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华先生一九三一年在香港出生。自一九五二年起从事教育工作,至一九九二年退休。一九七三年,他领导全港教师争取权益,取得胜利。翌年,组织香港教育专业人员协会,出任会长至一九九零年。一九八五年,司徒华被中共政府委任为基本法起草委员。一九八九年,他因反对中共血腥镇压八九学运,与李柱铭一同被开除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一九八九年香港支联会成立,司徒华出任主席。此後多次连选连任。现除担任支联会主席外,亦是香港民主党核心成员,并担任香港立法局议员、教协会副会长。

不久前,司徒华先生在香港接受了《北京之春》经理薛伟的采访。

支联会

薛伟:支联会成立以来,做了很多工作,有很大影响,各方评价一直很好。您能否介绍一下,支联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它的会员是怎么产生的?有多少的会员?

司徒华:支联会的全名是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支联会是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宣布成立的。但是後来因办注册手续,于八九年的六月十五日正式注册。支联会的宗旨,就是支援中国爱国民主运动,争取民主、人权、法治在中国实现。

支联会没有个人成员,是由二百二十多个团体组成的。六年来成员团体有一定的变化,有一些退出了,有一些新加入了,但始终保持在二百二十个左右。退出的团体大部分是一些议员的办事处,他不再当议员了,当然那个办事处也就取消了。但是也有一些新的加入。我们的大门一直是打开的,所有申请参加的团体,我们都批准了,到现在也没有拒绝过谁。对退出的团体,我们也感谢他们过去的参加。

支联会的常务委员会处理一般的日常事务。最初的时候,我们工作繁忙,常委会每个星期都开。後来改为每两个星期开一次会,再後来改为每个月一次。我们的会员全体会议是每两个月举行一次,在全体会议上,常委会正式向我们的二百二十多个会员汇报工作。支联会每年十月、十一月的时候举行一次周年大会,同时进行改选。

薛伟:支联会是以什么方式注册的呢?

司徒华:香港的团体,注册方法分为四种。第一种是法定的团体,就是在立法局以私人法案的方式,通过它的章程,然後成为一个组织。香港的公益组织就是这样的。这种组织是最高层次的,但是不太灵活,要修改会章也一定要通过立法局。第二种方法是到香港政府的注册总署,注册成为有限公司。这样注册的有限公司也分两种,一种是商业性的、牟利的,这比较多。第二种是非牟利的。如果得到香港总督批准,这种公司可以不用有限公司这个名称在自己的名字上。这就是我们支联会注册的方法。香港有很多政党也是这样注册的。这种团体每年要向政府呈报一次年报,年报可以让市民公开查阅。第三种是职工会。第四种就是一般的社团。社团从前要向警务处登记,否则就是非法团体。但是人权法通过以後,这个条例也改变了,改成不用登记,但是要通知警务处。这四类的团体中,第一、二、三类是法人,第四类不是法人。至于怎么具体登记,不同的团体可按照自己的会章。支联会的常务委员是二十个人,所以我们是二十个人去登记的。

薛伟:您能否介绍一下支联会的主要活动?

司徒华:这六年多里,支联会举办了上百次支援中国民运的活动。这包括大大小小的集会、游行、签名运动、展览、座谈会等。这些活动都是公开让香港市民参加的。规模较大的活动,有八九年“六四”前夕组织的的两次百万人游行,“民主歌声献中华”,以及每年“六四”在维多利亚公园举行的烛光晚会。

在八九年下半年和九零年年初,有不少民运人士逃到香港。支联会给了他们两方面的帮助,一是捐助生活费,二是协助他们前往外国。这一两年里,这方面的工作已经比较少了。

除了在香港办活动,支联会也定期把各种消息传送到国内,让国内同胞了解国内外的新情况,以及各种对时局的分析和评论。支联会也从事资料搜集和汇编出版的工作。支联会有一个中国民主运动资料中心,专门做这方面的工作。资料中心出版过许多种资料专辑,也出版《民运脉博》剪报月刊。支联会还经常为香港市民举办民主研讨营、征文活动和每月座谈会,也拨款资助其他团体举办民主教育活动。

我们最近活动比较少。九月的立法局选举就要来了,虽然选举不是支联会的工作,但是支联会里面有些人要忙于选举。

薛伟:支联会与民主党是怎样的关系?

司徒华:支联会与民主党严格来说没有组织上的联系,只是它们的成员有不少是相互重迭的,有双重身份而已。

肩负重任

薛伟:您是怎样决定参加支联会工作的?担任支联会主席有什么感受?九七年之後,还会继续留在香港、担任支联会主席吗?

