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七章 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二(3)

但是后来还是揭了和算了。她也是一个有话当面不说,一切都留到自己的回忆录里去说的人。当我们在回忆录里和她回忆到这一段时,我们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有些愤怒,我们对六指的弥天大谎都随着六指的回忆认可了,现在羊群里怎么又跑出一匹骆驼,让我们美好的梦又破碎了呢?它一下就改变了我们的习惯和认可,一下就打碎了我们的既成和梦想,本来我们对世界做的还是甜美的梦,现在它一下就把我们的梦底和谜底给揭穿了。它告诉我们: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还是凶险和恐怖的,我们日常做的还是恶梦多于美梦,我们日常生活中受的欺骗远远多于真诚,天空中的舞蹈与回忆背道而驰,现在由我来给你们揭穿这一切和说明事实真相吧。亲爱的莫勒丽·小娥,就不能让我们浑浑噩噩的过上一段吗?就不能让我们糊里胡涂地沉浸在回忆之中吗?真相一旦揭破,今后还让我们怎么向儿孙们讲故事?讲过的还算不算?但这一切请求都得不到她的允许,就像我们对于孩子一样,她在我们身上也寄托着她的希望呢。本来我们对世界的要求是一成不变,是平静和安祥,只要今天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就袖着手蹲到南墙根满足地呆着。没说什么并不是我们没有话说,而是我们觉得话语在这个时候是多余的,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好天气;与其说些什么,还不如做些什么;譬如,还不如脱下我们的棉袄来擒捉衣缝间爬行的虱子呢。就是说些什么,我们也是鸡一嘴鸭一嘴地说些东家长和西家短,好象在说些什么,其实什么都在我们的话题之外;我们越是说着它们,它们就离我们越远,就好象异性关系时代同性关系时代生灵关系时代灵生关系时代我们离哪个人和动物越近,我们实际上就离他(它)越远一样。“你们都谈些什么,当你们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时候?”事后常常有人这么问;我们当时就回答:“我们什么也没谈。”得到这种回答的人,要么说我们对他们不信任,要么说这场谈话一定高深莫测,不然谈了半天怎么什么也没有谈呢?要么就是谈的太多了,太复杂了,一下有了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其实事情恰恰相反,我们就是什么都没谈,你们一下高估了我们。如果你们低估了我们我们还可以图个清静,第二天照样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晒太阳,但是你们高估了我们和在一个简单的事情上加上许多复杂的猜想和自己的私货,就不是我们所能承受的了。最后我们只好承认我们是在说东家长和西家短。你们马上就拍着巴掌说:看看,看看,如果我不追问,就真让你们给蒙混过去了,既然你们承认说了东家长和西家短,那么你们的谈话一定超越了它们本身,一定对这个世界发表了什么看法,这东家和西家,这张家和李家也就是一个寄托和载体、载重和载波罢了。南墙根就是一个载波机,在这载波之上,一定会有别的深意和一唱三叹——那么接着说说它的深意和一唱三叹吧?说着说着就又来了。本来我们晒了一天老阳儿很轻松,现在就让这世界的追问和刨根问底给破坏了。下次晒太阳和捉虱子就感到心情沉重和有心理负担了。我们只好又说了一下捉虱子。你们马上又说,就是这捉虱子,恐怕也不单是晒太阳的延伸呢,虱子也有虱子本身的内涵呢,捉的时候满腔仇恨,放到嘴里“嘎崩”“嘎崩”地嚼,这虱子就不是那虱子,咀嚼的时候肯定大有深意吧?全世界的人民,几千万的人民,排着队蹲在墙根一边晒着老阳儿一边在整齐划一地捉着虱子,说捉出一个都捉出一个,说搁在大拇哥上都搁在大拇哥上,说处理掉就一齐处理掉,一个人单独挤死一个虱子不算什么,但是这么多手挤虱子这么多虱子这么多虱子一齐被挤死和挤掉,同时发出的“嘎崩”声就如雷霆,从两手之间喷射出的鲜血,就一股股射向天空如同挂在天边的一道道彩虹。你们还说什么了?除了东家西家和虱子之外,我们还说今天的太阳好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发觉我们已经上当很深了。你们马上振振有词地说,不管是大人物还是蹲在墙根上挤虱子的,见面说到天气,里面肯定就大有深意了。不管双方在战场上杀得如何你死我活,满天的鲜血如同一道道虱子的彩虹,但谈判时见了面,不都首先从对天气的共同看法开始吗?岂不知你们在扪虱子时说着天气恰恰把天气给忘记了。我们的亲人,在我们没有埋藏什么的地方你们非要挖地三尺掘出些什么,在有什么的地方你们倒是浮皮潦草地给错过去了。这让我们是多么地失望和失落呀。但是莫勒丽·小娥还不仅仅是这样——如果她是这样还要好一些呢,她在盘问了我们的虱子和天气之后,在掌握了我们的一切之后,她马上开始还击了。她首先釜底抽薪地笑眯眯地告诉我们:

“别看今天老阳儿好,天气预报说,明天就是一个阴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要到了!”

我们马上就惊慌了。别说明天要转阴天,就是回想今天的好天气和温暖的太阳我们也没心情了。她不但破坏了我们的明天和将来,我们的孩子和花朵,她连我们的今天和现在,连我们的成年和老年也同时给破坏和败坏了。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显示与我们的不同和从羊群里跑出一匹骆驼吗?在我们都被浑浑噩噩关在一间闷热无窗的小屋子里世人皆醉的时候,她独醒?她在用指责白石头的方法和方式来指责我们吗?她对白石头的空中舞蹈和我们的已经认可说:

“一切都太做作了。这么做和这么想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这就等于给我们说温暖的老阳儿之后马上就要狂风大作,赶快把你的爬满虱子的棉袄给穿上吧。不要再挤虱子了,不然就不是你捉不捉虱子的问题了,而是你的棉袄也要马上被刮得无影无踪了。你不但连你的将来捕捉不到,就是连你的现在也保不住了。你不要再说你想不想当秘书长,我还告诉你,我们同伙中能当秘书长的人多了。但是莫勒丽·小娥的预告和攻击并没有到此停止。她并没有以击落天上飘舞的六指和击中太阳下的虱子就罢手了,就停战了和停顿了,就停车了停滞不前了,不,这还不是她要说的根本呢,她还刚刚开了一个头。她一枪把天上的六指击落之后——当然也是把我们的心在高空击碎之后——现在我们剩下什么了?也就剩下一颗破碎的心了——吹着冒着蓝烟的枪口,接着甩出胳膊又打了第二枪。第二枪是打向哪里呢?就不是打向六指和我们的当面而是打向六指和我们的背后了。我们倒下了,我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已经达到目的了,但我们在地上和死后又听到清脆的第三枪。前两枪只是第三枪的一个信号,前两枪只是为了给第三枪排除一下障碍。那么莫勒丽·小娥接着把第三枪开向谁了呢?她把枪竟然对准了刚刚退出历史舞台她的痕迹和流线还在天空飘动和滑动的前一个同类和合体人美眼·兔唇。对她开枪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天空上的六指是她放上去的,石头是她在阳台上亮出来的。虽然那块石头并不是这块石头,就使得这块石头留到了天空和供她自己私用——看来她对一切都还是有安排的。当然在我们看来这种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后来六指在他的回忆录中有些夸张和恐怖,但这是他自己蜕化变质的结果而和当年的美眼·兔唇没有什么关系,就好象我们只能管事情的起始而管不着它的结果,只能管孩子的出生而管不了他成人以后会不会成为杀人犯一样——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煞费苦心要把孩子的时间不当时间一切都让他为了成年呢,只能管羊角面包刚一出炉的时候让它香喷喷而管不了它45天之后是不是会变馊一样。但是莫勒丽·小娥不这样看,她就是要顺藤摸瓜,她就是要一追到底,她就是要顺着六指和我们追溯到当年的美眼·兔唇。她在批判了六指和我们之后接着话锋一转,矛头就直接对准了当年的美眼·兔唇。她吹着冒着蓝烟的枪管说:

“现象发生在六指和你们身上,但是根子还在美眼·兔唇那里。天上的舞蹈和做作,天下的不堪和恐怖,你们的愚昧还只是一种现象,一切都是美眼·兔唇造成的,一切还得到她那里去解决。如果没有合体人在这里捣乱,就你们一个个的单体人和过去人,怎么能发展得这样图腾和载歌载舞呢?”

