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的名字叫黑

我不知道谢库瑞的父亲知道多少我们互通信件的事情。如果看她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害怕自己父亲的胆小少女的模样,我会推断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到过我。然而,我感觉事实并非如此。布贩艾斯特眼里的狡猾、谢库瑞现身窗口时的魔力、姨父派我拜访其他画家时的毅然坚决,以及他叫我今天早上去时我从他身上感觉到的无助,全都令我感到不安。

早上,我刚在姨父面前坐下,他就开始讲述在威尼斯看到的肖像画。他说他作为世界的庇护神苏丹陛下的使者,参观了许多宫殿、教堂,以及王公贵族的宅邸。几天当中,他伫立在上千幅肖像画前欣赏,见到了画在挂布上、木头上、画框内和墙上的几千幅面孔。“每一张脸都不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人脸!”他说。他深深陶醉于这些脸的多样性,陶醉于它们的色彩,陶醉于上面的那种光线的柔和,陶醉于这些脸的怡人甚至是冷酷的样子,陶醉于他们眼中的深意。

“就像都染上了瘟疫似的,人人都叫人画自己的肖像画。”他说,“全威尼斯每一个有钱有势的人都想要有自己的肖像画,既把它作为他们生活的证明和纪念,也把它作为财富、力量和权威的象征,同时也暗示着他们一直都在那儿,在我们面前,让人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向人们展示他们的与众不同。”

平常他说话时,像是在谈论嫉妒、野心与贪婪似的,话中总是带着一种鄙夷。然而此时,当他谈论起在威尼斯见到的肖像画时,脸上却不时现出光彩,像个孩子般兴高采烈。

肖像画的风气像传染病一样,在有钱人、君主、贵族家庭这些艺术赞助者之间蔓延,一有机会就让别人画他们的肖像,当他们委托画家绘制《圣经》场景的壁画或教堂墙壁的宗教传说时,这些异教徒们热衷于把自己的肖像放入作品某处。是这样的,譬如说,在一张圣约翰葬礼的图画中,你会突然看见,啊,在一群泪流满面的墓园送葬者中,有一位正是那热情洋溢、兴致高昂并自信满满地带你参观他的画廊、为你解说墙上绘画的王子。接着,在一幅描绘圣彼得用自己的影子治疗病人的壁画一角,你一时间忽然发觉眼前那位痛苦挣扎的可怜病人,事实上,正是你和蔼房东那体壮如牛的弟弟,你会因此而觉得这像是一种幻觉。接下来的一天,这次在一幅描绘死人复活的画作中,你会发现画里的死者正是刚刚吃午饭时坐在你旁边狼吞虎咽的食客。

“有些人甚至有点饥不择食,”我姨父恐惧地说,仿佛正在谈论撒旦的诱惑,“只为了被加进一幅画里,他们不在乎被描绘成人群中一个倒酒的仆人,或一个用石头砸淫妇的残忍男人,或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凶手。”

我假装没有听懂,说:“这就好像在那些讲述古波斯传说的绘画书中,我们却看见伊斯玛依尔王登基一样。或者,像是我们在胡斯莱夫与席琳的故事中,发现画中画的却是时代远在其后的统治者帖木儿。”

屋子里有什么声音吗?

“这就好像威尼斯的绘画是用来恐吓我们的。”过了一会儿我姨父说,“他们不仅用委托绘画的人的金钱和权势来恐吓我们,还试图要我们相信,单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件非常特别、非常神秘的事情。他们试图用其不同的面孔、眼睛、姿态,以及有皱褶阴影的衣服,来显示自己是一个神秘创造物的典范,借此恐吓我们。”

