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严守一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于是就想给他写封短信,先说明情况。他坐在马桶上写道: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落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

明天再联系……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进来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

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严守一,你干吗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上厕所呢。”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又看见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没有啊。”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好的短信作证,可那封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

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呀?”“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严守一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上班的时候,在车上给于文娟她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分钟,终于通了。于文娟她哥告诉严守一,昨天给他打电话是想告诉他,于文娟和孩子已经从娘家回到了北京,他从南京来送他们,有事想见严守一一面。

于文娟她哥说:“咱们去保姆市场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个人弄孩子,得给她找一个保姆。”

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在大棚里见面之后,两人先没有挑选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里,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说话。

第二十二章

于文娟她哥点燃一支烟抽着,半天说:“这次送文娟来,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文娟遇到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严守一仰起脸,马上说:“没问题。”

于文娟她哥:“文娟去南京的时候工作还好好的,但这次回来,她呆的那个房地产公司散伙了,你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严守一愣在那里。

于文娟她哥:“还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帮着找的。你找好之后,告诉我,我就说是我同学找的。我妹的脾气,你也知道,面上和气,心里很倔,知道沾了你,连我也逃不掉的。”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他哥又看严守一一眼,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不相干的,就算你帮我的忙吧。”

于文娟她哥扔掉烟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严守一:“来北京之前,我给照的。”

严守一接过照片看。照片上,于文娟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比在妇产医院见到时大了许多,照片上于文娟笑着,他倒皱着眉,似对什么不满意。

接着两人共同找了一个保姆,甘肃人,十九岁,脸看上去砂红,但看上去也老实,名字叫马金花,怀里抱着一个印花小包袱。办完手续,于文娟她哥将保姆领走,严守一回到车上,又掏出照片看。让他感到惭愧的是,他对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点没感觉。仍和半年前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样,觉得这是个累赘和麻烦。但他赶紧躲避这念头。

因为照这样想下去,他就太无耻了。

接下来一个礼拜,严守一开始悄悄给于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关系,自那天夜里闹过之后,又渐渐恢复正常。但像给于文娟找工作这样的事,明显又不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不但背着她,给于文娟找工作,还得背着于文娟。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严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更让严守一感到难堪的是,原来他以为自己是个名人,给于文娟找个工作轻而易举,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难重重。于文娟没有大的技能,除了会犯倔,就会打字,寻找工作的范围就小了。也给一些他熟识的单位的头头、公司的老总打过电话,他们接到严守一的电话都很高兴,名人与他们主动联系,但一听有事情求他们,而且是安排人,态度就变了。也不是一口回绝,都是说“看一看”。这一看谁知看到猴年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这时严守一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人有些虚。表面上人家慕名与你交往,但背后你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与人交换,双方这时就不对等了。

这时伍月从庐山回来,又给严守一打电话,催他给费墨的书写序。

严守一先在电话里骂了伍月一场,说她是个傻逼,从庐山发来的短信,引起一场风波。伍月先是在电话里大笑,接着也回过味儿来,说是触景生情,一时冲动。

这时严守一突然觉得利用自己给出版社写序,让出版社把于文娟的工作给解决了,倒是个办法。但电话里一时又给伍月说不清楚,便想与她见面。见伍月还得顾及沈雪,他想了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带学生去看实验话剧,听她说实验话剧的名字叫“一斗米”,意思是把一斗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捡回去,带学生就不好带严守一,严守一想着一斗米怎么也有几十万粒,得捡几个时辰,觉得是个机会,便约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饭:“明天晚上一块吃饭吧。序怎么写,我还真有些含糊。让你们社长也参加。”

第二十三章

他们把饭局约到了四季青桥附近的一家火锅城。第二天晚上,严守一到了火锅城门口,却发现伍月一个人来了。

严守一便把他给费墨写序,让出版社给于文娟安排工作的事说了出来。伍月听完,马上用筷子点着严守一,筷子上还晃着几片羊肉:“哎哟喂,严守一,你真是越活越抽抽了,给你好朋友写一序,还带一条件!”严守一这时真诚地说:“我也是出于无奈。给你们老贺说,不是让把她安排到你们出版社。”

伍月:“那你要安排到哪里去?”

