香说:“你现在可是在跟过去的死鬼们打交道了,有些事活着的人不知道或不愿说的,死鬼们都能告诉你。不过去大岛,你可得当心,别让人害你。”红女说:“看来我逃不掉这件事了,活的人死的人都需要我去做这件事,我得去大岛。

红女就去了大岛。

三十三、孩子们都欠教育

红女一去大岛就是两年,娜娜已经习惯了没有妈的生活,暑假时整天就跟小雪在院里疯跑着玩儿,两个又追又闹又叫,婴有时也跟着他们跑,可跑着跑着发现小雪只追娜娜,她就停下来不跑了,一个人拐到别处去玩儿。她还是爱玩扑跃沙发的游戏,要不就爬树,坐在树上看天,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下来,娜娜叫她她绝对不理,小雪叫她她只不过低头看一眼,只有陈香叫她她才溜下树。

一天三个孩子在院儿里玩儿,陈香坐在屋里缝衣裳,有时抬头隔着玻璃窗看看他们,看他们玩儿得挺好,就又低头缝纫。一会儿她抬起头,看见小雪在那儿蹦着装大老虎吓唬婴,婴盯着小雪不动,一会儿,她的眼睛就发出银光来,鼻孔一张一张的,突然往起一蹦,在小雪脸上狠狠抓了一道。妈呀!陈香叫出来,赶紧放下针线,可还没动身就被接下来的事又给吓着了:娜娜抱住小雪在那儿亲,亲他的脸,又用舌头舔他脸上的血。陈香都不好意思出去拦他们了,她站在窗里接着看,只见娜娜冲小雪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小雪笑了笑,然后娜娜转身向婴尖叫起来。她的声音之尖利把婴一下子吓得不会动了,傻站在那儿,身子有点儿发抖。陈香赶快出去了,冲婴走过去,可是娜娜突然扑过去打婴。婴一见陈香,不知道是跑到陈香那儿去好还是彻底逃跑好,就满院子转着跑开了,陈香想拦她,她更跑得快,可能是跑晕了,一下拐进一个墙角,一头撞在墙角里,倒在地上。陈香赶过去,她已满脸出血,大哭起来。陈香抱住婴,这时小雪走过来,拉着婴的手摇,让婴打他的头,说:“婴婴你打我,就不疼了。”娜娜还不罢休,哭着说:“你不能理她!她抓了你你还理她!”小雪说:“去你的,婴婴已经摔伤了你还闹?要不是你出主意让我吓唬她她能打我吗?”娜娜哭着走了,小雪跟在陈香后面说:“陈姨,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等陈香把婴的脸洗干净了,给两个孩子都上了药,小雪就过来又拉着婴的手,亲了亲婴的脸。婴笑了,也摸他脸上那块纱布。陈香晚上把这事告诉梅,说孩子们的关系都不正常了,得教育。梅说小孩儿知道什么,都是看戏看上的。陈香琢磨,哪出戏里有这场景呢?

红女终于从大岛回来了,带回很多资料,睡了一觉就开始写书,也没陪娜娜玩儿。娜娜觉得很受冷遇,就一人躲起来哭,小雪见了就去陪她。她一哭就是一天,小雪也陪一天,后来她就习惯了,没事就哭,一哭小雪就陪,后来一见小雪跟婴玩儿,她就哭,小雪就只好去陪她,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妈妈不理她,大家都有妈妈只有她没妈妈。小雪说他永远陪她,娜娜才止住哭。