他讲述道,有一次他拜访一位狂热收藏家位于科莫湖畔的奢豪别墅,结果却在精致华丽的肖像展览厅里迷了路:房子主人搜集了所有法兰克历史上著名人物的肖像,从君王到主教,从军人到诗人。他说:“我好客的主人先是骄傲地带我参观他的展览厅,接着在我的请求下,让我自由欣赏。在那里,我看到这些显然地位崇高的异教徒们大多数都跟真人似的,还有几个直视着我的眼睛,他们单单靠着请人绘制出自己的肖像,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个性,正是这些个性充斥了这个世界。他们的肖像似乎染上了某种魔力,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如此地与众不同,以至于身处这些画像之中时,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并不完美、并不强壮。好像只有当我也被用这种方式画下来的时候,我才能更好地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

他忽然明白——或许也渴望着——赫拉特前辈大师们那完美不变的伊斯兰绘画艺术,将随着对肖像画的热衷而走到尽头。对此他说他感到惶恐不安。“然而,似乎我也想要感觉自己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他说。就这样,像魔鬼诱使我们走向罪孽时那样,他发现已深深地被自己所恐惧的念头吸引住了。“我该怎么形容呢?这就像是一种欲望之罪,像是在真主面前自我膨胀,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把自己放在了世界的中央。”

稍后,他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这些被法兰克艺术家如同儿戏般骄傲把玩的技巧,不仅可以为崇高的苏丹陛下增加魔力,更可以成为服务于宗教的一股力量,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受其左右。

我姨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兴起了制作一本手抄绘本的念头,书中将收入苏丹陛下及其所有代表人物的画像。从威尼斯回到伊斯坦布尔后,我姨父向苏丹陛下提出,应该以法兰克的风格为苏丹陛下绘制一幅肖像,并说这将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然而崇高的苏丹陛下一开始是表示反对的。

“故事才是关键,”智慧而荣耀的苏丹陛下说,“一幅美丽的插画优雅地补足了故事内容。当我努力想像一幅不附属于故事的绘画的时候,我感觉这幅画最终将会变成一个偶像。既然我们无法相信一个不存在的故事,将自然而然地开始相信图画本身。这就如同我们的先知之前克尔白的偶像崇拜。若图画不属于某故事的场景,那么你准备如何描绘,举例而言,这朵丁香花,抑或那个目中无人的侏儒?”

“我将展现丁香花的美与独特。”

“如此说来,在你的场景构图中,你准备把花朵放在书页的正中央吗?”

“我感到恐惧,”我姨父对我说,“一时间惊慌失措,明白了苏丹陛下的想法会把我带向何方。”

我感觉到让我的姨父充满恐慌的,是那种认为也可以把某种并非由真主安排的物品放置在书页中央——也就是世界中央——的想法。

“或者,”苏丹陛下说,“你会想把一幅中央画着侏儒的图画挂在墙上。”这正是我姨父所害怕的,也正如我所猜想到的。“然而这幅画不能挂在墙上。因为不管我们以什么样的目的把图画挂到墙上,些许时日后,我们将会开始崇拜它。除非我和那些异教徒一样——上天不允——相信先知耶稣同时也是真主安拉,那么我也会相信真主可以被世人所见,甚至,他还可以以人的形象现身,我也才可能接受一幅人的画像,并把它挂上墙。你也知道的,最终,我们都将于不知不觉中开始崇拜挂在墙上的每一幅图画,对不对?”

我姨父对我说:“我非常了解这一点,也正因为我了解,所以惧怕我们两人正在想的事情。”

“基于这个理由,”苏丹陛下作结论道,“我绝不允许把我的肖像挂在墙上。”

“虽然这正是他想要的。”我的姨父悄声说,带着邪恶的窃笑。

现在轮到我恐惧了。

“话虽如此,我的确期望用法兰克大师的风格来画一幅我的肖像。”苏丹陛下继续说道,“这张肖像,必须隐藏在一本书的书页中。究竟它是什么样的一本书,由你负责告诉我。”

