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二、三日,平安无事地度过。一天下午两点,又是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一位道仙似的飘然而至。他刚刚落座,突然说:

“老兄!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看他那架势,简直像报告攻克旅顺的号外新闻。

“不知道,因为最近没见面。”主人一如往常、愁眉苦脸的。

“今天,我就是为了报告东风君惨败的故事,才百忙之中专程来访的哟!”

“又说那些玄话,你呀,真是个不正经的家伙。”

“哈哈哈……,与其说‘不正经’、莫如说‘没正经’,二者不分,可与本人的声誉有关哟!”

“都一样!”主人佯做不知,愈发像天然居士重生。

“据说不久前的一个星期天,东风君去过高轮的泉岳寺。那么冷,不该去的。不说别的,这个季节去泉岳寺,岂不像个对城市陌生的乡巴佬吗?”

“那就随东风的便喽。你无权阻止他。”

“是的。的确没有权利。关于权利,见它的鬼去吧!不过,那个寺院里不是有个热闹场所叫做‘烈士遗物保管会’吗?知道吧?”

“嗯,这……”

“不知道?那么,你去过泉岳寺吧?”

“没有!”

“没去过?这就怪了。难怪你极力为东风君辩护。江户人,却不知道泉岳寺,太丢人啦!”

“不知道也照样当教师嘛。”主人愈发像个天然居士了。

“那,有你的,且说东风君钻进那个展览会瞧热闹,据说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好像是用日语对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这位东风先生像往常一样,总是忍不住要说几句德语吧?嘿!他哇啦哇啦说了两三句,不料说得意外的好。事后想来,这恰恰种下了祸根。”

“后来怎么样?”主人终于上了圈套。

“那德国人看见大鹰源吾①的漆金印盒,想问一下,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妙了。他说,日本全是清廉的君子,毕竟不会卖的。直到这时,他很活跃。那德国人觉得好不容易见了个体面的翻译家,便不断地问。”

①大鹰源吾:实为大高源吾(一六七二——一七○三)之误。日本赤穗浪人之一。因迷亭信口乱说,说错了一个字。

“问什么?”

“可这,倘若知道,还不必担心呢。那德国人说话像放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乱问一气,简直不知所云。偶尔也听懂一半句。不过,问的是鹰嘴钩子和大木槌,东风先生没学过这两个名词,不知应该怎样翻译,这下子糟了。”

“的确。”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闲散人好奇地向这聚拢,终于围住东风和一对德国人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慌了神儿。和刚开幕时的派头相反,落得一副狼狈相。”

“到底怎么样了?”

“最后,东风一看吃不消,便用日语说了句‘贼见’,匆匆而去。德国人问道:贼见,多么古怪的词儿呀!莫非贵国是把再见说成贼见吗?人们说:‘哪里,仍然是说再见。只因谈话对象是西洋人,为与西方发音调和一下,才念成了贼见。’东风君身处困境也不忘调和,实在令人钦佩。”

“关于‘贼见’,就此打住。可那西洋人又怎么样了?”

“据说那西洋人一时怔住,目瞪口呆。哈,多滑稽!”

“没什么滑稽的。你为此而特地来报信,这倒是很滑稽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凄厉地作响。

“对不起!”是女人尖细的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默无语。

主人家竟有女客造访,这可新鲜!展眼一瞧,一位尖嗓子女客穿着双层绘绸的和服,底襟拖在床席上走进屋来。年约四十出头。已经秃顶,发际却有一排发帘,活像一道大坝似的高高耸立,至少有半个脸那么长直对青天。眼睛的倾斜度很像劈山路的峭壁,直线上吊,左右对称。直线也者,喻其细于巨鲸也。独有鼻子大得出奇,好像把别人的鼻子偷来硬按在自己的脸心;又好像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庭,竟搬来了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尽管唯我独尊,却总有点魂不落体。那是一只所谓的鹰钩鼻。顶端兀自高耸,半路上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过分,又谦虚起来;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顶端那么气派,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只因拥有如此显赫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口里在发音,而是鼻孔在宣讲。咱家为了向这棵伟大的鼻子致敬,从此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见之礼,仔细打量一番室内说:

“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吱吱地吸烟,心里却在嘀咕:“扯谎!”