司徒华:我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正是在那年,日本军国主义者侵占了中国的东三省。一九四一年,日本人占领香港,我在刺刀和饥饿的威胁下,回到了故乡广东开平。在以後的三年多里,我目睹了日军、伪军的奸淫烧杀,产生了对一个民主、自由、富强、幸福的祖国的渴望。一九四九年,共和国诞生,我对中华民族的前途产生了新的希望。但是连绵不绝的政治运动和内部斗争,越来越让我失望。天安门广场的屠杀,终于使我明白了一切。

我知道,民主、自由、富强、幸福的祖国,依然是一个遥远的梦。但我“还有豪情似旧时”,还是要去追寻。所以,就参与了支联会的工作。

担任支联会主席,压力当然是有的。但是人活在世界上,哪里能没有压力呢?大气层就有压力嘛!但是人的血压更高。“九七”以後,我会继续留在香港。只要继续当选,我也会在支联会主席的岗位上工作下去。

薛伟:您这种精神,确实很难得。有人讲,有怎样的人民,就有怎样的政府。我有时想,中国人这个民族比较软弱、比较不敢反抗、怕死;为这个民族去奋斗,值得吗?所以就有点悲观。但对中国大陆的前途,又的确感到忧心。

司徒华:那么你们就看历史嘛。我们中国一百多年来受帝国主义侵略,我们为什么没有灭亡呢?中国人民是聪明勤劳的,是勇敢的。但在封建社会里面我们人民的空间太少了。存在是决定思维的。在大陆,一个人不但没有思想的自由,还要附属于一个机构。但即使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还是要去改变社会。八九民运的时候毕竟人民上街了嘛。从前都说香港人不关心政治,你看八九年,香港人关心不关心?

而且,你不为这个民族奋斗为谁奋斗呢?中国占了全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假如要全面走上民主,能够没有中国走上民主吗?共产党从来宣传国际主义,宣传解放全人类。假如这一点是对的,要解放全人类,那能够没有中国人民的解放吗?难道美国人民要我们为他们去奋斗吗?而且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比较熟悉中国,中国的事情我们就比较好去做。叫你参加美国的民主运动你也不懂得怎么去做嘛。叫你参加非洲的民主运动,你怎么去做呢?比如你叫我到海外搞民主运动,怎么行呢?我在香港,比较熟悉香港嘛。“六四”时他们叫我去海外参加纪念活动,我说,香港不用搞吗?

你也不用忧心。你忧心的时候就去多做一点工作。好比香港一些人参加选举,每个人都担心自己不会赢。我就说,你去多做一点工作嘛,担心是没用的。我们不能坐在那里等待民主到来。

跨越九七

薛伟:支联会提出“跨越九七”的口号。九七以後,还能够组织纪念“六四”吗?如果特别行政区政府宣布支联会旨在颠覆北京政权,属于非法团体,支联会怎么办呢?

司徒华:“九七”以後还能不能纪念“六四”,要看当时的情况和我们如何去争取。共产党当然不希望你纪念。但是,我相信香港人民总会想尽办法,力尽所能,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铭记这个可歌可泣的悲壮日子。

如果中共想宣布支联会在颠覆北京政权,那必须要行政区立法局先通过“颠覆法”,否则无法怎么会非法?这就有一番激烈的斗争。如果我们现在就害怕了,那我们就会失去战斗力,也就根本不可能取得胜利。中共肯定是会有动作的,但我们绝不能逃避。就是支联会改个名字,哪怕你改为“香港共产党”,它也不会放过你。只有坚持斗争,才有胜利的希望。

薛伟:您认为九七以後的立法局选举会公正吗?对在九七以後的立法局选举中获胜,民主派有信心吗?

司徒华:九七年以後如果按照现在的选举法办选举,我相信民主力量是会获胜的。如果中共要象在大陆那样在香港操纵选举,它首先就得想办法修改选举法,甚至公开放弃它自己制定的基本法。这就又有一番艰苦的斗争。中共的做法,可能是首先让现在的三级议员下车,然後通过一个临时的立法会把现在的选举办法全部改变,改为他们大部分可以当选、我们当选比较困难的情况。但无论怎样,香港人民不会放弃自己应有的权利。

薛伟:九七年以後,如果你继续象现在一样,呼吁西方国家关注香港的政治发展和人权,中共那时候会不会给你们加上什么“挟洋自重”或者“卖国”的罪名呢?

司徒华:你不要说九七年以後,就是现在也有人骂我们是汉奸嘛。星期天在城市论坛里面,就有很多人在那里面咒骂。骂是没什么问题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言论自由。

薛伟:我们《北京之春》杂志目前办有香港版。照您看,“九七”後,象《北京之春》以及《争鸣》、《前哨》、《开放》等政论刊物,还能办得下去吗?

