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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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的判断只是一家之言,对O的赴死之困仍是众说纷纭。不过,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相信:O已经不爱Z了。人们在这一点上毫不费力地取得共识:七年中,从崇拜到失望,从失望到不堪忍受,O对Z的爱情已不复存在。而且这样的共识,或是从语气里或是从表情上,似乎常常流露出一点儿先见之明的自得,不能说是快意——毕竟那是一件让人痛惜的事,但却很像似一道难题终于有了解,虽然是出乎意料地残酷。

但是迷雾远未消散。雨是停了,可天仍然阴着,云层很沉很厚。

比如O的遗书,谎言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O不是能说谎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或者只是为了给Z一点儿安慰?还有,如果她不爱画家了,如果仅仅是不堪忍受那“征服”以及“寒冷的燃烧”了,她为什么不离婚?O绝不是那种被传统妇道(从一而终)束缚的女性,以往的离婚是最有力的证明。如果她还爱着Z,那个死亡的序幕又怎么理解?而且在那序幕与死亡之间,O几乎没说什么话,从始至终不做辩解。或者,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那显然不是仓促的举措——那条漂亮的鱼早就准备好了,已经晾干或焙干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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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同母异父的弟弟HJ说:“别人很难想象0曾经对我哥有多崇拜,简直……简直就像信徒对上帝。是不是T,我没夸张吧?”HJ笑着问身旁的T,同时指指T:“反正她从来没对我那样过。”

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从国外回来,据说是要在国内投资办一家欧洲风格餐馆。T还是出国前那么年轻,领着儿子。男孩儿会说汉语,但是一着急就是满口的外国话。

HJ说:O给HJ写信时不止一次说起,像Z这样才华、毅力兼备的人实在不可多得,才华毅力兼备而又贫寒不移、俗风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视野里没有第二个。

T说:有一次O给T写信说,她做梦也没想她会得到这么完美的爱情,她引了一句古诗“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金凤玉露”是有点儿俗,但“胜却人间无数”真是千古绝唱,她说诗人一定有过跟我现在一样的感受,否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当然那不光是性爱,不光是快乐,那是爱情是幸福,这时候你能想到的就只剩了这两个词:爱情,幸福。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句固然也不错,但是她说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两情长久”,又能朝夕不离。她说只要能每天看着Z画画,生命之于她也就足够了,只要能一辈子都在Z身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举动,闻着他的气味,照顾他的生活,对命运就绝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否则简直就是不识上帝的恩情,简直就是虐待上天的厚赠。不过这是否已经是奢望了呢?她说,她幸福得有时候竟害怕起来,凭什么命运会一味地这样厚待我呢?

“我哥那个人,唉,怎么说他呢?”HJ摇头叹气,再说不出什么。

“他们两个的责任,依我看是他们两个人的责任,”T说,“其实他们俩谁也不大懂爱情。”

“T现在是爱情专家,我常常聆听教诲,”HJ变得比以前诙谐了。

T说:“他们俩,一个需要崇拜,一个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个忽然发现她的偶像不大对劲儿了……另一个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个崇拜者,或者在自恋中发疯吧。”

“你们呢,很平等?”我问。

“岂止平等?”HJ说,“我们俩志同道合,都是女权主义者。”

T也笑了:“我不过是比他泼辣……”

“岂止岂止,您太谦虚了,是厉害!”HJ又转而问我,“您可能听说过我的长跑史吧?”

“曾有耳闻。”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跑着呢,威信已经全盘出卖,可一直也没从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来。不不,别误会,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那是因为你太窝囊了,”T大笑着说,“不过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认?我强迫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已经强调过了,我是一个自愿的女权主义之男性信徒。”

“您还是那么相信平等吗?”T问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这时他们的小儿子问我:“你会武术吗?”

