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只猫呗,哪里见识过西方妇女的礼服?据说,她们袒胸裸肩,露着胳膊,就把这样的衣裳叫做礼服。真是荒谬绝伦!直到十四世纪,女人们的衣着打扮并不这么滑稽,穿的还是普通人的装束。为什么变得像个下流的杂技演员似的呢?说来烦琐,略而不述。反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就算了吧!关于历史,暂且不提。却说她们尽管打扮得这么怪里怪气,只在夜间得意洋洋,但是内心里似乎多少还有点人味。一到白天,她们就盖上肩头,遮住胸脯,包紧胳膊,不仅全身不外露,而且哪怕被人看见一个脚趾,也认为是奇耻大辱。由此可见,她们的礼服只起了掩耳盗铃的作用,简直是傻子跟混蛋想出来的主意。如果有人觉得这话说得叫人委屈,那么,何妨不大白天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来试试?裸体崇拜者也不例外。既然裸体那么好,何妨不叫女儿赤身露体,顺便你自己也脱得精光,到上野公园去走走。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大概是因为西洋人不这么干,你才不肯的吧?现在不是正有人穿着这样别别扭扭的礼服耀武扬威地跨进帝国饭店吗?若问是何道理,倒也简单:无非西洋人穿,他们也便穿穿罢了。大概认为西洋人优秀,哪怕生硬、愚蠢,也觉得不模仿就不舒服。常言道:见了长的必须短,见了硬的必须软,见了重的必须扁。按这一连串的“必须”,岂不成了傻瓜!如果认为当傻瓜也没法子,那就忍着点吧!那就别再以为日本人怎么了不起。学问也是如此,只因与服装无关,下文略去。

衣服之于人类,关系竟如此重大,几乎说不清人就是衣服,还是衣服就是人。咱家甚至想说:一部人类史,既不是肉的历史,也不是骨的历史,更不是血的历史,而单纯是一部服装的历史。因此,见了不穿衣服的人,就会觉得他不像个人,简直像碰上了妖怪。假如全体人类约定,一齐变成妖怪,所谓妖怪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是妖怪也无妨。不过,这一来,人类本身可就烦恼无边了。

远古时期,大自然平等造人,投之于世。因此任何人出生时,一定都是赤裸裸的。假如人类的本性安于平等,就该始终裸体地生存下去。然而,有一个裸体人说:“这样人人毫无差别,会丧失上进心,显示不出努力的成果。但愿想个办法突出个人,我就是我,谁看也是我,而不同于别人;但愿我穿上点什么,不论任何人见了都大吃一惊。难道就没有什么窍门吗?”他想了十年,才发明了裤衩,立刻穿上,心想:“瞧啊,服气吧?”于是,他骄傲地走来走去。这便是今日车夫的祖先。仅仅发明个简单的裤衩就花费了十阅星霜,人们也许觉得有点奇怪吧?不过,这是由于以今天的眼光追溯上古而置身于蒙昧世界所做出的结论。但在当时,这却是无与伦比的伟大发明。笛卡儿①说:“我思,故我在。”这本是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据说他却花费了十几年功夫才想得出。一切真理在探索过程中都是很费力气的。发明裤衩虽然用了十年,但按车夫的智力来看,不能不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①笛卡儿:(一五九六——一六五○)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开拓了近代哲学,首创了解析几何学。他怀疑一切之后,发现了不能怀疑的“思考着的我”,于是,建立了精神与物质的二元论哲学体系。著有《哲学原理》等。

且说,这裤衩一问世,社会上只有车夫最神气。他们穿着裤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领主似地横冲直撞。有个耿耿于怀的妖怪不服气,用了六年时间,发明了叫做短褂这种废物。于是,裤衩的势力顿然大衰,进化到短褂全盛的时期。鲜货庄、药材店、裁缝铺,都是这位大发明家的末裔。与裤衩时期、短褂时期接踵而来的,是和服大褂时期。因为有些妖怪怄气,决心“养成穿短褂的习惯!”于是,由他们设计出来。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员,都和这些妖怪属于同类。妖怪们为此争先恐后地标新立异,以至出现了燕尾服这种畸形的装束。回过头去,溯其源流,决不是勉强、胡闹、偶然或漫不经心而造成的事实,无一不是争强夺胜、雄心勃勃的结果,化为各种不同的新花样,穿在身上,取代前个时期的服装、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好像在说:“我可和你不一样!”