迷亭则望着天棚说:“老兄,那是雨漏,还是木板的花纹?多美的图案啊!”他是在暗晴地催促主人说话。

“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说罢,迷亭装模作样地说:“好哇!”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道:“真是些不懂交际的人!”一时三人鼎坐,悄然无声。

“有事请教,特来拜访。”鼻子夫人重又引起话题。

“噢!”主人的反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不能这样僵下去,便说:

“说实话,我家不远,就是对面巷角那栋房子。”

“就是那个带有仓库的大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敬意,却依然寥寥。

“说真格的,有处房子要出租,想来和您商量一下,但因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在说:“这副药应该灵吧?”

然而,主人却一向无动于衷。他认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适才的措词过于油腔滑调,因而早已耿耿于怀。

“提起公司来嘛,不只是一个,而是挎两三个公司的衔哪,并且,都是董事……谅你一定知晓。”夫人的神色似乎说:“这么指点,还不对我鼻子夫人毕恭毕敬?”

原来我家主人,倘若一说是博士或大学教授,他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奇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退一步说,即使不那么确信,就凭他那副死板的性格,毕竟不可能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恩赐,因而绝望。不论对方多么有权有势也罢,什么样的百万富翁也罢,既然断定没有希望承蒙荫庇,那么,对于他们的利或害,自然极其冷漠。因此,对学者圈外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对实业界,连何地、何人、从事何种事业,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引不起敬畏之念。

至于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同在一道阳光下生存。而她,过去和世上的人接触得多,只要说声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很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闷坐斗室的老夫子?按她预料,只要说一声家住对面巷角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老夫子早就该胆战心惊了。

“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却一本正经地回答:

“认识。金田是我伯父的朋友,伯父前些天还参加遊园会了呢。”

“咦?你的伯父?是谁?”

“牧山男爵嘛!”迷亭的话越来越严肃。主人本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却转脸看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加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默默地端然而坐。

“哎呀呀,原来你是牧山先生的……什么来着?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太失礼了。我家那口子常常不住嘴地叨念:‘一向承蒙牧山先生的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甚至躬身施礼了。

“啊?哪里!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愣住,默默地瞧着二人。

“真的。连小女的婚事也要求牧山先生多多费心哪……”

“咦,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先生也感到过于离奇,发出了惊叹之声。

“说真的,四面八方,纷纷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不能许给,所以……”

“说得对。”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想就这件事请教,才特来拜访呢。”鼻子夫人望着主人,语声又变得高傲起来。

“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前来贵府,他到底是怎么样个人呢?”

“您问起寒月,有何贵干呀?”主人厌恶地说。迷亭先生却机警地问道:

“还是与你家小姐的婚事有关,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平素为人吧?”

“如能就此领教,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您是说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吗?”主人问。

“还谈不上嫁给他。”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挫败了主人。接着说:

“除了寒月,说亲的人多得很哩。即使寒月先生不肯俯就,也不发愁的。”

“既然如此,关于寒月兄的情况就不必打听喽!”主人也急躁起来。

“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摔跤裁判员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喊:“动手啊,摔呀……”

“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迎头轰她一炮。

“要娶,倒是没有说过……”

“是猜想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明白过来,这个女人非用炮轰不可。

“事情还没有进行到那种地步……不过,寒月先生未必不高兴吧!”千钧一发之际,鼻子夫人倒咬一口。

“寒月君爱上你家小姐,可有事实?”主人气势汹汹,奉劝她从速招来。说罢,把头往椅背上一靠。

“嗯,十有八九吧!”