“他觉得在中国,人人都必定会武术,”T说,脸上掠过一缕伤感。“唉,他也许注定是个外国人了,我们俩还是常常想回来,总有一天要彻底回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O对Z的崇拜变成了失望?”我问。

“是从什么时候大概谁也说不清。最明显的是上一次我们回来,O跟我们说起了一件事……嘿,还是你说吧。”T让她的先生说。

“O也是从我爸那儿听来的,本来我妈不许我爸告诉别人,可是有一天我爸又喝醉了,我妈不在家,正好O去了,正听见我爸坐在屋里大骂我哥,说他竟然对人说我妈是我们家的保姆。”

“怎么会呢?”我说。

HJ:“这事你最好别去问我爸,你除了听他大骂一场也听不到别的。是这么回事:我们的一个英国朋友来中国,这个英国人差不多算个画商,本人也是个艺术家,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哥的画。我跟他说起过我哥,他很感兴趣。我觉得我哥的画真是挺棒的,要是能拿到欧洲去说不定一下子就能成名。说真的,我哥确实是在用心血画画,我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的,或者说是用生命在画,这得公平,确实O说得不错,像我哥那样又执著又有天赋的人不多,每画好一幅他就能大病一场,就能瘦下一圈去。他没上过美术学院,也没拜过什么名师,就是自己画,我从小就见他整天在画画,把我妈给他的饭钱省下来买画彩买画具,从小我就总听我姐姐说他是天才,他肯定能成功……”

HJ:“可是那次,Z,我哥,竟向我的那个英国朋友用英语介绍我妈说……说她是我们家的仆人……可我爸是懂英语的,尤其听得懂‘Servant’这个词,我爸几十年前就是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当仆人的呀!”

HJ:“那天,那个英国人正在我哥那儿看他的作品,我妈去了,给我哥送去刚蒸好的包子,因为那几天O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南方。真是难得那天我爸随后也去了。我爸刚要进门就听见屋里我哥的那句介绍,声音不大,但是那样的介绍对我爸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就像人家叫你的名字,声音再小你也立刻就会有反应。我爸立刻站在门外不动了,听见我妈还在向那个英国人道歉,说是不知道有客人来,包子拿来的太少了。我爸跳进屋去,一句话不说揪着我妈就往外走……”

T:“O对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疲惫的样子。”

HJ:“我相信那是真的,我哥他干得出来。他这么个‘高贵的伟人’,怎么能有那样一个又老又邋遢光会蒸包子的母亲呢?尤其是在一位英国绅士面前。我妈早已经不是年青时的样子了,几十年的磨难,她完全像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了。你见过我哥画的一幅题为‘母亲’的画吗?对,那才是他要的。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他梦里的母亲永远是那样,这我懂,这其实挺让我感动。可是,‘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和‘他的母亲必得是那样’,这之间的不同你能明白吧?微妙的但是根本的不同!他爱的不是母亲,他爱的是他自己!他当然也希望母亲幸福,可主要是,他希望他的母亲不要损害了他的‘高贵的形象’。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小时候他只恨我爸。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看得出来,他也嫌弃我妈,他嫌弃我们这个家。”

T:“我先生还是去找Z说了这件事,骂了他,Z一言不发。”

HJ:“别难为他,一言不发在他已经是极限了,他就是哭也绝不会让别人看见。这辈子我就骂过他这一回,从来都是他骂我。”

T:“听说他后来给你妈道过歉,没有别人的时候,给你妈跪下了。”

HJ:“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T:“O不让我跟人说,O哭着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O说否则Z要恨死她的。当然,妈是原谅他了,妈肯定会原谅他的。”

“O也原谅他了吗?”我问。

T摇摇头:“O什么也没说。我问O,你原谅Z吗?O毫无表示,一动不动坐了有半个钟头,然后就走了。”

HJ:“可能就是这件事,让O对Z失望透了。就是从这以后,O给我们的信里常常谈起佛教。然后,在她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收到过她的信。”

212

Z的继父仍然是那家小酒店里的常客,不过不拉二胡了,醉了就骂Z,似乎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过瘾。

“别跟我提Z,提他我就来气!”其实是他自己要提。

“那个混蛋,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是他妈的倒是像我一样坏,也像我一样娶了个好媳妇儿,可是他可不像我这么懂得自个儿的福气,放着好日子不过,作——!”

