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我与子明谈恋爱时的一次谈话。他说，他所从事的事业注定了在今后的生活中会遇到无数的曲折与艰辛，甚至危险。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结为夫妻，就意味着彼此要对对方负起责任，所以事先就要充分考虑到将来的各种可能。在随后的一封信中，他又写到：“我是一个很有意志力和思辩能力的人，这就决定了我在诸如爱情的问题上，也是理智型而不是感情爆发型的。……真正的爱情或者更恰当地说理智型的爱情不应只考虑使自己得到快感，更要考虑到给对方带来幸福。我自己知道，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社会上像我这样的青年不是很多的，我可以给你的生活带来别的许多人不可能带来的一些方面的新的、丰富的、甚至是高尚的境界，但这不一定就是幸福，因为幸福来自每一个人不同的主观感受，不存在什么统一的幸福标准。在此同时，我也可能会使你的生活在另外一些方面缺少色彩。我对你的内心世界了解得还不深，因此我不能把握我的介入是否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幸福，而我是不愿意给别人带来不幸和后悔的。……我知道，我想你也知道，我们不是具有同样的经历和思想类型的人，但我认为这并不一定对建立爱情或者家庭有妨碍。不同类型的人的结合可能使生活更丰富、更美丽，但这要有一个起码的前提，就是相互谅解和宽容。由于我知道你的一些优点，所以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会预料到你有众多的追求者。在我真正了解你的幸福观之前，我只能说，我希望你幸福，不管是不是我赐予你的。如果自认为抓住了你的内心世界，我就会抱一种更有竞争性甚至咄咄逼人的态度。”
在我们即将结婚之际，子明再一次对我说：“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为我妻是很难的。虽然我很爱你，但我绝不强求，给你充分的时间、机会去考虑、选择，我会尊重你的任何一种选择。”当时我对于子明所讲的还没有很深刻的理解，但我深知子明的为人，我喜欢他的聪明、勤奋，更喜欢他为人诚实、善良，经过认真考虑，我决定与他结为终身伴侣，并告诉他：如果再出现“四五”这样的事，我会去监狱给你送饭的。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一日凌晨，我们在湛江一起被捕后，我与子明一样，经历了长达四百天的监禁、审讯等全部过程。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当我从北京市半步桥看守所出来后，马上又投入了请律师、审判、申诉等一系列的工作。事实真真切切地告诉了我，作为一个政治犯的妻子，绝不是像我当初想的那么简单，仅仅是送饭、看望而已，实际情况要艰难、复杂得多。她首先必须要承担孤独、寂寞以及各种各样的压力、干扰乃至流言蛮语，同时，它要求承担起妻子对于丈夫的责任以及历史赋予自己的责任，而这二者之间有时又是矛盾的。这时候，我才完全领悟了当初轻轻一喏的千钧重量。想清楚了，想透彻了，我的再次允诺就有了新的涵意。我在贺卡中对子明说：“你可曾记得新婚之夜你给我讲‘举案齐眉’的成语故事，我深知你想告诉我什么。转眼间十年已过去了，我们携手共进。爱情需要真诚、信任与理解。咱俩永远对对双双。我坚信在我们今后的道路上，你、我有两颗坚强、相爱的心，还有什么困难能难住我们？！”我永远是你忠实的妻子、伴侣、朋友、助手，无论怎样，我都会与你并肩同行，这是任何力量都分不开的。“这几年，我放弃了自己喜爱的工作、娱乐等等，全身心地投入了为子明的服务。
一方面是从生活上照顾子明。我精心地为他选购各种食品，既要考虑到营养价值，又要考虑储存条件，而且还要能保证送得进去。一有新的食品品种问世，我就会送进去一点，并加上有关的说明，让他领略一下外边的世界，仿佛就如生活在家中一样。由于子明在里面整天趴在桌子上看书、写作，毛衣袖子很快就被磨破了天气热了，他将毛衣毛裤等拿出来，我就在炎热的夏天，吹着电风扇为他拆洗、编织。有的朋友看到我这样劳累，就劝我买一件新的算了。可是我执意要自己动手，这里面当然有经济上的考虑，更重要的是要在这里面倾注妻子对丈夫的一片深情，让他睹物如见人。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满足子明的精神需求。本书第九章着重写了这一个方面，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总之一句话，这几年来我一直用心在想，用心在做。这几年的日子是很难熬的。其中的艰辛屈辱，真是不堪回首。永远崭新、神秘的爱情是我们在艰难时日中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正如子明来信中给我抄录的一段话所说：“正是一个人的不可穷尽性，后者也许更确切地说是人与人关系的不可穷尽性，或者换句话说新奇性的源泉，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爱的本性。如果一个人显得完全可预见的，也就是我们的期待完全是确立的，爱也就枯萎了。”
同时我又是幸福的。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这几年来两边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远近亲戚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顾着我们。周围的新老朋友和世界各地的朋友们给予了我们巨大的支持和帮助。许多朋友都对我说，子明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他也是我们大家的。
《风雨同行》这本书是我们这一段生活的记录，我把它奉献给所有关心我们和企盼中国早日实现自由民主的朋友们。它只是成千上万中国政治犯及其家属们艰辛生活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最后，我借此机会代表子明向世界各地的朋友们和一切主持正义的政府、团体和各界人士再次表示衷心的感谢！并感谢明报出版社给予本书出版的机会，感谢编辑为本书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
（本文系王之虹著《风雨同行——陈子明狱中记实》一书序言，该书已由香港明报出版公司出版）
（《北京之春》1996年7月号）