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七章 刘老孬回忆录(节选)(4)

现在你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对和谐愉快还没分离和到达目的地的蜘蛛。但梁上和江上唯一的不同和让你感到可气的是,江上只有一夜,但是梁上却日日是江上。江上的一日胜过百年,现在的一日却长过百年。江上是穷人常年不吃的一顿盛宴,梁上却是富人吃也吃不完的堆在家里的地瓜干。胜似闲庭信步,这就是它们的日常生活。在每天夜晚开始的时候,它们都在用自己的双爪和渐渐露出和翻开的肚脐眼这样告诉我们。接着,在渐渐暗下来的屋里,我们就看到它们的眼睛慢慢打开了——四盏探照灯的灯盖说打开就打开说亮起来就亮起来了。四盏探照灯分布在屋里不同的角落,光柱交叉,扫射着我们的全屋。时不时好象是随意其实是经意地就扫到和停留到你的身上。你用手遮挡着眼睛,你皱着眉苦笑着说:看在以前朋友的份上——就算我们不是朋友,你们和小刘儿总是朋友吧?我不还是他老舅吗?——瞎鹿老弟,沈家大妹子,你们就让灯柱少照我的眼睛吧。我没有干什么。我也不会干什么。我不日日夜夜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吗?排戏的不是你们吗?看戏的不是我吗?说着说着怎么就把我当成演员了呢?你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用探照灯一夜一夜照你们的女婿吗?见你娘的鬼。别真的惹急了我。我刘老孬从过去到现在,也算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看着我进化了就抓着文明和文雅的特点来欺负我,我老孬既然会进步,还会照着原路给你蜕化呢。真惹急了我,说不定我真按我过去的和旧有的虽然我也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人民不走回头路但我现在也顾不得了我一急真的就挖个坑埋了你们或是拉块地毯遮住灯光就办了你们。说到底我不就谜语了你们一个“女儿”吗?过去你们跟“她”和他是一个什么关系?过去你们到丽丽玛莲饭店去说媒,你们的儿子理睬你们吗?过去的瞎鹿,不还常常到打麦场去等小麻子阵亡的消息吗?现在到了同性关系的谜语时代,你们倒是趁机搀进来和裹进来了。现在又轮着你们和时兴你们了吗?你们带着什么使命和又准备弄出什么名堂呢?我心中揣着谜语,我还怕你们何?说完这些,我不禁又在那里冷笑起来。但事后我才又一次明白,我还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原来他们的目的不在灯光,他们的目的是在他们的肚脐呀。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要搭救他们的麻脸女儿,他们要改变的原来还是我呀——改变了我不就改变了故乡和谜语时代了吗?女儿也只是他们的一个幌子。倒是麻脸女儿在床上摇着手说:把灯灭掉,把灯灭掉。但我知道麻脸姑娘说的也是反话呀,“她”也就是为了我的面子和为了一个事件的顺利转折所采取的一种手段罢了,这一套我过去用的多了,我心里还能不明白吗?因为最好的证明就是:麻脸姑娘微笑着——为什么要微笑着呢?就不能声色俱厉和义正辞严一些吗?——说了半天,头上和梁上的灯并没有灭掉,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等于没说麻脸姑娘也不见进一步生气也只是象征性地对我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和抖一抖身子。“她”也只是为了说明自己和摆脱自己出于策略的需要做出暂时还没有彻底拋弃我的幌子。我一眼就把“她们”给看穿了。自从“她”的慈母带来“她”的瞎慈父之后,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改变对我温柔的表像,但我想这也只是一条大船在海上行驶船大不能急转弯还在那里慢慢地回旋但是大体的方向和总体的意向已经是在那里调头罢了。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证明了这一点。一个人得到一个契机,真是说改变就改变了。前两天还是一个小瘪三,停了几天就在汹涌澎湃的群众运动中听见他呼风唤雨了。前几天见了丞相还俯在尘土里不敢仰视,几天之后,就看到他在打麦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排队和转移了。本来群众是不转移的,胡涂的群众是不明真相的,但是这个小瘪三在打麦场上拿着手持的扩音器一声大吼:“我是白石头!”群众就乖乖地听这个过去的小瘪三现在的群众领袖的调度了。说转移就转移了,说往东迈三步千军万马也就迈了三步。迈得多了,又说往回再迈一步,大家也就往回再迈一步。时代和机遇也就成就了一个白石头。机遇和外来事情的插入,还真是不能小看和小觑呢。小看和小觑是一种无知迟早要被滚滚的历史车轮给甩下和拋弃的。从那个历史上祸国殃民的沈姓小寡妇骑着毛驴从地平线上一露头,我就知道我们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我就知道人类的又一个好姑娘和温柔可人的人儿要从我们的故乡消失了。