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忧郁症,也是假的!

瞿莉被严格找到了。瞿莉离家出走,并没有去上海或别的地方,仍待在北京。这些情况,严格其实都知道。如想找到瞿莉,严格一开始就能找到,只不过假装找不到;找不到,仍假装在找。能找到瞿莉并不是严格掌握瞿莉许多线索,而是给瞿莉开车的司机,被给严格开车的司机收买了。也不能说是收买,是控制。瞿莉的司机,是严格的卧底。

这次瞿莉离家出走,瞿莉以为自己三天来的行踪只有自己和司机知道;还专门交代老温,不许告诉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老温马上打电话告诉了小白,小白马上告诉了严格,严格只是佯装不知,在继续寻找。严格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是让瞿莉继续出走,弄清她到底要干些啥;同时也给严格留出时间;这次留出时间不是为了女人,而是用来处理他和贾主任和老蔺之间的事。据老温报告小白,小白报告严格,三天来,瞿莉先后去了八个地方,时间有白天,也有晚上;地点有酒店,有别人家,也有郊区和洗浴中心。严格问:“都见了些什么人?”

小白:“她进去的时候,都让老温在外边候着,是些什么人,老温也没见着。”

这时严格倒觉得有些蹊跷。蹊跷不是蹊跷瞿莉出走,四处见人,而是她见人的目的,好像跟严格和女歌星的事毫无关系。出走是为了这件事,出走后并不纠缠这事,好像另有企图,倒让严格心中不安。另外的企图到底是什么,严格一时也想不明白。

这边跟踪瞿莉没有结果,那边和贾主任和老蔺的事也在悬着。严格自和老蔺在火锅城见面,拿出U盘向老蔺摊牌后,贾主任那边一点回音也没有。严格知道,老蔺与严格见面后,会马上把见面的结果向贾主任汇报。虽然当时老蔺把U盘扔到了火锅里,好像毫不在意,但严格知道,那不过是虚张声势;见到报上严格和女歌星的照片,贾主任就慌了手脚;现在知道有个U盘在别人手里,贾主任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把U盘抖落出来,贾主任反倒沉默了。

严格知道,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但严格又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抖出U盘,和抖出女歌星的事,性质完全不同。抖出女歌星的事,只能伤及贾主任的皮肉,正像老蔺说的,大不了是桩绯闻,伤不到他的筋骨;而U盘里的事抖出来,却能要了贾主任的命。贾主任不会坐以待毙,让事情就这么向深渊滑下去。这些事没发生之前,严格常请贾主任打高尔夫。一次打着打着,贾主任要撒尿。严格要开电瓶车送贾主任去厕所,贾主任说:“不劳大驾。”

走出两步,转过身,解开裤扣,掏出家伙,就对着草地直接泚。严格也只好掏出家伙,陪他撒尿。这是严格第一次陪贾主任撒尿。不撒不知道,一撒吓一跳。也是憋得久了,贾主任尿线之粗,对草地冲击之重,尿味之臊,之浑浊;一闻就是老男人的尿;但又不同一般老男人的尿;它弥漫之有力,之毫无顾忌,让严格感到,贾主任温和之下,不但藏有杀气,似乎还有第三种力量。通过一泡尿,严格明白自己还嫩,不是贾主任的对手。但严格将球踢给了贾主任,只能等着贾主任回球。在贾主任回杆之前,严格也束手无策。他也不想走到大家共同毁灭的地步。扯出女歌星和U盘,只是为了挽回大家过去的关系。

严格与贾主任事情的悬着,比严格与瞿莉关系的悬着,更让严格揪心。严格揪心的时候,爱拼命吃菠菜;就像瞿莉烦心的时候爱吃汉堡包一样;直到吃得肚圆,紧张才能缓解,才能舒心地吁一口气;只不过汉堡包胖人,菠菜不胖人。这天严格正在吃菠菜,吃到一半,还没舒心,司机小白给他打电话,说瞿莉的司机老温给他打电话,说瞿莉现在正在银行。