从这种心理出发,有了一大发现,不外乎是:如同大自然忌恨真空,人类也厌弃平等。然而,在这已经厌弃平等、人们不得不把衣服视同骨肉而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们将已经构成人类属性之一的衣服抛掉,再回到一切平等的原始时期,那无疑是狂人的蠢动。就算甘愿当个狂人,也毕竟不可能回到原始时期的。在文明人的眼里,那些回归原始的人们都是怪物。有人认为:若将世界几亿人口统通拉到妖怪的疆土去,大概就能够实现平等。因为大家都是妖怪,不必引以为耻,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了。然而,还是不行,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成为妖怪的第二天,又将开始妖怪之间的竞争,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竞争,那就以妖怪本色来竞争。裸体就裸体,处处制造出差别来……由此也可以看出,衣服毕竟是脱不得的。

然而,如今在咱家眼下的这一伙人,竟然将脱不得的裤衩、短褂甚至裤子全都扔在衣架上,毫不知羞地将原始丑态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尽情地谈笑,处之泰然。前文所谓“一大奇观”,指的就是这种场面。敝猫能在此为文明的列位君子恭书概貌,真乃三生有幸。

传来一阵嘈杂声!真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妖怪们的行径没有规律,因而,为了井然有序地写出证实材料,不免要费些力气,还是先从浴池写起吧!不知是浴池还是什么,暂且叫它浴池吧!足有三尺宽、九尺长、隔成两半,一半装着乳白色的热水。听说这种洗澡水,号称什么“药物浴池”,好像将石灰溶解在里边。不错,不单是水混,还混得油汪汪、沉甸甸的。仔细一打听,难怪水像腐臭了似的,原来一周才换一次,邻居是一般澡塘,但是咱家敢打赌,绝对够不上晶莹透明。水色已经充分表明:像把消防水桶里的积水搅混了。

下文记叙妖怪。这要大费笔墨的。类似消防水桶的那个池子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相对而立,互相往腹部哗哗地撩水,怪开心的。二人都长得漆黑,谁也别挑谁。咱家边端详边想:“这妖怪长得可多魁梧!”转眼,其中一人用毛巾反复搓胸,问道:

“阿金,这块儿疼得厉害,是怎么啦?”

“那是胃。胃口这玩艺儿可要命噢!不小心着点,可危险哟!”阿金热心肠地警告他。

“不,是左侧呀!”他指点着左肺。

“那是胃,左边是胃,右边是肺。”

“是么!我还以为胃口在这儿呢。”

他又敲了敲腰部给另一个人看。阿金说:

“那是疝气呀。”

这时,蓄有小胡的那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噗咚一声跳进水里,于是,擦在身上的肥皂沫与泥垢一同漂起,就像在有铁锈的水上所见到的那样“闪着光”,亮晶晶的。挨着他的那个秃顶老头儿,缠住一个蓄长发的人争论不休。二人都只露出个脑袋。

“唉,这么大年纪,不中用啦。人一老朽就比不得年轻人喽!不过,只有洗澡水,至今也还是不热不好受。”

“你老人家,算是结实的呀!那么精神,很不错了。”

“哪里有精神。只是没有病。人哪,只要不干坏事,能活一百二十岁。”

“咦?能活那么大?”

“能。保你活一百二十岁。明治维新以前,牛込区有个叫曲渊的武官,他手下的一个仆人活了一百三十岁。”

“他可真能活!”

“唉!活得大长以致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听说话到一百岁还数得出来,再多,就记不住了。我给他记到一百三十岁,可他并不是一百三十岁就死了,不知他以后什么样,说不定还活着哩!”说着老头儿出了浴池。留胡子的人好像往身边撒了些云母片,独自嗤嗤地笑。

接着跳进来的不同于一般的妖怪,脊背刺了文身画。那画好像是岩见重太郎①抡起大刀,杀败巨蟒。惜乎期限没到,尚未竣工,因此到处不见那条巨蟒。于是,重太郎先生显得有点扫兴。他边跃入浴池边说:“妈的,不凉不热的。”

①岩见重太郎:日本十六世纪传说中的豪杰。

这时,又闯进来一个。

“啊,够受!若不再凉点……”他呲牙咧嘴,表现出忍不住烫的样子。一见“重太郎”,叫了一声“老板”。“重太郎”哼了一声,过一会儿问道:

“阿民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爱耍钱呗!”

