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潜入金田公馆。

“照例”二字,毋需赘言,无非表明已经到了“多次平方”的程度。干过一次,还想再干;干过两次,就想干第三次;这种好奇心不只是人类独有,必须认定,即使猫,也是带着这一心理特权而降临于世的。我们也和人类一样,反复干过三次以上的事情,就冠之以惯用的词儿,肯定这种行为是生活与进化所必须。假如有人怀疑我为什么这么不住脚地往金田家跑,那么,咱家要反问一句:为什么人们从口里吸进烟雾,又从鼻腔里喷出?人类既然毫不羞耻、肆无忌惮地吞吐这种既非充饥、也不补血的玩艺儿,就请别那么厉声责怪咱家出入于金田家。金田家便是咱家的一支香烟!

“潜入”这个词有语病,听起来好像小偷、奸夫似的难听,咱家去金田公馆,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但也绝不是为了偷点铿鱼干,或者跟那只鼻眼抽疯似地聚在脸心的母哈巴狗幽会。怎么?当侦探?天大的笑话!若问咱家世界上干哪一行的最下贱?咱家说:莫过于侦探和放印子钱的了!不错,为了寒月,咱家萌起了违犯猫规的侠义之心,曾一度偷偷去侦查金田家的情报。但只这么一次,其后绝未再干那种有辱于猫族良心的卑鄙勾当。也许有人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用“潜入”这一不实之词?说起来,还怪有风趣的哩!

原来,按咱家的看法,太空为覆万象而升腾,大地为载万物而凝结。不论什么样的犟眼子,也不会否定这一事实的。且说,为了开天辟地,人类究竟花费了多大力气?岂不点滴之功也不曾有过吗?并非亲手创造,却又将其据为己有,这是没有道理的吧!据为己有,倒也无妨,又有什么理由禁止外人出入?他们自做聪明,在这茫茫大地上,竟然筑起围墙,树起木桩,画地为界,据为某某所有。这宛如以绳断天,呈请备案说:这一段是我的天,那一段是他的天。假如可以将土地切成小块按亩论价地拍卖,那么,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就可以切成一尺见方的小块面进行拍卖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割据苍天,那么,上地私有,岂不也是不合理的吗?正因为咱家具有如此观点、奉行如此信条,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心向往之的地方,管它东西南北,无不大摇大摆,从从容容地前去走走。如金田者流,何必客气!然而可悲的是,猫族的实力毕竟抵不过人类。既然生存在这个尘世上,甚至还有这样的格言:“强权即是公理。”那么,猫言猫语,再怎么有理,也是吃不开的。硬要吃得开,就会像车夫家的大黑,怕是要冷不防挨鱼贩子的一顿扁担。真理在咱家手里,而权力却握在别人的手心。这时,只有两条路:或委屈求全,唯命是从;或背着权贵的耳目,我行我素。若问咱家么,当然,要选择后者。然而,由于不得不防挨扁担,也就不得不“潜”而“入”之。因此,咱家潜入金田公馆。

随着潜入次数的增多,咱家尽管没有当密探的意思,但是,金田府上的全貌却不期而然地映入咱家不屑一顾的眼帘,刻在咱家不愿记忆的脑海,这就莫可奈何了。诸如鼻子夫人,每当洗脸时,总是专心致志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则贪婪地吃安倍川汤圆;还有金田老板——此人和太太不同,是个塌鼻子。不单是鼻子,整个脸都是扁的,令人疑心:是否小时候打架,被孩子王掐住脖子狠狠地往墙上撞,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标志着那次战果。

那是一张平坦的脸,自然极其安稳,毫无险象。但是总觉得缺少点变化;不论怎样暴怒,依然一副平滑的脸。就是这位金田老板,他吃金枪鱼的生鱼片时,总是啪啪的拍打自己的秃头。他不仅脸是扁的,而且个子也矮。不管什么场合,总戴一顶高帽,穿一双高齿木屐。车夫觉得滑稽,将此情此景说给了寄食门下的学生,学生赞赏地说:“不错,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近来咱家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在假山后向前方瞭望。如果发现房门紧闭,静悄无声,便慢慢地爬将进去;如果人声嘈杂,或有被客厅里的人发现的危险,便绕到水池东畔,从茅房一旁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檐廊。咱家没干过坏事,用不着要躲躲闪闪或是怕人,但是,如果在那里撞上所谓人这种莽撞的家伙,可就只好认倒霉了。假如世上的人都是大盗熊坂长范者流①,那么,不论是怎样德高望重的君子,也会采取我这种态度的。金田老板乃一堂堂实业家,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抡起五尺三寸的大刀。但是据我所知,他有个毛病:拿人不当人。既然拿人不当人,自然拿猫不当猫。由此可见,身为猫者,不论怎么德高望重,在这个公馆里也绝不可掉以轻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轻心”这一点,咱家很感兴趣。所以如此频繁地出入于金田家,说不定纯粹是为了想冒这份风险哩!这一点,请容咱家三思,待将猫的思维细致剖析后,再向列位一夸海口。