小酒店的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桌椅摆布得像是一节火车车厢,灯比过去亮得多,墙上贴了壁纸。常来喝酒的人里Z的继父当属元老,元老渐渐地少下去,少壮的正逐步老起来。戏也还是唱,“样板戏”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并成了古董,被怀念。唱戏之外是发牢骚,什么都还是过去的好,现在的东西里唯不骂电视机,但骂电视里的节目,从新闻到广告,直骂得屏幕上只剩一片“雪花”。Z的继父仍然受欢迎,过去人们爱听他的二胡,现在以同样的热情赞赏他的畅骂。

“我死都对不起Z他妈,这我明白。可她那个混蛋儿子,什么样的女人能跟他过得下去?我不过是喝喝酒,他呢?整天什么也不干光是画他那些神仙也看不懂的玩艺,看得懂的东西他就会画光屁股的女人,真人似的那么大一丝儿不挂,瞅着都冷。黄色?顶他黄!我就纳闷儿扫黄怎么就不扫他?小摊儿上的黄色挂历都给扫了,可也邪了——怎么他那些玩艺儿就能挂到美术馆去呢?男的女的还都去瞧,要我说还不如逛窑子去呢,画得再像也是假的不是?”

酒还是“二锅头”好,还是不紧不慢地喝,酒和骂都要有恰当的停顿,利于品味。下酒的菜呢,仍是花生米、松花蛋、猪头肉而已,但无论哪样都不如过去,日子总是他妈的一天不如一天。这里边似乎隐含了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怕死的时候更劳牵挂。

“这下子踏实了吧?老婆走了,一甩手,走个干净。我早瞧他没那个福分!多好的媳妇儿呀,家里家外什么事儿不得靠她?眼瞅着她这几年都累老了。Z那小子什么也不干,厂子里的职位也给弄没了,几年都不上一天班,谁还侍候他这么个大爷?一个钱都不挣,倒让老婆养活着,他哪点儿像个男人?他妈的他高雅了,倒让个女人受苦受累供着他,除了画画就是听音乐,酒喝得比我的好,衣裳穿得比我讲究,总这么着什么样的女人受得了哇?我要是让女人养着,我就没脸不让她去上别人的床!你们没瞧呢,一盒磁带十来块,还不都是O挣来的钱买的?可他呢,‘刺儿——’一声,剥下上面的玻璃纸来,说是有多么潇洒,‘刺儿——’一声又剥开一个,说是有一种快感。他妈了个X快感,这又不是脱女人的裤子……”

城墙早就没了,拆了,城墙的位置现在是环城路,终日车流如潮。那条小街盼望着拆迁,盼得更加苍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已残破不堪甚至歪斜欲倾,拆迁的消息不断,唯其不断,实现的日子便总也不来。不过也有好处,一座座老房现在都面朝大道,装修一下门面便可做买卖,于是小食品店、小饭馆、小修理部、小发廊……纷纷开张。但是买卖不能做大,投资不宜太多,真要是拆迁呢?

HJ要找别太听他爸爸的话。“他又醉了。不过他现在老了,倒是总说起对不起我妈的话,一喝醉了就这么说,O死后他更是说得多,说我们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我们家的男人没一个像男人。”

213

O,不管是因为Z令她过于失望,还是因为所谓“生命的终极意义”让她掉进了不解的迷茫,看来F医生的判断都是对的,她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但是,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赴死的序幕呢?