司徒华:要生存,就要靠自己去奋斗。如果你因为环境恶劣而丧失勇气,那你必然会失败。但如果你顽强地坚持着,就算历尽浩劫,终会有成功的一天。在香港这个宣称有法制的社会,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法律依据,而法律又要依靠人民来制定。当然共产党常常有法不依,假借民意,一切照它的意志一意孤行。但是,时代条件和环境不同了,共产党也不能为所欲为的。

海外民运

薛伟:海外的民运人士中,经常出现争论,有时还很激烈。最近,就有关于八九民运策略的讨论,我们《北京之春》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讨论会。您对民运中的各种派别、各种观点,有什么评论?

司徒华:对民运,我们有几个原则。第一,我们不公开批评民运组织和民运人士。假如我们有意见,我们就直接向他们提出,而不是在报纸上批评。第二,我们把民主运动和一些个人分开来看。我们帮助某些人,并不是对他个人的帮助。我们的出发点,是对八九民运的肯定。

我们有一个很坚定的立场,就是支持民运,对所有八九民运当中做过贡献的人,也表示尊敬。八九年的策略对不对?我觉得吸收经验是可以的。当然讨论起来不免有不同的意见。但重要的是从过去的事情中吸收经验,搞好以後的工作。

九三年十月,我在普林斯顿讲过一次话。我讲到,邓小平也说不要争论嘛,你们为什么自己还要争论呢?当时我提出的是十六个字:“促进量变,等待质变;上山下海,各尽所能。”就是说,每个人都面对自己的环境,找出自己的工作方法、工作对象和工作重点,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两岸三地

薛伟:最近李登辉先生提出,两岸应为香港的民主化和经济繁荣共同努力。您对此有什么评论?对香港的未来,您认为台湾能做些什么?

司徒华:对台湾的情况我不太了解。我只能说,任何人表示关注中国的民主,关注香港的前途,我们都是欢迎的,但是言论之後我们还要看具体的实际的行动。不过我觉得,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强调自力更生。假如我们把自己的前途寄望于别人,我们自己还能做什么呢?中国的民主要靠中国十一亿人民起来去争取。要保持香港的自由、人权,也要香港人自己来关注。

薛伟:请您谈谈对两岸统一前景的看法。

司徒华:我看还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我只能说,第一,希望是和平的统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第二,要在民主的基础上统一。第三,要在繁荣富强的基础上统一,统一以後两岸的人民的生活都要有改善。

薛伟:有些人鼓吹台湾独立或者西藏独立……

司徒华:我是不赞成的。我觉得这些地方应该有争论、有民主。比如西藏,当然中国对他们镇压是不对,但假如按照中国的宪法,让他们自治,那也是一个好办法。问题在于中国共产党不这样去做。

薛伟:您认为中共有可能去打台湾吗?

司徒华: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假如台湾宣布独立,它会打的。至于打仗会引起多少内部的矛盾,要看出师是不是有名。比如说,中国如果现在就派军队来接管香港,就是出师无名,人民就不会接受。假如不能接受的话,当然会把内部的矛盾加强、激化。但是如果出师有名的话呢,就可能缓和内部的矛盾。

中美关系

薛伟:当前中共当局和美国的关系非常的尖锐,最近又逮捕了吴弘达。

司徒华:其实中国和美国的关系几十年来虽然有时候比较松,有时候比较紧,但总是还有一个方向的,就是大家都从自己的具体利益出发。你也在美国生活那么很久了,你知道美国的政治是很多元化的,任何意见都要表达出来,所以美国国会里面和民间有各种的声音,应该是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在美国国会,什么意见都可以发表,并不是好象中国的人大。中国人用自己的眼光看国会,当然就比较敏感。

薛伟:美国国会里许多人认为政府比较姑息中国大陆,对共产党态度不够坚决,所以就发出比较强硬的声音。

司徒华:虽然国会里有种种意见,最後作决定的还是总统。克林顿外交上还是有他的做法的。有人说美国对中共是忽视的,但你看最近他让李登辉去美国,又不忽视了。

薛伟:那您看美国是对中共施加强大的压力,迫使中共改变好呢?还是给它一点甜头,引诱它慢慢进行和平演变好?

司徒华:我想美国是各种方法都使用。但争取民主主要要靠中国人自己。

和平演变

薛伟:您觉得中国大陆是在逐渐走向和平演变呢?还是共产党不会放弃它的政权?