过去我说我改变不了欧洲、美洲和世界,我还可以改变故乡的郊区和个把姑娘,现在看,果然又如我之预料,我连自己的故乡和故乡的一个麻脸姑娘也改变不了,说不定还要由这个麻脸姑娘和“她”背后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把你改变了呢。后来不就果真是这样了吗?人生不如意事过去我知道十常八九,照现在来看,竟是十分之十了。就像我们看到当年的小瘪三终于突然变成了打麦场上的白石头一样,我们接着就可以看到一个温柔和低眉顺眼的麻脸姑娘,在一个时间的过渡之后,是如何摇身一变又成了过去历史上的小麻子这个姑娘整天双手卡腰和腰里横七竖八地别着几把腰刀。柳叶眉真是倒竖呀,突然“她”就不爱红妆爱武装了,突然“她”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和自己一大堆想法了。突然“她”就从我的谜语时代和谜语的大网中挣脱出来开始顶天立地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了——虽然最后“她”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在当时来看,这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和黑云压城城欲摧呢。看看我们屋里的四盏探照灯吧。来回交叉着在那里巡视和照耀,四束光柱摇来摇去,而且令人感到可怕和啼笑皆非显得非常夸张的是,这四束照耀的灯光还不断地在改变颜色呢。刚刚还是红色,眨眼之间就变成了蓝色;刚刚还是瓦蓝,转眼之间就又成了幽幽的绿色。我们的屋子真是光怪陆离呀,我们的屋子真是横七竖八呀。如果蜘蛛在照耀的时候还在梁上吃吃地笑,一切还是可以理解和好和我们沟通的——大不了是一个耻笑,问题是梁上的两个蜘蛛在那里一点不笑而是一脸严肃,它们还真把这个事情当作事业做了,这就增加了这个事情的麻烦和曲折性了。我们也就得跟着它们真的把这个事情当作自己的一项事业了。幽幽的光柱不时打在和固定在我的身上;有时离开了我,又固定在麻脸也就是它们自己的姑娘身上——但这比打在我身上还要恶劣,我就更加什么都干不成了。在一夜一夜的灯柱下,温柔的夫妻俩,三月没有近身。床上三天不干,家里就乱;女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现在光怪陆离三月,你说家里还能不天下大乱吗?谜语也不管用了。你说是打一物,你说是破灯笼、咕叽、滋拉或蚊子,但是这些物什和家伙在不同的灯光下,它们是会呈现出不同的光彩和颜色的,这个时候它们就不是它们而是其它了。蚊子见着蓝光和幽幽的绿光是会一头撞上去而不钻裙子的。最后弄得出谜语的人也成了魂不守舍要去扑火的飞蛾了。谜语从何而出?为什么要出这些谜语?出这些谜语又有什么意义?最后弄得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了。就好象本来我们还是一个有趣和幽默的人,在各种场合我们都是这么表现和大出风头的,但是就因为这天带来一个别扭和恶心的人,你在这盛大的聚会上,也就一切都表现不出来说出来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最后连你自己都怀疑: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呢?于是你就成了一个有病的瘟鸡和无精打彩的伸不开尾巴只好夹着的脏狗了。你只好从另一个方面和另一个意义上来自我开脱说你的心并不在这里了。但这时不在这里就不是一种自然和真情而只是一种矫情了。这一点连你自己也看出和感觉到了。于是你就更加懊恼和丧气,更加成了瘟鸡和脏狗,你的腿更加自己跟自己拌在一起。你的尾巴在股沟里夹得更紧了。聚会散了,恶心的人还对你冷笑两声:原来你就是这样,你也不过就是这样;你自认为自己是一只鹰或一只雄狮,这下露出你的瘟鸡和脏狗的本相了吧?我对你还不了解吗?你就不要再给我辩解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又要拉什么屎了。这个时候你的口是多么地干,你张张口,没有话说;你再张张口,不还是没有话说吗?你的泪真的在心里流了。你的后背竟是干干的没有出冷汗。于是从今往后还真就中了这恶心人的话,以后你再到这种Party和丽丽玛莲去,你也就真的和永远成了一只瘟鸡和一条脏狗了。这时你自己都对自己怀疑:过去的那个我哪里去了?我还是过去的我吗?过去的一切是我做的吗?我是过去的老孬吗?我当过秘书长吗?我是过去的小刘儿吗?那些文章是我写的吗?我是过去的瞎鹿吗?银幕上真的是我在活动吗?这些是过去的谜语吗?这些谜语是我出的和是我发明的吗?我不是拾人牙慧和一种抄袭吧?就是我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的,现在我再来这么做,怎么就像在Party和丽丽玛莲的聚会那样一下就失去了它固有的光彩呢?谜语到了口中怎么就只能说出它的本意而说不出它的话中之话和弦外之音了呢?不但是大家,怎么就连自己给自己捧场没说完你自己先笑也行呀但是现在怎么连自己也笑不出声来了呢?这些谜语现在你怎么说得有气无力和虚张声势呢?怎么就做作和矫情了呢?怎么就伪装和伪造了呢?怎么就无聊和可耻了呢?——