主人这一炮毫未奏效。而迷亭一直装成裁判员的样子,观赏得蛮有兴致,似乎又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便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

“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吗?痛快!到了新年,又平添了一份趣闻,会成为绝妙谈话资料的哟!”他边说边独自欣喜。

“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火热哪。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风趣地奚落两句。

“你知道吗?”主人以狐仙附体似的表情问迷亭。迷亭朦头转向地说:

“不知道。知道的,惟有老兄吧?”鸡毛蒜皮小事,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才洋洋得意:

“哪里,那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

“咦?”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都已忘记,我就说说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的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吾妻桥上不是出了点事吗……至于详情细节,我是不会讲的。若讲,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指排放在膝上,调整了一下落座的姿势。她那伟大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不论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视而不见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善于逢场作戏的迷亭先生也面对这突然袭击,表现得失魂落魄,顿时茫然,活像疟疾刚刚发作,呆呆地坐在那里。待惊风骇雨稍歇,逐渐恢复常态,一种滑稽感又涌上心头。

“哈哈哈……”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得前仰后合。那位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怒视二人,心想:这种节骨眼上还笑,太不礼貌了。

“那是你家小姐吗?的确,好嘛,您说得都对呀。喂,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这事瞒也瞒不住,还是如实说了的好。”

“噢!”主人只哼了一声。

“真是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握嘛!”鼻子夫人又得意忘形了。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交待一番,供做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主人,光是那么笑嘻嘻的也无济于事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厉害,再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哟……不过,说离奇,也真离奇。金田夫人,您怎么探听到了这个消息?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

“我呀,办事可百分之百的有把握哟!”鼻子夫人趾高气扬起来。

“简直太无懈可击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

“房后那个车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只大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来问。

“嗳,为了了解寒月先生,我花了一大笔钱呢。每次寒月先生到这儿来,我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就委托车夫老婆事后一一向我报告。”

“好厉害哟!”主人大声说。

“哎呀呀,至于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可一概不关心,我只是查访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查访寒月先生还是别人,反正车夫老婆从来就是个‘万人嫌’!”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下站站,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宅大第去住,岂不平安无事了吗?”鼻子夫人一点都不脸红。

“不单是车夫家,还从热闹街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信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话说得怪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慌神儿,可他却骂道:

“那个琴师硬摆臭架子,只把自己当成个人,混帐王八蛋!”

“恕我冒昧,她可是个女人哟!‘王八蛋’?不免张冠李戴了吧!”

这句话的措词使她越发暴露出原形。这一来,好像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不含糊,他对这场谈判听得津津有味儿,活像铁拐李①看斗鸡,泰然自若。

①铁拐李:中国传说中的八仙之一,指隋代仙人李洪水。

主人意识到交口对骂,他可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但他终于想出了好点子: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似乎主动追求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有些出入。是吧?迷亭君!”主人在向迷亭呼救。

“嗳,按那时候的传说,当初你家小姐玉体欠安……好像说过梦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干脆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博士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是我托她试试寒月的心。”

“那位妇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叫她白干。左一样右一样,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下定了决心,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有些怏怏不快,一反常态,话说得十分粗鲁。“好吧,苦沙弥兄,说说也没什么害处。你就说说吧!噢,金田夫人,不论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无妨,都会讲的……对呀,最好请您按顺序一一提问。”

鼻子夫人总算点头,开始提问。虽曾一时语言粗暴,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谨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可究竟他学的专业是什么?”

“在一个大学的研究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这话一窍不通,虽然“啊”的一声,却仍然大惑不解,便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您的女儿非博士不嫁吗?”主人不悦,反问了一句。

“是的。若是个寻常的学士,那还不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色不红不白地说。

“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主人望着迷亭,越来越不高兴;而迷亭也有些神色不快。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地球什么的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讲演了关于吊颈力学的科研成果。”主人漫不经心地说。

“唉哟,讨厌!什么吊颈不吊颈的!这人可太怪了。研究上吊呀什么的,恐怕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那就希望不大。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吗?”鼻子夫人又对主人察言观色,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因此放心不下。

大概觉得连这么点常识也要请教,这会伤了她金田夫人的面子,便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摸底;偏偏主人的表情竟扑朔迷离。

“除此之外,莫非他没有研究点什么好懂的学问吗?”