严守一:“老贺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别的地方。”

伍月把羊肉扎到锅里:“没听懂。”

严守一这时对伍月说了假话,没有说真实原因:“我给你们写序,她又安排到你们那里,太明显了。再说,你在那里,我因为你离的婚,也不方便呀。”其实严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了,于文娟或沈雪发现这一阴谋;两个人有一个人发现,这事又得玩完。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名字,是沈雪打来的。他急忙竖起手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声,然后接电话:“啊……演出都结束了?……我在大西洋火锅城……出版社的几个人……给费墨的书写序的事……”接着迟疑片刻,但马上作爽快状:“好哇,来吧!”

他如实告诉伍月:“麻烦了,沈雪要来。要不你先走得了。”

伍月大为光火:“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又点着严守一:“哎哟喂,严守一,看你那糟糠样,都变成可怜虫了。”

倒弄得严守一有些不好意思:“谁害怕了,不是怕你们见面尴尬嘛。”不好再赶伍月走。不过接着赶紧交代:“见了沈雪,千万别提于文娟工作的事。”

一刻钟之后,沈雪提着手提袋走进小包间。伍月倒大方,马上热情地伸手: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沈雪一愣,但也马上热情地与伍月握手:“噢,你就是伍月呀?听我们守一说过你。”

严守一看气氛还算融洽,松了一口气,向门外的服务员喊:“再加一副碗筷!”

一边接着跟沈雪说:“贺社长刚才还在,但临时有事,提前走了。”

沈雪看了他们一眼,拿筷子夹了几片肉,一边往锅里涮,一边笑着对伍月说:

“本来不想来,但我一听‘火锅’这两个字,就饿。”

伍月也望着沈雪笑:“我也是,一吃上这口就上瘾。”

离开火锅城,严守一开着车,沈雪坐在旁边一块回家。

沈雪这时板着脸:“严守一,我来之前,你们是几个人在包间吃饭?”

严守一:“我不跟你说了,三个呀,老贺有事先走了。”沈雪看着严守一:

“严守一,我从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来,你们一直是两个人!”

严守一吃了一惊,马上找补:“服务员收了。”

沈雪冷笑:“严守一,你在欺负我的智力!”

第二十四章

严守一不再说话,闷着头开车。半天,叹了口气说:“确实就是我们俩,但确实也是给费墨写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这么说。”

沈雪:“我进来之前,你们还不知怎么预谋呢,我倒蒙在鼓里,成了外人。严守一,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守一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好急了:“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给你脸了是不是?这些天接二连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贼似的。我连见一个人都不能见了!我告诉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接着将车“嘎”地停在路边,情绪真的急了:“爱怎样怎样,你要不想一块呆着,就他妈给我下去!”

这是严守一认识沈雪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雪看着严守一,惊愕得说不出话。严守一以为她会推门下车,没想到她伏到车的前脸上哭了。哭了一会说:“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你不该骗我,难道不对吗?”又哭:“一看就是个骚货,让你离她远点,有什么不好?”

严守一这时换了口气:“我离她本来就不近,这不是说正事嘛!”

然后又开动了车。看着沈雪渐渐平静下来,严守一心里又有些安慰。

看来光退让也不行,有时该发火也得发火。过去在生活中很少说硬话,看来该说也得说。

费墨的书出版了。出版社为费墨的书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设在国际贵宾酒店。新闻发布会没什么出奇,但新闻发布会之前,严守一无意中发现了费墨一个秘密,却让他大吃一惊。十点开会,严守一九点半就到了。

但酒店前的车场已经被车辆占满。终于,他发现一辆汽车的屁股从一个车位里退出来,严守一急忙将车开过去在那里等待。那辆车开走,严守一把车头抹了进去。往前打量车距时他无意中发现,前排车位上停着一辆小“奥托”,开车的是一个女孩;一般的女孩严守一不会留意,但这个女孩扎着一对小双辫,返璞归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让严守一多看了两眼。接着他发现女孩旁边还坐着一个胖男人。那个女孩在晃着辫子说什么,接着向那个胖子脸上“呗”地亲了一口。接着那个胖子从小“奥托”里笑着钻出来。由于车小,人胖,那人钻得有些艰难。等严守一把车停好,他吃惊地发现,这个胖子竟然是费墨。

严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个现行一样,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费墨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识分子,怎么背后也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呀?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严守一有些惊愕,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不仅是对费墨,还有对这个世界。这才叫环球同此凉热。

严守一憋不住自己的兴奋。看到费墨已从人群中踏上了滚梯,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低声问费墨:“清早给费老打电话,不让我接,你怎么来的呀?”