——怎么就真的你一撅屁股就让人家知道拉的什么屎了呢?——

这个时候,我看到你的眼在一眨不眨地默默流泪。虽然你在Party和在谜语上没有了你,但你在没有了你的时候,这个你在没有你的悼念的仪式上却是你自己而没有别人呢。这个时候你的悲痛你倒是独享了。话又说回来,有了这个,你还不幸福吗?幸福和欢乐不能独享没有什么,当我们的悲痛能够独享的时候,世界新的一幕不也一下在我们眼前拉开了吗?我们不也一下就到了世界的深处了吗?这个时候你不就真的是你而不是别人世界上谁也不能再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了吗?想到这里,你在光怪陆离的床上和麻脸姑娘一样对着探照灯向他们微笑了。这个时候你的微笑是多么地成熟呀。灯光打在你的脸上没有什么,灯光打在麻脸姑娘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这是孩子天真的笑脸,这是冬天里温暖的太阳。本来是没有阳光的,我们在寒冷的季节和寒冷的夜里在那里索索打抖,但是突然阳光也就有了,突然屋里就有炉火了,突然屋里就有了晚饭的香气和女人的温馨的体味了。本来这是一人寒冷的破窑呢。当我的心思和大彻大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的时候,这个时候导演倒是在一旁皱了皱眉打着手势说:

“停!”

这时我还没有从戏里出来呢。我还在里面你们还在外边于是你们看着我感到奇怪我看着你们也是一群奇异的怪兽呢。我们为什么这么隔着玻璃和世界你打量我和我打量你大眼对着小眼地看呢。说来说去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上。只是看着我们在一个世界上和蓝天下和整天在一起罢了。我们隔着一块毛玻璃,虽然你也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你,我可以听到你的歌声,你也可以看到我的微笑,我们表面是那么地和谐、和睦、和风细雨和和平共处,但是我们只是相见不相识的两种不同的怪兽罢了。我在这种情绪中沉浸了两天两夜,我让探照灯高高地在那里对着我的脸和我的身单独照了两夜,然后才懒洋洋地从大梦里也就是从戏里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就好象我在戏里过去的清晨一样,就像我问过去的还是温柔阶段的麻脸姑娘一样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问导演:

“怎么了,我的表演又出问题了吗?如果你说瞎鹿出了问题——别看他是过去的影帝,在这部戏里却是一个配角呢——明明有把握演好现在大意失荆州那还是可能的和可信的,但如果你是因为我而叫了停机,那就一定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演员的问题了。好的导演能带出好的演员,但是好的演员也能带出好的导演呢。当然现在我们这两种情况都不是,我们现在是一个坏的导演破坏了一个好的演员——你破坏了我,你无法赔我,我成了一个打碎的瓷人,我是一个被粗暴的脚踏碎了的猪尿泡。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也就是一头无能的恶狗,平常让你看家护院家里老是丢东西,现在好不容易咱们自己家里鸡窝里飞出了一只金风凰,你倒是眼疾手快上前一把给扑住和一口给咬死了。为什么停机呢?好不容易到了心灵深处,好不容易到了人戏不分,马上就要出彩了,高xdx潮就要来临了,你却以为是出戏了。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合作呢?就是剧情有些不和谐,怎么一眼就认定是我的问题呢?这么多人在一个台子上演戏,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麻脸姑娘的问题还是两只蜘蛛的问题,你恐怕还得区分一下和弄清楚再喊停机还来得及呢……”

这个时候的导演,又是一脸愉快和满面春风地给我赔不是了——看他就是一个平庸成不了大事的人,他摇着手说: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没有出问题,要是有问题的话,也像你刚才所说——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的孬大爷,你以为怎么样呢,机我一直都没有停。包括你在那里隔着毛玻璃和我们所有的人相互打量和观望的时候,我都没有敢停机;如果在这之前我还认为你在炕上的表演有些夸张和过火的话,那么在我叫了停机这两天里,你的反应和思想斗争,和我们对面不相识的感觉,可是异常逼真和一步步都有了层次呢,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就深入进去了呢。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此之前你的失误是最小最小,你后来的精彩是最大最大。当然这和我叫了一声‘停机’也是分不开的,我的这个‘停’叫得是多么地及时和恰到好处呀——后来的逼真甚至把前边的一点夸张也盖住了和带了回来,甚至这种夸张在之后的真实面前也是必要和必需的了。一切都顺过来了和有了逻辑关系。一切都是好的而没有坏的了。你过去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我们知道,现在你也不愧是一个伟大的演员。故乡出过老曹老袁和你这样伟大的政治家,故乡还出了你和瞎鹿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你一肩挑了两任,说起来历史和故乡还真是累着你了。好,我们接着再排下去和演下去吧。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你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现在表现最好的就是刘老孬了。正在看直播节目的广大的女观众都已经对老孬的隔着毛玻璃对面不相识的表情和形象感动和心爱心疼得如醉如痴了。过去我们看老孬是一个领袖的时候他时刻在那里绷着脸我们没看出什么,现在当他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是一个演员的时候,我们再看他绷脸,怎么就有了过去没有的魅力了呢?是我们的问题还是老孬移位的问题?当然大家已经醒悟是我们的问题了。这场戏中表现差的也就是麻脸姑娘了。当然,在蜘蛛没来这前,有几场激情戏和遭遇战你在老孬的带动下表演得还可以;但当你站在土岗上流着泪说过‘慈母来了’的台词之后,你的表演就开始稀松平常和没有激情了。你除了在床上念了一句台词,对着蓝探照灯摇了摇手,别的你还做什么了?可以明确地说,这一段戏全靠着老孬一个人在那里撑着呢。蜘蛛进屋之后,也没起到什么大的用处和作用。两个蜘蛛也得注意呢。到底你们入戏没有哇?原来我以为老孬也没入戏,大家一块演得一团糟,于是就让停了机,但从让他‘停’和让他出戏他还出不来戏这一点来看,他表现还是出色的。他以貌似出戏来表现自己的更加投入呢。既然这样,接着你们就以老孬为榜样用力演下去吧。接着又要开机了。刚才老孬表现好,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刚才表现不好的,接着就要入戏和改正了。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了。不然我就让你们从蜘蛛变不回来,让你麻脸一辈子就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性格而变不回过去的说杀人就杀人说放火就放火的样子。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讲,哪一种形式、身份和性格更适合我们呢——特别是当我们生活在故乡这种既不信上帝现在又不信绝对真理的人文环境里,你们就仔细思量去吧。如果到头来让你们真成了戏里的样子变不回来,那个时候看你们还入戏不入戏和出戏不出戏。等我从客观上让你们人戏不分,整天就生活在戏里而让你们没有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的手段,那个时候你们难道才能戏梦人生不成?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掂量。我顶多再给你们试三个镜头,如果三个镜头下来,你们还是这个样子,你们可就真的成了戏里的蜘蛛和受气的婆娘而永生永世不会再是别的了。就像街头被耍的猴子,我已经把鞭子悬到了你们的头上,现在你们这帮猴子给我卖力不卖力呢?……”