“是啊,前个时期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栗子的安定性以及天体运行》。”

“栗子也是大学里要学的课程吗?”

“这,我也是个外行,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值得研究的价值嘛。”

迷亭在假装正经地耍笑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进行学术性对话,她不是对手,于是自甘暴弃,调转话头说:

“谈点别的吧!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蘑菇崩掉了两颗门牙。是吗?”

“是的,豁牙的地方塞满了年糕哪。”

迷亭立刻手舞足蹈起来,心想:“这下子她可掉进内行人的手心了。”

“这人,岂不有欠风雅吗?怎么,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面,对他提醒一下吧。”主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吃蘑菇还崩掉了牙,可见牙齿不太结实。是吧?”

“不能说结实。是吧?迷亭君!”

“不算结实。但也怪撩人的。后来,他一直不肯填充,这才妙哩!那儿仍然是年糕的安乐窝,真乃一大奇观。”

“他是因为没有钱补牙才留下那个窟窿呢?还是由于喜欢这样?”

“反正他不会总这么自报‘缺个门牙’的。请放心。”迷亭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可是鼻子夫人又提出新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的翰墨书笺之类,很想拜读一二。”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

“明信片倒是很多,请过目。”

“用不着看那么多。只要看看其中两三张……”

“喂喂,我给您挑几张好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哇——蛮有意思吧?”

“啊!还有画哪,太有才啦!好哇,让我瞧瞧!”

她刚一上眼:“哟,烦人,画的是山狸子呀!画什么不好,干么偏画山狸子?”忽而又赞许地说:“可他居然画得叫人能够认得出是山狸子,了不起!”

“请念念文字。”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用女仆读报的腔调念道:

“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翩翩起舞,歌唱道:‘来吧!除夕之夜不会有人上山哟!嘿唷嗬,嘭嚓澎!’”

“这还像话吗?岂不是捉弄人?”鼻子夫人大为不悦。

“这位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但见画的是一名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奏着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小了一点儿。”鼻子夫人说。

“哪里,很正常嘛。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面上有这么几句: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夜,他依例登上高台,凝神仰观天象。这时,天空闪现一位美丽仙女,奏起举世罕闻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记了寒风刺骨,听得入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落了一层白霜。一位专爱扯谎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什么玩艺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就这样,还想当理学博士?够格吗?还不如读一段《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好一顿抢白。

迷亭又拣出三张明信片,半开玩笑地说:

“这几张如何?”

有一张是铅印,印了一只帆船,照例在画下胡乱写道:

昨夜泊于船上的二八佳人,说她没有一个亲人,哭得像孤岛上的小鸟,像惊梦的小鸟。说她的爹娘乘船时葬身于浪下。

“好,是个动人的故事。难道不是很值得吟咏吗?”

“值得吟咏?”

“是呀。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而歌唱的呀!”

“用三弦琴伴奏,那可就够上讲究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免了吧!拜读这几张足够了。已经了解清楚,此人并不那么胡闹。”她独自下了结论。

至此,鼻子夫人似乎结束了对寒月先生一般性的审查,便大胆要求说:

“今天太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对寒月先生保密。行吗?”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要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而有关自己,却丝毫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带搭不理地应了一声:“嗯。”

“容后致谢吧!”鼻子夫人加重语气,边说边站起身来。

二人送客后落坐,迷亭说:“她是个什么东西!”主人也说:“是个什么东西!”双方几乎同时发问。忽听女主人在内室似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俗调’的活标本来过喽。俗到那种程度,还很吃得开哪。好吧,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最不顺眼的是那张脸。”主人满腹牢骚,恶狠狠地说。迷亭立刻接起话茬补充道:

“鼻子盘踞中央,神气十足!”

