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这时才神志清醒,将精神修养的功夫充分应用在老头儿的服装上,不免令人吃惊。他认为老头儿的大礼服总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体统;然而,见面一看,事实却比说的更严重。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供做历史研究的材料,那么,这个老头儿的小髻和铁扇,确实有更大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不便刨根问底;谈话中断吧,又有些失礼,于是,便极其随便地问道:

“去了很多人吧?”

“噢,人山人海!并且,那些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唉,如今的人越来越好奇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主人说得很像个长者。主人未必是假充行家,只当作他昏沉中信口冒出那么一句也就是了。

“还有,人们都盯住我这把铁扇。”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重得很呢。伯父!让他试试!”

老头儿吃力地拿起铁扇,递给主人说:“您受累!”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①当年用过的大刀似的。他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便还给了老人。

①莲生和尚:(一一四一——一二○八)原名熊谷次郎直实,源平时代武将,后出家京都黑谷的金戒光明寺,改名莲生。

老人说:“都把它叫做‘铁扇’‘铁扇’的,其实,这玩艺儿本来叫做‘劈盔刀’,和铁扇完全是两码子事儿……”

“唔?这玩艺儿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砍敌人的盔甲……当年趁敌人两眼昏花的工夫得到了这件宝,听说从楠木正成①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①楠木正成:(一二九四——一三三六)南北朝时期的武将。

“伯父,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年久月深,说不定是建武时代①的产品呢。”

①建武时代:即南北朝时期(一三三四——一二三八)的年号。

“也许。不过,寒月君可大吃苦头喽!苦沙弥兄!今天开会回来,路过大学,真是个绝妙的好机会,就顺便去了理学部,刚刚参观过物理实验室。因为这把劈盔刀是铁的,害得试验室里的磁力装置全部失灵,惹了个大乱子哪。”

“且慢,此话无理!这是建武时代的优质铁,绝不会有如此风险的!”

“再怎么是优质铁也不行。寒月兄刚刚说过,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个人吗?年轻轻的,真可怜!总该干点什么正经营生嘛。”

“可怜哪!那也算‘科学研究’!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光,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光了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学者,那么,谁个不成?老朽也可。玻璃铺掌柜更办得到。这种行当,在汉人的天下,叫做‘玉石匠’,身份极其低下。”老头儿边说边面对着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这话不假!”主人虔诚地说。

“如今的一切学问都是形而下学,好像不错,然而一旦有事,却毫不顶用。从前就不同。武士们干的都是玩命营生。他们平素就在养心,一旦有事,绝不慌张。您大概也知道,这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啦等等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说得对!”主人依然虔诚地说。

“伯父!所谓养心,就是用不着磨球,袖起手来打坐吧?”

“叫你这么一说,可就糟了。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孟子甚至说:‘求其放心’①。邵康节②说过:‘心要放二。’还有佛门有个中峰和尚,他告诫人们说:‘绝不退缩!’都是很不容易懂的。”

①求其放心:《孟子·告子篇上》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②邵康节:北宋儒者,名雍,字尧天。“心要放”与孟子的“求其放心”相反,重视心灵的驰骋。

“说到归终,还是没懂!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吗?”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

“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则为敌人之长剑所取;置于杀敌之念,则为杀敌之念所摄。置于我之长剑,则为我之长剑所吸;置于我不会被杀之念,则为我不会被杀之念所得;置于他人之风姿,则为他人之风姿所溶。总之,心也,无处留存。”

“一句不漏地全背下来啦?伯父的记性可真好。多么长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的确。”主人又是用一句“的确”遮掩了过去。

“喂,问你哪,是这样吧?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

“伯父!苦沙弥兄对这种事很内行哟!近来常在书房里养心哪!连客人来,都不去迎接,把心搁在什么地方了。所以,他没事儿。”

“啊,佩服,佩服……你也一同修炼就好啦!”

“嘿嘿,没那么大的工夫啊。伯父自己一身轻闲,所以认为别人也都在玩吧?”

“实际上,你不是在玩吗?”

“不过,‘闲中有忙’呀!”

“看,你太粗心,就凭这点儿,我说你非修养不可。成语说的是‘忙里偷闲’,没听说过‘闲中有忙’。”

“是的,未之闻也。”主人说。

“哈哈哈,这下子我可招架不住啦。伯父,好久没尝啦,偶尔去吃一顿东京的鳝鱼怎么样?再请你吃几杯。从这儿坐电车,转眼就到。”

“吃鳝鱼倒是好事,不过,今天约定去见杉(读沙)原,我就不能奉陪了。”

“是杉(读山)原吗?那老爷子还硬实吧?”

