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一天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事点滴不漏地记叙、一字不缺地阅读,恐怕至少也要二十四个小时吧。咱家再怎么提倡“写生文”①,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毕竟是猫家岂敢奢望的事!因而,尽管我家主人整天无时不在卖弄值得精雕细刻的奇谈怪行,而咱家却没有本事和毅力一一向读者报告。这很遗憾。纵然遗憾,却也莫可奈何。

①写生文:俳、歌作家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首倡,诗以写生画的手法如实地描绘自然和人生、夏目漱石又将此运用到散文之中。

铃木和迷亭君走后,犹如冬夜里寒风乍息,银雪纷扬,这里十分静悄。主人照例钻进书房,孩子们去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屋并枕而眠。

隔一道两米多长纸壁的坐北朝南的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虚年三岁的绵子喂奶。樱花时节的云雾天很短,转眼红日西沉,连房前行人低齿木屐的的脚步声都清晰地响彻客室,邻街公寓里笛声断续,时而轻轻骚动昏昏欲睡的耳鼓,室外大约已经暮色苍茫了!晚餐只喝了半碗汤,吃了点蛤蜊肉,现在肚子已经空了。无论如何,也需要休息的。

恍惚听说,世人有写所谓《猫恋》这种诙谐性俳句与和歌的兴趣。还听说,早春时节有些夜晚,街里的猫胞们狂热地奔走,直噪得人们魂梦不安。可咱家,还不曾发生过如此心理变化。说起来,爱情本是宇宙间的活力。就此道而言,上自天神宙斯,下至上里啾鸣的蚯蚓、蝼蛄,无不为之心神憔悴,此乃万物之常情。那么,吾侪猫辈,一旦春心萌动,流露出不羁之情,也就不算什么非份之想了。回首往事,咱家也曾苦恋过小花妹子。“三绝主义”的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就是那位大吃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有过思恋寒月的艳闻。因此,普天下的雄猫雌猫,在那一刻千金的春宵里意惹情牵、如痴若狂,咱家从不把这些视为自寻烦恼而予以轻蔑。怎奈,纵然勾引咱家,也并不动情,有什么办法!按目前状况,只求休息。这么睏倦,怎么能谈情说爱?咱家慢腾腾地转到孩子的被边,美美地睡了……

忽然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已经从书房来到卧室;又不知什么工夫,已经钻进妻子身旁的被窝里。按主人的习惯,临睡时定要从书房带来几本横写的洋文书。但是,躺下以后从未连续读上几页,有时拿来放在枕旁,干脆连碰也不碰一下。既然连一行都不看,似乎就没有必要特意带来!然而,这正是主人之所以为主人的独特之处。哪管妻子怎么嘲笑,怎么叫他不要带书,他也绝不肯改变。他每晚照例不辞千辛万苦地把书运到卧房,有时贪心不足,竟然抱来三四册,前些天,甚至将韦泊斯特①主编的大辞典也抱来。说起来,这是主人的嗜好。正如阔家公子,不听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②便难得安眠,同样,主人不把书本放在枕边,便不能入梦。如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本不是为了供人阅读,而是催人入睡的工具,是活版铅印的催眠剂。

①韦泊斯特:(一七五八——一八四五)美国语法、辞书学家,以各种韦氏辞书而闻名。

②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日本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有一著名铁匠,他制的茶壶水沸时,声如松风。

今夜也会带来点什么书的吧?展眼一瞧,果然,有一册红皮薄本书半开着躺在挨着主人胡须尖端的位置上。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夹在书页间,没有抽出来。由此可见,他今夜似乎破天荒读了五六行。与红皮书并列的那块镍金怀表,闪射着有负于春色的寒光。

妻子将吃奶婴儿推出一尺多远,张着嘴,打着鼾声,撇开了枕头。若问人世上顶数什么最难看?我想,再也没有比张嘴睡觉更不成体统的了。我们猫,论辈儿也不会有这么丢丑的事。本来,口乃发声器官,鼻为吞吐空气之工具。不错,到了北方,你瞧,人们都很懒,尽可能不开口。这样撙节的结果,甚至用鼻子说话,吭吭哧哧的。但是,鼻孔紧闭,用嘴来代替鼻子呼吸,这要比用鼻子说话更不像样子。不说别的,倘如天棚掉下老鼠粪来,岂不危险!