说着,导演真的把鞭子悬到了麻脸姑娘和两个蜘蛛头上。这个时候我倒是可以在炕上双手扣着后脑勺跷着二郎腿休息一会了。我终于也有了可以看一看别人笑话和尴尬的机会。我终于可以出戏一会儿了。刚才你们不还肆无忌惮地把灯光在我身上和头上、在我肉体上和心灵上打来打去吗?你不还躺在炕上不管我的死活矫情地做出同情和爱护我的假相吗?刚才你们不是还把铁链和绳索往我脖子里套吗?怎么转眼之间,就有人往你们脖子里套绳子了?如果刚才没有你们给我套绳索,我们现在还是同病相怜的阶级兄弟;刚才你们当过一道刽子手,现在看着你们又随我先来后到地上了断头台,这时我倒被后来的刽子手也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导演给释放和平反了,我就在旁边有些幸灾乐祸了。虽然你们出于自尊这时也故作不在意地看我一眼,但在你们的内心,是不是也感到有些惭愧和尴尬呢?实际不你们连这一点考虑和顾忌我的余地也没有——因为这点时间导演都没有给你们留。你们看着头上悬挂的鞭子,你们只顾自己目前的处境了,既不能顾忌刚刚发生的历史,也不能顾忌身边的对手和敌人——你们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顾不得了,你们只是哆嗦着身子说:

“别让我们成为戏里的东西,我们在这一点上不愿意和老孬一样,虽然我们看着他刚才人戏不分总是从戏里醒不过来我们心里也受到感动,但是我们还是不愿意成为两只蜘蛛和一只猴子。我们还是愿意成为我们自己。(这时炕上的我不禁在那里冷笑:‘你们还能有什么自己!’)刚才我们表现不好,接着我们表现好就是了;刚才我们不用力,接着我们用力就是了;你说老孬表演好,我们向老孬学习就是了。现在我们就表现,现在我们就用力。让老孬先休息一下吧。接着主要拍我们吧。如果说刚才有一段戏我们没有表现好和表演好,我们先回头补这些戏和这些镜头就是了……”