“不单是爱耍钱……”

“是吗,他本就是个心眼不正的人嘛……怎么说才好呢?人们都不喜欢他……怎么说才好呢……反正都不相信他。一个手艺人,不该这样呀!”

“是呀!阿民很不谦虚,趾高气扬的,所以,都不相信他。”

“说得对。他总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归终还是自己吃亏呀。”

“白银町的老人也都去世了。如今,只剩下桶匠铺的元兄、砖瓦铺的掌柜和师傅了。咱们都是这里土生土长。像阿民,准知他是从哪儿来的?”

“是呀!可他还是那个小样呢!”

“哼!怪事儿,都不爱搭理他。是因为他不和人们来往吧?”就这样,二人彻头彻尾地攻击了阿民。

“防火水桶”风光就此打住。再往白浆水那边送上二目。那里也大有人满之患;与其说人进池里,莫如说水漫人群更为确切。而且,他们都非常优哉乐哉,一直有进无出。照此进人,过一个星期,水自然要脏。惊讶之余,又往浴池中仔细一瞧,竟是苦沙弥先生被挤在左角,泡得红赤赤的,缩成一团。真可怜!若是有人让条路就好了。可是没有人动一动,主人也无意挤出身来,只好纹丝不动,泡得通红,真够遭罪的。他大概是想充分利用这二分五厘的票价,才把自己泡得这么红赤赤的吧?咱家是忠于主子的猫,不免在窗框上万分担心:再不上来,怕要发高烧的呀!

这时离主人六尺远漂着的那个人,眉头皱成八字说:

“这水,热过头了。后背热辣辣的,直冒火呢!”他暗暗地在周围的妖怪当中寻找同情。

“哪里!这样正好。药物池水不这么热就没有效验,在我们家乡,水要比这热一倍才肯下去哪。”有人自豪地说。

“究竟这种水能治什么病?”一个人叠上毛巾,遮在凹凸不平的头上,向众人请教。

“效力可大啦,听说能治百病哪!真厉害。”

答话的人瘦瘦的,面孔像黄瓜,形、色俱备。既然药池那么灵验,这家伙应该更健康些才是。

“投药后三四天最好,今天洗澡就正是时候。”

只见像个明公似的讲话人,是个肥嘟噜的汉子,大概身上污垢太厚了吧?

“喝下去也有效吗?”不知哪儿冒出一句尖叫声。

“水凉之后喝下一杯再睡觉,神奇得很,不起夜呀!不妨喝点试试。”不知这话是哪一张嘴里说的。

浴池风光,到此为止。再往冲洗室瞧上一眼。有人,有人!难描难画的亚当们密密麻麻,各以随心所欲的姿态,洗自己随心所欲的部位。其中最出奇的有两位亚当:仰面朝天地躺着,盯着高高的天窗出神;一位趴着,望着水沟发愣。这两位似乎十分悠闲的亚当。还有一个秃子,面对石墙蹲着,由另一个小秃子不停地敲他的肩头。大概他们是师徒关系,由小秃子代行搓澡人的职务。然而,真正的搓澡人也有。他大概患了感冒,这么热,还穿着坎肩。他从一个袖珍书本一般大的小桶里沾水,往师傅的肩上浇。此人右脚的拇指缝里夹着一条羊毛搓澡布。这边有个小伙子,耀武扬威地霸占了三个小桶,劝挨肩的人用他的肥皂:“使吧!使吧!”边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他讲些什么呢,仔细一听,原来说的是:

“大炮,是外国进口的。从前,只有对杀对砍。外国人胆子小,所以才造出那种玩艺儿。好像不是中国造,还是外国人造的,和唐内①时代还没有嘛。和唐内就是清和源氏②,据说是源义经③从虾夷国④去满洲时,带去一个非常有学问的虾夷人,源义经的儿子攻打明朝时担心打不过明朝,派出使臣去见三代将军⑤要求借兵三千。三代将军却扣留了那个家伙,不放他回去。那名使臣叫什么啦?……将他扣留二年,最后在长崎给他讨了个女人,所生一子便是和唐内。后来回国一看,大明朝已为国贼所灭……”他胡说些什么,简直听不懂。