司徒华:两种情况也都存在。现在的中国还是什么“社会主义”?!我在普林斯顿讲话时说,现在中国是黑社会的资本主义。几十年来,中共实行过真正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吗?现在当然是全面走向资本主义的,但是比资本主义更落後。经济上可能是开放的,但政治上抓得很紧。邓小平说“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这个中心是发展经济。为什么要把经济当成中心呢?他看到经济搞不好,他就会垮台。两个基本点,一个是开放改革,这也是为了把经济搞好,但另外一方面在政治上还是有四个坚持。中国在经济上是不会逆转的,因为这符合统治阶级自己的利益。经济开放改革後,人民生活是有一定的改变,但是谁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呢?还是官僚嘛!但政治上还是要抓紧,要掌握统治权。也就是说,在经济上已经演变得很厉害了,但在政治上呢,就完全没有放松一点。“六四”最大的意义就是暴露出了中共的本质,它的本质就是要掌握绝对的权力。

薛伟:但是一般讲,经济的改革到一定程度就会引起政治上的改革。

司徒华:经济是跟政治有一定的关系。但是谁先行,谁引起谁的演变也不是一定的。开放改革给民主的发展创下了一定的物质条件,但是不等于只搞经济改革民主就会自然而然来到。所以我说过,你说经济救国,他说民主救国,再一个说教育救国,这没关系,大家都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能有一些人强调经济发展了才能有民主,用这个借口来打击民主运动。这是最不应该的。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嘛!

毛泽东和邓小平

薛伟:毛泽东和邓小平这两个人,你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同或相同呢?在历史上的地位呢?

司徒华:相同的地方是他们都是共产党,共产党都是要驾驭权力的。不同的就是毛泽东早死了二十年,邓小平现在还没死,他看到世界发展的趋势,看到经济搞不好就会垮台。这是邓小平比较聪明的地方。本来他们两个人都能给中国更大的贡献。毛泽东打败了蒋介石後,假如他实行新民主主义,就有不同的情况。邓小平提出经济改革後,假如他坚持上台初期的说法,也提倡政治改革,那么历史上对他的评价也不同了。

“六四”平反

薛伟:“六四”血案是邓小平下令造成的,那么邓小平死後,您觉得为“六四”平反的可能性有多大?

司徒华:看中国的发展,要看三个矛盾和一个规律。三个矛盾就是当权派内部的矛盾,党内健康力量和当权派的矛盾,以及人民力量和当权派的矛盾。一个规律就是党内的健康力量会利用第一和第三个矛盾来发展自己,另一方面人民力量也要利用第一、第二个矛盾来发展自己。

我觉得“六四”一定会平反,因为这个历史上的是非,绝大部分人还是清楚的。但是平反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真的承认“六四”镇压做错了,中国应实行民主。另一种平反是作为权力斗争的工具,这样的平反也有一定的作用,但是不一定会把中国推向民主。“四五”运动也平反了,但是是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平反的。文化大革命,中国共产党自己的议决也承认这是历史上最大的错误,但是你看现在在中国国内,对文化大革命谈得多一点也不行,巴金要建一个纪念馆也不允许。

薛伟:您认为大陆的民运还会出现高潮吗?

司徒华:当然会出现。到底在什么时候,现在我们很难估计。就是在八九民运前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估计到那个时候会出现那样一个民运。现在的条件比八九年更好,而且吸收了历史上的经验。八九年我认为基本是群众自发的运动,假如再有民主运动出现,可能自发性会减少,自觉性会提高。

民主之路

薛伟:中国民主化的实现,还要走多长的路?会是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呢?还是可能出现一个风暴雷霆的动乱?

司徒华:很漫长,很漫长的。你看俄罗斯和东欧的国家,他们还要在民主化的道路上前进,所以我说中国的民主道路是漫长、曲折和艰苦的。中国的民主运动是一场持久战。我希望有人把这个持久战的分析一下,包括各个阶段、各种变化、各种因素。这是理论战线的工作。

假如条件不成熟,量变不到一定的阶段,虽然发生风暴式的转变,将来也会有很多问题要解决,而且可能不稳定,可能出现倒退。这是辩证法。当量变的基础充分成熟的时候,发生大变之後,稳定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政治改革从上而下,是付出代价比较小的,也是比较稳定的。日本的明治维新,是从一个封建社会改变为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从上而下。台湾走向民主,也是从上而下。当然民众当中有一些人不断推动,这是一个重要条件。不过中国大陆和台湾的整个社会的基础根本不同。台湾本来就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自由市场、存在个人经济,存在中产阶级。大陆现在不是这样。当然从上而下比较从下而上好,不等于说我们在下边就全不做工作。

(《北京之春》1995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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