费墨看了严守一一眼:“另外还有点事,打的来的。”

严守一捂着嘴笑:“不对吧?不让我接,原来是有人送。车不好,人好。”

费墨这时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严守一抓住了,眼神在镜片后躲闪一下:“一个社科院的研究生,学美学的,对我有些崇拜。

但我告诉你,只是正常交往,没有别的,别瞎想。”

严守一:“嘴都上来了,还没别的?”又笑着用手点费墨:“费老一再教导我们,不能乱来,麻烦,您这可是顶着麻烦上了。”

费墨皱着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点严守一:“老严,我不是说你,你这话有些刻薄。”又说:“老严,做人要厚道。”

严守一连连点头:“好,好,我视而不见,好了吧?”接着搂起费墨的肩膀,共同走进新闻发布会大厅。

第二十五章

新闻发布会结束,贴着费墨头像的宴会厅大门被侍者推开,露出宴会厅。众人“噢”地一声,潮水般涌进宴会厅吃饭。

费墨和严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严守一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悄悄递给费墨。

这张照片,就是前些日子于文娟她哥悄悄给他的那张,说:“放你那儿吧。”

费墨一愣:“为什么?”

严守一:“孩子沈雪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还有于文娟吗?最近又暗地给她找了一个工作,沈雪那里,更得小心一点。”费墨点点头。严守一又悄悄掏出一个存折:“于文娟下岗上岗,经济也不宽裕,我悄悄存了两万块钱,怕他们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儿吧。”

费墨点点头,将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边揣一边说:“有一个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来是不接受沈雪的,因为她和于文娟关系好,后来又跟沈雪裹在一起,这几天,她和沈雪,两人电话通得很频繁。”费墨用筷子划着桌布:“世界上的事情,怕结盟。”

严守一想起刚才在车场发生的事,明白费墨的意思,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手机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开短信,上边写道: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浑身一哆嗦。一边忙将这封短信删掉。

沈雪后来告诉李燕,那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她正带着严守一一个老乡的女儿牛彩云在戏剧学院面试。等那女孩考完试,她拨通严守一的手机,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对不起,对方不在服务区。”

沈雪愣在那里。严守一的手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讯号。明明去参加费墨的新闻发布会,就在北京城,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呢?但当时沈雪并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她给学生上课,一个男生的手机响了。男生埋到课桌下匆匆接过手机,抬头发现沈雪已走到他面前,正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生忙举起双手:“沈老师,我关,我关!”

但他接着不是关机,而是抠下手机屁股上的电池,又“啪”地一声推了上去。

沈雪这时倒被他怄笑了:“关机还抠电池,夸张!”

这时另一个男生起哄:“沈老师,这您就不懂了,关了机女朋友跟他急,开着机抠下电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务区。”课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没笑。这让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和牛彩云在学校操场上,她给严守一打电话,当时严守一的手机就不在服务区。这时又对严守一产生了怀疑。

沈雪事后的怀疑还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和课堂上的男生一样,也把手机的电池从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了上去。

宴会进行到一半,费墨在旁边又烦躁起来,显得满腹心事,推说学校有事,提前走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又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来看,还是伍月发来的,还是刚才发过的那句老话: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不禁心里一阵骚动,向宴会厅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伍月。这时严守一的酒劲还没有上来,头脑还清醒,他把手机躲在酒桌下,给伍月回了一封短信:别闹了,冤家。

刚喝了两杯,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看手机,上边写道:冤家,我在1108房。

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上来了。他终于站起身,踉踉跄跄穿过宴会厅,向电梯厅走去。绊着脚走到1108房,这时他脑子还算清醒,临进房间之前,知道把手机拿出来,先删掉伍月的短信,又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再推上去。

第二十六章

1108房,是出版社为费墨新书首发式包的一个会务房间。伍月也有些喝大了。严守一一进房间,刚关上门,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间的屋门上,两人开始狂吻。

自去年郊区的狗叫声中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触,严守一就惊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黑暗中最贴心的,原来还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来找去,哪一个都不是自己。