“在惊惧与讶异中,我仔细地想了一阵子,”我的姨父说,比之前更为邪恶地对我笑了笑,我几乎要相信他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崇高的苏丹陛下命令我立刻开始这本书的编纂。我高兴得头都晕了。陛下补充说,这本书将作为一份礼物送给威尼斯总督,届时会再派我前去拜访。等书本完成后,它将在伊斯兰教历第一千年时,象征伊斯兰哈里发——崇高的苏丹陛下——的征服力量。他要求我秘密地进行书本的制作,主要是为了不让人知道他想和威尼斯人和睦相处,同时也为了避免引起画坊中的妒忌。满怀得意中,我也就秘密地开始让人绘制我所要的图画了。”

第21章 我是你们的姨父

于是就在那个星期五早晨,我开始向他描述那本书,其中将包含以威尼斯风格所画的苏丹陛下的肖像。我一开始讲述的就是,我是如何向苏丹陛下讲了同样的故事,又是如何说服他同意书本的制作。但我却暗藏着一个企图,那就是希望由黑来写我还没有开始写的故事内容。1

我告诉他,我已经完成了书中的大部分图画,最后一幅画也已接近完工。“书中有描绘死亡的图画,”我说。“有为了显示苏丹陛下的国土是如何和平安详而请聪明的细密画家鹳鸟画的一棵树,有撒旦的图画,有带我们去向远方的马的图画;还有那总是一脸奸诈、总爱不懂装懂的狗,还有一枚金币……我请细密画师们以最精巧、美丽的笔触画出了这些画,”我告诉黑,“就算只看到它们一眼,你也能马上知道相关的故事该怎么写了。诗歌与绘画,文字与色彩,彼此都是兄弟,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有那么几秒钟,我思索着是否应该告诉他我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他愿意与我们同住在这个家里吗?但我还是告诉了自己不要被他全神贯注的态度与天真的表情所蒙蔽,他正期望着带上我的谢库瑞离开。然而,除了他,谁也不能替我完成这本书。

从星期五聚祷回来的路上,我跟他谈到了意大利大师们在绘画中最伟大的创新表现:“阴影”。“如果,”我说,“我们打算画一个人在街上行走,或站在街上,或在街上谈天说地,那么我们就必须要学习如何像法兰克人所做的那样,把那儿最普遍可见的东西——阴影——塞进画中。”

“怎样才能画出阴影呢?”黑问。

当外甥在听我讲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时不时地有点不耐烦。有时他会把玩他自己送给我作礼物的蒙古墨水瓶。偶尔,他会拿起拨火的铁棒,拨弄炉里的柴火。我有时会想像他其实很想拿起铁棒狠敲我的脑袋,杀死我,因为我要使绘画艺术远离安拉的观察点;因为我背叛了赫拉特大师们的梦想,以及整个的绘画传统;因为我哄得苏丹陛下答应了做这件事。有时候,黑则会正襟危坐好一段时间,目光不离我的眼睛。我想他肯定想过:“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只要让我得到你的女儿。”有一次我带他到院子里,就像以前他小时候那样,试着像一个父亲一样给他讲讲树,讲讲落在叶子上的光线,讲讲融雪,讲讲为什么我们走得越远,房子看起来就越小。然而这是个错误:只证明了我们昔日的父子情谊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因为看上了一个老人的女儿而对他的那些错乱呓语采取容忍,这种态度取代了黑年幼时的好奇与好学。十二年来,他走过了许多国家与城市,这些国家与城市的凝重和尘土已经彻底融入了他的灵魂。他比我还要累,我可怜他。他的愤怒,我猜想,不只是因为十二年前我没有把谢库瑞嫁给他——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主要还是我梦想的绘画已经超出了赫拉特大师们的风格,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讲述着这些无稽之谈。也正因为如此,我不禁想像自己或许会死在他手下。

不过,我并不怕他。相反,我试图让他感到害怕。因为我感觉恐惧正适合我要求他所做的写作。“就像在那些图画中一样,”我说,“人必须要能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我的一位插画家为我美妙地描绘出了死亡。你来看一看吧。”