诗人L说:是的,O已经不爱Z了,但她不愿意承认。她不愿意承认她为之付出全部心血的爱情不过是自己的虚拟。她不仅是口头上不愿意承认,她的意识里也拒绝承认,但是在梦里她会承认,在梦里她能看见一切真实。所以在第十九章她看着Z的那幅画时她感到无比的寒冷,因为,她孤独的心一无所依。

L说:“我想她一定常常做恶梦,当然这已经无从证实,O死了,只有Z知道,但是Z绝不会说。”

L说:“关于O的死因,绝不要全听F的,这个医生中了哲学的魔,满脑子形而上。爱和死都不是那么形而上的,都是再情感化不过的事情,再有血有肉不过的东西,再真实、具体不过的感受和处境。生,其实是非常有力量的。只要还有爱情,我是说具体的爱情,你就不会去死。博爱可能是我们的理想,它的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候会让我们觉得活得荒唐,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块让我们感到亲近和坦诚的地方,我们就不会去死。你会为一个形而上的推理去死吗?你可能会因此想到死,但你不可能因此就去死。想死和去死之间,其实遥远得很哪。”

诗人说:O的这一次爱情其实早已经完结了,但是她不愿承认,她被Z的某种所谓魅力拿住了——你得承认Z的魅力,就像一个君王,一个君王他总是有其魅力的,但那不是爱情,那儿并没有心的贴近和心与心之间的自由。说O不愿承认,不如说她无能承认。可是,她是一个人,一个真确无比的人,一个感受到寒冷和孤独的人,像所有的人一样,她本能地渴望着温暖的依靠,她的心和肌肤都需要一个温暖而实在的怀抱。

诗人说:“我说过,梦不骗人,梦是承认一切真实的。我记得在第三章,在O的死亡序幕中她是喝了酒的,酒是不顾现世逻辑的,酒是直指人心的,是梦想的催化剂。因此她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是必然的趋向,虽然那可能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不是她的意志所使,而是情感的流泄,是酒神的作用,是梦想的驱动。”

L说:但当那件事发生了之后,O发现,死的机会不期而至,她感到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一切都是这样荒唐,这么地说不清,唯有死变得诱人。死是多么好多么轻松呀,它不再像一头怪鸟那样聒噪,它就像节日,就像一个安静爽朗的清晨送来的一个假期,一切都用不着解释,那是别人听不懂的。她之所以说她还是爱Z的,或者是为了安慰Z,或者是因为那一个逃之夭夭的男人更是让她轻蔑,或者干脆是对所有男人——当然也包括WR--的失望。如果爱情不过是一种安慰人的技术,不过是解决肌肤之渴的途径,如果连她自己也逃不出这样的魔掌,没有自由也没有重量,一切都是虚假的、临时的,她还能指望什么呢?那时就只有死是温馨的。

L说:“这就是那个死亡序幕的原因。O真是一个勇者,为我不及。”

214

女导演N说:“关于O自杀的具体原因,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倾向于诗人L的推测。”

N说:一个那么狂热、果敢地爱过的女人,一个把爱情看得那么纯洁、崇高的女人,如果要去死,肯定,她是对男人失望透了。一个对她的爱人那么依重、那么崇拜、那么信任的女人,如果自杀了,原因是明摆着的。像F那么冷静,那么懂得进退之道的人很少,那样的女人就更少。女人一般不像男人那么理性,这是她们的优点也是缺陷,所以她们爱也爱得刻骨铭心,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她们天生不会解释,没有那么多逻辑依仗。

N说:“我注意到,在第十八章里有这么几句话:‘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人所不知的’,‘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不过在第十九章,Z已经向O解释了这一点。”我说,“那不可能成为O自杀的原因。”

N说:“但是Z说,‘那只是性的问题,与爱情无关’,说他‘不曾向她们允诺过什么’,还说他‘现在也不允诺’。”

“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我问。

“Z的两个不允诺是不一样的。”N说,“先是对‘她们’不允诺,就是说对‘她们’仅止于性,不允诺爱情。后是对O不允诺,可是对O不允诺什么呢?”