接着就在那里匆忙不叠地入戏和开始表演了,连这边是否开机都顾不得了。所以你就知道这时他们注定要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刚才是太放任了,现在肯定又是矫枉过正地太用力和太紧张了。过于放任和放松是不对的了——瞎鹿你摆什么老资格?你现在一下又像一个新生在那里紧张就符合艺术的规律了吗?——你们在一种紧张和不放松的环境和情绪中,还能做出什么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艺术创造呢?腿脚都有些僵化了,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成块、机械和抽搐了。你们在那里是多么地卖力,就好象一个奴仆在主人到来之时拼命在那里擦地一样,但这个时候你已经没有脑子了,你已经没有灵性了,你所有的动作和语言,无非都是你过去经验和习惯的一种机械重复和模仿而已,你自己在那里模仿着过去的自己,就像小刘儿在那里写回忆往事的小说一样,他还能有什么创造和创新呢?你幽幽的蓝灯和紫灯只是比过去照得更加频繁和混乱罢了。拼命地摇灯就等于一场精彩的表演吗?麻脸姑娘也在那里着了慌,开始拼命地在炕上喋喋不休地表现自己,说些没着没落不顾廉耻的语言——靠这个来吸引观众吗?连躺在“她”身边休息的我都不顾了。但这种喋喋不休早已脱离主题于是在这场戏中就毫无意义。就好象在丽丽玛莲的一个Party上本来没有你说话的资格,你在这场聚会中也就是一个陪衬和为了让你凑一个人数,但你还是自作聪明地相信事在人为这句话,还是要在最不该你说话的地方和时间要出人头地和要当出头的萝卜和出头的椽子,于是你就想用哗众取宠的喋喋不休试图引起在场人的注意——于是你就成了一个小丑。连和你一块来的妻子和孩子都替你害羞和无地自容。大家对你的耐心和忍耐并不是对你的客气而纯粹是为了对晚会主人的一种尊重罢了。当然大家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终于,我们的导演又一次忍无忍和无可奈何地打了一下手势:

“停!”