于是我开始向他展示过去一年来秘密委托细密画师们绘制的图画。一开始,他有点胆怯,甚至害怕。这幅死亡的描绘,灵感是起源于《列王传》众书册中家喻户晓的场景,比如说,西亚乌什被艾夫拉西亚布斩首的场景;或是鲁斯坦杀死苏赫拉布,却不晓得是自己的儿子;当黑明白主题是来自于熟悉的故事之后,很快便有了兴趣。在描绘已故苏莱曼苏丹葬礼的图画中,我使用了大胆而哀伤的彩色,采用了法兰克式的构图,并亲笔尝试着加上了阴影。我把利用云层与地平线交互产生的阴沉深度指给他看了。我提醒他,死亡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挂在威尼斯展览厅的异教徒肖像,每一个人都渴盼呈现独特的形象。“他们想要与众不同,他们是那么热切地想要这种效果。”我说:“看,看看死亡的眼睛。人们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恐惧那种想要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强烈愿望。看看这幅图画,写出它的故事。让死亡说话,这里有纸和笔。你写出的内容我会立刻交给书法家的。”

他瞪着图画,沉默不语。“这是谁画的?”稍后他问。

“蝴蝶。他是所有人中最有才华的。多年来他始终深受奥斯曼大师的宠爱。”

“我曾经在说书人表演的咖啡馆里,见过这幅狗的类似画像,只不过比这更加粗糙些。”黑说。

“我的插画家们,大部分都在精神上效忠于奥斯曼大师及画坊,他们不相信那些为我的书所画的东西。当他们半夜从这里离开,我可以想像他们会到咖啡馆,对这些为钱所画的图画和我冷嘲热讽。苏丹陛下曾让一位年轻的威尼斯画家为他画肖像,这位画家是我费劲从使馆带来的。之后,他要奥斯曼大师用自己的风格复制了那幅油画。被迫模仿威尼斯画家的奥斯曼大师由此而迁怒于我,认为是我造成了他痛苦的折磨及让他画出了这么一幅令人感到羞耻的画。他一点也没错。”

整整一天,我给他看了所有的图画,除了最后一幅,那是我目前怎么也没能完成的一幅画。为了让黑编写故事,我对他进行了刺激。我跟他说了说各个细密画家的气质,并一一说出我付给了他们多少钱。我们讨论了“透视法”,讨论了在威尼斯的图画背景里,根据距离远近把物品缩小是否算亵渎神灵,同样地,我们还谈到了不幸的高雅先生可能是由于他拿的钱多遭妒忌或是由于愤恨而被杀的。

那天夜里黑回家的时候,我已然相信他将遵守承诺,隔天早晨会再来听我讲述我书中的故事。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外;寒冷的夜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祥,让失眠而不安的凶手变得比我和我的书更为强壮、更为邪恶。

我在他身后紧紧关上庭院大门。我依照每晚的惯例,把我拿来种罗勒的旧陶水盆移到门后。回到屋内,正准备熄灭炉火上床就寝前,我仰头瞥见谢库瑞穿着一身白袍,像黑暗中的一缕幽魂般站在我面前。

“你真的确定你想要嫁给他吗?”我问。

“不,亲爱的父亲。我早就放弃结婚这个念头了。而且,我还是已婚的身份。”

“如果你还想嫁给他,现在我可以同意了。”

“我不想嫁给他。”

“为什么?”

“因为这违反您的意愿。我真的不想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刹那间,我注意到火炉中红红的炭映射在她眼中。她的眼睛变老了,不是因为不快乐,而是由于生气。然而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不悦。

“黑很爱你。”我仿佛泄露秘密似的说。

“我知道。”

“今天一整天他听我说了那么多话,不是因为他对绘画的热爱,而是因为他对你的爱。”

“他会完成你的书的,这才是重要的。”

“你的丈夫有一天会回来的。”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寂静的缘故,然而今天晚上我已经完全明白,我的丈夫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在梦中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他们一定已经杀了他。他早已成为狼和鸟的腹中之物了。”她轻声吐出最后一句话,惟恐睡梦中的孩子们听见,说话的声音中含着一丝异样的愤怒。

“如果我不幸被他们杀害,”我说,“你要继续完成这本我为之献出了一切的书。你要发誓。”

“我发誓。但谁会完成您的书呢?”