“不是杉(山)原,是杉(沙)原嘛。你竟胡诌八扯,真糟糕。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今后要很好地注意!”

“可,不是明明写的杉(山)原吗?”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杉(沙)原。”

“怪啦。”

“这有什么怪的?习惯读法,自古有之嘛,蚯蚓的和式读法是‘咪咪兹’,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瞎眼睛’读音相同;把癞蛤蟆读成‘卡衣路(蛙)’,道理也是一样的。”

“嘿?高见!”

“把癞蛤蟆打翻在地,它就仰颏,仰颏的读音是‘阿欧牟气尼卡衣路’,因此习惯上就叫癞蛤蟆为‘卡衣路’。把篱笆叫做竹篱,把莱茎叫做菜杆,也都一样。把杉(沙)原念成杉(山)原,那是乡巴佬的话。不谨慎些,可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现在去杉(沙)原家吗?真麻烦。”

“怎么?若是你不想去,那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去困难。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唯唯称是,立刻派女仆向车夫家跑去。老头儿没完没了地道别,将圆顶礼帽戴在小髻上。他走了,剩下迷亭。

“他是你的伯父吗?”

“是我的伯父!”

“好嘛。”主人复又在坐垫上打坐,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是个豪杰吧?我也以有这样一位伯父而感到荣幸。不论带到什么地方,总是那副风度。吃惊吧?”迷亭觉得让主人吃惊,他非常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这都不吃惊,你可真够沉着啦。”

“不过,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似乎很了不起。诸如提倡精神修养等等,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如果现在是六十岁上下,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加油吧!若是轮着班当个落伍者,那就太死心眼儿了。”

“你总担心落伍。但是,在一定的时空,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哟!首先,如今的学问,只有向前向前,绵绵无尽,永不满足。如此看来,东方学问虽然消极,却富于韵味,只因讲求精神修养。”主人把以前从哲学家听来的话语仿佛自己的学说似的陈述下去。

“你可真了不起哩!怎么,好像讲起八木独仙的学说了。”

听了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蓦地一惊。说起来,前此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飘然而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主人刚才一本正经宣传的那一套,正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买现卖的。迷亭以为主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在千钧一发之际指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不消说,这暗暗地使主人临时乔装的假相受挫了。

“你听过独仙的讲演吗?”主人心慌意乱,叮问了一句。

“听没听过?他的学说,从十年前在学校直到今天,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乱变的,也许正因为不变,才值得信赖哩!”

“噢,正因为有人捧场,独仙才混得下去啊!首先,八木的名字就起得好。他的胡须,简直就是一头山羊;而且自从寄宿求学以来,一直是照老样子长起来的。独仙这个名字也够带劲儿的。从前,他到我那儿去投宿,照例是大讲特讲精神修养。因为他总是重重复复,说个没完没了,我就说:‘你也该休息了吧?’这位先生真够幽闲:‘不,我不睏!’他还是那么装腔作势,讲他的消极论,够烦人的。还好,我几乎央求他睡下。我说:‘怎么办!你大概不睏,可我睏极了。面子事儿,睡吧!’可是,那天夜里老鼠出洞,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尖。深夜里他大喊大叫。这位先生嘴皮上讲什么超越生死,但似乎依然惜命,十分担心哪!他责怪我说:‘鼠疫染遍全身,那可了不得!你要想个办法呀!’我一听,真是服了。后来,我没什么办法,就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来唬弄他。”

“怎么唬弄?”

“‘这是洋膏药,最近德国的一位名医发明的。印度人一被毒蛇咬伤,用上这贴膏药就立见功效。’我对他说:‘贴上这帖膏药,保你平安。’”

“你从那时起,就对唬弄人深得其妙啦?”

“……后来,因为独仙先生是个大好人,认为我说得有理,便安心地酣然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郎当着一些线头,原来是把那撇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有意思!”

“但是,现在的山羊胡可比那时候更神气了。”

“你最近见过他吗?”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谈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卖弄起独仙的消极论来了!”

“说真的,当时我非常感动,也立志发奋要修养一番呢。”

“发奋倒是好的。不过,过于把别人的话当真,可要上当哟。你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不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的把戏,到了关键时刻,和你我一样。喂,你知道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以至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振振有词吗?”