这次导演连举鞭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摇着头在那里说: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瞎子,小寡妇,小麻子,你们都在那里和谁较劲呢?现在我都怀疑,到底是我出了错还是你们出了错。这样表演下去,不是你们疯了,就是我要疯了,要不就是成千上万的观众要疯了。一切都错位了,一切都错榫了,一切都游动了,一切都混乱了,螺丝和螺母都不对号了。世界从此没有秩序了,数字从此没有排列了,艺术从此没有规律了。你们停下来吧。你们不要再演下去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你们就成为这样的蜘蛛和猴子不要动了。老孬,亲爱的老孬,我们爱戴的老舅,现在我才知道我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看着他们三位我认输,我知道我是没有回天之力了。您老人家见多识广,你平日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都多,你平常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现在只能看你的了。按照你以前的经验当然你在表演上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了——但令我感到的奇怪的是,既然是头一回,怎么一上场就这样纯熟和滴水不漏呢?——接着你看该怎么办呢?你能不能把你的有限的当然也就是无限的说它有限是相对于前人但正是因为相对于前人你才有别于前人自己开辟出一条新的路子所以您一上来就有了自己的表演风格和个性就和别人区分开来的才能再整体上运用一下呢?不是到了没辙的时候才来抱佛脚,不是到了没辙的时候才来恭维您,刚才从取景器里一眼望去,您就像艺术天地里飞翔的一只雄鹰,一展翅就不同风响,而麻脸和瞎鹿他们,纯粹是三只土鸡——尽管瞎鹿以前还演过戏,但从这次上场来看,就知道已经是过时了和没戏了,从此这天下就是老孬的天下就像上一辈子的人类社会是老孬的天下你还正给我们当着秘书长一样。是金子放到哪里都放光,沙子里埋不住狗头金。过去只知道老孬动不动就埋人办人,只能马上治天下;现在我们才知道,老孬在人生的道路上并不是一种风格哩,他除了会马上治天下,现在果然还能靠谜语治天下呢。过去是一种风格,现在又是另一种风格。过去他改变了我们的历史和历史发展的方向和进程,现在他老人家累了,退休了,还真是捎带着就又把我们的故乡和麻脸给改造过来了。您怎么一上来就能人戏不分呢?您不是以前没学过表演吗?现在看来,像我们老孬这样智商和智能的人,幸好他没学,没学就恰到好处,学了反倒让我们担心他的表演是不是会过头和冒顶呢。我们担心的仅仅是这个。不温不火,不急不躁,一开始你也许认为不行,但就在你要停机的时候,他突然就行了和更加行了——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老孬可以这样,可以在停的时候说行就又行了,为什么这两个蜘蛛和猴子已经给他们叫了两次暂停,它们还是不行和无动于衷呢?当然它们肯定是永远不行了这个我也知道,但是看在我的面上和广大电视观众的面上——我代表广大观众——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也是一种侵犯人权的表现,谁让你代表他们了?——但我还是要代表他们,在别的方面代表不了他们,在这一点上他们肯定和我息息相通,我代表广大观众,请您看在他们的面上和为了使这台戏能继续演下去,您能不能把您刚才为什么我一喊停您反倒行了的经验给它们这些不成器和不争气的蜘蛛和猴子给传达和交流一下呢?能不能帮它们一下和教它们一下呢?怎么一说停反倒行了呢?不要说它们三个不能理解,连我这种见过许多场面的人,也感到这除了是你,别人还真是出不来这奇迹和场面。就好象两个人在床上,本来是不行了,已经丧气的说下来下来,怎么一说下来反倒行了呢?老孬,您已经休息了一个时辰,现在求您抽出丁点时间给它们点拨一下——如果这个事情您放任不管,我们就只好打烊和收工了,我们只好下岗和失业了。您老人家不是总说要改造世界吗?就是您不改造世界,您不是还要改变故乡和麻脸吗?现在麻脸和她的父母明明不行了,不是就等在这里让您改造和改变吗?这对于您不也是一个机会吗?老孬,行动吧,别跷着您的二郎腿了,起来点拨他们和我们一下。”导演倒是在那里苦苦哀求上我了。我老孬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我老孬有时候也是有缺点的和要犯一下小孩脾气呀。我老孬也有不成熟的时候忘情起来也是忘乎所以虽然这在表演上也是憨态可掬但是到了政治斗争和故乡斗争上,可是要吃大亏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明明知道是这样,你还是偏偏上了当。明明不喜欢别人的吹捧和给你戴高帽子——历史上这样的高帽戴的还少吗?但你还是经受不住毒蛇的诱惑呀。说给高帽子你不戴,恰恰就在你说不喜欢戴高帽的时候你不就喜欢和戴上了吗?你躺在炕上想你的心思就是了,一切都和你无碍了,一切都是别人的事而和你没关系了。如果你不点拨它们,事情也就这样结束了和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不管怎么说,到了这种地步,麻脸姑娘也算是被你改造了故乡也算是被你改造了,但你还是经不起别人的吹捧和过于看重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你过去的目标仅仅是改造麻脸,现在你看到麻脸被改得不是麻脸了,你接着就又要把麻脸给改造回去了。你觉得你对世界和故乡真的很有把握呢。你觉得这个时候你已经不是你了那你是谁呢?你潜意识中明明也知道你如果点拨了它们事情就要朝不利于你和破坏你的方向发展,但你还是一时逞能为了做一下英雄一下就把闸门给打开把洪水给放出来了把瓶子给打开把魔鬼给放出来了。他妈的老孬,你这是给谁掘坑呢?你这是给谁拉毯子呢?你这是给谁出谜语和给谁点拨呢?你到底要让蜘蛛和猴子干什么?在他们不是蜘蛛和猴子的时候,你主动帮助它们成为蜘蛛和猴子;当他们成了蜘蛛和猴子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再要改变什么可就是改变你自己喽。在丽丽玛莲的晚会上和Party上,别人自作聪明会自食其果,你自作聪明就不自食其果了吗?最后使你落到尴尬和无援的地步成了架子上扇着翅膀和摇着尾巴在那里“噶噶”大叫的落架的鹰,就是因为你的点拨和在艺术上救了它们——蜘蛛和猴子。当时你明明知道结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仅仅是为了一点虚荣和暂时的得势和占到历史的上风吗?为了现实就不顾将来也就是不顾历史了吗?伟人也有这种目光短浅和鼠目寸光的时候吗?别人给了你梯子你就往上爬吗?别人给了你高帽你就往头上戴吗?不知道梯子爬得越高后来跌得越重帽子戴到头上就摘不下来就变成了罩到你头上的紧箍咒吗?可见你当时是多么地得意呀。记得你还故作姿态和故作不在意但还是能看出压抑不住的兴奋因为这肤浅的兴奋还在那里咳嗽两声呢。谁知道你这咳嗽是什么意思呢?谁知道你这咳嗽能有什么下场呢?你倒是毫不保留地来了一个卖弄和居高临下,你就真的当上了生活的老师你也真的把生活、蜘蛛和猴子给教会了表演可你知道当生活、蜘蛛和猴子会了这一切以后,会对你有什么反应和报答吗?会不会马上给你来一个下马威和回马枪呢?当时你连考虑的时间都没留,你只顾在那里兴奋了。你摇头晃脑和神气活现,你对导演还挤了挤眉眼做出这一切都包在你身上你可以包打天下了于是就能对世界大包大揽了。虽然这神情连被教的猴子和蜘蛛都感得有些夸张和过分了,但是你还蒙在鼓里呢——当时蒙在鼓里的也就你一个人了。你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你让我教它们什么呢?你让我点拨它们什么呢?是只点拨它们一个细节呢,还是一下就教给它们一个表演体系呢?是说动作呢,还是说心灵呢?是说体验呢,还是说表现呢?是说假设呢,还是说真情呢?是说一股寒流呢,还是说一缕春风呢?是说一朵白云呢,还是说一念之差呢?是说一个娘们呢,还是说一个小姐呢——当然是一个貌似小姐的人了!……你到底要什么!”