①和唐内: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国姓爷合战》的主人公,说和唐内就是郑成功。

②清和源氏:日本第五十二代天皇。

③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平安末期武将。协助其兄源赖朝打天下。后被源赖朝流放,终自杀。

④虾夷国:指日本古时奥羽至北海道一带。

⑤三代将军:即德川三代将军家光(一六○四——一六五一)。

他身后还有个二十五六岁阴沉沉的男子,呆呆地用白浆热水不住地搓着胯裆。胯裆不知生了个疥子还是什么,好像很难受。他身旁有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口一个“你小子”、“老子我”,不停地胡吹乱嗙,大概是附近哪家寄人篱下的学生吧?再其次,出现一个奇特的脊梁,活像从屁股插进去一根紫竹,脊梁的骨节一清二楚。而且,脊背左右像摆着四个状如儿童棋子的圆点,排列得整整齐齐。“棋子儿”烂得通红,有的周围还流脓。

照此一一写来,因为要写的事情太多,毕竟不是咱家这点本事所能描其详情于万一的。正有点懊悔自己干起一桩伤脑筋的事,忽见门口突然出现一位身穿浅黄棉衣,年近古稀的秃子。他对那些裸体妖怪毕恭毕敬地鞠躬说:

“嗬,多蒙各位天天照顾,多谢了!今天天气有点冷,请各位慢慢洗……到白浆水那里去几趟,从容地暖暖身子……掌柜的!看好洗澡水凉热怎么样?”

掌柜答应了一声:“嗳!”

“和唐内”对老头儿大加赞赏:“多么会来事儿!不这样就做不好生意呀!”

咱家由于突然碰上这个奇怪的老头儿,感到有些惊奇,因此,这类叙述暂停,一时专门观察那个秃头翁。老头儿看一个大约四岁的孩子走出浴池,伸出手去说:

“小宝宝,到这儿来!”

那孩子只见老头儿的面孔活像一张豆馅粘糕被踩扁了似的。大概这一吓非同小可,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头儿有点出乎意料,叹息地说:

“呀!哭啦!怎么啦?爷爷可怕吗?唉,这是怎么说的。”

没办法叫孩子不哭,老头儿便话锋一转,对孩子的老子说:

“啊,敢情是源先生!今天有点冷啊。昨夜溜进近江铺子的那个小偷,是个什么名字的混蛋啦?把那家的便门给开个四方口子。后来你听啊,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大概看见巡警或是查夜的人了吧?”他大加耻笑小偷的有勇无谋。接着又抓住一个人说:

“喂,喂,好冷!你还年轻,不觉得冷吧?”因为他是个老头儿,所以,只有他一个人怕冷!

咱家一时被老头儿吸引了,不但把其他怪物都已忘却,就连难受的样子蜷缩在那里的主人也从记忆中消失。突然,有人在搓澡和冲洗之间的地方发出一声巨响。一瞧,毫不含糊,正是苦沙弥先生。主人的声音洪亮奇特而又沙哑刺耳,并非自今日始。但是,总要分个场合的,因此,咱家大吃一惊,刹那间,咱家做出鉴定:主人一定是在热水中咬着牙泡得太久,已经上火。假如这是因为病魔所致,倒也无可指摘;然而,他尽管上火,也肯定不失本性,这一点,只要咱家说明他为什么发出这么瓮声瓮气的吼叫声,事情便自有分晓。

他是在和一个毫不足取的摆臭架子的穷学生像小孩似地吵起架来。

“往后点!不许往我的水桶里淋水!”吼叫着的自然是主人。

事清嘛,眼光不同,怎说怎有理。所以倒也不必把这声怒吼判断为全怪上火的结果,说不定万人之中有那么一个,说他这一声怒吼好比高山彦九郎①怒斥山贼哩!也许主人正是这个主意才演了这么一出戏的。遗憾的是对方并不甘于充当山贼,主人就肯定不会收到预期的演出效果了。

①高山彦九郎:(一七四七——一七九三)江户后期的勤王派。名正之,上野人。当时被称为三怪之一。后自刃。

学生回过头来和气地说:“我原来就在这儿!”