“是呀!若叫他本人说,那件事他非常幸运。‘禅机玄妙呀!到了十万分火急之刻,能够惊人地迅速地做出反应,其他的人一听说是地震,都懵头转向,惟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这正表明了修炼的功效。真高兴……’说着,他一瘸一拐,笑盈盈的。真是个嘴硬的家伙!说到归终,再也没有那些叫嚷什么禅呀、佛呀的人更阴阳怪气的了。”

“是么!”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颓唐。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讲了些和尚道士们常说的鬼话吧?”

“唔,他告诉我说:‘电光影里斩春风’,言罢而去。”

“‘电光’这一套,那是他十年前的拿手戏,真好笑。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把全句错念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真逗!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单等他慢条斯理地宣讲时,你从各方面进行反驳。瞧好吧,他立刻就会颠三倒四,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碰上你这样的捣乱鬼,谁受得了?”

“真不知道是谁捣乱!我非常讨厌那些禅和尚,以及什么‘得道的’。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有个八十来岁的和尚。前些天下暴雨,一个暴雷落在院内,把和尚院前的一棵松树劈倒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安然无恙,若无其事。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十足的聋子。那自然会泰然自若的喽。大抵是这么回事。独仙只管自己悟道算了,可他动不动就勾引别人,所以很坏。眼下就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变成了疯子。”

“谁?”

“谁?一个是里野陶然呗。托独仙的‘福’,潜心于禅学,去到镰仓,终于在那儿变成了疯子,丹觉寺门前有一个铁路的岔路口吧?他跳进去,在路轨上打坐。张牙舞爪地要挡住对面驰来的火车。不错,火车刹住了闸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可是从此,他自称是水火不入、铁打金刚的身子,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灌得咕噜噜的直打转。”

“死啦?”

“这时又万幸,赶巧参加道场的和尚从这儿路过,救了他。后来他回到东京,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致命原因是腹膜炎,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归根结底,等于独仙间接杀害了他。”

“看来,死认真,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就是嘛!被独仙坑害的,还有一名同学。”

“危险哪!是谁?”

“立町老梅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就是什么‘鳝鱼升天’,最后,成了真事儿。”

“什么真事儿?”

“终于,鳝鱼升天,肥猪成仙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像他那样没脸没皮地贪吃。因为是贪吃加上出家人坏心肠的合并症,这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神,现在回头一想,当时,净是些蹊跷事儿!他一到我家,嗬!说什么:‘那棵松树下没有飞来炸肉排吗?’‘在我家乡,鱼糕坐在木板上游泳咧!’他不住嘴地说些奇谈怪论。光说还好,还催我说:‘到门外的脏水沟去挖地瓜面馒头吧!’这一来,我算告饶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关进巢鸭疯人院。本来毛猪之类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流落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十分强大哟!”

“哦?现在还在巢鸭吗?”

“不仅在,而且狂妄自大,气焰十分嚣张哩!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没意思,便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凶啦,喂,你去瞧瞧!”

“天道公平?”

“是天道公平呀!别看他是个疯子,可起了个漂亮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世人多半陷于迷津,一定要普渡众生。于是,他给朋友们胡乱写信,我也收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又臭又长,因超重而被罚款两次呢。”

“这么说,邮给我家的也是老梅寄的喽!”

“也给你家寄啦?那才叫绝哪!也是红色信皮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别具一格。”

“那种信皮,听说是特意从清国进口的,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白,地道白,人在中间放光彩’……”

“原来那信皮还大有来历呢!”

“正因为发疯,才非常考究。不过,尽管发疯,惟有贪吃似乎依然未改,每信必写用餐之事,真是出奇!给你的来信里也写过这些吧?”

“唔,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难怪呀!还有呢?”

“还写些大概是河豚和朝鲜人参等等。”

“河豚配朝鲜人参,妙哇!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朝鲜人参汤喝!”

“好像并非如此。”

“不是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的句子:‘苦沙弥先生!聊备清茶,呜呼尚飨!’”

“哈哈哈……‘聊备清茶,呜呼尚飨’,这太刻薄啦!他一定是成心要治你一下。干得好!要喊天道公平君万岁的!”