“你是说,他可能仍然有什么其他的性关系?不不,不会,Z那时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他对自己的形象非常重视。”

“他过去也很重视,所以是‘少为人知’,不是吗?可O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她不会对Z过去的行为耿耿于怀,至于他们婚后嘛……好吧,先不说这个。但是,你认为,性——当然除去嫖娼——真的仅仅是性吗?不,绝不。在这一点上我同意C,也许还有L--性是爱的仪式。性,尤其对已婚者来说,或者是爱的表达,或者是相反的告白,没办法,这是一种既定的语言逻辑,能够打破这个逻辑的人我还没见过。O可能会容忍,很多女人都可能会容忍,但是正像L长诗中的那些女人一样,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在梦里不可能还会那样容忍。就是说女人并不太看重男人的性的贞操,但是她看重那个爱的仪式,看重那个仪式的重量。除非她是神仙,可是神仙会自杀吗?”

“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关于Z,你都知道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爱情的根本愿望的就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寻找一种自由的盟约。我还知道一种虚伪。那种事先声明的‘不允诺’我很熟悉……我知道有一个人也是这样说。不,别问他是谁……是的,他们真是很像,都把自己的形象看得非常重要……”

215

N当然不是指F,F医生是对N允诺过的,但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N已经很久没有F的音讯了。

那么N指的是谁呢?

写作之夜,与Z很像的人只能是WR。童年时代他们就曾在我的印象里重叠,现在,他们又要在“很重视自己的形象”上重叠了。写作之夜的原则依旧:谁一定就是谁,在此并不重要,因为说到底,写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我的思绪。

那么就是说:很可能,N与WR有过一段恋情。而在写作之夜,一切可能都是真实,一切可能都与真实等量齐观。

WR的官运曾一度受阻,他好像是碰到过一个悖论:你是坚持你的政见而不惜遭到贬谪呢?还是为了升迁而放弃你(认为正确)的政见?任何一个高中生都能义正辞严地给你一个光彩的回答。可实际并不那么简单,WR的实际的悖论是:如果你被贬谪,你就无法推行你的政见;你若放弃你的政见呢,你要那升迁又有什么用处?

这悖论让WR苦恼不堪,甚至心灰意冷。这时候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依仗权力的,权力首先就要有所依仗。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城市之大,以及其中的生活之纷繁丰富,他好像才回到人间,才从世界的隔壁回到人间的生活里来。他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或者荒诞感。这时候他才看见,在这喧嚣的城市边缘,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寂静的古园。

有一天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落日又红又大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走进了那园子,一下子便呆愣住不动了。不,树林他见得多了,比这更高更大;寂静和荒芜他也见得多了,比这更深更广。他望着祭坛,他看见了祭坛上的O。

O正走上祭坛,步履悠缓,衣裙飘动,长长的影子倒在祭坛的石阶上。

WR的心一阵抖:怎么偏就碰上了她呢?好几年不见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她就来了?是她来了,还是我来了?于是WR明白,在悲哀和荒涎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想念着什么了。而且,悲哀和荒诞未必全是因为那个悖论,在那个悖论之外他还听见一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回来了吗?你是仍然在世界的隔壁,还是已经回到了人间?

他向那祭坛走去,拾级而上,直走到O的影子里才站下。这时他心里一凉:原来不是她,不是O,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是N,WR以为是O。

N向他转过身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您是……WR同志吗?”

WR感到一阵眩晕:她怎么认识我?真的是O吗?她变得这么厉害了么?

N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真是巧极了,在这儿碰上您。我去找过您,您很忙,都是您的秘书接待的。”

“噢,”WR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您找我有什么事?”

“您现在有空吗?”N问,“您要是有别的事,我能不能跟您另约个时间?”

“呵,没事儿,我随便走走。”

WR不住地打量N,心里问自己:O有姐姐吗,或者妹妹?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没有,O是独生女,兄弟姐妹都没有。但是WR木由得很想多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攀谈几句,因为……因为毕竟连她的声音也这么像O。

“有什么事,您说吧。”

“是关于一个剧本,嗯……我想拍的一部电影,我认为本子很不错,但是厂领导那儿通不过。我想请您看看。”

“为什么?什么原因通不过?”