一听瞿莉去了银行,严格从沙发上“噌”地跳了起来。银行和钱连着。她去银行,就和去别处找人不一样。严格终于明白了瞿莉的意图。严格不能再假装寻找了,忙让小白开上车,去了那家银行。在银行门口,堵住了瞿莉。三天没见,瞿莉似乎变了。瞿莉过去是个遇事搂不住火的人,为做一个头发,跟小区周边的美发店吵遍了;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她倒沉住了气;她没有因为这事更粗暴,人倒变得更温和或者有些文雅了。瞿莉过去胖,三天不见,似乎也变瘦了。她的变化,比她的态度,更让严格摸不着头脑。瞿莉见到严格,既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发火。严格:“咱们谈谈吧。”

瞿莉也没说不谈,只是用手指,轻轻指了指旁边的咖啡馆。两人在咖啡馆坐下,严格想把话往回说。话往回说,就不能像平常那么说,就不能再说些漫无边际的假话,总得有些干货或硬通货;于是严格搓着手,把自己跟女歌星的关系如实交代了。说完又说:“跟这些人,有事,没感情。”

又说:“都是逢场作戏,都是完事就走,没在一起,睡过一夜。”

他以为瞿莉听后会发火。如瞿莉发火,严格的目的就达到了。两人就可以沿着女歌星这条路,趁着愤怒的翅膀,顺原路折回到原来。但瞿莉没上严格的当,既没发火,对这事似乎也不关心;好像在听一件别人的风流韵事。看来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如仅是这样,说不定事情还可挽救,没想到瞿莉干脆把两人间的把戏拆穿了。瞿莉用银勺搅着杯里的咖啡,低头说:“严格,别再拿男女间的事说事了。咱俩的事,比男女间事大。”

说这话的时候,瞿莉眼里憋出了泪。正因为憋出了泪,说完这些,瞿莉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件物什,就这么拆了;一盆水,就这么泼到地上了。事情或人,露出了真相和底牌,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见瞿莉摊牌,严格也只好换个话题摊牌,就像对老蔺和贾主任一样;严格指指窗外的银行:“您开始准备后路了,对吧?”

瞿莉也看着窗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严格愣在那里。他甚至怀疑,瞿莉多年的忧郁症,也是假的。

“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

刘跃进的头被打破了。像前几天来工地要账的韩胜利一样,头上缠着绷带,外边戴一冒牌棒球帽。如是平日挨打,刘跃进不会拉倒;如是别人打的,刘跃进也不会拉倒;打破他头的人,是曹哥鸭棚的人;但这两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跃进得赶紧找包,也就顾不上头,没功夫与打他的人纠缠。

那天韩胜利带他去了鸭棚,托曹哥找包。离开鸭棚,韩胜利与他约好,第二天晚上,两人再来鸭棚听信儿。到了第二天下午,刘跃进动了个心眼,想甩开韩胜利,一人去听信儿。他已经见识了曹哥的威风,他知道曹哥出面,这包肯定能找着。在刘跃进和曹哥之间,韩胜利只是一个牵线的人;现在线头接上了,韩胜利也就没用了。于是没等到第二天晚上,第二天下午,一个人来到鸭棚。

这回棚里没有杀鸭子,棚里有一帮人,在陪着曹哥搓麻将。那个杀鸭子的小胖子洪亮,在提着茶壶侍候牌局。曹哥干别的事认真,打麻将也认真,于是桌上的人都认真。曹哥摸张牌要凑到眼上看,出牌慢,带得众人都慢。慢也叫认真。牌桌上并无废话。桌上乱七八糟扔着些钱。刘跃进看人正忙着,又皆认真,没敢进去打搅,就在门口候着。待一局下来,桌上响起“忽啦”“忽啦”的洗牌声,刘跃进才扒着门框喊:“曹哥。”

曹哥从牌桌上仰起脸,往门口看;看不清是谁,对刘跃进的声音更不熟,问:“谁呀?”