迷亭先生兴致勃勃,大笑起来。而主人,才知道他以极大敬意而反复捧读的书信,发信人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总觉得先前的热诚与苦心都已付诸流水,因而有气;并且,想到自己竟把疯人的文章那么煞费心机地玩味,又有些脸红;最后,既然对狂人作品那么赞许,自己是否也有点神经异常?因而又有些怀疑。愤怒、羞惭与疑虑,三者迸发,总有些如坐针毡。

这当儿,有人大开房门,沉重的脚步声两步就到了门口,已经传来呼喊声:

“劳驾,劳驾!”

主人屁股很沉;相反迷亭先生却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已经边问“是谁”,边两步窜出堂屋,跑到门口。迷亭到家,并不叫门,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似乎有点叨扰;但他来者安之,主动担负起书童的接待任务,倒也带来了方便,不过,迷亭再怎么不客气,毕竟是客人;劳客人大驾去开门,主人苦沙弥先生却纹丝不动,真真岂有此理!如果是一般人,理应随即出马的。然而,他却偏不,这才是苦沙弥先生的本色。他若无其事地稳坐在座垫上。“稳坐”与“安居”,其意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迷亭跑到门前,像连珠炮似的在和谁争辩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面对屋里嚷道:

“喂!房东大人!有劳大驾,出来一趟。你不出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人不得已,这才依然袖着手慢腾腾地走来。一看,迷亭正手拿一张名片蹲着和客人应酬,腰弯得低三下四。名片上写的是警视厅刑警吉田虎藏。和他并肩而立的是个二十五六岁、高个子、穿一身进口条纹服的英俊男子。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样袖着手默默地站立。此人总像在哪儿见过。咱家仔细端详,才知道岂止见过,正是前些天深夜来访、拿走了山芋的那名偷儿。啊,莫非这回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从正门光临啦?

“喂,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窃的小偷,特来通知你出面的。”

主人似乎这才明白刑警来干什么。他低着头,面对偷儿毕恭毕敬地施礼。他大概是觉得偷儿比虎藏先生长得更加仪表堂堂,便贸然断定他是刑警。偷儿肯定是要吃惊的,但又不便声明:“我是小偷!”只好佯作不知,依然袖着手站在那里。毋须说,因为他戴了手铐,叫他拿出手来也办不到。如果是正常人。看这光景,总会明白个七八分的。可是我家主人不比寻常,他有个毛病,总是无端地怕见官吏和警察,对大官儿的威风十分畏惧。不错,他也明明知道,按理说:警察者流无非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们花钱雇来的门卫而已;但是一碰上实际,他便显得格外唯唯诺诺。因为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荒郊村长,过惯了对上峰弯腰施礼的生活,说不定这种秉性又传给了儿子呢。真是可怜极了。

刑警感到主人很滑稽,笑眯眯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一趟。失盗物品都是些什么?”

“失盗物品有……”主人刚说了头,偏偏浑然忘却,记得的只有多多良山平的山芋。尽管他心里是在想:山芋呗,提不提的,倒没什么。不过,刚说“失盗物品嘛……”下边竟然词穷,这总有点显得呆头呆脑,不成体统。若说别人家被盗,猛然之间,可能说不清楚;而自家失盗,却不能明确回答,这会被当成尚未成年的证据。有念及此,才横下一条心来说:

“失盗物品有……山芋一箱。”

这时,偷儿似乎觉得非常滑稽,弓起身来将脸儿埋在衣襟里。

迷亭哈哈大笑,说:

“好像丢了点山芋,非常心疼哪!”

只有刑警听得格外认真。

“山芋是弄不回来了。其他物品差不多都到手啦。好吧,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还有,退还时要交一份收条,去的时候别忘了带图章……一定要在九点以前到日本堤分局,是浅草警察署管辖内的日本堤分局。那么,再见!”

刑警独自哇啦啦,说罢而去。偷儿也随后出去。偷儿手被铐着,不能关门,门儿只得依然敞着。主人虽然诚惶诚恐,这时也显得不满,鼓起腮帮,砰的一声将门儿关了。

“啊哈哈……你对刑警可非常尊敬呀!假如你总是那么谦恭和蔼,到也是个好男子。可是,你只对刑警恭恭敬敬,这就不怎么样了。”

“可,人家费心费力来通知的嘛!”

“通知怎么?那是他的职责呀!平平常常地接待,就满够意思啦!”

“可,这不是一般的职责呀!”

“当然,这不是一般的职责,是所谓侦探这种不招人喜欢的职责,比通常的职责还卑劣!”