①熊坂长范:传说为平安末期的江洋大盗。

不知今天情况如何。咱家在那假山的草坪上,前额贴地,朝前瞭望,只见三十多平方米的客厅,迎着三月阳春,窗门大开。室内金田夫妇正和一位客人谈得起劲儿。偏偏鼻子夫人的鼻子正隔着池塘,冲着咱家的额头横眉怒目。咱家被鼻子盯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金田先生正转过脸去面对着客人。那张扁脸被遮住一半,看也看不见;以致鼻子的下落不明。不过,只因花白胡须在咱家看得见的方位蓬乱丛生,不费劲儿,就可以得出结论:胡须的上端应该有两个窟窿才对。我不免聊做遐思异想:假如春风总是吹拂这么一张平滑的脸,料想那春风也太清闲了吧!

三人之中,顶数来客的面相最平庸。只因平庸,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介绍的。提起平庸,倒也不是坏事;但如过于平庸,以至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①,何其惨然之至!注定要有这么一副无聊尊容而降临于明治盛世的那位来客,究竟是何许人也?如不照例钻进檐廊的地板下领教一下他们的谈话,是不会清楚的。

①《论语·先进篇》中说:“子曰,由子升堂矣,未入于室也。”意为子路的学问虽高,但还不到家。这里套用其句而反其意。

“……因此,内人曾特意到那个家伙的家里去了解过情况……”金田老板依然语气粗野。虽然粗野,却不凶恶,言谈也和他的面孔同样地庞大而又平庸。

“是的,他教过水岛先生……是的,好主意……是的。”

那个满嘴“是的”的人,便是来宾。

“不过,还没弄出个头绪。”

“噢,问苦沙弥呀,难怪弄不出头绪。从前他和我住在一个公寓,他就是那么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家伙,您受委屈了吧?”客人瞧着鼻子夫人说。

“还问委屈不委屈,唉,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别人家受过这么大的冷落呢!”鼻子夫人照例呼哧哧地大喘粗气。

“说过不三不四的话吧?他早就是一副顽固的性情。只看他当教员,十年如一日地专讲英语入门课本,也就可见一斑!”客人随声附和,话语十分得体。

“是呀,简直不像话!内人一问他什么,他就横扒拉竖挡地穷对付……”

“这太岂有此理了!本来嘛,人一有点学问,往往产生傲气;再加上贫穷,就有了狂气……唉,世上刁棍可多着呢!他们不想想自己不干活,硬是对财主们破口大骂,仿佛别人的财产是从他们手里夺了去似的,多新鲜哪。哈哈哈……”客人显得非常开心。

“唉,简直是荒谬绝伦!所以如此,全怪他没见过世面,太任性。为了稍微教训一下,觉得应该给他点苦头吃,所以,轻轻治了他一下……”

“言之有理。他们大概知道厉害了吧?这也完全是为了他们好嘛!”客人不等领教是怎么治的,先就表示了拥护。

“不过,铃木兄!他是个多么顽固的家伙啊!听说他到学校,竟然不理福地和津木。你以为他是谨小慎微默不作声吗?不,据说最近他竟拎着手杖,追赶毫无过错的舍下学生。三十多岁的人不要脸,唉,这不是干出那种蠢事来了吗?简直是不往正道上走。有点疯啦!”

“咦?怎么又胡闹起来了呢……”连这位精明的来宾都给搞糊涂了。

“咳!仅仅因为舍下的学生从他面前走过时说点什么。于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着脚板追了出来。即使偷偷叨咕几句,可他不是个孩子吗?你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还是个教师哪!”

“对呀!还是个教师哪!”客人说罢,金田老板又重复了一句。

既然是个教师,不论受到多大的侮辱,也应该像个木雕似地乖乖忍受,这便是三人不约而同的一致观点。

“而且那个名叫迷亭的,是个非常狂妄的家伙。他没有正经,胡吹乱嗙。我还第一次碰上这么个怪物哪!”