这句回答很平常,无非表达了不肯移动的决心,这有拂主人的心意。然而,不论他的态度或语气,都表明大可不必像对山贼那样破口大骂,这一点,主人不管怎么上火,也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其实,主人之所以发火,并非由于对学生所占的位置感到不平,似乎因为刚才两个小伙子不像个年轻人,净说些大话,不懂装懂;主人一直听在耳里,对此十分恼火。所以,虽然对方谦恭地赔礼,主人也不肯默默地走进冲洗室,便又喝道:

“干么,有你这样的吗?畜生!让脏水哗哗往别人的桶里淌!”

咱家也觉得这名学生有点烦人。不禁心里暗暗地喊:“痛快!”不过,又一想,主人作为一名教师,其举止有点不大稳重吧?主人从来都是死硬得要死,像煤礁似的又尖又硬。从前汗尼巴尔①跨过阿尔卑斯山时,据说恰在路当央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构成军队前进通过的障碍。于是,汗尼巴尔往这块巨石上浇了醋,用火烧,烧得软了,再用锯拉,像切鱼糕似地锯得平平整整,大军才顺利通过。像咱家主人,在这么灵验的药泉里像水煮似的泡着,还丝毫不见功效,恐怕也非用醋浇火烧不可的了。否则,像这样的学生,即使上百人,用上几十年,也不会治好主人的顽固症的。

①汗尼巴尔:(约公元前二四六——一八三)非洲北部加尔达哥城的政治家、军事家。

不论漂在这个浴池里的人,也不论躺在冲洗间里的人,都脱光了文明人必备的服装,是一群妖怪,当然不能以常规俗礼约之。人们可以为所欲为。随他说什么“肺里有胃”、“郑成功便是清和源”、“阿民信不过”……然而,一旦跨出冲洗室,来到更衣处,人们就不再是妖怪了。走进人们生生息息的尘世,穿上文明必备的服装,也就不得不采取像个人样儿的行动了。

主人正在跨门槛——那是冲洗室与更衣室分界线上的门槛,即将回到“嘻嘻哈哈、你好我好”的世界。就连这当儿,主人依然是那么顽固,可见,对于他来说,顽固一定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沉疴。既然是病症,当然不大容易治愈。咱家愚见,这种病只有一副药可以治,就是请求校长革他的职。主人一向是死心眼儿,一旦革职,一定走投无路;一旦走投无路,必然要饿死在路旁。换句话说,革职将成为主人死亡的原因。主人就爱闹病,还很高兴,但又最怕死。他是希望能够害点不致命的病,以便悠闲些。因此,如果吓唬他说:“你再闹病就宰了你!”主人是个胆小鬼,这一下子他肯定会浑身发抖,而浑身发抖时就会好病的。如果这样还不见好,可就病入膏肓了。

再怎么糊涂和患病,主人毕竟是主人。有个诗人说:“一饭君恩重。”咱家虽然是猫,也不会不挂牵主人的命运的。由于满怀同情,吸引了全部精力,以至怠慢了对冲洗间的观察。突然,传来了对白浆水浴池的连连叫骂声。那里也吵架了?回头一看,妖怪们正在浴池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没毛的大腿乱咕容。

时值孟秋,暮日沉沉。冲洗间里直到天棚笼罩着一片热气,妖怪们拥挤的样子依稀可见。“热呀,热呀”的喊叫声震耳欲聋,在脑子里嗡嗡乱响。那声音黄蓝红黑重重叠叠,组成莫可名状的音响,弥漫在浴池。这些声音只能用混乱二字来形容,什么用处也没有。咱家破这光景迷得出神,惟有茫然伫立而已。隔了一会儿,哇啦哇啦的叫声混乱已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时,突然在你推我搡、乱糟糟的人群中直挺挺地站出一条大汉。只见他的个头准比其他先生们高出三寸上下。而且他扬起那不知是脸上长胡子、还是胡子搂着脸的赤红面子,发出烈日下敲起破钟般的声音吼道:“加冷水,加冷水!太热,太热!”