“黑!你可以让他来完成。”

“您已经在让他做了,亲爱的父亲,”她说,“您不需要我。”

“没错,但他之所以服从我,是由于你的缘故。如果他们杀了我,他可能会因为害怕而放弃的。”

“若是那样,他就无法娶我了。”我伶俐的女儿微笑着说。

我究竟从哪儿看出她在微笑的呢?整场对话中,我只看得见她眼中偶尔闪烁的光芒。我们面对面,紧绷着腿站在房间中央。

“你们有彼此通信、互递暗示吗?”我忍不住问道。

“您怎么能想出这种事呢?”

好长一段折磨人的寂静。远方一只狗叫了一阵。我有点冷,打了一个哆嗦。此时房间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我们再也看不见对方,只能感觉到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突然间,我们紧紧相拥,用尽全力抱在了一起。她开始哭了,说她想念母亲。我亲吻并轻抚她那闻起来和她母亲一样的头发。我陪她走到她的卧房,扶她上床躺在熟睡的孩子们身旁。接着,当我回想过去两天的日子,我确信谢库瑞与黑曾经互通信息。

第22章 我的名字叫黑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摆脱了女房东后——她很快就把自己当成了我母亲——进入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开始思念起谢库瑞。

就让我从那嬉戏般打断我注意力的声响说起吧:十二年后的第二次到访,并没有现身。然而她却成功地让我感到了她的存在,就像是神秘地把我给围了起来,使我确信她一直在看着我,衡量着我是否适合作为她未来的丈夫,仿佛在自得其乐地玩一场逻辑游戏知道这一点后,我也以为自己一直看得到她。此刻我才清楚地明白了伊本·阿拉比的说法,他认爱情的力量让人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人,这种能力就是想要感觉到看不见的人一直都在身旁的愿望。

我之所以推断出谢库瑞一直在看我,是因为我一直在听着屋里的声音,以及木地板的咯吱作响。有那么一阵,我确信她与她的孩子们正在隔壁一间面对着走廊前厅的房间里:因为我听到了孩子们推搡、扭打声,以及在他们母亲皱起眉头瞪了两眼之后努力想要压低的声音。偶尔我会听见他们不自然地悄声交谈,声音不像是为了怕打扰到别人祷告而刻意压的,更像是娇作的,之后又听到了她们嘻嘻的笑声。

有一次,正当他们外公向我解释光线与阴影的神妙时,两个孩子,谢夫盖和奥尔罕走进房间,以一种显然事先排练的小心谨慎姿态,端着一个托盘,为我们送来了咖啡。这原本应该是哈莉叶的活儿,想必是谢库瑞安排的,为了让他们能够有机会从近处看看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他们父亲的男人,也为了能和他们一起聊聊这个男人。想到这儿,我就对谢夫盖说:“你的眼睛真漂亮。”接着,立感觉到他弟弟可能会有点嫉妒,就转向奥尔罕,补充道:“你的也是。”然后,马上从兜里拿出一片褪了色的丁香花花瓣,把它放在托盘里,再亲吻了两个男孩的脸颊。过一会,我就听见屋里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

有时候我会好奇地想要知道那看我的眼睛是在哪面墙、哪扇门,甚至是天花板上某个地方的某个洞里,会看着那些裂缝、凹处或是不正常的地方作出各种猜测,会想像谢库瑞是如何藏身在那些裂缝后面的;也就在这些时候,我会徒劳地怀疑另外个黑点,为了证实我的怀疑是否准确,就算很可能冒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述说着的姨父,我也会站起身来,佯装还在专注地听着姨父所讲的故事,带着一种脑子相当忙碌,或是表情相当吃惊,或是若有所思的神态,开始在房里来回地踱步,然后慢慢地接近墙上那个可疑的黑点,接近那个黑影。