我们还在那里替我们过去的领袖和崇拜偶像美眼·兔唇开脱呢,就好象在历史上当后来的君主否定和歪曲前朝君主的时候,我们出于善良的本能总是在维护前朝一样。她在历史上还是做过好事的,她还不是一团漆黑和一塌糊涂。但是后来她们的同类却不依不饶,一定要弄个清楚,就是劳民伤财也在所不惜,一定要把前朝君主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这时我们对前朝和过去光阴的审美感和怀恋感,由于距离而产生的距离美都显得那么地模糊、混乱、混淆、无力和无足轻重了。历史的方向盘已经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了。剩下的就是她要反攻倒算了。她要割断我们和以前的感情纽带。一定不能让你们再听过去的午夜的收音机不能再在眼里充满过去的天空的舞蹈,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天地和一个全新的世界。亲爱的同胞们,不抹掉她,怎么会有我呢?我不想仅仅是在历史和前人、在古物和遗迹面前和她们合个影就算完了,我要开创一个新思维和新天地,我不能只消灭过去朝代跳出来的表面上天空上那些小丑和孑孓,还得找到和揪出造成这种历史遗迹的罪魁祸首。她是谁呢?就是当年从广场到美容院,从飞机舷梯到阳台上美眼·兔唇。她才是我们要找的罪魁祸首,她才是我们的枪口要对准的地方。把枪口对准她的鼻子和眼睛,预备——放!接着她的合体脸和合体鼻就成了一团稀烂。这才是我们要看到的。我们还在那里替美眼·兔唇开脱:

“美眼·兔唇姑姑看上去还不错呀!”

“她在阳台上亮石头是我们要求的呀!”

“何况那块石头并不是天上的六指呀!”

“天空的舞台寂莫了这么长时间,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历史环境看,放上去一个六指也很新鲜呀!”

“至于后来六指在回忆录中犯了错误,那只能是六指个人的原因,和美眼·兔唇并没有太大的联系。”

但是莫勒丽·小娥不依不饶。她一脸坏笑地说:

“还是美眼·兔唇的错。”

“不但往天空中放六指不对,当初她在阳台上亮石头就不对!”

我们慌忙摇着手:

“当初能在阳台上亮石头也大出我们意料——我们也是好开心和好好玩。至于后来把六指放到天空中去,虽然她也有想留一道痕迹和扫帚星的肤浅想法,但是从整体和创作的角度来看,还是属于一种随意之作和意外之笔,还是属于弦外之音和徐徐散去的潇洒之举。不能用后来六指在回忆录中的所作所为来给美眼·兔唇定罪。人民的良心还没有死去。莫勒丽·小娥姑姑,不要因为你一时的逞能,又把人民拉到水深火热的战争年代。如果六指所做的一切已经造成了影响,你让宣传部门发一个通知把他的回忆录全部收回焚烧掉不就得了?如果你觉得天空已经让别人弄脏了,我们上去再把它擦亮行吗?还你一股清新的空气,还你一个明亮的天空;还你一个新的场地,我们在那里载歌载舞;还你一个新的阳台,让你在上面挥手——只要不起战端;就好象如果我们是孩子你们做爹娘的只要不争吵还我们一个清静的夜晚,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按你们的要求对我自己进行重塑我不拿自己当人不拿自己童年的时光当时光我长大以后一定成为你们的理想接班人成吗?娘,你就饶了爹爹吧,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做儿女的求你了。”

俺娘莫勒丽·小娥摇摇头:

“不行。这次再不能原谅你爹了。他犯的错误太大了,太致命了,我一定要跟他离婚。不能什么委屈都让我受了!”