“啊,迷亭?看来,他依然在吹大牛呀?夫人也是在苦沙弥家见他的吗?叫他缠住可吃不消。他也是从前和我一同起伙的伙伴。他总爱捉弄人,我常和他干架。”

“像他那路货,换谁也要恼火的。有时候撒个慌,倒也情有可原。比如碍于情面啦,不得不迎合几句啦,这种场合,任凭谁也会说点违心话的。可那家伙,本来只要不吭声就会平安无事,可他偏要胡诌八扯,岂不太难缠了吗?我真不明白,他图的是什么,那么胡扯大谰,很会瞪眼说谎,可以说话灵活现啊!”

“说得太对了。撒谎成了他的嗜好,难缠哪!”

“你听呀,我特意去认真了解水岛先生的情况,可是这也被他搅得一团糟。我又是气,又是恨……可是,人情毕竟还是人情。既然到别人家去了解情况,如果对这份人情假装不懂,那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其后我打发车夫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这份礼品,拿回去!’车夫说:‘别这样,一份心意嘛,还是请收下吧!’他却说:‘真讨厌!我天天吃果子酱,可从来没喝过啤酒那种苦水子!’说罢,转身进屋了。你瞧,多么不讲理,岂不太没规矩了吗?”

“这太过分!”客人这时才从心里觉得过分了。

“因此,今天特邀你来,”只听金田老板停了一会儿说,“那些混帐东西,本来暗中捉弄他们一番也就算了,可是,倒惹出来点麻烦……”说着,金田老板像吃金枪鱼生鱼片时一样,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

当然,咱家因为在檐廊的地板下,他到底真的拍了秃头没有,按理说是看不见的。但是近来,他那拍打秃头的声音已经听得耳熟。如同尼姑擅于辨别木鱼声,咱家虽然委身于地板之下,只要听清那种声音,立刻就会鉴别出:那是金田老板在拍打秃头。

“因此,才有劳于您哪……”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切都请不客气地吩咐……不管怎么说,我这一次能转到东京工作,全是您煞费苦心的结果呀!”于是,客人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听口气,这位客人也是金田老板栽培的人。噢,事情越来越要热闹喽!咱家只因今天天气很好,本不想来,却又来了。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材料到手,这真是“出门打草,搂了个兔子!”

咱家想知道金田老板对来客何事相求,便在檐廊地板下洗耳恭听。

“苦沙弥这个怪物,不知为什么给水岛出谋划策,挑唆他不要娶金田小姐……是吧?鼻子!”

“岂止挑唆!他说:‘天下哪里有这样的混蛋,要娶那个家伙的女儿!寒月兄,娶她可绝对不行哟!’”

“‘那个东西’?真是无礼!说那种混话了吗?”

“岂止说过!车夫老婆一五一十来报过信啦。”

“铃木君,怎么样?你都听见了。很要费些手脚的。”

“糟糕!这种事情和别的不同,外人是不该插嘴的。苦沙弥就算糊涂,这点道理也总该明白的呀!到底这是怎么搞的?”

“那么,……你既然学生时期曾和苦沙弥住在一起,不管现在怎样,从前总还相处得亲密无间,所以才拜托你。你见了他,要彻底晓以利弊。行吗?也许他会发火,但,那是他的过错。只要他乖着点儿,会充分考虑他的个人利益。可以不再去惹他生气。但是,他魔高一尺,我们道高一丈。就是说,再那么顽固到底,吃亏的只有他自己。”

“是的,您说得千真万确,顽固反抗,吃亏的只有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我好好劝说劝说他吧!”

“其次,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不一定非嫁给水岛先生不可。不过,逐渐了解,此人似乎学识和品格还都不错;如果他用用功,不久能考上博士,或许有成亲的希望也未可知。这番心意,可以自然些透露给他才好。”

“把这番话一说,对他也是鼓励,会用起功来的。好吧!”

“其次,真也怪……我认为这与水岛的身份不符,但是,他却口口声声称苦沙弥为老师。苦沙弥说的话,他好像差不多都听,这很麻烦,唉,倒不是我女儿非水岛不嫁,所以,不管苦沙弥说些什么,捣些什么鬼,对于我方来说,全不在乎……”

“只是水岛先生怪可怜的。”鼻子夫人插嘴说。

“水岛这个人我还没有见过。反正如能和我家结亲,这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他本人自然不会反对的吧!”