确实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由于出了汗,两人的酒倒醒了。这时伍月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对着床上“啪”“啪”拍了几下,让严守一看手机画面。手机屏幕上是几张严守一和伍月的裸体照片。这时一阵疲惫袭上身来,严守一开始有些懊悔,一边说:“以后不能这样了。”一边想将手机上的照片删掉。但手机一把被伍月夺了过去。

严守一还夺那手机:“删了吧,别让人看见。”

伍月躲着:“我就是想让人看见。”

严守一这时看伍月,发现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一边拿过一件衬衫盖到自己身上,一边胡噜伍月的头:“别学傻,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们只能这样。我跟沈雪,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

伍月:“我不是让你娶我。”

严守一看着伍月:“那你想干什么?”

伍月:“我给你前妻找了一个工作,你也给你前情人找一个工作吧。”

严守一奇怪:“你不是有工作吗?”

伍月:“你们《有一说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吗?我想去面试。”

严守一:“刚才在会上,我是开玩笑。”

伍月:“我不是开玩笑。这事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严守一看伍月,这时知道她是认真的。严守一将身子仰起来,倚在床头:“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当主持人干吗?那就是一个戏子,一个‘三陪’。”

伍月:“我就是想当戏子,我就是想当‘三陪’。”用手捏严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当名人当累了吗?我这叫见贤思齐。不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吗?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差。”

严守一:“也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伍月:“让不让当由你,当好当不好由我!”又晃了晃手机,拧了严守一一把:“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严守一还想开玩笑:“你这不是讹诈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伍月:“不是讹诈,是交换,跟你学的。我知道你这人,好好说没用!”又“呸”了严守一一口:“两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严守一光着膀子,将头埋在手里。半天抬起头说:“就算我同意,这事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长。”

伍月:“你甭管别人,台长会同意,你只说你!我还告诉你,你真以为老贺安排于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为你给费墨写序呀?”

严守一又吃了一惊:“那因为什么?”

伍月点着自己的鼻子:“是我。是他占了我的便宜。”接着眼中涌出了泪。严守一愣在那里。

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打手机呀?”又听了两句,说:“好,你等着。”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

交之前问:“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感到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像,严守一上厕所,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

第二十七章

这位副台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知道。”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怵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沈雪把手机交给他:“李燕。”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老严,你在哪儿呢?”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在火车站送人呢。”又问:“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李燕:“他现在还没回来。”又似乎顺便问:“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的时候,到北京来玩……”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胡扯!

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蒙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沈雪:“怎么了?”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李燕急了。”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出事了。”严守一:“出什么事了?”

沈雪:“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转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宾馆的粉红色房卡:“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第二十八章

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燕姐,消消气。”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咱们里屋说去。”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费墨仰起一脸鼻涕说:“还是农业社会好哇。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又戳桌子上的手机:“现在……”

严守一:“现在怎么了?”

费墨哑着嗓子说:“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严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这时沈雪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带上吧!”

严守一吃惊地发现,这张照片,是他存在费墨那里的,于文娟和半岁儿子的合影。严守一刚要说什么,沈雪又把一个存折拍到了鞋柜上:“也带上吧!”

这张存折,也是严守一存在费墨那里的,怕于文娟母子有急用。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这肯定是昨天李燕对费墨进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后,昨晚在他们家里间交给沈雪的。严守一只好停止出门,向沈雪解释:“你听我说……”

沈雪:“我说的还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问你,昨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关机?”

严守一:“不是都告诉你了,录像时关的机,后来忘了开。”

沈雪:“你单是昨天晚上没开机吗?你有好几天都关着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你干什么去了?严守一,你一定像费墨一样,还有别的事背着我,这两天我从你的神情就能看出来!”

这时严守一真急了。同时他又想用真急压住沈雪。上次,严守一在车上发了一阵脾气,就把沈雪镇住了。现在也想故伎重演。于是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啪”地一声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怀疑我的手机吗?看好了,开着呢,给你留到这儿,你今天别上课了,在家捉鬼吧!”

他以为沈雪会像上次一样被他震慑住,接着就是哭,这时严守一再抄起手机,横横地出门,问题留待晚上再解决。但他没有想到,沈雪这次没有被他发火吓住,而是迎难而上:“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还非学李燕一次不可!”