“而且是带弯的。”

“有点水蛇腰。水蛇腰的鼻子,真是一绝!”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张脸,克丈夫!”主人依然忿忿不安。

“那副面相嘛,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迷亭总是怪话连篇。这时,女主人从内室走来。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说:

“坏话说得太多,车夫老婆还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认识一下自己。”

“不过,私下贬斥别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兴有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人家是个女人。你们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刻薄的!那种人算不上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不简单。我俩不是被她好一顿捉弄吗?”

“究竟她把教师看成了什么?”

“看成和后屋的车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一般来说,没能当上博士,这就怪你自己不争气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边说边回头瞧瞧女主人。

“还博士呢,他毕竟当不上的哟!”连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别看我这样,说不定眼下就能当上博士哩,可别小瞧!尔等之辈未必知道,古时候有个人叫埃斯库罗斯①,九十四岁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②的杰作问世、震惊天下时,几乎是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③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嘛……”

①埃斯库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代表作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②索福克勒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相传写了一百三十部悲剧和笑剧。

③西摩尼得斯:古希腊抒情诗人。

“真糊涂!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得那么久吗?”妻子已经把主人的寿命断定了。

“放肆!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原来就怪你让我穿这身绉绉巴巴的黑布长袍和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裳,才被那种女人耍笑了一通呢。从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样衣服,给我拿出来!”

“‘给我拿出来’?哪里有那么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从她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开脱了自己的罪责。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还有一位伯父?头一回听说。你可一向不曾透露吁!真的有个伯父吗?”

“哼,我那位伯父么,他呀,是个老顽固,因为他也从十九世纪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净逗乐子。他在哪儿住?”

“住在静冈。他的生活可不寻常。头顶挽了个发髻,令人肃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吗?他却夸海口:‘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诉他天太冷。再多睡一会儿吧,他却说:‘人,睡上四个小时就足够,睡四小时以上,那是浪费!’于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说:‘我之所以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由于长年锻炼的结果。’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来才进入了随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经是六十七岁的人,当然睡不着,谈不上什么锻炼不锻炼。可他本人却以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练的结果。另外,他外出的时候,一定要带一把铁扇。”

“拿它干什么?”主人问。迷亭却脸朝着女主人说: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就是要拿。也许他是当做文明杖用吧。不过,不久前还闹出了笑话。”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点吃惊,写信问他,他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说:速速寄来,要赶得上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的祝捷大会。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给我买一顶尺寸合适的帽子,西装也要估计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计尺寸去做,这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啦?”

“没办法,就估量着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闹啦。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总算平安无事。后来看家乡的报纸有消息说:当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可见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把铁扇啊。”

“嗯,等他归西天时,那把铁扇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尽管是估计,可是帽子和衣服还都穿得合体,总算好嘛!”

“您大错而特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一切顺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个小包,还以为是送给我的礼品哪。打开一看,原来是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说:‘烦请特制之礼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铺,予以缩小。改制用款,将如数汇去’。”

“真够迂腐的了。”主人发现天下竟还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显得十分惬意。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没办法,只好归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一顶?”

“那位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哪里!他是汉学家。自幼在孔庙里潜心于朱子学什么学的,即使在灯光下,也还毕恭毕敬地头顶一个发髻呢。真没办法。”说着,他胡乱地来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您是说过的呀。我在茶室里也听见了。”只有这一点,妻子赞同主人。

“是吗?哈哈哈……”难怪迷亭先生大笑起来,“那是扯谎。若是有个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么也弄个局长当当喽。”他说得倒很坦率。

“我就觉得奇怪嘛。”主人的神色中,既有欣喜,又有担心。女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哎哟哟,撒这种谎,装得那么像,说明您是个吹牛大王!”

“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高明。”

“您也不甘示弱哇!”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吹牛而已;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句句有鬼,谎中有诈,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鬼魅魍魉与天赋幽默区别开来,可真就到了那种地步:连喜剧之神都不得不慨叹世人的有眼无珠了。”

“难说呀!”主人耷拉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边笑边说。

(未完待续)

([日]夏目漱石/著,刘振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