刘跃进:“昨天跟胜利来的,丢包那人。”

蹭进门来。曹哥突然想了起来:“噢,那事呀,对不住你兄弟,那人没找着。”

刘跃进满怀信心而来,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幸亏手把着门框,才没跌到地上。一个包没找着,对曹哥他们算不得什么;但对刘跃进,却是晴天霹雳,把脑袋都炸晕了。晕间,还在那里思摸。思摸间,忘了说话的场合,只是照着自己的思路在说:“那人是你的人,咋会找不着呢?”

刘跃进说出这话,曹哥就有些不高兴;就像昨天韩胜利说街上的贼都是曹哥的人,曹哥有些不高兴一样;但曹哥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光头崔哥见曹哥不高兴,朝刘跃进喝道:“你脑子有病啊,他腿上长着脚,咋一准会找着呢?”

刘跃进脑子里一片空白,仍照着自己的思路说:“那我昨儿的定金,不是白交了?”

突然想起什么,对棚里说:“别是找着了,你们昧起来了吧?”

又说:“昧钱事小,包里的东西,还我呀。”

曹哥见刘跃进这么不懂事,叹了口气;对刘跃进仍没说啥,对牌桌上的人说:“我又犯了个错。”

牌桌上的人见曹哥这么说,有些不解,也有些紧张。曹哥接着说:“孔子说过,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话桌上的人没听懂,有些愣怔。曹哥又说:“从今往后,我不帮人了,帮人就是得罪人。”

这话大家听懂了。懂与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哥开始检讨自己,就证明曹哥彻底生气了。曹哥一生气,从来不怪别人,只检讨自己。这是曹哥跟别人的区别。光头崔哥见气着了曹哥,从桌上蹿起,冲到门口,照刘跃进踹了一脚:“妈拉个×,会不会说话?”

这一脚踹到刘跃进心窝上,刘跃进猝不及防,后仰身,直挺挺倒在地上;鸭棚门口,摞着一筐筐鸭毛;刘跃进倒时,把鸭毛筐也带翻了,鸭毛在鸭棚里,飞了个满天。平日这么踹刘跃进,刘跃进不敢对光头崔哥这样的人计较,踹了也就踹了;现在包、包里的钱和欠条,统统无望了,刘跃进就失去了理智;本来他胆子没这么大,现在也顾不得了;从鸭毛堆里爬起来,没理光头崔哥,抄起案上一把杀鸭刀,往前又窜了一步,晃着对众人:“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知道?”

牌桌上的人,都愣在那里。愣在那里不是怕刘跃进手里的刀,他们整天杀鸭子,或跟人火并,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而是惊奇刘跃进的反应和态度。曹哥皱了皱眉,推开麻将,出鸭棚走了。光头崔哥见刘跃进搅了牌局和曹哥的心情,又要上去踹刘跃进;但没等光头崔哥上手,牌桌上另一大胖子,捷足先登,先一脚将刘跃进手里的刀踢掉,又一脚踢在刘跃进小腹上;看他胖,身子竟灵活,踢的是连环脚;连吃两脚,刘跃进的身子先被踢到空中,又落在杀鸭子的案前;身子前冲,头一下磕在案角上,登时就出了血。脑袋一出血,倒让刘跃进清醒了,踡在地上,不敢再说什么;想想又委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刘跃进从曹哥鸭棚回到工地食堂,用绷带把脑袋缠上了。好在磕的口子不大,缠上绷带,血倒是止住了。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包丢了就够倒霉的,没想到又挨了一顿打。挨打该去报仇,可丢了的包,又比挨打事大;时间拖得越长,这包越不好找;又暂时顾不得报仇,还得先找包。可这包接着怎么找,他又犯了愁。刘跃进作出一个新的决定:既然别人都指不上,只好指自己了;别人不帮自己找贼,只好自个儿上街找贼。