严守一开始进退两难。抄手机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严守一只好拉下手机,赌气出门,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沈雪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她并没有带上严守一的手机捉鬼。如果回到家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在鞋柜上不响,一天的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在沈雪换鞋的时候,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沈雪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着“于文娟”的名字,沈雪心里又起了火。过去严守一告诉她,他跟于文娟没有直接联系过,打听孩子的事,也是通过于文娟她哥;他给于文娟打电话,于文娟从来不接;现在于文娟怎么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可见全是假话。

由于这个电话,她又想起照片和存折的事,越想心里越蹿火。她调出严守一手机的通讯录,这一查不要紧,通讯录上又显示“伍月”的名字,她心里又“咯噔”

一下。看来于文娟和伍月,他都没有断呀。自己都蒙在鼓里呀。于文娟和伍月比起来,伍月对她的威胁更大。想着想着,计上心来,她用严守一的手机,给伍月写了一封短信。因为用的是严守一的手机,伍月收到短信,也不会发觉发信者是沈雪,而以为是严守一。沈雪故意把信写得很含糊:你正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两分钟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伍月没有回电话,照样回了一封短信。等沈雪看了这封短信,脑袋“嗡”一声炸了。因为伍月回的短信,一个字没有,而是传过来一幅图片。那幅图片上,严守一和伍月并排躺在床上,两人身上都一丝不挂。

第二十九章

严守一打开家门,发现清早拍在鞋柜上的手机不见了,心往嗓子眼儿提了一下。

严守一镇定一下自己的心神,走到客厅,发现沈雪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正一根一根划火柴。茶几上,已扔了一堆燃尽的火柴头。

严守一坐到沈雪身边,拿起离开自己一天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上,仍停留着伍月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严守一和伍月裸体躺在一起。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出了一股冷汗。

沈雪将燃尽的火柴头,又扔到了茶几上。严守一又拿起手机上的照片看:“你早上说得对,我跟费墨是一样的。这张照片,是前几天我跟伍月在宾馆里,她给拍下的。但我现在的情况比费墨还糟,伍月在用这些照片威胁我。”

沈雪不说话,又拿起一根火柴,“嚓”的一声划着。

严守一:“但她不是要跟我在一起,是想到《有一说一》当主持人。”

沈雪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仍憋着不说话。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严守一看了一眼手机,是“于文娟”的名字。这是他和于文娟离婚之后,一年多来于文娟第一次打来电话。严守一马上意识到,孩子出了问题。他马上打开手机。于文娟上来就喝斥:“一天了,你怎么不接电话?你奶奶病了!黑砖头清早就给你打电话,说你开着机,却不接电话,你奶奶又让打到我这里。你奶奶情况可能不好,你赶紧回去吧。”合上手机,他马上站起来,对沈雪说:“我奶奶不行了,她在等我,我得马上赶回山西!”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他才听到屋里传来沈雪像狼一样的嚎叫,接着是她痛哭的声音。

严守一驾着车,在京太高速公路上疾驶。于文娟她哥上次在保姆市场找的那个甘肃小保姆,怀里抱着孩子,坐在车的后排。临出发前,严守一开车到过去自己和于文娟的家楼下接孩子,于文娟没有下楼。

等严守一开车赶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严守一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墙和门楼,矗立在阳光下。奶奶已经去世了。黑砖头告诉他,奶奶已经病了一个礼拜。一开始奶奶不让告诉严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着气对黑砖头说:“让白石头回来吧。”又说:“给文娟说一声,我想见一见孩子。”

当堂屋只剩下黑砖头、严守一和他怀里的孩子时,黑砖头哑着嗓子埋怨严守一:“老打电话,你老不接,干吗呢!早回来半晌,就跟咱奶说上话了!”又哭了。

七天之后,奶奶出殡。七天中,严守一就打过一次手机,是打给沈雪的。但沈雪关了机。出殡出村,先烧花圈。村西打谷场上,纸花先着,接着花圈的竹篾被燃着,火焰腾起一丈高。严守一悄悄掏出手机,扔到了火里。

出完殡那天晚上,严守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村后的山坡上。

他小的时候,常和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在这里往天上写字。字迹能在天上停留5分钟。

这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严守一46岁,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奶,想跟你说话。

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7分钟。

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

(完)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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