接着莫勒丽·小娥又对我们一笑:

“不过从这件事中我已经看出,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你爹那个王八蛋太不争气了。人民还是好人民——在别的人民和民族都在那里只见新人笑哪里还闻旧人哭的时候,你们却在这里倾听旧人的哭而排斥新人的朗朗的浪笑,你们的举动就显得别具一格了。世上哪有永远的新人呢?新人总会变成旧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美眼·兔唇又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了。我们在天空和阳台上有冲突,但是我们在时间和天气上没有冲突,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旧人,我也会变得和美眼·兔唇一样,原来我还担心天长日久当我由新人变成旧人怎么办——当我还是新人的时候——这也是我另一种历史眼光的体现吧,现在看到这样的民族和人民,我就放心了。当有一天我也成为旧人的时候,你们能像对待美眼·兔唇那样对待我,我在孤独和没人理睬的一隅,我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时候,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死了以后,请你到我坟上烧张纸。但是这并不妨碍当我是新人的时候对前人和旧人的否定和批判。七八级打倒七七级,这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当你们有了这种怀旧情绪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把我的态度改变一下,我不再愤怒而要心平气和了。我就不开除她的故乡籍而放她以观后效了。当然这也可能埋下她有一天会卷土重来和反攻倒算的祸根。但是我还是要心平气和地给历史留一个余地——不然将来历史怎么评价我呢?我还是从人民的举动之中得到了启发,我还是要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来一个左右逢源。这也是牵制台上另一种势力的一个手段呢。不一棍子打死。一棍子打死对谁不利呢?不但对她本人不利,更大的不利和反座力恐怕还是要落到我身上。傻子和没有掰开眼睛的小狐狸才会那么做呢。请放心——我对美眼·兔唇也不会全盘否定,她在历史上还是做过一些好事嘛,总体上她还是一个让我们开心的人嘛,还是要四六开,她的欢乐颂她的小天鹅舞曲还是能吃六十分的。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并不是要完全否定她,而是说她在阳台上还有做得不够和不对的地方,如果说那么做效果已经有些恐怖了——已经很开心了,但是还是恐怖得方向不对,因为方向不对所以就显得程度不够,因此人民开心得还不到位和彻底——错误在这里。本来我们能让人民开心得更好一些和更多一些,本来我们能够做好我们还没有做到极限事情剩的还有余地,还可以再往前走两步,为什么我们就在这一步停下来了呢?本来事情还可以再开心一些,我们何乐而不为呢?我也仅仅是从这一意义上来批判美眼·兔唇和她的阳台的。这个时候的不对就不是说她亮不亮石头的问题,亮不亮石头都一样,而是说她把石头拿到阳台上的本身就是不对的。当然不拿着石头站到阳台上就没有效果,但是这个效果并不是事情本身应该具有的效果;效果本来还可以更大一些,却让她因为石头搞得半途而废,把我们扔到不上不下的地步我们还不自知——这才是我们的悲剧所在呢。我们为什么要因循守旧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改换一个方式和往阳台上拿另外一个东西呢?美眼·兔唇,你辜负了当时的时代和人民,辜负了那么春光明媚和寒风瑟瑟的阳台。这个漏洞非常明显,稍有一点生活和艺术常识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你们却没有看出来,这才是让我替你们痛心的地方。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人民已经在别的地方把石头架到了烤架上,已经知道你在阳台上也会把这块石头给亮出来,只是不知道这石头是不是那石头的时候,你在美容院呆了半天,你已经洗过脸也洗过头了,你伸开了你的巴掌,这时你手中亮出的果然还是一块石头,人们还会有什么大的吃惊、恐怖和开心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这样做的本身,就是低能和重复的表现,就是没有创新和开拓精神、能力和气魄的体现,你对不住人们的热情。在艺术上讲也是一个败笔——如果你不把责任硬往小刘儿身上推的话,当人们知道你要亮出什么的时候,你果然给人们亮出了一个什么,这本身就是对艺术的亵渎。幸好人们还有无知的地方,人们用自己的无知错过了你的低能,你的低能钻了人们无知的空子,当人们还纠缠在一个具体的问题上——这石头是不是那石头,人们倒是给你凭空创造了一个悬念——而忘了与你计较整体,忘记想的是石头拿出的果然是石头这事实的本身是多么地让人失望和没劲,才给了你一个意外的效果和能达到60分的可能。你和低能的人们倒是在这里达成了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谁也不要揭穿谁。但是当初不揭穿并不等于长远不揭穿,单体的人们——他们看起来人多势众,其实把他们一个个翻过来和掉个个儿或是单个地来看,一个个都是单体的空心萝卜啊——不揭穿你并不证明合体的同类也会袖手旁观看着世界被你弄得这么混乱而置之不管。因为我们还可以搞得更好一些。事情还有余地。世界上就剩下一块石头了吗?给人们说过石头就一定找不出别的东西来了?给孩子讲故事都不能这么简单。说大灰狼来了果然就来了,孩子还有什么期盼和震动呢?说是大灰狼来了,但是来的不是大灰狼而是一个骷髅,孩子才会发出惊叫一头钻到你怀里,你才有可乘之机接着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呢。虽然后来放到天上的是六指而不是白石头——幸亏,但这也是换汤不换药的一种人为和故意,而不是自然而然走过来的一排骷髅。天上划一道痕迹是如此的表面和浮浅,到头来人们对43天的空中舞蹈视而不见也就不奇怪了。这时人们倒是在潜意识中觉醒了,但是这种觉醒又是多么地不自觉和浑然不觉因此在既成事实面前也就显得更加可悲了。你的恐怖不叫恐怖,你的恐怖没有美感,你的恐怖是单一的而不是多重的,你的恐怖是单体的而不是合体的。你枉为一个合体人。当你已经合体的时候,你的尾巴还夹在单体的门缝里。要把问题提到这样一个高度来认识。如果换了我我就不会这么做,不但在天空中不会换汤不换药地放上去一个六指——你顽固到底还放上去一个白石头倒要更好一些呢,当我从美容院和卧室走向阳台的时候,我手里就不会拿石头而会拿着一个别的东西!”