第二天一早,刘跃进向包工头任保良请了三天假。但他没说自己丢包的事。一是怕任保良笑话,二是这事从头至尾说起来,两句三句也说不清楚。只说自己在街上被人打了,要去医院看伤。任保良一开始不信,但看刘跃进的头,绷带上浸着血;张张嘴,倒没说什么。刘跃进戴上一棒球帽,骑一自行车上了街。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自己丢包的邮局门口。邮局转角邮筒前,那个五十多岁的河南老头,仍在拉着弦子唱曲儿。不过不再唱河南坠子,又改回流行歌曲;不再唱“王二姐思夫”,又改回“爱的奉献”。刘跃进倒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个,从丢包那天起,他就盼着偷包那贼,又回到邮局门口;于是每天给河南老头两块钱,让他替他盯着。也是昨天刚挨了打,看老头又闭着眼睛,在拼命唱“爱的奉献”,跟没事人似的,刘跃进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又喝老头:“停,停。”

老头睁开眼睛,见是刘跃进,停下唱说:“你说的那人,一直没来过。”

刘跃进急了:“你老这么闭着眼睛唱,他来了,你也不知道。我每天给你钱呢。”

老头见他这么说,也急了:“不就两块钱吗?就把我看死了?我退你还不成吗?”

又嘟囔:“到底谁有毛病啊,你想他傻呀?偷罢东西,还能再回来?”

刘跃进一愣,觉得老头说得也有道理。但他顾不得与老头理论,再理论也没用,转身骑车走了,另去别的地方寻贼。

刘跃进在街上寻了一天。原想着寻贼就是个寻,待到上了街,到哪里去寻,却是个问题。刘跃进知道贼都有地盘,就算他不回邮局门口,每天出没,大概离邮局也不会远。邮局附近的集贸市场,服装市场,公交站,地铁出口,凡是人多的地方,刘跃进都去了个遍。人多的地方,就是贼容易出没的地方。但一天下来,见到无数的人,却没找到偷他包的那贼。也找到几个人,背影像,一阵惊喜;待转到前边,又不是,一阵失望;或前面也像,但左脸上又没有青痣。

待街上的路灯开了,才想起一天下来,只顾找人,忘了吃饭;一天没吃饭,肚子也不觉得饿。本想回去,明天再接着找;但想着晚上也是贼出没的时候,在路边买了一个煎饼,吃过,又骑车在街上找。转到八王坟一十字街口,地铁里涌出许多人。刘跃进扎上自行车,蹲在路边,细细看这些人,贼没在其中。站起身,又骑车往前走。骑在车上,只顾看左右的行人,没注意前边有一辆轿车,缓缓停在了路边。开车的人打开前门,刘跃进只顾看左右,没留意前边,“哐当”一声,撞到刚打开的轿车前门上。

猝不及防,刘跃进一下被摔到马路牙子上。自行车的前轮,马上扭成了麻花,但还努力在空中转。这车是辆“凌志”,开车的是个中年胖子,被吓了一跳。待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下车没管刘跃进,先查看自己的车。车的前门被撞凹进去一窝,后门也被自行车的车蹬子,刮下一长道漆。中年胖子马上火了,冲向刘跃进:“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

“找死呀?”

刘跃进摔到马路牙子上,胳膊腿虽没摔断,后腰被马路牙子挌着了,而且挌在腰眼上,疼得差点昏过去。他想爬起来,但没爬起来。待挣扎着坐起来,腿又觉得钻心的疼;拉开裤管,腿上也被撞出一大块青瘀。中年胖子没管这个,只顾吼:“知我这车值多少钱吗?”

刘跃进疼之外,觉得自己这些天咋这么倒霉,包丢了还没找着,又撞了人的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尽是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都找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我没钱。”

中年胖子听刘跃进口音,看他的穿戴,知他是一民工,挥着拳头嚷:“就是把你家的房子卖了,也得赔我。”

刘跃进揉着腿:“我的房子在河南,没人买。”