“嗳,水岛先生巴不得要娶,可是苦沙弥呀,迷亭呀,这些怪物总是说三道四嘛。”

“这就不对了。这不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干得出的。等我到苦沙弥家去好好和他谈谈。”

“啊,那就给你添麻烦,求你费心啦。还有,实际上水岛的情况苦沙弥最了解。上次内人前去,由于出现了刚才说过的那些乱事,没能很好地打听。所以,希望你这一次去,能把他的德才各方面情况都仔细了解一下。”

“知道啦!今天是星期六,我如果回头就去,他大概已经回到家里。不知他近来住在哪儿?”

“从门前往右拐,走到头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道眼看要倒的黑墙,就是那一家。”鼻子夫人说。

“这么说,就在附近嘛!很简单,临走时去一趟看看。这有什么,看看门牌就大致清楚了。”

“门牌号可时有时无啊。大概是用饭粒把名片粘在门上的,一下雨,就浇掉,晴天再粘上。所以。靠门牌是没把握的!他何必找那些麻烦,干脆钉个木牌有多好!真是,处处表现得阴阳怪气的。”

“真叫人吃惊!不过,问一下有一面黑墙要倒的那家,就会清楚的吧?”

“对,这条街上没有第二家那么脏,很容易找得到的。啊,对呀,对呀,如果这样还找不到,倒有个好主意,只要寻找房顶长草的那家,就保险没错。”

“真是个特征鲜明的人家。啊,哈哈……”

咱家若不趁铃木光临之前返回,事情就会有些不妙。既然听了这么多的话,应该说足够了。咱家顺着檐廊的地板下往前走,从茅房绕到西边,再从假山后来到大路上,疾步跑回房顶长草的那户人家,若无其事地转到檐廊。

只见主人在檐廊下铺了块白毛毯,趴在上面,让春天的明媚阳光晒他的脊背。阳光意外地公平,对于房顶上有以乱草为记的破屋,也像对金田公馆的客厅一样照耀得暖煦煦的。遗憾的是惟有那张毛毯毫无春意。那张毛毯,本来厂家是想织成白色,洋货庄也当做白色出售,而且主人也是照白色订购的。怎奈,那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白色的年代早已逝去,如今,恰值深灰色变色时期。不知这条毛毯能否长寿,度过这一历史时期,直到变成暗黑色的年月,这就难说了。即使现在,那毛毯已经百孔千疮;横纹竖线,历历可数,称之为毛毯,已经名不副实。莫如去掉个“毛”字,干脆叫“毯子”,倒也恰如其分。不过,照主人的意思,既然用了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那就只得用上一辈子,太能凑合了。

且说,如上所述,主人趴在那张颇有来历的毛毯上,你猜他在干什么?原来他下颚前探,双手托腮,右手指缝间夹着香烟,如此而已。当然,他那头皮铺天盖地的脑袋里,说不定正有宇宙间的最高真理如同火轮般在飞旋,但从表面上却做梦也看不出。

香烟的火头已经渐渐逼近烟嘴儿,一寸多长的烟灰像根根儿似的,噗的一声落在毯子上,主人却理也不理,死死盯住烟缕的去向。烟缕在春风里忽高忽低,画出了重重流动的烟环,落在妻子洗后披散着的深紫色的发根上……唉呀呀,本应表一表女主人的故事,竟然忘了。

女主人屁股对着丈夫……唉呀呀,她是个没规矩的婆娘?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规矩不规矩,看谁解释,怎么说怎么有理。主人毫不介意地双手托腮,贴近妻子的屁股,而妻子也毫不介意地将庄严的屁股耸立于丈夫的脸旁。不过如此,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一对结婚还不到一年,就已经摆脱繁文缛节和陈规旧习的羁绊,成为超然物外的夫妻……

且说,这位屁股对准丈夫的妻子,今天不知哪股风,趁天气晴朗,用海藻和生鸡蛋,将一尺多长黑油油的乌发好一顿搓洗,炫耀地将毫不卷曲的青丝从肩头披散到后背,不声不响地一心缝制婴儿的坎肩。其实,她是为了晾干头发才拿着薄呢座垫和针线盒来到檐廊,又将屁股毕恭毕敬地对准了丈夫。不,也许是丈夫约摸妻子的贵臀所在,主动将脸儿凑近了的。