三十四、历史不能轻易说

红女的书写完,刚发表了一半儿就被批判了。全家都看见了政府内部文件,说她写的大岛历史经历史学家鉴定全是捏造出来,完全没有事实根据。本来梅还要摆筵席为红女庆祝,红女也天天陪娜娜玩儿说是要弥补这几年的疏忽。结果政府为了红女这本书专门开了历史学大会,正式宣布关于大岛统一史是伪造的,不仅大岛统一史不存在,连继书开、继天等人的统一史也是捏造的,都是夸张、虚构、从来没有的事。继书开等人不过是统一史中的普通义士,没有任何对统一的特殊贡献,并且他们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对他们的真实存在政府从来就抱怀疑态度。大岛这个地方也不是个真实的地方,地理学家应再进一步考察它的确实地点。总之,劝全体同仁们、历史学者们、民众们都要加强历史观念,不要被反堂的谎言蒙骗。红女得了美尼耳式综合症,医生还要查她是不是精神也分裂,就住了医院。

娜娜又没了妈,变得更依赖小雪。那时孩子们都已经上小学了,放学后娜娜跟小雪两个人常偷偷到红女住的东屋里呆着,一呆就是半天不出来。陈香再次对梅说起孩子们的怪事,梅只好对宁子说注意一下孩子。大家都发现娜娜只要是见到小雪跟婴玩儿就哭,她只想抓住小雪拉他到东屋去躲开所有人,不知道他们俩在一块儿说什么。有一次娜娜拉小雪去东屋,小雪就把婴也叫上了,娜娜不知为什么也同意了。陈香看着,就跟在他们后面等他们关上门,她就蹬上窗户高处向里看,看见孩子们一进了东屋,婴就开始倒立,小雪说:“今天我们玩儿脱衣服,你玩儿不玩儿?”婴说:“怎么玩儿?”小雪说:“你把衣服脱光。”娜娜在一边吃吃笑,婴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做了个梦,是和我老奶奶在一起。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只豹子。我爷爷是豹子生的。我们俩走呀走,老停不下来。”小雪说:“又吹牛。你一天到晚讲假话,胡编乱造。我还梦见上帝了呢。”婴忙问:“上帝是谁?”娜娜在一边听着急了,说:“小雪,讲好了你不能和她说话的!说好了是她脱了衣服我们就走开的。”小雪说:“我正说得高兴呢,不玩儿脱衣服了。”娜娜马上就哭了,小雪赶紧哄。娜娜趁机拉了小雪到墙角里,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又叫小雪也把衣服脱了,三个孩子都脱得光溜溜的,婴看着自己的肚皮一人在屋子中间转圈儿跳舞。娜娜把自己的小光身子往小雪的身上一靠,说:“我是你的了。”小雪也格格笑着,摆弄着自己的小鸡鸡说:“你给我生孩子吧。”陈香看见这个差点儿没从窗户上掉下来。

晚上她马上向梅汇报。

梅知道了这件事又去告诉宁子,宁子气得要揍小雪,梅说打也没用,孩子们长大了,最好分开。第二天宁子就到她工作的部门去申请住房,过了几个星期,宁子和小雪搬出去住了。谁都不敢指责娜娜,她没爸爸,妈妈又挨批判又住医院,又没兄弟姐妹,是继书开惟一留下的后代。

小学里的老师们说婴没有集体观念,从来不和同学们玩儿,除了胡说八道之外就是抓同学的脸。梅听说了很担心,书主还是主张带婴去医院检查。这回大夫给开了药,婴吃了就能变成一般的孩子。