那人还要说什么,一交警骑着摩托,闪着警灯,从这里路过。看这里出了事故,便把摩托停在了路边。路边还停着几辆开往唐山和承德的长途汽车,这些车皆是无照的私车,趁着夜色,在招揽顾客,有人拿着喇叭在喊;看到交警,几辆车慌忙开走了。交警没理这些长途车,关上摩托和警灯,打量事故现场。他肩上的步话器,不时传出别处的断续的呼叫声。中年胖子跟着交警,愤怒地叫着:“叫他赔,不然他下次还不长记性。”

交警摘下头盔,露出一国字脸,二十多岁,一看是个新警察。他先用头盔将中年胖子往远处推了推,事故现场也不打量了,不紧不慢地说:“谁不长记性了?我怎么觉得怪你呀。”

中年胖子一愣,马上跟交警急了:“你看清楚,我的车没动,是他撞的我。”

年轻交警看中年胖子:“这是人行道,是你停车的地方吗?”

中年胖子这才想起,自己停车停错了地方。刚才还气势汹汹,一下偃旗息鼓。他先是支吾:“我就买包烟。”

忽然又说:“我认识你们队长。”

不提队长还好,一提队长,年轻交警干脆不理他了,上去看刘跃进。刘跃进这时又倒在马路牙子上,口吐白沫,似乎昏了过去。加上头上本来就缠着绷带,交警以为他伤势严重,扭头对中年胖子说:“快拉人去医院吧。”

中年胖子慌了,以为真把人撞坏了;或这人在“碰瓷”,要讹自己;顾不上追究别人,转身想开车溜。警察倒喝住他:“哪儿去?”

中年胖子不敢再动。这时刘跃进见自己占理,从地上又“咕噜”爬起来,原来他口吐白沫是假的。他对交警说:“我不去医院,叫他赔我自行车。”

年轻交警看中年胖子。中年胖子看看刘跃进,看看交警,又看看腕上的表,从口袋掏出二百块钱,扔到地上:“这叫什么事呀。”

又瞪了交警一眼,开上自己受伤的车,走了。刘跃进这时对交警解释:“不是不去医院,还有别的事,顾不上。”

这时年轻交警跟刘跃进也急了:“别以为你就没事,骑车不看路,想啥呢?”

因年轻交警帮了他,刘跃进便把这交警当成了自己人;也是好几天无人说话,又刚被撞过,有些委屈,便把交警当成了亲人,从自个儿丢包开始,包里都有些啥,如何报案,如何找人,如何自个儿上街找贼;没跟任保良说的话,跟一个陌生人说了。但说着说着乱了,年轻交警也没听出个头绪。只是听他说丢了六万块钱,有些不信,趴刘跃进脸上看了看:“河南人吧?就会说假话。”

事不过三

这天刘跃进寻了一天贼,仍没寻着;本想夜里接着寻,但上午淋了一场雨,身上有些发烧,便提前收工,回到工地食堂。工地食堂山墙上,临时用碎砖垒出一小屋,是刘跃进的住处。既住,夜里又看食堂。趁着工地晃过来的光亮,刘跃进正撅着屁股开门,突然有人从后边拍他肩膀,把他吓了一跳。扭头,竟是在曹哥鸭棚里杀鸭子的小胖子。一见曹哥鸭棚的人,刘跃进就气不打一处来,恶声问:“找打呀?”

小胖子知刘跃进误会了,一边解释:“那天在鸭棚打你,我可没动手。”

一边单刀直入:“想跟你做个小买卖。”

刘跃进仍没好气:“我没空跟你扯淡。”

小胖子洪亮:“给我一千块钱,告你抢你包的人在哪儿。”

刘跃进愣在那里。一开始有些激动,接着有些不信;这贼曹哥都没找着,一个连鸭子都不敢杀的小胖子,哪里能找着他的踪影?以为小胖子来骗他的钱,嚷道:“上回你们收的定金,还没还我呢!”

又上去踢他:“再惹我,真不饶你!”