发现在那被自己误认为是窥孔的地,并没有谢库瑞的眼睛时,我经常会失望透顶,接着心里便会涌起一股奇异的孤独感,会像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那样焦躁不安。

偶尔,一种强烈的感觉会突然涌上心头,告诉我谢库瑞正在看着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就在她的视线中。这使得我不禁摆出各种姿势,努力显示更深沉、更强壮、更能干的模样,企图为所爱的女人留下好印象。稍后,我也会想像着谢库瑞和她的儿子们正在把我和她在战场上失的丈夫——孩子们失踪的父亲——进行比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脑中会想起姨父所讲的威尼斯的新一类名人。我渴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单单只是因为谢库瑞是从她父亲那儿听说了他们;这些名人,是通过他们写的书或是画的书页而成名的,而不像圣人是借由在修道室里所受的痛苦而成名,也不像她失踪的丈夫是靠用手腕的力量和锋利的弯刀砍下敌兵的脑袋而成名。这些名人,如我姨父所说,从世界上黑暗与神秘角落的力量中获得灵感,画出了精美的图画。这些精美的图画,我姨父见到了,而我没看见,因而他一直在努力地给他外甥讲解。我则绞尽脑汁地想像这些美的图画,但最终却什么也想像不出来,感觉自己受到了一种挫折,也感到了一种自卑。

我抬起头,发现谢夫盖又出现在面。看他坚定地朝我走来,我以为他要来吻我的手,就像在索格底亚那的某些阿拉伯部族和加索山区的切尔卡西亚部族,最年长的男孩不论是在访客刚抵达时要亲吻他的手,他自己要上街时也必须如此。我心不在焉地伸出手让他亲吻,正当此时,不远处传来谢库瑞的笑声。她在笑我吗?我一时手足无措,为了掩饰窘境,我捞过谢夫盖,亲吻他的两颊,仿佛我确实应当如此。这期间我一边向我的姨父笑了笑,以示我为打断了他而道歉,并表示自己没有不尊敬的意思;一边则认真地闻了闻孩子,想看看他身上是否残留有他母亲的香气。等我发现他已在我手里塞了一张纸片时,他早已转身朝门口走去了。

我把纸片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就像攥着一颗珠宝似的。当我确信这是谢库瑞给我的短信时,兴奋得几乎忍不住要对我的姨父傻。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谢库瑞是那么地想要我吗?突然,脑中意外地浮现出我和谢库瑞疯狂做爱的画面。我深深相信正在幻想着的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将发生,以至于我发现,就在姨父的面前,我的xxxx开始不合时宜地勃起了。谢库瑞看到这一点了吗?我集中精神听姨父的谈话,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过了很久,当我的姨父准备向我展示他书本中的另一幅图画时,我偷偷打开散发着鹃花香的纸片,却发现上面没写任何东西。我不相信它是一张空白纸,因而茫然地把纸片翻来覆去地看。

“一窗户,”我的姨父说,“使用透视技巧,就像从一扇窗户里看世界一样。那是张什么纸?”

“没什么,姨父大人”我说,但之后我却长时间地闻了闻它。

用完午餐后,由于不想使用我姨父的尿壶,我告退到院子里的户外茅房。外头冰冷冰冷的。我尽快解决了我的问题,以免屁股冻僵,出来看见谢夫盖像劫道似地,悄悄地出现在了我面前。他手里拿着外公的尿壶,满满的还冒着热气。他在我之后走进厕所,倒空尿壶。他走出来,漂亮的眼睛直盯着我,鼓起了胖乎乎的腮帮子手里仍拿着空尿壶。

“你有没有看过死猫?”他问。他的鼻子跟他母亲的一模一样。她正在看我们吗?我环顾四周。二那扇梦幻般的窗户,百叶窗是关着的,就是在那儿,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谢库瑞。

“没有。”

“要不要我带你去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看死猫?”