只有那声音,那张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高在上。当时,几乎令人以为整个浴池只有这么一个人。“超人”!这便是尼采①所谓的超人!是魔鬼的大王!是妖怪的头领!正想着,有人在浴池后应了一声:“嗳!”咱家一惊,又往那边一瞧,只见在暗淡无光的一片朦胧中,那个穿坎肩的搓澡人喊了声:“烧啊!”将一鍬煤投进灶里。关上灶门时,那鍬煤燃烧得嘎叭嘎叭响,将搓澡人的半个脸忽地照亮了。同时,搓澡人背后的砖墙像起了火似的通亮,撕破了夜幕。咱家有点恐怖感,急忙从窗户跳下,回家去了。

①尼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他谴责当时的自由资产阶级是些庸人,提倡主观战斗精神,鼓吹超人哲学、强者创造历史。

边走边想:人们脱掉短褂,脱掉裤衩,赤条条的,努力争取平等。可是,在赤条条的人群中,又跳出来个赤条条的豪杰,制服了群小。可见,不管怎么脱得赤条条的,也是不可能获得平等的。

到家一看,天下太平。主人出浴的面色艳艳有光,正在用晚餐。他看咱家从檐廊走来,说:

“这猫可真逍遥自在。这工夫跑哪儿溜去啦?”

一看饭菜,本来没钱,偏偏摆了两三样菜。其中还有一条烤鱼。咱家叫不上这条鱼的名称,大约是昨天在东京湾炮台附近抓住的吧!咱家曾说鱼儿健壮。但是,再怎么健壮,这么又是煎又是煮的,鱼也受不住。不如病魔缠身、苟延残喘,倒更好些。想着想着,坐在饭桌旁,想找机会弄点什么吃,装作似看非看的样子。若是不会这么装模作样,还想吃香啧啧的鱼,就死了那条心吧!主人夹了一点鱼,流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又放下筷子。妻子坐在对面,正聚精会神地观察主人默默地上下挥舞筷子和双颚聚散开合的情景。

“喂,把猫头敲它两下!”主人突然对妻子说。

“打它又怎么样?”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先打它几下!”

原来如此。妻子用巴掌拍咱家的头,一点也不疼。

“没叫唤嘛!”

“是的。”

“再打它几下!”

“打几遍,也还是那么回事!”

妻子又用手心拍了咱家一下,还是不痛,咱家端然而坐。然而,为什么打?咱家虽然足智多谋,也还摸不上头脑。假如知道,总会想出点办法的。可是主人不问青红皂白,光是命令妻子打,这样一来,不仅动手打的女主人为难,挨打的咱家也十分尴尬。主人一看,再也不能打得叫他称心,便有些急不可耐地说:

“狠点,打哭它!”

“干么打哭它?”妻子厌烦地边问边啪的打了我一下。

这下子明白主人的意图了。不难!只要哭叫一声,就会使主人称心如意的。主人就是这么愚蠢,实在讨厌。如果为了叫我哭,就该把“哭”这一目的早些说出来,用不着这么三番两次地大费周折。本来一次就可饶命的事,何必重复两次、三次呢?单是命令一声“打”,除非以打为目的,是不该这么说的。打,是对方的事;哭,是咱家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成心想叫咱家哭,却只命令一声“打”,以为一个“打”字就将属于咱家自由的哭声也囊括在内了,真是无礼之极!可以说太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是欺负猫!假如是主人视为蛇蝎而深恶痛绝的金田老板,这一手也许能够干得出来;然而,作为自诩彻底清白的主人这么干,可就显得非常卑鄙了。不过,说真的,主人还不是那样的小人;因此,主人的这道命令还不能说是出之于狡猾得登峰造极,我想,大约是由于智力不足而产生的一些蚊子崽似的念头。他大概轻率地断定:吃饱饭,肚子肯定鼓起来;划个口,血肯定冒出来;杀一刀,肯定一命呜呼;因此,他才匆忙断定:打一巴掌,肯定会哭的!然而对不起,这可有点不合逻辑。依此类推,就会得出结论说:掉进河里,肯定要死;吃炸虾。肯定要泻肚;拿工资就肯定上班;读书,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起来,有人就会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要哭”这一条能够成立,咱家可就麻烦了。如果咱家当成一敲就响的报时钟,可就枉然生而为猫了。咱家先在内心把主人驳斥一通,然后遵命,“嗷”的哭了一声。