“也许,仅仅就因为这个题材本身。”

“什么题材?写的什么呢?”

“写一个女知青,对,所谓‘老插’,她现在已经回到城市了,可是她有一个孩子留在了她当年插队的地方。”

“为什么?”

“是个私生子。”

“噢,是吗?孩子的父亲呢?”

“不知道。据说也是个老知青。不过,现在就连他的母亲也不知道这个父亲在哪儿。”

“那,这个孩子现在跟着谁呢?”

“当地的一个老人。孩子生下来就交给了当地一个养蜂的老人抚养。不久他的亲生父母就都离开了那儿。”

“他的母亲呢,为什么不把他接来?”

“她不承认有这么个孩子。”

“有谁能证明这个孩子是她的吗?”

“剧本作者。她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她也是个老知青,当年和孩子的母亲一起插队,两个人同住一间屋子。孩子的母亲——就叫她A吧——当年带头上山下乡,被报纸宣传为‘知青典型’,在农村又是‘接受再教育的模范’,当过饲养员,当过妇女队长,当过民办小学教师,都当得好,多次被评为‘学毛选积极分子’。A的家里大概经济上不宽裕,从不给她寄钱来,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很俭朴,攒下钱还给家里寄。A平时不大说笑,但是在‘学毛选讲用会’上却是滔滔不绝,尤其对一些知青谈恋爱嗤之以鼻,您可以想象,当然会说那是资产阶级的什么什么,那时候就是这样,‘爱情’这个字眼儿差不多等于黄色。谁也想不到A会有什么恋情。别说异性朋友,A连同性朋友也几乎没有,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这剧本的作者了。可是,一个雪夜,剧本作者——叫她B吧——睡下了很久还不见A回来,睡醒一觉还是不见A回来,B不放心,提着马灯出去找A。伸手不见五指,远处是大山、森林,近处是荒旷的原野,下着大雪,……B在一块巨石旁边找到了A,那石头很高很大,暗红色,有四五层楼高,在背风的这一面B先看见了一片血迹,然后看见了A,听见A在呻吟。B吓坏了,以为A被野兽咬伤了,举灯细看,才发现A正在生产……您想想看,同在一间屋里住着,B竟一点儿也没发觉A早已怀了孕。可能因为是在冬天,人穿的衣服很厚,那地方的冬天很长。B把A和孩子都拖了回来。A本想不要那个孩子的,以为那个风雪之夜会立刻把他带走的,可那孩子竟活下来,不哭不闹光是笑,招人喜爱……人的生命力之强常常出人意料。B帮A瞒着这件事,瞒过众人,但孩子的爸爸是谁A到底不说。几天后,深夜,来了个男知青,长得高高大大,他来看孩子,显然他就是孩子的父亲;B不知道他的名字。过了几天,仍然是个大雪纷飞的晚上,这男知青和A一起抱着孩子走了,据A说是交给了一个好心人——一个养蜂的独身老人。此后不久就开始招工了,A应招去了很远的南方,再没回来过。又过了一些日子,听说那个男知青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们走后,B在那个养蜂老人那儿见过一个男孩儿。再后来,B也离开了那儿。几年后B回去看望插队的那个地方,又见过那孩子,已经三、四岁了,跟着那个养蜂的老人住在树林中的小木屋里。B有一天在城里碰见了A,这又是几年后了,A和B都回到了故乡。B对A说起她见过那个孩子,说起那孩子已经长得有多高了,长得有多么漂亮,有多么讨人喜欢,但是A一声不响,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根本没听见。当然,她肯定是听见了,她一个字都不说恰恰说明她是听见了。”

“我可以去找这个A,她叫什么?”WR问。

“找她?”

“对,让她认这个孩子!”WR说,“她应该把孩子接来,户口我可以帮助解决。”

N惊讶地看着WR,笑出声来:“这是电影呵,WR同志。”N没想到这个WR同志竟这么天真、可爱,竟有这么一副女人似的软心肠。

(未完待续)

(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