小胖子挨了一脚,并没后退,倒伸出手,向刘跃进坚持。刘跃进看他神色非常认真,又有些疑惑。也是找贼心切,欲先信他一回;如是假的,再跟他计较不迟;于是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还是昨天在八王坟撞车,那车主给的;那人给了二百,刘跃进掏出一百:“就这么多,拿命换来的。”

小胖子接过这钱,又伸手坚持;这回刘跃进有些信他了,但扬起胳膊:“不信你搜,身上发烧,连瓶水都没舍得喝。”

小胖子收手,这时弹着那钱:“不为这点钱,为偷你包那人,打过我。”

又说:“我本该告诉曹哥,可崔哥他们也打过我,也没对他们孙子说。”

又说:“我今儿晚上偷着上街,去了通惠河小吃街;没偷着东西,却看到你找那人,正吃麻辣烫呢。”

刘跃进撂下小胖子,骑上自行车,飞驰到通惠河边。自行车那天被撞坏了,换了一个二手圈,花了三十。夜里八九点钟,小吃街正是人多的时候。刘跃进锁上自行车,开始在人群里踅摸。小胖子说那贼在吃麻辣烫,刘跃进就专门寻麻辣烫的摊子。但麻辣烫摊位不止一家,刘跃进寻了一家,又寻一家。终于,挨着通惠河大铁桥,一家麻辣烫摊前,看到了青面兽杨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找了几天没找到,原来却在这里;这里前天晚上刘跃进也来过,没有特别留意;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花了那么大功夫没寻见,寻见,竟因为一个杀鸭子的小胖子。本来身上正在发烧,现在意外找着了贼,浑身来了精神,竟不烧了。找着贼,就找着了自己的包;找着包,就找着了自己的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着包,就找到了那张欠条;心中的惊喜和畅快,似乎找的不是自个儿的包,而是丢了的整个世界。东西失而复得,往往比丢失的原物,还让人珍惜呢。

刘跃进喘喘气,定定神,想猛地扑过去;但察看左右,小吃街的吃客熙熙攘攘,拥挤不动;担心两人打起来,又被这长着青痣的贼走脱。观察这贼,看他左顾右盼,不像在吃东西,也似在寻人;便不敢大意,将棒球帽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坐到麻辣烫旁边的一馄饨摊上,要了一碗馄饨,边吃,边盯着青痣;待小吃街人少后,再下手不迟。既然找到他,就不能让他走脱。接着又想,只要在外面,就不能说十拿九稳,扑打起来,贼都有可能走脱;更好的办法,不是扑打,是跟踪;他在,盯着;他走,跟着;一直跟到他的住处,待他睡下,再去工地叫几个人,将他堵在屋里,瓮中捉鳖,才万无一失。

这样想下来,终于想明白了,心里也不焦急了;不存在扑打,只存在跟踪,心里也不发怵了。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便安心吃自个儿的馄饨。又担心头上缠着绷带引人注意,低头摘下棒球帽,将绷带一圈圈解下,又戴上棒球帽。好在离在鸭棚挨打,已过了两天,头上的伤已结了痂,并无大碍。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显得有些空。馄饨吃完,那青痣还在麻辣烫摊前坐着,没有走的意思。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青痣不着急,刘跃进不着急,卖麻辣烫的陕西人见青痣在他摊前坐了一晚上,老占一个座位,耽误他生意,有些急了,寒着脸对青痣说:“都啥时候了,别等了。这时候不来,不会来了。”

青痣看看左右,站起来,朝通惠河铁桥走去。刘跃进也慌忙结了馄饨账,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推上,跟了上去。过了铁桥,穿过一条巷子,到了宽阔的大街上。青痣上了一公交车,刘跃进忙骑上车,跟着公交车。公交车一站一停,从车上下人,又从车下上人;幸亏是晚上,乘客不多,如是白天,下车上车的人熙熙攘攘,非跟丢不可。那青痣坐了五站,下车,又换了一辆去郊区的公交车,刘跃进又跟这车。这车走了六站,青痣下车,朝一条胡同走去。刘跃进松了口气,青痣住的地方,终于到了。