那么刚才提过的的香烟云雾,竟在浓密而松软的乌发上飘呀飘呀,好像不寻常的太阳游丝在放射着光焰。对此,主人凝神地注视着。然而,烟云本就在一处停留,按其性质,必然不断地向高处袅袅升腾。假如主人想饱览青烟与乌丝缠绵不已的壮观,就必须转动眼珠。主人首先从妻子的腰部开始观察,目前沿着脊背,从肩头落在脖颈,越过脖颈,逐渐抵达头顶。这时,主人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与他订下白头偕老之盟的妻子天盖的正中儿竟有好大一块圆圆地秃疮,而且那块秃疮反射着和煦的阳光,此刻正洋洋得意。竟在无意之中得来如此意外的大发现。这时主人眼里,惶惑之中流露出惊讶,哪管光线强烈,硬是瞪大了瞳孔呆呆地盯住不放。

他发现这块秃疮,首先在脑海里闪现的是他家祖传那盏神灯的灯碗,在佛坛上不知摆了多少辈子。他全家信奉真宗①。按老规矩,要把不合身份的大把钱破费在佛坛上。主要还记得,小时候他家仓房里供着一个黑乎乎的贴金大佛龛,佛龛里总是吊着一个黄铜的灯碗,灯碗里大白天也燃起朦胧的灯火。那里四周昏暗,惟有这只灯碗比较鲜明地闪着亮光,因此,他幼小时不知看过多少遍。现在,这印象是因被妻子的秃疮唤醒,才蓦然地闪现了!

①真宗:日本佛教的一个派别。

回忆中的神灯不到一分钟便熄灭。这时主人又想起了观音菩萨的神鸽。观音菩萨的神鸽与女主人的秃疮大概毫无瓜葛。但是,在主人的头脑里,二者之间却出现了密不可分的联想。那也是小时候,他每逢会浅草,一定要给神鸽买豆吃。大豆每盘两个铜板,装在红色瓦台里。那个瓦击,不论色调还是大小,都和女主人的秃疮十分相似。

“真的太像了。”主人仿佛吃惊地说。

“什么?”女主人依然背着脸问。

“什么?你头顶上有一大块秃疮呀!知道吗?”

“知道。”女主人回答说,手里依然忙着针线,丝毫不怕暴露缺点,真是个坦荡的模范妻子。

“是出嫁时就有,还是婚后新长的?”主人问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如果是婚前就有,自然是受骗了。

“记不得是几时才有。秃不秃的,随便它长什么样嘛!”她可倒想得开。

“随便?那可是你的脑袋呀!”主人微微动了点肝火。

“正因为是我自己的脑袋,才随它的便呢。”她嘴上这么说,但毕竟显得沉不住气,右手搭在头上,画着圆圈搓弄那块秃疮。“唉呀,长得这么大啦!哪曾想长这么大呢。”

由此可见,她总算认识到,按年龄来说,这块秃疮的确长得过大了些。

“女人一挽发髻,那个地方就被吊了起来,搁谁也要秃的。”她又为自己分辩了几句。

“若是都这么快就秃下去,一到四十岁,就非成了个秃子不可。那一定是病,说不定会传染,趁早请甘木医生瞧瞧。”主人边说边不停地将自己的头顶摸来摸去。

“净挑别人的毛病。你自己不是鼻孔里生了白发吗?秃疮若是传染,白发也会传染的呀!”女主人愤愤地说。

“鼻孔里的白发看不见,所以无害;而头顶,尤其年轻女人的头顶,秃成那种样子,真难看。那是残疾呀!”

“既然是残疾,为什么娶我?是你自己爱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说什么‘残疾’……”

“因为不了解呀!直到今天一直不了解。还很神气呢。那么,为什么出嫁时不让我看看头顶?”

“胡说!哪里有那种蠢货,等脑袋检查合格了才嫁?”

“有秃疮也将就了吧,可你身材特殊地矮,看着太不顺眼!”

“身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吗?你当初不是明知我身材矮也心甘情愿娶我到家的吗?”

“同意倒是同意了的不过,满以为还会长高些,因此才娶的呀!”