孩子们如何呢?上眼一瞧,他们也睡了。其丑态不亚于老娘。姐姐敦子伸出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似乎在宣布:“姐姐的权力如此如此!”妹妹骏子为了报仇,将一只脚压在姐姐的肚皮上,傲慢地仰脸睡了。双方委实都比刚睡下时做了九十度的移位。而且,双方都维持这种别扭的姿态,毫无怨言乖乖地甜睡了。

春宵的灯火,的确异乎寻常。在这既天真烂漫、却又极不雅观的光景里,青光幽幽,仿佛一再告诫人们:要珍惜如此良夜。咱家想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便将室内巡视了一番。四邻悄然,听得见的,只有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鼾声,以及远处女仆的咬牙声。这名女仆,别人说她咬牙,她却一向矢口否认,硬是犟嘴说:“我有生以来,直到今天,从来不曾咬牙。”她决不说一句:“今后改正”,或是“抱歉得很”,一味地声明没那么回事。的确,熟睡中的事嘛,本人肯定不会知道的。但是,有些时候,你不知道,事实也依然存在,这就麻烦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面干着坏事,一面却自命为十足的君子。这种人由于自信无罪,倒也天真可取。然而,不论怎么天真,他人遭受的灾难总不会因而减少。这些士绅淑女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货色。

夜已深沉。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砰砰敲了两下。咦?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十有八九是那些老鼠。假如是老鼠,咱家已经决心不捉,随便他们闹腾去吧。

又砰砰敲了两下。总有点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它也一定是个谨小慎微的家伙。主人家的老鼠,全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学校的学生,不论白天黑夜,一心操练行凶撒野,仿佛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幽梦奉为天职。他们绝不会像叩窗人那么客气的。确实不是老鼠。比起前些时闯进主人卧房、咬罢主人的塌鼻尖后高歌凯旋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于胆怯。绝不是老鼠!这时、忽听有钥匙开锁声和自上而下的推窗声。同时,传来了将格子门尽量轻轻地沿着槽沟滑动的声音。这愈发说明它不是老鼠。是人!如此更深,并不叫门,却撬门压锁而入,这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愈是君子,我愈想快些瞻仰其尊容。这时,那君子似乎高抬泥足,跨进厨门,已经迈了两步。当数到他迈第三步时,大约是摔在地窖盖上,咕咚一声,响彻悄夜。咱家后背毫毛倒竖,好像用刷子逆向梳了一把似的。片刻,脚步声停了。一看女主人,依然张着嘴,尽情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大约梦见了他的拇指夹在红色的书本里了吧!霎时,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没长我这么一双夜眼,人地两生,料他行动很是不便的。

这时,咱家蹲下来想:那君子将从厨房奔向饭厅呢?还是向左转,穿过堂门,再奔向书房……但听脚步声伴着推门声响过了檐廊。君子距书房更近了。其后便杳无声息。

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快些叫起主人夫妇。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想起的净是些笨法子,像水车似的,在脑海中轱辘辘地转,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咱家想,不妨咬住被脚晃动,便试了两三次,但毫未奏效。又想,不妨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的两腮,便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但主人仍在梦中,用力把手一伸刚好打在咱家的鼻尖上,仿佛骂了句:“滚!”将咱家推开了。鼻子嘛,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杀我也。别无他策,便瞄瞄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住个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好歹喊出一声沉闷的低音,但立刻吓了咱家一跳。不等主人醒来,君子的脚步声响了。沙,沙……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下子可一切都完了。咱家不免在纸格门和柳条包之间暂且藏身,以窥虚实。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他下一步还想干些什么。事后想来,咱家当时大有“全神贯注”的气概。假如扑鼠时使上这么一股子劲儿,定会马到成功的。多亏梁上君子,使咱家顿开茅塞,真是千载难逢,幸甚,幸甚!

忽然屋门第三道格纸好像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变了颜色。透过薄纸,但见一点淡红,越来越浓。终于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少顷,舌头消失在夜色中,代替它的却是一只晶亮的东西出现在洞眼的外侧。无疑,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那只眼睛并不瞧着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条包后的身上。虽然被盯得不到一分钟,但觉得再这样被他盯下去,是会减少寿命的。忍无可忍,决心从柳条包后窜出,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恭候多时的梁上君子终于出场。

按照叙述的程序,咱家本可以光荣地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列位介绍一番;但是首先,愿各抒己见,以供三思。