说完这个,莫勒丽·小娥就有些愤怒掩盖下的洋洋自得和踌躇满志。这个时候我们也被她的话给打动了。我们是太肤浅了。我们是太保守和太相信旧人了。我们上当了。我们钻到枝节里而忘了整体。本来我们在别处绑吊的是石头,到了阳台果然也是石头,当时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一点还在那里激动和像傻冒一样欢呼呢?我们刚才还在那里与新人和莫勒丽·小娥争辩,现在一下变得怯生生和有些气馁了。莫勒丽·小娥姑姑,既然我们过去全错了——过去的开心和恐怖当时看虽然也开心和恐怖,现在看就是一场肤浅的小孩游戏——我们就不能这么肤浅下去。虽然我们也知道这种重复在历史上屡屡发生,后来的新人都要把以前的旧人打到九层地狱说得一无是处让我们拋弃旧人拥戴新人,但是我们还是发现我们这次犯的错误和以前的不同,这次错误还是有这次错误的新意。我们太一成不变了。我们太迷信石头了。谁让石头从小是在我们身边长大的孩子呢?我们还是顾得了亲情顾不了历史,顾得了眼前顾不了将来,吹起笛子就捂不上眼。——当我们承认我们过去的全部不对的时候,接着剩下的问题就是:如果当时换了你,你与美眼·兔唇有何不同呢?你会让我们感到什么更大的恐怖和开心呢?你拿进美容院的是石头,当你洗了一个脸和洗了一个头之后,你走到阳台上,接着会变出一个什么新花样呢?随着我们的卖身投靠和角色转换,我们马上就把自己的错误放下不提,开始把矛头反过来又对准了莫勒丽·小娥——这也是我们人们在历史上常用的以攻为守的策略。莫勒丽·小娥姑姑,接着就看你的了。这时我们大家都张着嘴,像一群在污水坑里的鱼儿水中实在是缺氧受不了了——不是莫勒丽·小娥姑姑提醒,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个污水坑呢;如果不是他来关心我们,我们迟早会被这一潭死水给憋死呢;一群鱼儿在水中被憋死了,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归宿吗?现在好了,有人提醒我们了——于是我们就集体地将自己的小口千篇一律地伸出了水面,开始向提醒我们的人提出我们的要求了。当我们向你提出要求的时候,你再不改变我们和现状将一坑鱼儿憋死在里面可就是你的责任了。我们的头脑一下就清醒了,我们的身体一下就有力气了。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狡猾地向提醒我们的人做出感激的样子。

“莫勒丽·小娥,唯有你!”