这时,主人问妻子:“现在哭了。嗷的一声,这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问题提得太唐突,妻子一言不发。老实说,咱家也认为主人大慨是洗澡引起的火气还没有消失吧!本来这位主人已被左邻右舍认为是个驰名的怪人,眼下有人甚至断言他确实是个神经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寻常。他坚持说:“我没有神经病!世上人才是神经病患者哩!”邻居们叫他“狗、狗”的,主人却声称:“这为了维护正义所必需”,反口叫邻居们“猪呀猪呀”的。实际上主人真是想到处维护正义。真没办法。既然是这么一种人,对妻子提出这么个问题,在他来说,也许相当于早饭前的一段小小插曲罢了。但是,却有点像疯人疯语。于是她如坠五里雾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咱家当然更无言以对。这时主人大声喊道:“喂!”

妻子慌忙答道:“嗳!”

“这一声‘嗳’,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谁知是什么!那些无聊的事.爱是什么就是什么!”

“爱是什么就是什么?这可是眼下国语学者头脑中的重大问题哟!”

“唉呀呀!指的是猫叫声吗?烦人!可那猫叫声也并不是日语呀!”

“因此嘛,才是一门艰深的学问哪!这叫做‘比较研究’。”

“是呀!”妻子是个聪明人,不和这种麻烦的问题打交道。“那么,到底是什么同,弄清楚了吗?”

“重大问题嘛.不会那么快就弄清的。”说着,主人将那条鱼吧嗒吧嗒嚼了。顺手又把挨着烤鱼的炖猪肉和竽头填进嘴里。

“这是猪肉吧?”

“嗳,是猪肉。”

“哼!”主人以极大轻蔑的口吻将猪肉咽下,又拿起酒杯说:“再喝一杯吧!”

“今晚你酒气醺醺,已经是满脸通红了。”

“喝嘛……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单词是什么?”

“是前任关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说的是最长的单词,你知道吗?”

“词?是横写的洋文吗?”

“嗯。”

“不知道……酒,算了吧,请用饭。嗯?”

“不,还喝!告诉你最长的单词吧!”

“说完就吃饭。”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①

①是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作品《蜂》。的一句台词,意为可爱的人。

“胡说吧?”

“怎么胡说呢?是希腊语。”

“是什么词?用日语来说。”

“不知什么意思,只知道怎么写。如果写得长些,可达六寸三左右。”

假如是其他人,这应该是酒桌上的玩笑话。可他却说得很正经,可谓一大奇观,怪不得惟有今夜贪杯。平时规定只喝两盅,而今天已经四杯进肚了。只喝两杯他都脸红,现在多喝了一倍,脸热得像烧红了的火筷子似的,够遭罪的了。可他还想喝,伸出怀来说:

“再来一杯!”

妻子怕他太过量,板着脸说:

“别再喝啦!好吧!干赚个遭罪的。”

“嗯,就算是遭罪,今后你也得学着点儿。大町桂月①说:‘喝吧!’”

①大町桂月:(一八六九——一九二五)文学家,名芳卫,高知县人,作品多是叙事、纪行、修养等文章。

“桂月是个什么?”即使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将一文不值。

“桂月是当代一流的批评家。他说‘喝吧’那就准没错”!

“那是混话!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喝酒受罪,真是多此一举!”

“不仅叫人喝酒,还叫人们多交际,嫖女人,常旅行哪。”

“岂不更坏吗?那号人还算是一流批评家?哟,真要命!竟然劝有妇之夫吃喝玩乐……”

“吃喝玩乐也不坏嘛。即使桂月不劝,只要有钱,说不定我也要干呢。”

“没有那种事多幸福!你若是今后也吃喝玩乐!我可受不了!”

“你若说受不了,那就不去吃喝玩乐。不过,条件是:你必须更小心地侍候丈夫。而且,晚上要再给些佳肴。”

“现在已经是尽最大努力了。”

“是吗?那么,等有了钱再去吃喝玩乐。今晚的酒就到此为止吧!”说着他伸出饭碗。

他好像一连吃了三大碗茶水泡饭。而咱家那天夜里享用了三片猪肉和一个盐烤鱼头。

(未完待续)

([日]夏目漱石/著,刘振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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