“喂,说这种话,你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那么,就不要再骂刑警了吧!不过,你尊敬刑警,还总算说的过去,至于你尊敬盗贼,可就不能不令人吃惊了!”

“谁尊敬盗贼?”

“你呀!”

“我何曾结交过盗贼?”

“何曾结交?不是你对盗贼客客气气的吗?”

“几时?”

“就是刚才,不是卑躬折节了吗?”

“胡说!那是刑警呀!”

“刑警能是那种派头吗?”

“正因为是刑警,才是那种派头哪!”

“真顽固!”

“你才顽固哪!”

“啊,首先请问:刑警到别人家,难道就那么袖着手,直挺挺地站着吗?”

“谁敢说凡是刑警都不能袖着手?”

“你那么凶,我可有点害怕。在你客套过程中,他可是一直站着不动的呀!”

“刑警嘛,也许会有这种姿态的。”

“真够主观,怎么说也不听。”

“就是不听嘛!你不过嘴皮上说什么‘偷儿’‘偷儿’的,可你并没有当场见过那个偷儿破门而入。只是凭空想象,片面地一口咬定罢了。”

谈到这里,迷亭绝望了,似乎觉得主人已不可救药,竟一反常态地默默无语;主人却以为难得一次说服了迷亭,十分开心。在迷亭眼里,主人因顽冥不灵而人格贬值;可是,在主人看来,正因为他固执己见,才比迷亭高出一等。人世间不时地会有如此咄咄怪事。有些人认为顽固到底就是胜利,然而那当儿,本人的人格却大大地贬值。奇怪的是,顽固者本以为至死也要保全面子,至于后人予以轻蔑,没人理睬等等,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真是够幸福的了。据说这种幸福被名之为“猪猡的幸福”。

“总之,明天你想去吗?”

“去呀!叫我九点以前到,我八点就出发。”

“学校怎么办?”

“停课呗!学校算个什么。”主人说得很强硬,看来气魄还不小哩!

“口气好大呀!停课行吗?”

“行啊!我们那个学校是发月薪,不会扣我工资的,没事儿。”主人说得很坦率。若说滑头,也够滑头的;若说天真,也还蛮天真哩!

“喂,你可以去。可是,认识路吗?”

“知道个屁!坐车去,就不难了吧?”主人气哼哼地说。

“您是个‘东京通’,不亚于静冈的那位伯父,佩服!”

“佩服嘛,多多益善!”

“哈哈哈,日本堤分局,可不是个寻常的地方哟!在吉原!”

“什么?”

“在吉原。”

“是有妓院的那个吉原吗?”

“是呀。东京只有那么一个吉原。怎么样?有心去吗?”迷亭先生又开始捉弄起主人来。

主人刚一听说吉原这个地名时,似乎犹豫了一下。“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忽而他改变了主意,对用不着的事逞起威风:

“管它是吉原还是妓院的,我说去,就一定去!”

蠢人总是在这类事情上虚张声势。

迷亭只说:“啊,一定很有意思。去开开眼吧!”

刑警光临引起的风波,至此告一段落。其后,迷亭依然胡诌八扯,日暮时分说:回去得太晚,伯父要发火的,于是走了。

迷亭走后,主人匆匆吃罢晚餐,仍然回到书房,又袖起手来,思绪如下:

我所赞佩并想极力效仿的八木独仙,按迷亭的话看来,似乎是个并不值得学习的人。而且,他所倡导的学说总有些不合逻辑,正如迷亭所指出的,大概是属于疯癫之例。况且他有两个徒弟,都是地地道道的疯子。太危险了!如果随便接近,难免自己也被扯进那个圈子里去。至于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读其文,惊叹之余,竟然认定他是个识高见广的伟人。然而,他却是个十足的疯子,眼下就住进了巢鸭疯人院。迷亭的话,固然有些是信口开河的夸大之词,但是立町在疯人院里沽名钓誉,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这恐怕还是属实的吧?看样子,说不定自己也有点这种趋向哩!常言说‘同气相求’、‘物以类聚’。我既然赞佩狂人之说——至少,既然对狂人的文章与言词表示同情——恐怕自己与疯癫也相去不远吧!即使不算一路货色,既然择狂为邻,比室而居,那就说不定迟早会推倒间壁,同聚一堂,促膝谈心的。这还了得!的确,回想起来,这一阵子的思维活动,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真是奇上加奇,怪上加怪。姑不谈脑浆一勺的化学变化,且说意志变成行动、声音化为言辞,很多地方已经有失中庸,真是不可思议。虽然舌上无甘泉,腋下绝清风,却牙根有恶臭,筋头有癫气,奈何!愈来愈不妙了!看样子,我是否已经成为一名十足的患者了呢?幸而尚未伤人,尚未危害于社会治安,因此才没被赶出城市,依然做一名东京居民吧!这不同于‘消极’‘积极’之类的小事区区,必须先从脉搏进行检查。然而,脉搏似乎并无任何异常。是头部有热?倒也不像什么火往上攻。可,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如此总是拿疯人和自己做比较,计算类似之点,看来是很难逃出疯人的圈子了。这只怪方法不对头。因为自己总是以疯人为标准,让自己向疯子看齐,所以才得出那样的结论。假如以健康人为标准,把自己摆在健康人之列予以评介,说不定会得出相反结论的。那么,要先从近处着手,首先,今天登门的那位身穿礼服的伯父如何?他说:‘心也,置于何处?’……那一套也有点不大正常。其次,寒月如何?他从早到晚,带着饭盒,一味地磨玻璃球。这家伙也是疯人者流。第三,迷亭如何?他以恶作剧为天职,无疑是个快乐的疯子。第四,金田夫人。她那恶毒的心肠,完全悖离了常情,肯定是个地道的疯子。第五,该是金田老板了。虽然还未曾谋面,但是,单看他对老婆低三下四、夫唱妇随的样子,不妨说他是个非凡的人物。非凡乃是狂人的别名,因此,可以和疯子划为一类。其次嘛……还有,还有落云馆的诸君子。从年龄来说,还都嫩得很;但在狂躁这一点上,却是些不可一世的出色的暴徒。如此算来,大多都属于疯人同类,倒叫他意外地心安理得了。看样子,说不定整个社会便是疯人的群体。疯人们聚在一起,互相残杀,互相争吵,互相叫骂,互相角逐。莫非所谓社会,便是全体疯子的集合体,像细胞之于生物一样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过活下去?说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达理,反而成为障碍,才创建了疯人院,把那些人关了进去,不叫他们再见天日。如此说来,被幽禁在疯人院里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疯人院外的倒是些疯子了。说不定当疯人孤立时,到处都把他们看成疯子;但是,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有了力量之后,便成为健全的人了。大疯子滥用金钱与势力,役使众多的小疯子,逞其淫威,还要被夸为‘杰出的人’,这种事是不鲜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涂了!

以上,将主人当天夜晚在孤灯只影下沉思默想时的心理状态如实地做了描述。主人头脑的昏庸,从这里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尽管他蓄着德皇凯撒式的八字胡,却是个呆子,连正常人与疯子都区别不开。何况他好不容易提出这么个问题,让自己思索,却终于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便半途而废了。他这个人,不管什么事,都不具备彻底思索的力量。他的结论十分渺茫,如同他鼻孔里喷出的“朝日”牌青烟,难于捉摸。不要忘记,这便是他议论中惟一的特色。

咱家是猫,也许有人怀疑:一只小猫,怎么能把主人的内心世界描绘得如此详尽?然而,这区区小事,对于猫来说,何足挂齿!咱家曾学过解心术。“几时学的?”这等小事,何须多问!反正咱家精通,当咱家趴在人们的膝上时,将柔软的毛皮悄悄贴在人们的肚皮上。于是,唰的一溜火光,人们的心理动态立刻鲜活地映进咱家眼帘。前些天,甚至发生了这样的事:主人温存地抚摸咱家的头,竟忽而萌起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念头:“若是剥下这张猫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咱家立即察觉,不由地一阵浑身发冷。真可怕!当天夜里主人头脑中泛起的上述思绪,幸而能向诸公报导,敝猫引以为极大的光荣。但是,主人想到:“一切都搞糊涂了。”随后便酣然大睡。到了明天,究竟原来都想了些什么,一定会忘得一干二净的。其后,主人如果对于疯狂再进行思索,必然要重复一遍,从头想起。那时节,他究竟又按何等思路,是否依然得出结论:“一切都搞糊涂了!”可就没准儿了。然而,不论他再重想多少次,也不论他沿着何等思路去思索,终于要得出结论说:“一切都搞糊涂了!”这可是板上钉钉的。

(未完待续)

([日]夏目漱石/著,刘振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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