“莫勒丽·小娥,唯有你!”

接着坐蜡的就是莫勒丽·小娥本人了。你在打倒别人的时候夸下了海口,现在我们跟着你打倒别人之后,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你说当你站到阳台上的时候,你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意外会是一个别样的东西而不是一块我们早已熟知的石头——我们过去太庸俗、太懒惰、太习惯和太墨守成规了,石头是一个什么东西?不就是白蚂蚁家那个浑小子吗?我们已经见过他几千年,现在百年不遇一个机会,还要犯贱地让他在阳台上证明一下世界吗?确实不是他就好了,但是我们在心底里怎么还盼着是他而不是别人呢?当另一块石头六指在我们天空中跳舞的时候,我们怎么也司空见惯那么容易原谅别人和不在意自己的天空呢?历史为什么循环往复换汤不换药呢?为什么是一块石头和另一块石头呢?原因不在别人身上,是我们自己误了自己,是美眼·兔唇欺骗了我们。幸好莫勒丽·小娥姑姑不与我们计较,在她终于也回到娘家和故乡的百忙之中,还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校正和挽救我们,来给我们揭穿历史真相的开辟未来——那么现在你手中亮出的将是什么呢?等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恐怖就不是过去的恐怖了,快乐颂就不是过去的庸常演奏了,一般的小夜曲或是单调的二胡或是京胡弓弦上发出的声音我们也不屑一顾,一下就会出现大气磅薄漫山遍野的乐队的轰鸣和合奏。一下就气吞山河,一下就让你发出恐怖的惊叫一下就快乐地昏了过去。这不一下就开辟未来和面目一新了吗?一下不就开辟历史和从头再来了吗?什么雕虫小技,什么美眼·兔唇,这时已经烟消云散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我们再也不回头了。我们一下就跳出了脏水坑到了大海。过去我们只会在河里和湖里游水——怎么会不憋气呢?现在我们到了大海。只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纪念,为了这个标记,为了我们的新生,为了我们的看到。为了我们的身体、耳朵和嘴巴,我们理直气壮地要求莫勒丽·小娥早一点打开她的巴掌。你不是说世界上有大海吗?现在你就带着我们出发吧;你不是说在大海里可以游得更远和更深吗?你马上就换游泳衣吧;你不是说有漫山遍野的乐队吗?你现在就让他们排出来让我们看一看,演奏起来让我们听一听吧。我们以为这种要求会激怒和冒犯莫勒丽·小娥。理直气壮之后,我们又有些怯生生的。但是谁知我们这样的要求恰恰是中了莫勒丽·小娥的下怀呢?连上怀都不是,还是下怀。后来她在回忆录中说,当她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论证了我们的污水坑——本来是清清的水,怎么就能把它论证成一潭污水呢?接着提了一下公用的大海——之后,当她提出石头重复论之后,她当时怕的就是人民的沉默而不是向她提出新的要求和要她回报新的展示,如果不提要求她就等于一切工作白做了,美眼·兔唇打倒了,提出要求她就达到了目的和正中她的下怀。不提是让她失望的,提出正是她所希望的。把别人推翻的目的是什么呢?不是为了推翻完事,而是为了取而代之和自己上台。请你们再陪我演练一遍历史吧。这个时候你们在感谢我,可知你们在感谢的同时,我从心中也感谢你们呢。你们在怯生生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些打鼓呢。当我们终于从不同的方向共同走到一起的时候,你们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心也终于放回了肚里呢。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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