他没等我回答便径自走上街道,我跟上他。我们沿着上冻了的泥泞路走了四五十步,来到一个荒芜的花园。这里散发着潮湿和腐烂树叶的气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霉味。孩子像是熟知周遭环境似的,充满信地踩着坚定、平稳的步伐往前走。我们的前方,隐藏在浓密的无花果和杏树之后,是一栋黄色的屋子。他走进了房子的大门。

屋里空无一物,不过干燥而温暖,仿佛有人住在这里。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

“犹太的。丈夫死了以后,他的妻子和小孩搬到干果市场旁边的犹太人居住区去了。他们在请布贩艾斯特把房子卖掉。”他走进房间一个角落,又走回来。“猫不见了,没了。”他说。

“一只死猫会跑哪里去?”

“我外公说死人也四处游荡。”

“但不是死人自己,”我说,“是他们的灵魂四处游荡。”

“你怎么知道?”他说。他紧抱着怀里的尿壶,一脸的严肃认真。

“我就是知道。你常常跑到这里来吗?”

“我母亲和艾斯特会来。都说幽灵半夜里会来这儿,可是我不怕这个地方。你有没有杀过人?”

“有。”

“几个?”

“不多,两个。”

“用剑吗?”

“用剑。”

“他们的灵魂四处游荡吗?”

“我不知道。依照书里写的,他们必定也四处游荡。”

“哈桑叔叔有一把红色的剑。它很锐利,你只要碰它一下就会被割伤。他还有一把匕首,刀柄上镶有红宝石。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我晃了晃头,不代表“是”,也不代表“不是”。“你怎么知道你父亲了?”

“我母亲昨天这么说的。她说他不会回来了,她在梦里看见的。”

我们一直都在为我们自己可悲的利益,为了我们心中熊熊燃烧的欲,为了那令我们心碎的爱情而做着一些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总是想能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目的来做这些事情。我也就是在那一刻,再次决定要成为这些孤儿的父亲。因此,返回屋内后,我也就更专注地倾听他们外公,听他描述那本将由我负责完成其文字及插图的书。

就让我从姨父展示给我看的插图说起,举马为例。这一页没有半个人物,马的周围也空无一物。虽然如此,我也不能说这仅仅只是一匹马的图画。没错,那儿有一匹马,但很明显地,骑师已经走到了一边,或者天晓得,也许他就会从以加兹温风格成的树丛后走出来。从马匹身上带有贵族符号和纹饰的鞍具上,你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一点。也许,一位挎剑的人就要从马的身旁出现了。

这匹马显然是姨父委一位他暗中召集的画坊绘画大师所画。深夜来这里的这位画家,当他画马的时候,只能假设它是某个故事的内容,把如同模板一样铭刻在他心里的马画到纸上。类似的马,他在爱情和战争场景中见过千万次,而当他开始画的时候,我的姨父,受到威尼斯大师们的绘画技巧的启发,很可能指示了画家应该如何作画,譬如说,或许会告诉他:“别画骑士,在那里画一棵树,不过把它画在背景中,比例小一点。”

这位夜晚来访的画家,与我的姨父一同坐在画桌前,映着烛光认真地画出一张奇特、超常规的图画,完全不同于他所记忆中熟悉的任何一个场景。当然了,我的姨父支付他丰厚的报酬。坦白地说,这种特别的绘画方法也有其迷人之处。然而过了一阵子,这位画家也和我的父一样,再也搞不清楚这幅画究竟是要装饰或补足哪一个故事。因此,我的姨父期望我做的,便是仔细端详这些半威斯、半波斯风格的插画,然后在它们毗邻的书页中写上与之相配的故事。要想得到谢库瑞,我就一定得写这些故事。只不过,我脑中想到的却全是说书人在咖啡馆里所讲的故事。

(未完待续)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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