刘跃进将自行车锁到胡同口一槐树上,悄悄跟进胡同。胡同里有些脏,手挨手,仨公共厕所;厕所里的污水,溢到胡同里;路灯坏了,下脚要看地方。走到胡同底,拐弯,又是一条胡同。那青痣又向这条胡同走去。终于,走到胡同底,有间房子,房门就开向胡同。墙上的石灰缝,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能看出这里过去没门,屋门是临时从墙上券出来的。屋门是块大芯板;门框,是用几根木条钉巴起来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知道,地方到了;这里,也像一个贼待的地方。但令刘跃进没想到的是,青痣来到这门前,并没有弯腰开锁,而是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似乎又不是他的住处;看过,又用手扽那锁,那锁锁在门上,纹丝不动。突然,那青痣发狂了,抬起脚,踹门一脚;头一脚把门踹晃了,又一脚把门踹烂了,第三脚,“哐当”一声,门被踹倒了;那青痣才啐口唾沫,作罢。

刘跃进躲在墙角,不明就里,愣在那里。踹完门,那青痣有些垂头丧气,沿原路返回胡同口。这里既然不是他的住处,刘跃进只好再跟着他。看他垂头丧气,放松了警惕,又想扑上去把他摁翻;快刀斩乱麻,也早点有个了结;跟来跟去,何时是个尽头?这贼要转逰一晚上,不回住处呢?到了明天早上,街上人一多,贼逃脱起来就更方便了。从这条胡同转到另一胡同,刘跃进悄悄接近青痣,正要一跃而起,突然从胡同口闪出两个人,正面拦住青痣,又把刘跃进吓了一跳,忙又躲进胡同口的厕所,扒着墙角往外看。

正面拦住青面兽杨志的两人,一个是曹哥鸭棚的光头崔哥,另一个穿着饭馆服装,留着分头,学生摸样。曹哥这边,寻找青面兽杨志也四五天了。寻找青面兽杨志不是为了给刘跃进找包,而是与青面兽杨志另有过节。同在找一个人,找的目的不同。本来目的可以有部分重合,那天让刘跃进在鸭棚一闹,彻底闹没了。单说曹哥等人与青面兽杨志的过节,青面兽杨志是山西人,曹哥等人是唐山人,同城为贼,各有各的地盘。全北京的贼都知道,唐山人不好惹;惹了唐山人,要么没了,要么投奔了唐山人。其实事情很简单,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跨区作业,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也相安无事。青面兽杨志半年前乍来北京,一是不熟悉地面,二是不知人的深浅;加上他在贼的十八般武艺中,最善溜门撬锁;别人撬这门被抓住了,青面兽杨志第二天再去,仍能满载而归;也是艺高人胆大,没把唐山人放到眼里;一个月之中,先后四次,到唐山人地盘跨区作业。头三回安然无事,第四回,没被偷的人家抓住,被曹哥的人抓住了;偷的东西被没收了不说,还把他吊在鸭棚,用皮带抽。曹哥叹息:“兄弟,让你三回了。”

又说:“这么聪明的人,咋就不知道事不过三呢。”

青面兽杨志这才知道了曹哥的厉害。本想像其他地方的贼一样,要么退避三舍,再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要么投奔唐山人,有生意大家一块做。唐山人占的地盘,全是富人区和商业繁华区。富人住的和去的地方,才能偷些东西;穷人待的地方,去偷些穷气呀?但入乡就得随俗,入了唐山帮,又怕太受唐山人的限制,一时还没拿定主意。但不打不成交,青面兽杨志一个礼拜作业五天,剩下两天,便时常到鸭棚来玩。大家一起搓麻将。青面兽杨志溜门撬锁行,搓麻将差些;几个礼拜下来,已欠下曹哥、崔哥小四万块钱。越输越不服,越不服越输,到上个月底,已欠下二十来万。这时突然明白,也许输钱事小,这赌钱本身,说不定是个圈套。