古代之神,被奉为全智全能。尤其耶稣,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智无能。这分明是个逆说。而开天辟地以来道破这一逆说者,恐怕独有咱家这只猫了!想到这里,咱家也有了虚荣心,自己也觉得咱家并不单纯是一只猫,必须就此阐明理由,将“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念,灌输到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无不上帝创造。可见,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喽!如今所谓《圣经》也是这么明文记载的。且说,关于人,连人类自身积数千年观察之经验,都感到玄妙和不可思议,同时,愈来愈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智全能,这是事实。说来无他,只因人海茫茫,而面孔相同者却举世无双。脸形自然有矩可循,尺寸也大体相仿。换句话说,人们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用的是同样材料,却无一人相貌雷同。真棒!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竟然设计出那么千差万别的面孔来,这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绝技。如不具有极为丰富和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那么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精力探求不同的面孔,也顶多画成十二三幅罢了。依此推论,上帝一手承包创造人类的重任,怎不令人叹服其技艺卓绝!这毕竟是尘寰中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也无妨吧!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万分地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观察角度来说,对上帝诚惶诚恐,本也无可厚非。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是这件事,却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上帝即使并不那么完全无能,也总可以断定,他绝没有比人类更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按人数创造了众多面孔,当初他到底是胸有成竹地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不管大郎、二郎都造它个千人一面,而实际操作起来,却总是不顺手,造一个,坏一个,因此才陷于如此纷杂的境地?这一点,岂不尚且未知吗,人类的面部构造,难道不是既可以看成上帝绝技的丰碑,也可以断为上帝惨败的劣迹吗?说是“全能”当然可以;但是,评为“无能”,又何尝不可!因为人类的两只眼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顾盼左右,所以,只有事物的片面映入眼帘,够可怜的了。如果换个立场就会清楚,这么简单的事实,本是人类生活中日以继夜、层出不穷的;然而,当事者却头昏眼花,慑于神威,因而难得清醒。如果说富于变化的创造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地仿制,分毫不差,又谈何容易!假如要求拉斐尔①画两幅毫无二致的娶母像,这等于逼他画两幅迥然有别的玛利亚像,恐怕拉斐尔要为难的吧!不,也许画两张完全雷同的景物反而困难。要求弘法大师②用昨天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这也许比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国语,完全是靠模仿的办法传世。人们向妈妈、乳母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会话时,除了重复耳闻的话语,别无他望。只得竭尽全力进行模仿。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国语,过了十年、二十年,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证明人类是不具备彻底的模仿力。纯粹的模仿,竟是如此地极度困难。那么,假如上帝能把人类造得毫无区别,全像一个模子铸成的小乌龟,那就愈发证明上帝万能;同时,像今天这样,竟将胡捏乱造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怪态百出,令人眼花缭乱,这反而构成了断定上帝无能的证据。

①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②弘法大师:(七七四——八三五)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谥号。

咱家竟然忘记了有什么必要如此大发议论!不过,“忘本”,连在人类当中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猫也自然难免,那就请大人不见小人怪吧!总之,当咱家瞥见梁上君子拉开卧房的格子门、突然闪现在门槛时,上述感慨便自然地油然而兴。“为什么?”既蒙下问,只得从头思量。唔——理由如下:

平时咱家就怀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许其成功之处,恰是无能的结果。然而,当咱家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但见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论。其特征倒也无他,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咱家并非在贼盗当中多有知己,这不须啰嗦。但平口根据贼盗的残暴行径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画过他们的脸谱:一定是鼻翅儿向左右一伸,长着两只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小眼睛,剃了个光头……这是咱家凭空捏造的。但是,亲眼所见和心头所想,却有霄汉之别。可见,想象是决不可胡来的。

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也是抄袭寒月的。既然上帝拥有如此绝技,制造出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来,那就不该把上帝视为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几乎令人吃惊:是否寒月神经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来。只因盗贼的鼻下没蓄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此公必是另外一位。寒月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制品,足以便迷亭称之为“流动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但是,从长相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对于女人的魅力,也丝毫不亚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波与嘴角迷恋,却不以同样的热量对这位盗贼倾心,那就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暂且不提,反正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那么既有才华又很机灵的女子,如此区区小事,即使不向别人请教,也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可见,假如差遣这名盗贼代替寒月出场,金田小姐也肯定会献出全部的爱而收琴瑟谐鸣之美的。万一寒月先生被迷亭等人说服,破坏了一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健在,小姐也就不必发愁了。咱家对未来的事态发展预测至此,才算对富子小姐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挟着个什么东西。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撇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穿兰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扎了一条博多产的青灰色绢带,双膝下裸露着苍白的两条腿,一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做梦,大拇指被红书咬住了。这时,他噗嗵一声翻了个身,高声大喊:“寒月!”盗贼惊得毯子落地,忙将跨进的那只脚收回,纸屏上映出两条长腿微微颤动。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嘟嘟囔嚷,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疥疮似的,卡哧卡哧地搔他那漆黑的胳膊。后来又安静下来,撇开枕头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识的梦话。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春宵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那影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脸从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的,咱家十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①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用山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说不定把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个女人,她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而且,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忍住不笑。