三十五、历史一说就没

红女出院了。书主和梅劝她在家好好休息先不想书的事,听政府的决定。陈香也劝红女别太较真儿,先跟娜娜过过日子,安定一下,养好身体,过日子要紧,家比历史更重要。红女不跟书主争,他说什么她只是点头,她不想让书主为她担心。可是跟陈香她就说真话:“我的命是和大岛绑在一起的,我的家是这个历史的一部分,我是为这个历史生下来的,谁都挡不住我要说真理。”陈香说:“你就看在孩子的面上放弃了吧,这事要是闹大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叔叔、你爷爷奶奶都会闹进去。你倒能把历史给毁了,也毁了你自己、你孩子的前程,你看看你父亲你叔公你叔叔的命还不明白吗?这历史不是你一个人能说清的。”红女叫起来:“我是谁?大家看看我就知道大岛的真相!如果我不能写大岛的历史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别人可以写大岛的历史!”陈香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红女开始重看大岛地图,发现她自己的地图上没了大岛这个地方。她叫起来:“谁换了我的地图?”她在全家搜寻别的大岛地图,发现全家的地图上都没有了大岛这个地方。她问书主和梅,他们听了莫名其妙,跟着她看,也确实是再找不到地图上的大岛。红女急了,跑出去到商店、图书馆去买地图,所有的地图上都没有大岛这个地方。她问图书馆员、问售货员,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问,既然地图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地方。她去资料馆、博物馆、档案馆都去找了,没有任何关于大岛的记录。她回来冲陈香大叫:“谁改了所有的地图?!想毁灭历史?!谁想把大岛从历史上抹去?!办不到!不成!人不能白死!历史是不会消失的!冤魂是不会散的!刽子手得还债!改了历史的文字但改不了现实,我要带着政府的调查组和历史学家们去大岛,叫他们亲眼看看大岛,听听大岛人说话!”她给政府写信请求重审她的案子,为她平反,如果政府不相信她的话,可以派调查组和历史学家和她一起去大岛。政府同意了她的申请,不久就真派了调查组和历史学家和红女一起去了大岛。

红女走后的一天,婴放学回来,非要拉着陈香一起去一个地方。陈香跟她去了,是个小教堂。她们走进去,看见有几个人在里面坐着。走近前,看见椅子上放着小书,婴打开小书,念出声:“那条路,你们也知道。”陈香也凑过去看。她又环顾四周,想起她自己的父母来,赶紧拉起婴就走。婴顺手拿起小书来,一只手被牵着,还问陈香:“陈姨,咱们干嘛不多呆会儿?”陈香说:“赶明不许自个儿来这儿了,多来了要生病。”婴一路跟着陈香小跑还问:“为什么?”红女从大岛上回来了,说是他们的船队在海上绕了一个月也没找到大岛。好像大岛在海上消失了。陈香一听腿都吓软了,说:“你弄准了?是不是走错了路?这么大的一个地方怎么能没了呢?”红女哭起来:“我不会走错!再说是坐着海军的船,什么仪器都有,完全是照我上次去的海道走的。这可怎么办?我爷爷奶奶他们都在岛上呢,我怎么跟我叔叔说这事呀?”她哭得直撞墙。

陈香想说,我早跟你说了你这么干要把大岛毁了,你不信。可又一想,现在再说还有什么用呢?大岛反正也没了,只要现在活着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就行了。陈香说:“你叔叔反正什么都经过了,这回连爹妈和老家都丢了也不会怪你的。再说也别再怪政府不承认大岛了,说不定是大岛逃跑了呢,它先胆小了就别赖人家要消灭它了。什么事都像古书上说的‘一分为二’,只是冤了你爷爷奶奶。你就好好抽时间爱护一下你自己的女儿娜娜吧。”

红女看看陈香,觉得自己白在外国留学了,还不如陈香长进快。从此消停,再不提她那本书的事了,在家呆了一阵就开始上班了。下班回来只要有时间她就守着娜娜,书主看见她就想起京之当年也是这么带着红女过日子的。书主嘱咐陈香给红女开小灶,让她吃好的,恢复身体。红君和向堂在工作的部门里都被评为最好工作者了,红月上中学了,婴是小学生统一队中队长,娜娜是跳皮筋儿的冠军。孩子们都不提爷爷奶奶的事,不是故意不提,而是根本没觉得有什么爷爷奶奶。

谁要是一问他们老家在哪儿,他们都说是京都。

陈香惟一担心的是婴,她靠吃药变成了个好孩子,要是不吃药了就可能还会抓人和胡说。但好在是统一旨义的国家,有国家医疗,药物应有尽有,可以吃一辈子不花钱。

大岛没了,继家的故事在继续,大岛的故事就断了。

(完)

(作家出版社,2009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