“你欺人太甚!都二十岁了,还能长高?”女主人将婴儿坎肩一撇,扭过头来面对着主人。看那架势,倘如再话不投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里有那样的规定,人到二十,就不许再长高?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吃些补品,会长高一点呢。”主人以严肃的神色,谈出怪诞的哲理。

这时,门铃大噪,有人叫门。是铃木先生查访以乱草为记的屋顶,终于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

女主人想改日再和他理论,慌忙挟起针线和婴儿坎肩躲进饭厅。

主人也卷起鼠皮色毛毯,将它扔进书房。少顷,主人看过女仆拿来的名片,略有惊色。他口里吩咐让客,却手拿名片走进了厕所。他为什么突然上厕所?简直是不得其解;他又为什么将铃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厕所去?这更难于解释。反正倒霉的是奉陪去粪坑的名片。

女仆在壁橱前摆好花洋布的坐垫,说了声“您请”便告退。接着,铃木先生将室内巡视一番。但见壁橱里挂着一幅假冒木庵①的画轴《花开万国春》,一个京都产的廉价青瓷瓶里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他—一点检之后,偶然不知什么工夫,一只猫往女仆让客的那张坐垫上一看,居然旁若无人地端端落坐。不消说,那猫正是如此道来的咱家!这时,铃木先生的心海中刹那间掀起了几乎形之于色的波澜。这个坐垫毫无疑问,是给铃木先生铺的。给自己铺的坐垫,自己还没有坐下,竟有个莫名其妙的动物毫不客气地盘面踞之,这是破坏了铃木内心平静的第一个因素。假如这张坐垫无人落坐,闲在那里,一任春风拂荡,那么,铃木先生为了略表谦逊之意,说不定会在主人让坐之前暂且在坚硬的床席上屈尊稍坐。然而,在迟早属于自己的坐垫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落坐的,是谁?如果是人,或许可以忍让,至于猫嘛,真岂有此理。这使铃木先生更加不快,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二个因素。最后,那猫的表情更惹他生气。不仅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反而傲然蹲在无权占据的坐垫上,两只令人生厌的圆眼不住地眨巴,盯住铃木先生的脸,似乎在问:“你是什么人?”这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三个因素。

①木庵:(一六一一——一六八四)中国明代僧,一六五五年赴日,开创黄檗山万福寺。善书画。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平,理该将咱家掐住脖根子抱下去。但是铃木先生却默默地瞧着。堂堂的人类一份子,岂能被猫吓得不敢动手?若问他为什么不速速惩治猫,以泄心中不平?我看,完全是出于维护本人体面的自尊心。如果诉之于武力,哪怕三尺孩童也能轻易地叫我上天入地。但从以体面为重这一角度出发,铃木藤十郎尽管是金田老板的心腹,对于我这个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仙,也还是奈何不得的。再怎么是个背人耳目的地方,倘若和猫争夺席位,也多少有损于人类的尊严。如果认真地和猫争个曲直是非,总是有失大丈夫气。显得滑稽。为了避免丢这份名誉,他只得受点委屈了。然而,正因为受了点委屈,他对猫的憎恶也正比例地增加。铃木一再哭丧着脸瞧着我;而我,却很有兴趣欣赏铃木先生那张气愤的脸,便抑制着滑稽感,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就在咱家和铃木先生表演这幕哑剧的当儿,主人整理一下衣服从厕所里出来,“噢!”的一声打个招呼便坐下,但手里的那张名片已经荡然无存。可见他是对铃木藤十郎的尊姓大名宣判了无期徒刑,将它押进粪坑里了。没容咱家想想这张名片多么倒霉,主人骂道:“这个畜牲!”他揪住咱家脖后的毛,摔到檐廊去。

“喂,铺上它!稀客呀!几时到东京来的?”主人说着,对老朋友劝坐。铃木将坐垫翻了过来,然后坐下。

“一直忙乱,也没有打个招呼。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见啦。自从你下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噢,将近十年啦。唉,其后常常到东京来,但是,一直公务繁忙,始终没来拜访,不要见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当中,你变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发;穿的是英国产的毛料西装;系的是华丽的领带;胸前挂一条光闪闪的金链。这风度,无论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弥当年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非戴上不可呢!”

铃木频频引导主人欣赏他的项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说,“你也很见老啊!真的,应该有孩子啦。一个?”

“不!”

“两个?”

“不!”

“还多?那么,三个?”

“嗳,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

“还是那么爱逗乐子。最大的几岁?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约摸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可真逍遥自在。我也当个教师就好了。”

“你当当看吧,不出三天就会厌烦的。”

“是吗?不是说,高尚、快活、清闲,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吗?这不是很好吗?当个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开。若当,非当个大个的不可。当个小的,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或是接过并非情愿的酒杯。”

(未完待续)

([日]夏目漱石/著,刘振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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