明白这一点已经晚了,这一点又不好挑明;从此偷东西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曹哥。偷了钱,就得赶紧还债。为唐山人偷钱,唐山人的地盘又不能去,只能去穷人待的地方小打小闹,如此这般,这债何时能还完?这时便恨曹哥等人阴险。啥是贼呢?贼偷人不叫贼,贼偷贼才叫贼呢。人被偷了,还可以报案;青面兽杨志被曹哥等人偷了,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不马上抢银行,一时三刻,这二十多万就难以还上。

为了躲债,青面兽杨志不敢再到曹哥的鸭棚去。曹哥鸭棚里的人,便开始找他。这是青面兽杨志老闷闷不乐、藏在心里的另一桩烦心事。青面兽杨志以为曹哥他们找他是为了让他还钱,其实曹哥找他,另有别的事。正是因为有别的事,事来了,就找得紧;没事,或事过去了,就放松了。或松或紧。但这松紧,曹哥这里知道,青面兽杨志不知道。这月上半月没事,还松;这几天又有事了,于是便紧了。本来找了几天,没有找到青面兽杨志;再过两天,等事过去,就又松了;也是因为杀鸭子的小胖子,今天晚上偷偷上街;偷偷上街,也违反纪律,回来被光头崔哥抓住,扇了几耳光;崔哥扇他仅为上街,但小胖子做贼心虚,以为他干的事,崔哥都知道了;崔哥扇着问:“街上都见谁了?”

只是随口一问,小胖子顺嘴吐噜,便把青面兽杨志的行踪,也交待出来;但他没交待把这事告诉了刘跃进;因刘跃进给了他一百块钱,怕交待出去,这钱也被收走。所以青面兽杨志离开小吃街,不知刘跃进在后面跟踪;刘跃进跟着青面兽杨志,不知同时跟踪的还有光头崔哥两人。只是刘跃进骑着自行车,光头崔哥两人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一方走的是人行道,一方走的是快车道,相互没注意罢了。崔哥在胡同口拦住了青面兽杨志,不但青面兽杨志吃了一惊,刘跃进也吃了一惊。青面兽杨志见被曹哥的人堵住,知道事情发了,向光头崔哥解释:“崔哥,咱的事,回头再说;我在找人,比那事急。”

接着从后腰里,抽出一把刮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光头崔哥见刀倒没在意,将这刀抽过来,用手拭着刀锋;但把躲在厕所墙角的刘跃进吓了一跳,幸亏有光头崔哥两人横插一杠子,否则刚才自己上去扑青面兽杨志,他身上带着刀,不知会是个啥结果。光头崔哥拭着刀锋问青面兽杨志:“找谁呀?”

青面兽杨志本想将自己偷包又被劫,劫包事小,下边又被吓住的遭遇,向光头崔哥说一遍;一是这话不好出口;二是说也白说,不解决任何问题;三是说出下边被吓住,一件烦心事,怕转成笑话;便忍住没说,说:“你别管,找谁谁倒霉。”

光头崔哥用手止住他:“先把你的事放放,说说咱的事;你欠大伙的钱,可过期好多天了。”

听到这话,青面兽杨志倒有些发怵,解释说:“崔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我懂,我没躲的意思。”

光头崔哥又止住他:“曹哥说了,钱是小事,做人是大事。”

青面兽杨志:“这是大道理,我也懂。”

光头崔哥还要说什么,穿饭馆服装的学生模样的人拦住他:“崔哥,既然老杨懂大道理,咱就别罗嗦了,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这时从口袋掏出一张纸:“老杨,今晚辛苦你一趟。”

将纸摊开,纸上画着一张草图,用手指这图:“就这地儿,贝多芬别墅;就这家,天天夜里打麻将,叫外卖。”

光头崔哥也戳那张纸:“曹哥的意思,让你立功赎罪;室内作业,也是你的强项。”

又掏出一支烟点着:“没拿你当外人,这里,也是曹哥的地盘。”

又说:“也是为你好。有钱人家,轻松走一趟,你欠大家伙的钱,也就全结了。”

青面兽杨志愣在那里。刘跃进躲在远处,听不清他们说些啥,只见三人围着一张纸,指指戳戳,刘跃进在厕所里干着急。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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