①肥前国:日本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飘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女人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不定要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请您一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包,用一只手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一口。喷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远。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咱家还是需要暂时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实受不住,于是酣然大睡。醒来时,只见三月天晴空万里,主人夫妇正在后院便门与巡警谈话。

“那么,是从这儿进院,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是睡在梦中,压根儿没察觉吧?”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作案时间是几点?”巡警的问话简直是岂有此理。假如知道作案时间,还不至于失盗了呢。主人夫妇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为了回答巡警的质问,在不住地商量:

“那是几点?”

“这个……”妻子在沉思。她似乎以为一沉思,就会想得起来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钟躺下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躺下的。”

“是几点钟醒的呢?”

“七点半吧?”

“那么,贼闯进来是几点钟呢?”

“总该半夜了吧?”

“谁不知道是半夜?问你几点钟?”

“准确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清楚的。”

妻子似乎还要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走形式,问问而已,至于那贼几时闯入,压根儿就无关痛痒。哪怕撒个谎,只要信口回答一句,也就罢了,而主人夫妇却在没头没脑地互相问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烦,说: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调答道:“噢,是呀!”

巡警没有一丝笑容,说:

“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书。上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择下某某套窗,闯进某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最好不写收信单位名。”

“被盗物品一一列举吗?”

“嗳。短褂几件,价值几何,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噢,进屋看看也无济于事,已经是失盗之后了嘛!”巡警说得怪轻松,转身走了。

主人将笔墨砚池拿到室中心,唤来妻子,几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立刻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快说!喂,说呀!”

“哟,烦人!还赚了个‘快说’,你这么盛气凌人,谁还肯说?”女主人只把细带子缠在腰上,系也没系,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么样子!活像遇了个卖不出去的窑姐!为什么不把腰带子扎好再出来?”

“你若嫌这样难看,就给我买一条带子来!什么窑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盗,有什么办法!”

“连宽幅腰带也被偷了去?可恶的东西!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还能有多少条?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绸子里的呗!”

“好,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扎这么贵的带子,太狂!今后要扎一元五角上下钱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就说你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你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还丢了什么?”

“缎子褂。那是河野婶送给的纪念品,同样也是缎子,和今天的缎子可大不相同哟。”

“没工夫听你分辩!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这有什么,又不是要你花钱!”

“其次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买价两角七分。”

“其次?”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熬汤喝?”

“谁知他想怎么吃,你到贼家去问一问吧!”

“报多少钱?”

“山药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这不是胡诌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若值十二元五角,那还了得?”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不过,若说十二元五角,那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合逻辑。因此,才把你叫做奥坦钦·巴列奥略①呢。”

①奥坦钦·巴列奥略:本来是君士坦丁·巴列奥略(一四○四——一四五三)东罗马最后一个王朝。文中故意将君士坦丁念成奥坦钦,这是江户语“糊涂虫”的意思,即昏君。

“叫我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其次,爱是什么我不管。快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好讲!”

“告诉我有什么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为我不懂英语,就张口骂人。”

“少说蠢话,快些接着往下说!不迅速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立刻申诉也来不及。比这更急的是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这娘们可真讨厌!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么,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胡搅蛮缠!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什么申诉了。”

“我也不再告诉你失盗件数。申诉书是你自己要写的。你不写,与我何干!”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进书房。妻子进了客厅,在针线盒前落坐。大约十分钟,二人都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瞪着纸屏出神。

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朝气蓬勃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业,在某公司的矿山部供职。这位也是实业家的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进力量。三平君由于从前的老关系,常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廬造访。碰上星期日,就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相处是毋须客气的。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他在女主人面前,支起腿坐着,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

“师母!老师这么过度用功,会伤身子的呀!好容易赶上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去对老师当面说说吧!”

“不过……”刚说到这,三平将室内扫了一眼,说:“今天连小公主们都不见了?”

话音的一半是说给师母听的。刚说到这,敦子和骏子从隔壁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来饭卷了吗?”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讨起债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记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带来!不过,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来饭卷,可是送来过山药吧?小公主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回也照样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三平夸完了故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关心,送了那么多山药,谢谢!”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订做了个木箱,牢牢地包装,免得山药折断。大概还保持原来那么长吧?”

“不过,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失盗了。”

“贼?混帐东西!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三平大吃一惊。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嗳。”女主人轻声回答。

(未完待续)

([日]夏目漱石/著,刘振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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