当然,当时我这么一说,一说就说了一大套——虽然我也没有经过系统的表演训练和体能训练,但我仅凭着激情、厚颜无耻和人来疯,说起什么来也滔滔不绝和一下就煞不住车了。世界上的事情和道理不都是息息相通和殊途同归吗?——我这么一说,不但是猴子,连两个蜘蛛,一下都听得发呆和发愣了。乖乖,别看一个表演里面还有这么深奥的学问呀。就连以前曾是影帝的瞎鹿,这个时候也不能不佩服我,也在那里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到底要我辅导你们什么?辅导你们哪个方面?你们挑吧。这个时候导演也结结巴巴不知该辅导什么了。经我又一次提醒,才从发呆中醒了过来,才饥不择食地说:

“那就辅导突然来了一股寒流吧。”

他刚说完和挑完这个,我说一声“好”,抬手就“啪”“啪”“啪”“啪”四下,迅雷不及掩耳给了他们一人一耳光。人但打了猴子和蜘蛛,还同时狠狠给了导演一下。四个人一下就被这清脆嘹亮的耳光给打懵了,打傻了,打愣了和给打怕了。四个人一个统一的动作,就是赶紧用手护住自己的脸,怕我的耳光接着又清脆地上去。但我接着就不打了。我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不怕你们脸肿我还怕你们的脸垫痛了我的手呢。见我不再打下去,四个人才清醒过来和回到了现实。这时每人捂着自己的脸我们可想而知这么一群平庸的群众演员的反应当然不会是别的而只能是一种愤怒了。他们怎么会往深里想呢?他们怎么能会知道当头棒喝和醍醐灌顶的含义呢?我对他们的要求本来就不高,我无非也就是哄着他们玩罢了。四个人一人捂着一个脸,开始在那里像猴子一样跳脚:

“为什么打我们?不是说教我们吗?本事和道理没学到,但是先挨了一巴掌,这算是怎么说?”

这时我倒在炕上跷着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说:

“这还仅仅是开始呢。辅导就是巴掌,巴掌就是辅导。不知道体能训练吗?”见我这么说,四个傻冒学生倒也不敢犯刺,只是在那里捂着脸傻呆呆地问:“这就是辅导了?此话怎讲?”

我问:“你们让我辅导哪一种动作和哪一种感觉和感慨呢?”

四人答:“来了一股寒流,一股西伯利亚的寒流。”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